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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5年第4期|聂鑫森:接秋风
来源:《当代人》2025年第4期 | 聂鑫森  2025年04月28日11:03

黑色越野车在夜色飘落时,停在湘中县荷湖镇尾端的一家小饭店前。

车从新疆塔城出发,穿过几个省,进入湖南境内,再来到这里,用了好几天时间。晓行夜宿,一切都得小心谨慎,因车上押解了一名犯罪嫌疑人。他原名何秋声,假身份证上的姓名是连胡生。

车原本是该直接开向县城的,但经过荷湖镇时,嫌疑人的鼻翼频繁翕动,忽然说了一句:“我闻到油炸莲子的香味了,我饿了。”

开车的刑警小张,穿着便装,大声道:“一路上你除了说要拉屎拉尿的话外,什么也不说。现在想吃东西了,你就忍住吧。”

坐在嫌疑人旁边的是刚过不惑之年的刑警师捷,他穿着一件蓝色短袖衫,对小张说:“现在已经八点钟了。下一个出口下高速,去荷湖镇吃晚饭!”

“遵命。”小张赶忙回答。

小饭店叫“一捧香”。灯光明亮的店堂里,正有客人在用餐。车停好,师捷和小张先下了车。一头白发的店主马上迎上来,“今天是个好日子,立秋接秋风是今夜十一点零八分,欢迎贵客临门!请问是在一楼大堂吃,还是上二楼的单间?”

“二楼单间吧。三菜一汤一点心:油炸莲子、藕片炒肉、荷叶蒸鱼、莲子羹、荷花丝发糕。不着急,请费心制作。”

“好咧。楼上雅座——请!”

小张轻声说:“这费用不能报销的。”

“我自己报销。”说完师捷拉开后车门,取出一条汗腻腻的毛巾搭盖在嫌疑人的手铐上,让他下车。小张和师捷装着搀扶病人的样子,跟着老店主,穿过店堂上二楼,走进单间。单间的门楣上挂着一个小横匾,上书三字“水云乡”。二楼很安静,其他单间已没有客人了。

菜和点心,还有一盆米饭,由服务员摆到桌子上。

小张把门拴上了。

师捷用钥匙打开嫌疑人的手铐,说:“何秋声,好好品尝你老家的美味。”

“我叫连胡生,这不是我老家,你们抓错人了。”

“抓错了吗?”

嫌疑人不再答话,径自用小瓷勺舀起油炸莲子塞进嘴里,快速地嚼起来。

小张也夹起一粒莲子,说:“这莲子又大又圆,总该有个名字吧?”

师捷说:“三粒莲子的直径加起来正好一寸,故称寸三莲,是古代的贡品。”然后转脸对嫌疑人说:“我说的对吗?”

嫌疑人装作没听见,拿起筷子去夹荷叶蒸鱼。

小张心里明白,他很有反侦查能力,是个老江湖了,这是要斗法哩。

十多年前,何秋声二十岁,生得又粗又黑,外号黑皮。他读书调皮捣蛋,高中没读完就回家和父母一起栽荷种莲,又不想好好干活儿,经常跑到镇上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他是家里的独子,父母也拿他没办法。一次在游戏厅,他和另一个小混混发生争吵,在暴怒中掏出弹簧刀,朝对方胸口狠狠地捅了几下。中刀的人没等送进医院,死了。何秋声也不知逃向何方。

公安战线内部警情通报,网上发布通缉令,一晃就过去了这么多年。

何秋声吃得满头大汗。

师捷和小张只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

小张说:“何秋声,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发现你的?是你的工友用手机拍了几张你们在工棚里找乐子的照片发到网上,打麻将的那张,你坐在正面,黝黑的脸,左眉心有一颗痣。师警官最关注网上的种种消息,马上在脑子里和你原先的照片比对,确认你就是何秋声。”

何秋声说:“我是连胡生。”

小张接着说:“师警官立即联系塔城警方,请他们不动声色协助调查,发现你的身份证是找人伪造的,再调看你的手机微信照,很多是从网上转存的荷湖、荷塘风光照,还有摘莲蓬、割芦苇的照片。你父亲很有情怀,为你取名何秋声,‘何’与‘荷’同音,你是秋荷正盛时生的。你改名连胡生,‘连胡’与‘莲湖’同音,说明你很思念家乡莲湖镇这块地方。”   

何秋声大声说:“瞎扯蛋!”

师捷放下筷子,说:“我们也怕搞错啊……”

何秋声赶快插话:“你们全是凭空猜想。”

师捷冷冷一笑,说:“那晚在塔城,建筑工地的工棚四周,当地警方早布置好了人,我和小张走进工棚,你和三个工友正在打麻将,我们站在你身后,我突然用湘潭土话,喊了一声你的外号:‘黑皮!’你不加思索地应了一声。我立即断定你就是何秋声了。”

何秋声仍是一声不吭,但握筷子的手有些抖动,嘴里停止了咀嚼。

小张说:“快吃。我们还得赶回局里。”

师捷摆摆手说:“不急,让他慢慢吃。然后我们开车去生他养他的藕花村,听听乡亲们在十一点零八分立秋时,怎么呵嗬喧天接秋风!”

接秋风,是这块荷莲水乡的风俗。到了立秋这个时刻,各家的当家人(都是须眉汉子)站立停在荷叶荷花丛中的船头上,双手亮掌伸向前上方,高喊“呵嗬——嗬,接秋风啊”,此起彼落,高亢悠扬。

快十一点时,车早停在藕花村一个僻静处的湖边。师捷、小张夹带着何秋声,站在一排摆动着绿丝绦的树木之间。远远近近的荷叶荷花丛中,停着一只只船,船头上站着扎白头巾的男子汉;船尾也站着人(或是女人或是孩子),高高地举着松枝火把,抛掷出一个一个巨大的光环。

师捷发现,何秋声的眼里,盈满了晶亮的泪水。

十一点零八分,接秋风的呼喊声几乎是同时响起:“呵嗬——嗬,接秋风啊!呵嗬——嗬,接秋风啊!”一波起,一波落,起起落落,倾泻着欢乐与期待。按旧例,接秋风要持续半个时辰。

师捷说:“接秋风,又接来了一个好收成!故土难离,谁不梦绕神牵!”

何秋声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朝着湖上的月光、火光、波光,大声喊道:“爹,我听见你的声音了!爹,我是秋声,我是何秋声!我回来了,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何秋声“咚、咚、咚”磕了三个头,然后一边哭一边喊:“爹!娘!我会向政府老实交待,我是罪人,我是不——孝——子——何秋声——”

师捷对小张说:“你去开车吧,我们可以回局里去了。”

小张响亮地说:“是!”

【聂鑫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等六十余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短篇小说百花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