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3期|马笑泉:加博·马里奥
起初,加博·马里奥是一个人,至少在童年时代,他俩都表现出程度相当的腼腆、敏感、好奇和善于幻想。大家族众多女性的呵护在其骨血里种下了终生对女性的亲近,以及永远摆脱不了的依赖感。与此同时,几位富有雄性气质的长辈,外公、叔叔,还有舅舅,也塑造了其应有的男子汉品格。在南美这片土地上,男人如果缺乏适度的刚毅,简直无法生存。当然,若是过分勇猛和激烈,也容易横死街头。能够茁壮成长到青年时期,加博·马里奥刚柔相济的个性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个时期,对诗歌的热爱和对女性的追求成为其人生的主导性力量。南美盛产诗歌,无论是阳光充沛的海滨还是寒冷多雨的山城,都不能没有诗歌的抚慰。洛尔迦和聂鲁达的吟唱不仅响彻整片大陆,也融入了大海和更辽远的天空。加博·马里奥背诵一首又一首富有韵律的诗歌,对一个又一个街区的少女表达爱慕之情,收获的只是无尽的惘然,还有永不泯灭的希望。最终在年轻的妓女身上,加博·马里奥获得了实际经验。按照后来马里奥的说法,此事发生在十八九岁时,而根据加博的描述,时间甚至还可以推移到更羞涩、也更炽热的少年时期。不管如何,这可视作命运的启示:云端上的诗歌和少女点燃其精神之火,而小巷深处的妓女和由此展开的更具体的叙事才是其生存依托。是的,加博·马里奥具有惊人的叙事天赋,只是这种天赋并不统一,存在两种类型的互搏。当其决定走上文学创作这条似乎看不到收益的道路时,动机便潜藏着矛盾。一种动机是用文学来为社会服务,另一种则是想成为世界上最好的作家。我们很难评判哪一种动机更为高尚,只能说,所有强烈的动机都能够促成一个作家的诞生,或者毁灭他。当前一种动机占据上风时,他是马里奥,而后一种动机,是加博埋头苦写的力量源泉。当然,马里奥的表述更为可信,而加博喜欢制造烟雾弹,掩盖其真实意图,或许他只是想讲述一个憋在心里太久的故事而已。马里奥相对明朗,加博则具有诡谲的一面,善于制造疑团。坚定不移和能够忍受艰苦条件,则是其一以贯之的特征。加博·马里奥,像是两位一体的合成作家,在堪称窘迫的生活环境中展开了写作。马里奥更擅长与当下生活进行共振,这与他的写作动机高度一致。他描绘自己成长的故事,并与时代发展紧密结合。他发誓用创作来介入社会,事实上他也是这般行事的,在小说中勇于揭发社会的腐败和各种不平等,同时也没有忽略艺术上的创造。他像一个工程师或建筑师,精确地切分素材,进行各种复杂组合,最后铸造出新颖的形式。相对于塞万提斯或阿斯图里亚斯,他创造的小说形式在同等体积内可以承载更多的形象和细节。他并非为形式而形式,高密度的社会事件和精确描绘的强烈欲望迫使他创造出独特的结构。马里奥令人称道的地方便是,文学即便当初被他视作工具,其审美性质也得到高度重视。而小说的审美本质,一开始就是加博最用心的地方。他倾心于对遥远往事的再现,相比个人经历,他更想讲述外公外婆和叔伯姑婶们的故事。只是这方面的探索并不顺利,他没能像马里奥那样,很快找到属于自己的叙述方式。当马里奥以一部描写军校生活的长篇声名鹊起时,加博还陷在素材的枯枝败叶中,那些纠缠不清的隔代故事仿佛恶时辰束缚了他的手笔。更准确的表述是,加博·马里奥一方面凭借深具现代派风格的新型写实主义小说大展拳脚,顺风顺水,一方面又忍不住暗中探索某种光影朦胧、满足其内心更深层次需求的小说。对马里奥取得的成功,加博满心欢喜并深感自豪,但丝毫没有改弦易辙的想法。在加博·马里奥身上,对当代生活的深度关注、犀利解剖与对隔代往事的沉迷和想象性追忆都是牢固的存在,又往不同方向拉扯其笔触。前一方面的成功并不能覆盖后一方面的执念,反而形成强烈的激励效应。当马里奥那一面步入风光境地并且势不可挡时,加博那一面则在相对晦暗的角落里继续摸索。萨特和海明威是不同方面的导师,这两人皆在巴黎找到了人生和创作的方向。根据这一启示,加博·马里奥买了最便宜的经济舱机票,从西班牙语系飞到法语体系的中心地带。
无论怎样突出巴黎对加博·马里奥的重大影响都不为过。这个艺术和文学的高地,处处洋溢着文人的浪漫风情,同时又是各种新潮思想剧烈碰撞的所在。马里奥那一面更容易融入巴黎的时尚,以其明快和乐观广受接纳,而加博那一面略显古怪,但也更具来自第三世界的神秘感。前者像富有开放精神的弟弟,在大都市生活中如鱼得水,后者如一个常年生活在小镇老宅中的哥哥,打量新事物的眼光欣喜中含着审慎和疑虑。马里奥具有年轻现代知识分子的特质,对各种观念和思想都能做出敏锐反应,而加博,始终依靠对具体人事的感受展开行动。巴黎,既是一座盛产思想的城市,又是充满各种肉身细节的地方,完全能满足加博·马里奥的需求。马里奥的视线从萨特身上偏移,加缪和雷蒙·阿隆逐步引起他更大的兴趣。众所周知,这两人都曾是萨特的挚友,但又先后与其决裂。马里奥心地善良胸怀开阔,并不因此贬低旧时偶像,他只是发现了文学和思想的更多可能性。加博则为在街头偶遇海明威而欣喜不已。这位已经衰老的大师过去在技巧上引导着他,未来也将继续激励他精益求精。加博倾向于首先把小说创作看成一门需要不断磨练的尘世技艺,他这种手艺人的特质与海明威深度契合。同时他也是生活中的享乐主义者,有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疯狂劲头,在这一点上,加博·马里奥、海明威、萨特,并无二致。总而言之,巴黎以漫不经心又热情洋溢的态度接纳了加博·马里奥,使其眼界和雄心得到进一步开启。唯一的遗憾,是收入微薄到时常三餐难以为继,最终只能带着无限美好的印象与之依依惜别,回到那片赋予其生命和深情、在动荡不安中蕴藏着重大变革的土地。命中注定,这片土地上最耀眼的文学火炬将由加博·马里奥高高举起。
从巴黎带回的文学启示,在马里奥那一面,是正面发扬,而在加博那一面,则反向推动他的写作。尽管加博已深得海明威的真传,并在一篇描写内战后退役迟迟等不到退伍金的上校的杰出小说中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篇作品在小圈子里赢得了高度赞扬),但他还是为没能找到最恰切的叙述方式而苦恼。这种叙述方式是为一个大家族的绵长往事而准备的。普鲁斯特和马尔罗都不能为他提供解决之道。当他毅然决定从欧洲令人眼花缭乱的叙事圈套中抽身而出时,数十年前外婆给他讲述鬼怪故事时的神态和语气浮现心头。在实际上无法描叙的关键时刻,他像一个中国禅宗和尚那样恍然大悟,怀着十二分的喜悦和笃定,开始用祖传的声音重写那部纠缠了他十五六年之久的作品。外婆和某位姑姑身上的通灵者气质实际上在他的血液中潜伏已久,他和这部小说相互唤醒了这种气质。他在生与死中自由穿梭,打破了现实、神话和寓言的疆界,以巫师的诡谲恍惚和诗人的悱恻缠绵讲述了一个大家族近乎创世纪的故事和贯穿其中的百年孤独。朋友们争相传诵,使得小说尚未出版便已预先获得了声誉。这是南美有史以来最具轰动效应的小说。在经纪人(一位拥有女酋长派头和智谋,仿佛小说人物的南美大妈)的出色运作下,欧洲和北美的读者在翘首以盼中拿到了出色的译本。小说像热狗一般在全球的各个角落销售,家庭主妇和出租车司机都宣称熟读此书。有人觉得作者是位天才,有人认为他是个疯子,总之,这不是正常人类所能写出的小说。在巨大的突如其来的荣誉前,加博受到了惊吓,或者假装受到了惊吓。他以不太情愿的姿态出现在闪光灯前,接受各国同行和读者的祝贺。而他最在意的,甚至不是本土前辈大师聂鲁达的赞美,而是马里奥如何看待。马里奥深知加博完成了自己无法完成的那一部分,表现出毫无保留的喜悦和钦佩。长期以来,他对加博屈居于自己的阴影中暗怀歉意,顺势在所有重要场合都把他推到主角位置。他还发挥了自己卓越的理论天赋(这种天赋是加博一直竭力回避的),撰写了长篇文论。这是关于那部作品最初也是最重要的文论,一个作家的一部分对自己无法替代又血肉相连的另一部分进行了以心印心的阐释。加博·马里奥由此进入圆满状态,在描绘当代生活时,他是精确高明的建筑师,在讲述家族传奇和小镇往事时,他是令听众目眩神迷的巫师。虽然南美大陆同期还涌现出不少才华横溢的小说家,但全世界都公认,加博·马里奥才是这一发生在第三世界的文学大爆炸事件的核心。
聚在加博·马里奥身边的朋友们都认为,马里奥呈现的那一面堪称完美:风度翩翩,谈吐优雅,思维缜密,学识渊博,待人亲切有礼,做事井井有条。可是因为太过完美,反而让人觉得缺少点什么。而缺少的这一部分则由加博来体现:不修边幅,情绪化,常在热情和孤僻间急剧转变,言语中夹杂着粗话和冷刀子,坚决不承认自己是知识分子,装作对理论不屑一顾。不止一人有类似感受,跟加博·马里奥在一起,像是同时面对两个人:优秀明朗的弟弟和古怪又别具魅力的哥哥。在公开聚会上,雄辩滔滔又举止得体的弟弟更容易成为中心,而哥哥具有一种私下里发展亲密关系的能力,经常使用电话跟朋友们交换意见和心情,赢得他们的关心和倚重。或许还可以这样描述,马里奥代表了高效率运转的白天,加博则像灯火迷离的黑夜。马里奥拒绝烟酒,加博一天则需要四十支烟,并习惯在夜幕降临时去街头酒馆喝上几杯;马里奥对发型的入时和皮鞋的亮度甚为在意,加博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并且不介意穿上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血肉相联的情感克服了生活习惯上的差异,或许在复杂心理构成层面,这也像一个人的白天和黑夜。只是在政治立场上,日益加深的差异导致了矛盾。
马里奥这一面偏向于按照理念行事,民主观念和自由主义决定了他的政治行为,使他看上去像现代社会的堂·吉诃德。加博这一面则显得惊人的务实,他倾向于通过跟强权人物互动来解决实际问题,包括拯救某个身陷囹圄的同行。在这个过程中,他表现出类似中国古代纵横家的气质和才干,并赢得了一些更具体的感激。随着加博·马里奥声名日显,强力人物对他的忌惮和拉拢也随之增强。某些深通权术的政治人物竭力打压马里奥这一面,而对加博那一面表现出慷慨、友好。马里奥这一面无法容忍妥协,而加博这一面深知只有在妥协中才有争取和回旋的空间。持续的自我辩论无法达成一致。马里奥成为了作家圈中形象鲜明的民主斗士,而加博坚持通过私下调解来维持当局和作家们的平衡,这让他的面目显得有些暧昧。阵营开始出现裂痕,两面的拥护者有交叉之处,但也有一些发展到了泾渭分明的地步。担忧在一些只想维持友情的人士间弥漫。谁都明白,问题的关键在于加博·马里奥。只要他能保持克制,决裂便不会发生,这个文学大家庭的成员依然能够不定期举办热闹的聚会,在戏谑、辩论和舞蹈中度过美妙的时光。有人甚至发出天真的感叹:要是没有政治只有文学那就好啦。然而此次文学大爆炸一半的动力来自本土政治对人性的异化和文学对这一异化的表现和反抗。连聂鲁达那样拥有摩天巨翅在云端高翔的诗人,也无法摆脱这种纠缠不清的关系,最终被强行拽回大地。加博·马里奥从不回避政治,对政治的审美化处理一直是其小说创作的主题。只是随着时日推移,马里奥发现加博对当权者的描绘中体现出某种迷恋,这令他惊讶、警惕,并公开指出。加博并未反驳,却依旧我行我素,也许他暗中认为马里奥的犀利批判中含有天真的成分,但可以理解,就像务实老练的哥哥理解理想主义的弟弟那样。这种貌似不以为意的态度让马里奥心生芥蒂,难以遏止地流露出冷淡和失望。亲密无间出现了尴尬的成分,或许大吵一架再热烈拥抱才是解决之道,但马里奥的一贯克制和加博的佯装不察没能让不满及时宣泄,而不满宛如地火,一旦生发,便始终在心底运行。
加博其实善于解决争端,但跟马里奥血肉相联的关系使他不愿也不敢清醒地审视矛盾所在。他采取的策略是表现得和过去一样,好让马里奥觉得他心无芥蒂。心灵的自我隔阂妨碍了意图的传达,马里奥那一面接受到的信息,是加博毫无愧意、不思反省。根本性的矛盾让加博的其他优点成为了缺点,甚至包括他的某些特点。加博莫名其妙的迷信(比如相信某种颜色的玫瑰会带来好运,而门后面若出现蜗牛,则预示着将有坏事发生),神经质的紧张,在公众场合过于随便的举动,都开始令马里奥厌恶(从前这些只会显示出他的可亲可爱)。马里奥不再继续跟加博沟通,而是选择在冷淡中隐忍。加博则继续用大大咧咧的热情来掩盖这道越来越深的裂痕。翻脸的借口总是来自女人。那位可爱的女士迷恋马里奥这一面,却难免因此受伤,加博这一面给予了安慰,但这安慰被该女士反馈给马里奥后,却含有不恰当的言论(或举止?)。马里奥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怒火,在剧院的门口,当着几位亲密朋友的面,从灵魂深处打出决绝的一拳(他是一个不错的业余拳击手)。冷冷地看着加博从体内飞离,马里奥不发一言,转身带着那位女士离去。可怜的加博,仰面躺在地上,眼眶乌青,很长时间没有回过神来。目睹这可怕的一幕,朋友们都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有人眼眶中溢满了泪水,有人脸色苍白几乎要晕过去。作为这次自我决裂的见证者,有的人在多年以后都无法接受,拒绝回忆,有的人在采访中勉强回应,却语焉不详。整个世界文坛为之持续震惊,当事人却保持了永久的缄默,谁也没有吐露其中的具体原因。
马里奥终于主动从加博身上独立出来,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轻快。加博在迷惑和沮丧过后,也意识到这可能是件好事。大山以近乎惨烈的方式一分为二,变为两座独立的高峰,拉开了必要的距离。他们不再交谈,不再聚首,却仍隔空遥望(忠实的朋友们怀着遗憾和期待也在其间传递消息)。最重要的沟通渠道其实一直存在,那就是作品之间的较量。依靠直觉,也仰仗美和女性的引领,加博从当权者荒凉的府邸走出来,买了一张可以无限期往返的船票,登上了一艘满载爱情和冒险的内河航船。拨开重重迷雾,他溯流而上,重历了父辈们因艰辛而愈显浪漫的情感之路与生命之旅。经过他的命名与指认,被掩藏在时光深处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终于被全世界确认。文学界一致发出惊叹,认为这部作品至少在广度上写尽了人类的爱情。马里奥不动声色,以一部极度大胆堪称瑰奇的关于父亲、妻子和继子的情色笔记和一则好男孩与坏女孩之间令人悲怆欲泣的故事向世人表明,无论是在情感的类型还是深度上,加博那部杰作仍有未能穷尽之处。事实上,这三部小说合在一起,才从内到外完整呈现出人类那不可遏制的火山熔岩般的爱情。加博在本质上是一本书主义者,倾向于通过一次性爆发抵达顶峰,然后强忍住自得,再次隐身于貌似无所事事的境地。马里奥则惯于从不同角度发起一次又一次冲锋,展示他那似乎无穷无尽的创造力。加博更像一个梦游者和闲聊者,一个在经过充分酝酿情绪后才出场跳一次大神的巫师,而马里奥始终是计划周密、目标明确、富有连续性的行动家。这一点加博躲在暗中早已看得分明。所以之后马里奥又抛出一部又一部高质量的长篇,以及大量的理论、剧作、诗歌,构筑起庞大而繁复的马里奥文学王国,全在加博意料之中。加博可以选择封笔,因为他的山峰早已刺入云霄,但他还是遵从内心的呼唤,以舒缓的节奏,在马里奥极少涉足的短篇和中篇小说领域精细耕耘,陆续交出了一系列继续闪烁着天才之光的作品。他还在深思熟虑后,选择了最合适的对谈者,于番石榴香气的缭绕中进行了长谈并公之于众。这番娓娓道来平易近人的交谈具有永恒的魅力,一代又一代的作者和读者从中获取的教益并不会少于马里奥那些精彩高深的文论。面对精力充沛、效率惊人、仿佛写作永动机的马里奥,加博很清楚用什么方式来从容应对。马里奥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加博的貌似散淡后面蕴涵着以少胜多、以慢打快的强大自信和狡猾策略。他若是知道神秘的中国功夫里有门近乎传说的武功叫“化骨绵掌”,一定会认为这是最符合加博目前的打法。同时他也不知道中国还有一门绝学,风格和打法跟他最为贴近:少林金刚掌。绵掌可以化解金刚掌正大威猛的劲力,但稍有闪失也会被打得骨头碎裂脏腑震裂。马里奥越战越勇,以一部描写刺杀当权者、在结构上完美无瑕、饱含正义和愤怒的长篇成功挑战了加博那部由暮年统治者的幻觉与回忆形成的长句经典。加博以平静且欣赏的态度接受了这一事实。他悄悄搁置了正面攻城的重担,而甘于沉浸在川端康成式的优雅玄远之中。文坛的头号巫师早已完成了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大法事,如今只需轻声吟唱,在小说中成为他当初最想成为的诗人。
写作之外,马里奥始终为民主理想而战,甚至投入到总统选举当中,虽然最后功亏一篑,但他展现出的胆识和意志赢得了全世界的尊敬,也由此获得了更加丰富的生命体验。他是明星般的存在,现代知识分子传统的杰出代表。加博则在左派的旗帜下,以纵横家的机敏,前后至少与两个当权者建立了深厚友谊,在他们的国度享受上宾待遇。同时他又在民主世界享有广泛声誉,不少重要政治家都是他的忠实读者。有人怀疑他肩负秘密沟通的任务,但没有人怀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缓和而非加剧冲突。坚定反抗与暗中调解,共同的朋友们无意评判当中高下,他们只表现出理解和赞赏。加博在作品中是一位梦想家,但在政治活动中却十分务实;马里奥是冷峻的写实大师,作为政治人物却不肯让梦想丝毫让步于现实。加博和马里奥的复杂性既不多于也不少于加博·马里奥。两人会不会达成和解?朋友们和全世界的读者都在持续关注这一问题。加博和马里奥对此始终回避。也许,给世界留下一个悬念、一个疑团,比给出一个确定的结局,更符合他俩小说家的天性。也许,分开本身就是结局,无须再有下回分解。
不知不觉间,两人都步入无可避免的老境。马里奥依然显示出蓬勃活力,而生活安逸的加博渐渐丧失了记忆。听到这一消息后,马里奥并无丝毫快意,而是怅然若失。加博一生的言行总是出人意料,他的失忆看起来有狡黠的成分,像是寄来一份让人不得不接受的和解书。对此马里奥已无心计较。无论是他还是加博,世人眼中的风光都抵消不了内心深处的孤独。往昔因为彼此的存在和对立,孤独减少了一半。如今,他却要重新承受这全部的孤独。悲凉满怀,却连最亲近的美人都难以给予丝毫有效慰藉。马里奥只能用理念来平衡情感,这是几乎完全依赖情感来生活和写作的加博难以做到的。或许,这也注定了加博会先行离去。青年时期的导师那部巨著的标题“存在与虚无”,再度引发他的深思和感慨。他只能继续依靠自为的行动,抵御那浩瀚无边的虚无。当加博的肉身也不可避免地消失时,虽然无人告知,马里奥却在第一时间神奇地感应到了,因为那一刻,加博的灵魂又回到他身上。接下来的岁月中,不是马里奥,而是加博·马里奥,在垂暮之年依旧孜孜不倦地书写。他坚信虚无吞没不了自己的存在,文学史上堪称辉煌的一章即将完成,注定完成,已经完成。
【马笑泉,1978年生于湖南隆回。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湖南省小说学会常务副会长。著有长篇小说《迷城》《日日新》《银行档案》《放养年代》《巫地传说》,短篇小说集《幼兽集》《回身集》,中篇小说集《对河》《愤怒青年》等。有作品被译为英、法、意大利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