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5年第4期|李晔:清河湾大河
编者按
当痴迷唱戏并寄望唱戏能带给儿女更好生活的母亲,终于熬到能脱身回到她当年出走的村庄时,因母亲的缺席在成长过程中身心遭受深深伤害的女儿,还有她的弟弟和父亲,在得知真相之后,能否像水纳多流而具自洁能力的清河湾大河那样,身心的伤痛得到涤荡、亲情的裂隙得到弥合,亲人的怀抱得以重新融合?清河湾大河会告诉你……
清河湾大河
//李 晔
1
我们从镇子东头开始,挤挤挨挨往镇子西头去。男声、女声、买声、叫卖声、呼朋唤友声,闹哄哄熙嚷嚷不绝于耳。脚下的尘土也热闹得在人流的上空欢欣鼓舞。
弟弟趴在娘的肩背上睡着了。我被裹夹在缓慢移动的无数条腿之间,我提心吊胆地怕哪一条腿会把我绊倒,然后无数只脚会把我踩扁;或者,某个大人肩上重重的口袋掉下来把我砸晕;或者,某个大妈胳膊上挎着的粗糙的柳条篮子毛茬划破我的脸。我头上的小鬏鬏不知被哪条腿蹭散了,脸上的汗不知被哪一条裤腿揩干了,我在无数的大腿小腿之间,奇形怪状的行李之间,一手紧紧揪住娘的衣襟,力图与她保持一体,一手被娘紧紧拖着往前挤。我听到,挤到我跟前儿的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叫,妈呀!这儿还有一个小人呢!言语透着无聊的快乐。显然,那个人把我当成了一个可见缝插针的小空档。更显然,他跟我们一样,赶集只是为纯粹的凑一凑挤一挤的热闹。
我又累又饿实在挤不动,但我不敢停下来,赶集的人太多,我怕一旦跟不上娘的脚步,就会被这流动的力量冲散。娘一手牵着我,一手托着弟弟的屁股,不时地把背上的弟弟往上颠一颠。我就这样晕头转向地跟着娘,被那些穿着粗布的裤腿挤来挤去。在说不出是什么的混合气息里,在我实在忍无可忍的哭声里,娘终于拖着我突出重围,跻身北街一家包子铺。水煎包的香味唤醒了我的味蕾,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使我暂时搁浅了腿脚的疼痛和身体的疲劳。肚子里的馋虫在疯狂啮噬着我,原先的委屈一扫而光。娘从肩背上卸下已睡醒的弟弟,挥舞着衣袖蹭去了满脸的汗,帮我整理了一下头发,很硬气地大声说,来六个肉馅水煎包!
有钟声响起,是微信提示音,打断了我似睡非睡梦境中的真实。我扫了一眼,没理睬。
自从知道那个女人回来,小时候的一件件事、一节节片段像一条条鱼在我梦里神出鬼没,游移不定,甚至白天也会把我带入一些场景之中,让我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过去和现在纷繁地交织着,折磨着我,催化、激活了我久远幽怨的情绪,甚至是嫌恶。我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随着时光的隧道又回到六岁时,那个小小的我……
那是我和弟弟吃过的最好吃的水煎包!
娘自己动手,从店家的饺子锅里盛了一大碗饺子汤,照顾我和弟弟喝下。
吃饱喝足满头大汗的我问娘,咱们这就要回家吗?娘说,不急,赶黑到家就行,今天你生日,娘要带你和弟弟好好看看热闹。我想起刚刚被挤压的恐惧,对娘说,人多,我怕我和弟弟会丢,怕再也找不到娘。
店主接茬,这东西街确实是够挤的。明明有新开的南北这条街,这人还是吃惯嘴跑惯腿似的,往东西街去。不过南街犄角处新来了一班露天唱眉户的外乡人,听说看热闹的人不少。
娘一下子眼里放光,兴奋起来,说,我们正好要在那边等人。这可好,等人看戏两不误。许是为了店主这则无意传播的信息,娘又大方地买了六个水煎包,请店主包好。她指着两个的一包说,这个给王伯伯,你们还坐他的架子车回去。剩余这四个,爹爹吃两个,你们俩晚饭一人一个。我问,娘,那你呢?娘说,我已经吃过了,晚上就不吃了,省出来的四毛钱,咱们看戏。
我心想,娘这趟集可算没白赶。她太喜欢看戏、唱戏了。在我的记忆中她永远在唱,家里的炕铺是她表演的舞台;洗个锅,炒个菜,她也能配着调调把铲子、勺在锅里碰撞出特别的节奏;地里干着活,偷眼看队长不在,时不时走个小碎步、迈个方字腿、翘个兰花指啥的;还动不动就摘下门帘、扯下床单裹在两臂上当水袖舞来舞去。爹说娘简直是一个“戏痴”。我不知道“戏痴”是啥,但我解释给弟弟,应该是唱戏能当饭吃,所以娘唱戏时不要拖她的后腿瞎捣乱。
南街果然人不是很多。可绕着戏班的人还是不少。王伯伯也在人圈里,身后放着没卖完的柳条筐。我们挤到王伯伯跟前,娘把手里的水煎包递给王伯伯,王伯伯不好意思地推让了一番,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说,真香!又把另一个水煎包上褶皱窝里的油脂吮干净,小心包好揣在兜里,说,留给虎子吃。
一个男人粗锣破嗓子唱完,一个女人在密集的锣镲鼓点中上了场,扭扭捏捏地咿咿呀呀。我对王伯伯说,没我娘唱得好。王伯伯用下巴指指收钱的盘子,意思是,就这样也能挣不少钱呢。他又自言自语说,他们肯定天天吃水煎包。我听见娘正大声对弟弟说,这个叫三弦,那个是板胡,那个是二胡,这是锣,这是小鼓,它们都叫乐器,是给唱腔伴奏用的。一脸懵懂的弟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回头又看看我。我发现很多人都看向娘,我有一点小得意。突然,我意识到娘是故意的,也就替她感到害臊。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走过来用我听不惯的腔调对娘说,大妹子,看来你很懂戏哦。娘一下红了脸,赶紧把手里攥着的四毛钱展平,郑重地放在盘子里,还轻轻在上压了压,好似怕它遭遇了意外。周围的人一声惊呼。那四毛钱在一分、二分、五分……最大一角的面值里突兀地显现着。王伯伯嘴里发出啧啧的声响,说,可惜了几个大肉包!
王伯伯指着娘,她是我们清河湾有名的金嗓子,唱得那才叫好呢,不信,让她来一段。于是,在看戏不怕热闹的众人的起哄声中,在戏班班主的请求下,娘开了口。她说,我叫杨秋燕,那就唱段《梁秋燕》吧。说罢,她清了清嗓子给伴奏师傅微微一点头,随着过门告落,娘一开嗓,我发现原来蔫头蔫脑拉板胡二胡的人全都坐直了身子,左手在弦上灵巧地按压,流畅地上下移动,右手很有弹性地来回推拉,脑袋随着右胳膊左右摆动,像韧性十足的橡皮筋。我看出来了,他们很高兴给娘的唱腔伴奏。一段唱罢,叫好声、鼓掌声一片。弟弟也拍着小手,在娘身边蹦着高。我很为娘高兴。娘站在人群中是那么出彩。
热闹终究是热闹。戏终人散,我和弟弟坐进王伯伯的车子里,架子车在不甚平整的公路上慢吞吞地沿着水流的方向走,我知道这些河水是去清河湾的水,是回家的水,便倍感亲切和欢喜,和弟弟一块“一二三,一二三”地不断数着河岸边的树。一路背着双手拉车子的王伯伯说,可惜啊,咱们这儿怎么就没有人承头弄这么一个戏班子,也这么走街串巷地唱,不比在土窝窝里找食吃强?落在后面无精打采的娘说,省剧团、县剧团老下乡演出,咱弄了也没人看,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否则,清河湾的小剧组也不会散。不过,真是邪了门了,一张口唱戏,我就觉着活着又有意思了。
王伯伯叹口气,你天生就是唱戏的料,要换个地方没准真能唱出个名堂呢,说到底,还是咱们这地方穷啊,一个工分就值几分钱,一年到头肉星都见不了几回,哪有心情看戏唱戏呢!也就你喜欢。
娘默默着不再答话,越落越远。突然,她紧跑着撵上来,把一个折叠得紧紧实实的手绢塞进我胸前的花布兜里,在上面按了按。在我耳边悄声说,回去给你爹爹。然后,冷不防在我和弟弟的脸上狠嘬几口,大声说,你们先走着,我突然想起还要买点儿东西。不等王伯伯回话,她已扭身跑出老远。弟弟说,姐姐,看见没?娘流眼泪了。我一直在生气,娘用了那么大的劲儿亲我,把我都啃疼了。
又有钟声响起,我有些烦。
是弟弟:“姐,你到底回来不?希望明天你能赶回来,就等你团圆呢。”
我语音过去:“你这个叛徒!你忘了过去,我没忘。还团圆?这个团圆里该有谁不该有谁你心里没数吗!你记得那年她是怎样离开我们的吗?唉,算了。你没准真忘了,那时你太小。”我的语气有些激愤和沮丧。
要照往年父亲生日,我早就归心似箭了。何况,我刚办了退休手续,时间有的是,可以趁给父亲做七十六岁大寿,回老家多住些日子。可今年,一想有那个人在,我就心里不舒服。
关于那个人,四十多年杳无音信。几乎所有知道她的人都心照不宣地认为她早已不在人世,只是缺少一个验证来确定。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们都在暗暗等待通过岁月来证明。这种等待也许会持续我们的一生,在我们临终的结点才可以放下心中宿怨的执着。似乎那个女人的生与死决定着我和弟弟、父亲心灵梦魇的纠缠或解脱。
可她就那样静悄悄地回来了,像离开时那样毫无征兆,让人猝不及防。凭什么?
这个不告而别丢下丈夫、抛弃子女的人,这个在我和弟弟成长中完全缺位的女人,这个从未参与、分享和陪伴我和弟弟的求学、择业、恋爱点点滴滴的女人,我们的人生早已与她一刀两断,毫无瓜葛。甚至说,我们早已忘了她,早已经习惯了没有她的生活,可她竟然回来了!一想到这样的女人竟是我生命的来源和出处时,我就感到无比的自卑、耻辱和厌恶。
像小时候那样,只要我一发火,弟弟总是乖巧地不言不语。我轻叹一口气,心里问,回去吗?不回去,惦念爹,担心爹的身体。原来工作忙,顾不上,回去一次不容易。现在自由了,按理说应该回去,好好孝敬爹,爹是我故乡的根儿。可回去,怎么面对那个女人呢?一家里住着,不能真拿她当空气。说恨,谈不上。几十年过去了,对这个字我早已失去了敏感的情绪。可要接受她,过不了心里这道坎啊。
想想对弟弟吼得太过无理,我补充了一段文字:“那时你太小,可能好多事都不记得,我可是永远也忘不了啊。”
弟弟半夜醒来没摸着娘,哭了起来。我一边安抚着弟弟,一边也哭,叫着爹和娘,把炕上摸了个遍。当我发现确实只有他俩时,反而害怕得不敢哭了。不知是不是我们的哭声惊动了黑夜中的动物,我听到屋外有一种穿透黑夜的酷似婴儿接不上气来的哭泣,那悠长的余音突然像遭到掐脖似的卡顿,恐怖得使人心颤和痉挛。我和弟弟同时被吓住了,死人一般蒙在被子里。后来虎子妈妈抱着虎子来跟我和弟弟做伴。
第二天,我听虎子说村里所有的男人晚上都去找娘了。虎子说,猫头鹰也是欺软怕硬的坏鸟,趁男人们不在,晚上怪叫着来吓唬女人和小孩。我问他到底听到了什么,他说他睡着了。我就知道他是听他娘说的。从此,我羡慕虎子,有娘,可以不用怕猫头鹰怪叫,可以踏实地睡觉。
我不止一次听见虎子妈凶王伯伯,都赖你,鼓动杨秋燕唱什么迷糊,把两个孩子弄成了没娘的儿,我看你怎么赔!王伯伯跺跺脚,瞪瞪眼,又找队长商量去寻娘了。
几天后,我突然想起娘的叮嘱,把胸前小布兜里的手绢掏给了爹。爹一层层剥开,是我们家宝贝箱子上的钥匙,连同五块钱的角票。那晚爹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弟弟,呜呜地哭。说,以后,就咱爷儿仨过了。我和弟弟用更大的哭声来支援爹爹,因为我们实在贡献不出别的。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爹哭。至此,王伯伯再催促爹去找娘时,爹只管摇头。
从此,我和弟弟成了爹的尾巴。爹是村里的民办教师。爹无论在哪一班级上课,我俩就在离教室不远的地方玩耍。或者,靠墙坐在教室窗外面,听教室里的爹爹讲课。很长一段时间,我带着弟弟在夜晚偷偷尾随着爹,看见他坐在清河湾大石坝上发呆。他脚下便是旋涡式的水流汇聚的深水潭,平常大人们是不允许小孩靠近的,说是凶险得很,掉下去就会没命。我们不敢大声哭,怕爹爹一不小心会掉下去,像娘一样抛下我们无影无踪。
爹发现了我俩,他无声地拉过我们的小手,然后选个安全的地方,我们静静地坐着,看着粼粼的河面上奔泻而下的流水,去我们到不了的远方。我会陆续不断地选定某一个虚无的点,看着这些点很快在流水中消逝,好似也带走了哀愁。弟弟常常在爹爹的臂弯里睡着。我也困,但我不敢睡,我得熬着,陪爹爹回家。等他上炕,脱下衣服,我就把他的衣裤叠整好当成我的枕头,紧紧抱着睡。这样他就不能趁我们都睡着跑掉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害怕失去。从六岁生日那天开始,我有了清晰而深刻的伤痛记忆,后来怎么努力也抹不掉。
钟声又响起,弟弟回了微信:“那时我们都还没上学,姐姐总是牵着我的手去河边,坐在河堤上,看公路上人来人往。痴痴地等,等一个奇迹出现。梦想有一天娘会提着一大兜水煎包出现在路的那头,展开两只胳膊,呼唤着,团团圆圆,娘回来了!娘给你们买好吃的了!”文字后面缀着两个流泪的表情包,像儿时的我们流泪的小脸。我的心一下子酸酸的。
一天晚上躺在炕上,弟弟突然问,爹爹,我是从哪儿来的?这个问题也是在娘走后我一直想问的。爹说,是你娘从门前这个清河湾大河里捞上来的。我问,为什么是娘,而不是爹爹?爹一愣,随即说,是我忘了,是爹爹。先从河里捞出了姐姐团团,两年后又从河里捞出了弟弟圆圆。
我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因为这个回答与不要我们的娘没有了关系。原本,娘就像一个亲戚只是暂住在我们家里,曾经不过是帮爹爹一个忙,照顾我们一段时间罢了。这样想着,我对娘的离开就有些释然了。而且,我还开解弟弟不要太在意娘的离开,因为我们的娘跟别的小孩的娘不是一样的娘。
公路边小河的水结冰又解冻,哗哗地流着,汇聚到大河里。杨柳的叶子落了,又发了新芽,长大。绝望的等待消磨了我们伤感的童年。
2
“姐,你还记得吗?那次你差点儿淹死,吓我个半死。”弟弟在文字后又缀个伤心的表情包。
我怎么能忘呢?八岁那年暑假的一天,我领着弟弟在家学做饭。我发现水缸比我要高很多,就搬了一个高凳子,把它垫在脚底下,弯腰去舀水。脚一蹬,凳子翻了,我再想抬头,无奈大半身子已探进缸里,只有一小半身子挂在缸外,平衡点就是一只左手。我紧紧地把住缸沿,不能喊也不能叫,甚至不敢大出气,伸进缸里的那只手臂正紧迫着企图打破平衡,我能感到左手臂越来越酸,刚开始头还挺着不让着水,后来慢慢无力地往下垂,先是湿了头皮,再渐渐身子一点点往下滑,水往上浸……
是弟弟飞跑出去叫来了虎子妈,虎子妈冲进屋内,一把把搭在缸沿上的我抱下来。
众人唏嘘不已。这杨秋燕真是造孽呀,把这么丁点儿的孩子扔下,自己快活去了,她也真狠得下心!多悬呢,这么深的缸,甭说小孩,大人一头栽进去都没有翻身的机会呀!你们看看孩子的额头都浸湿了,水再多出一指高还不呛死!多亏圆圆聪明,没有贸然出手去拽,否则以他小个小力气,不但帮不上忙,还会影响团团,一念之差,一头栽下!哦,天呐,想想都后怕,这真是……唉,天爷呀!
从地里赶回来的爹爹在一片同情和叹息声中把小面人一般的我们紧紧搂在怀里。
虽然不懂死的含义,但经历了死亡恐惧的我,第一次觉得,是被我们叫作娘的那个女人把我推到了这个危险境地。如果她在,就不会有这么可怕的事发生,如果她在,就不用小小的我们做饭,是她让我们全家受苦受累、担惊受怕,我们都应该恨她。
“姐,记不记得,咱们把她的东西都扔到了山坡上,那次,我觉得很解气。”这次是一个高兴的表情包。
那时,我们也不懂恨的含义,却马上把恨付诸了行动。我和弟弟,把家里凡是那个女人的东西都清理出来,扔到了后山上没人的地方。想想有点可惜,那些衣裳都是爹挣钱买的布料做成的,几双布鞋也是那个女人油灯下一针一针纳底缝合的,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想到这儿,我们姐弟俩又一件一件捡回来,送给了虎子妈。奇怪的是,爹知道后,并没有训斥我们。于是,我和弟弟就知道其实爹也恨那个女人。这个发现,让我们姐弟俩很觉安慰,家里没有那个女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吓你半死,你还吓我半死呢。一个暑假连出两件事,最担惊受怕的该是爹爹。”我又接着问,“今年挖小蒜了吗?”
那天,我带着弟弟跟着虎子他们在一个小溪边玩。我发现在一片潮湿的草丛里,有几棵植物露出独头蒜一样的根。我拔起它们,掐掉叶子,洗干净,剥去皮,白生生圆溜溜的,真像去了皮的独头蒜。
我记得,那个女人每年都要挖回来很多,洗净、切碎、捣烂,再放些盐,吃面条或者馒头时夹一小块放进嘴里,别有一番味道。她说过,那叫小蒜,是大蒜的弟弟。只是我觉得这三片像小手掌一样的叶子与我见过的小蒜叶子太不同,可它们的脚底端长得这么像,我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想到这里,趁同伴们玩得不亦乐乎,我把那些跟它们长相一样的植物都拔起来,弄干净,打算拿回家也学着做给爹爹和弟弟吃。正好弟弟说饿,闹着要回家。我还想再玩一会儿,就掏出几颗来给弟弟吃。弟弟咔咔几口就吃掉了,说有些辣,我说,不辣就不是大蒜的弟弟。我们继续在溪边砸水玩闹,一帮孩子湿漉漉的玩得忘乎所以,弟弟扑通跌倒,口齿不清地说肚子疼,小伙伴们七手八脚把他弄上岸,他流涎不断,呕吐不止,此时,已说不出话来。我被吓得连哭都不会了。虎子到底比我们大一岁,背上弟弟赶紧往卫生院跑。早有孩子飞跑着报告了大人,一时间弟弟中毒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清河湾。
惊魂未定的我瑟缩在病房墙角,一阵阵直哆嗦,谁也拉不起。手里的一粒半夏已被指甲掐得面目全非。爹爹蹲下来,柔声说,团团没有错,团团是个好姐姐,一直把弟弟照顾得很好。团团也是个好闺女,也把爹爹照顾得很好。今天这件事只是一个意外,并不是团团的错,所以爹爹不会怪团团,弟弟也不会怪团团。你看,弟弟现在不是好好的?病床上的圆圆虚弱地说,姐姐,我没事,我没死。
我终于哇地哭了出来,扑在爹爹的怀里。病房里的女人和孩子都悄悄地抹泪。我听见屋外虎子妈在骂,那个挨千刀的杨秋燕不知死哪儿去了!给孩子起名叫团团圆圆,她倒不声不响地跑了,她要不跑,两个孩子能受这罪?
被死亡的恐惧再次折磨的我对那个女人平息的恨又冉冉升起。
爹爹揩干了我脸上的泪,扭身从虎子手里接过两棵植物,轻声说,闺女,好好看看这两株植物有什么不同?它们的根儿虽相似,但还是有差别。看看这叶子,是不是很明显,他把其中的一棵和我手心的一棵放在一起,指着它的根儿说,这叫半夏,是一种中药,用好了会给人治病,单这样吃下去,会让人中毒,不过闺女不用怕,会有解毒的办法,这一棵才是小蒜,团团是不是今天也有收获……
爹爹,今后可不可以不叫我们团团圆圆?我小声地请求。
那你想改成什么名字呢?
叫平平安安,可以吗?
从此,连那个女人取的名字也随着弟弟的半夏中毒事件而结束了。新学期开始,爹爹在我的作业本上工工整整地写上了“于子平”。第二年弟弟上学了,圆圆也就成了于子安。
“姐,给你腌制了一大罐小蒜呢。是我用命换来的成长,不吃就太亏了。哈哈哈!”
成长!真是。我和弟弟的成长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
名字的更改,使我从心里彻底抹去了同杨秋燕的情感纠缠。两年的时间,生活的艰难、心灵的一次一次伤害,使我快速完成了从对娘的留恋依赖到精神上的情感独立。爹爹的爱给予我和弟弟灵魂伤口最大的愈合。爱与恨虽不能抵消,却使我们宽慰。
3
钟声再次起头就戛然而止,像恶作剧的玩闹。是前夫的语音:“睡了吗?很惦记你,近来老做梦,梦见咱们一家过日子。”
我回了一个:“gun(滚)!”
这时,儿子的电话打进来:“妈,我爸跟您联系了吗?”
“你要干嘛?”
“我爸真听话,我让他常跟您聊聊。”
“你们爷俩合伙作什么妖?”
“妈,跟爸爸复合的事,您好好考虑一下,爸爸千错万错,但有一件事做对了。”
“什么?”
“他把优秀的颜值基因遗传给了您的儿子我呀。否则,您的儿子跟个武大郎似的,您这一辈子得多糟心呀!哈哈哈!”
我正要骂,却发现儿子已未卜先知地挂断了电话。很快,儿子又有短信进来:“明早八点,出门见喜!”后面是一个偷笑的表情包。
见喜?见鬼吧。还复合?复他个大头鬼!
提起前夫我就恨得牙根痒痒。按说人是我选的,婚是我要结的,怪不得任何人,可我心里就是委屈。
弟弟又来了微信:“我小时候淘气是淘气,但最离谱的应该是姐姐,装神弄鬼在水潭里泡着吓死个人!”
我秒回:“你当时还是个小毛孩懂个啥?!”
在我家的后山,有一个水潭。说是潭,其实并不大,直径不超过一米五。因为这里的水非常神奇,是从山里渗出来的,冬季零下不结冰,夏季却透心凉。原来在这山林边住着几户人家,他们在这两山之间的坳上挖了一个小小的渗水潭专供人吃水饮用。为了和洗衣用水、牲畜饮水分开,就在不几米远的地方又挖了一个大一些、深一些的水潭。后来住户都搬到平展、热闹的村上去,这偏僻的密林深处,夏季几乎没人再来,只有到了冬季,才有大姑娘小媳妇结伴来洗衣裳。
我家和虎子家就位于这座山的山脚,是离水潭最近的人家。站在大门口居高临下,便能看见一年四季热闹奔流的清河湾大河,下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抵达,谁没事也不会去后山老林那儿闲逛。那儿死静死静的,再冷不丁响起几声鸟的怪叫,吓人着呢。
后来听弟弟说,当时,只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浮在水面上,斑驳的光影映在水面上,反射出绮丽的光,影影绰绰,像鬼魅在舞蹈。
他完全被视线内的恐怖攫住了,屏住呼吸,悄悄后退,像是怕惊扰到妖怪的修炼,然后风一样地跑出山林,这才发出了惊恐的喊叫,鬼呀!鬼呀!
清河湾的人住得虽不集中,但都不远,家家鸡犬相闻,我家和虎子家是全村的最高点,弟弟这失真的惊叫,又一次惊动了全村,大家奔走相告,赶紧去看看,于家又出事了!
爹爹听到弟弟的尖叫,一脸的惊恐,语无伦次地表达,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去那儿干什么?你姐姐呢?
弟弟说,我就是到处找不到她,才寻思去那儿看看。爹一下火上房似的闯进我的房间,四处环视,寻找端倪。当他发现床单枕巾不见时,双腿一下发软。听弟弟说脸盆和毛巾也不见了,皂角树也有被打的痕迹,大河、小河边并没有姐姐的影子时,他发疯似的跌跌撞撞往后山奔去。
虎子娘和虎子也急急紧跟前后。他们走了最近的一条岔道,不多会儿就来到洗衣潭上坎,虎子一眼就认出了晾在背坡一块大岩石上的衣裳,推了一把弟弟,压着声愤怒地低声凶道,你胡说什么?是平平!弟弟自觉理亏,嘟囔着,衣裳晾这儿,走那边谁能看见?虎子妈焦急地说,别说衣裳了,快收起来,先去底下水潭找人吧。她和虎子率先绕过大岩石,走向洗衣潭。
一瞬,是那么短,又是那么漫长。在我的意识里,它漫长得生发了我最纯洁的羞耻。我从潭水边刚站直腰身,就听见虎子妈的一声惊呼——平儿!若干年后,我回忆那一声惊叫,仍然有灵魂出窍般的惊骇。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我下意识地仰面跌进水里,击起两面淡红的水墙。我此刻多么希望水是一面密不透光的遮羞布。
人们陆陆续续地向洗衣潭奔来。我浸在水里,双手捂住脸,指缝流下的不知是潭水还是泪水。在距离洗衣潭七八米开外,弟弟展开两只胳膊,忽左,忽右,像老母鸡护小鸡,企图挡住不知所以的人们,嘴里喊着,不许看!不许看!爹爹横着床单徒劳地想挡住人们的视线,嘴里乞求似的喊着,回去吧!回去吧!虎子妈像轰鸡仔似的呼扇着两只大手,快回,快回,没什么可看的!几个眼尖的妇女终于弄明白怎么回事,开始往后退,她们的一句句“不能看”更激起了后来者们一探究竟的欲望。
人们感念于爹爹在村里的威望,嘴上不好说什么,却暗使劲儿,推推搡搡地往前挤,眼看他们的防御就要被攻破。不知何时,虎子已爬到靠近水潭的一块大石头上,大声喊道,平平在潭里洗澡,我看谁敢再往前走一步,小心我崩瞎他的眼!他一抬手,弹弓里的石子飞出去,只听“哎哟”一声,企图绕背坡偷窥我的老光棍捂住了流血的耳朵……
当晚,我喝了虎子妈熬制的生姜红糖水,躺在虎子妈温暖的被窝里,听她传授女孩家的经期特别护理和注意事项,还有我听不懂的闪烁其词。虎子妈稀里糊涂的表达,使我觉得我的身体里藏着我不懂的秘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羞得不敢看虎子一眼。
想起来也没什么特别,我上学后不久,爹爹就给我准备了单个房间。天一暖和,我就去小房间住。在学校,老师为了防止两个男生在一起调皮捣蛋,或两个女生在一起聊天说笑,常拆开坐成男女同桌。这一招确实很灵,桌子上的三八线,使我懂得男生女生不能挨得太近。
关于我和弟弟是从清河湾大河里捞出来的这个说法,刚开始,没事时我总喜欢在河边走走,期待某一天,能亲眼看见有个婴儿顺流而下,正好有一对年轻的夫妇,握着硕大的笊篱,像从锅里捞饺子一样,捞上一个小娃娃,于是娃儿就成了父母的娃儿,父母就成了这个娃娃的父母。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对这个说法产生了怀疑。因为,我没有发现谁家有可以盛下婴儿的大笊篱。再说,婴儿多小啊,又不会游泳,从河水上游冲下来,还不淹死?后来,我又设想,娃娃没准是放在大笸箩里顺流而下的,可那样就不能叫“捞”了呀。清河湾每年都会有新添的婴儿,我终究没弄明白他们的来历。带着这个疑问和对自己身世的怀疑我整日郁郁寡欢。
快上初中的前几天,我偶然从卫生院厕所前经过,捡到了一本没头没尾的书,显然这书缺少的部分被人撕下当手纸用了。我仔细地看了里面的插图和文字,大吃一惊,羞得满脸通红。那是一本关于妇女妊娠的书,它揭开了女性身体所有的秘密。我这才理解了虎子妈妈模棱两可的表述中诸多隐藏的内容。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严重的缺失。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学校没有,现实生活中也没人给我暗示过。女儿成长的这些事本应是做娘的慢慢渗透、一点点启蒙的。可这个娘在哪里?我连女孩的初潮都不懂!
更使我痛苦的是,我虽然憎恨她,却无法与她真正地剥离。她是我无法回避的出处,是我永远割不断的血脉相连。此后的日子,我有说不出的忧伤。
弟弟终于按捺不住,打来了电话:“姐,我费尽心思,打捞我们共同记忆中的童年,是想让你知道,我和爹爹、你是缺一不可的铁三角。就是不为她,不为我,为爹爹你也该回来呀。爹爹说,你不回来就不是真正的团圆!我知道你心里有恨,谁不恨呢?可毕竟四十多年都过去了,又能怎样呢?”
我没说一句话,挂掉了电话。回了一条微信:“你不是女人,你永远不能理解。”
是呀,一个男孩子怎么能理解一个青春女孩的痛苦呢?要说恨,就从这时期真正开始。
虎子妈的担心还是如约而至,此后每个月那几天,我的小腹坠痛难忍。我一边捂着肚子在床上扭麻花,一边咬牙切齿地诅咒着那个女人,把世上最恶毒的字眼用在她身上。
小学,也许是年龄太小,还不懂得人情冷暖,也许,是父亲把我们保护得太好,也许是清河湾醇厚的民风,我没有感觉到来自老师和同学鄙夷的伤害。
上了初中,离开清河湾,我才知道,那个女人当年离家出走的丑闻,轰动之大、影响之广出乎我的意料。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山里,仅靠嘴的传播,就已经扩散到让我不可想象的地步,纵使事已过去六年。因为我的到来,不知哪个孩子从哪个大人嘴里鹦鹉学舌般地传言,往事又被人抖搂出来,并很快重新传播和变异。一时,我像一个怪物被人审视和探究,我的身后总有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人。
有一个男生竟明目张胆地问我,听说你妈跟野男人跑了,去了哪里?你怎么不去找啊?结果是虎子冲上来跟这个男生扭打在一起……
我没法对此无动于衷,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无能为力和深深的自卑感。我不想再上学,终日游荡在清河湾大河边,看河水源源不断地奔流。心里想它们这是要去哪儿呀?能不能把我满腹的委屈和怨恨带给那个女人。
爹爹默默地把我一次次送回学校。我成了教室里最沉默寡言的一个,干什么都悄悄一个人。我的这些变化虎子全看在眼里。后来,我渐渐发现,同学们对我友善起来,加之学习成绩优秀,老师也慢慢地喜欢我。后来,我才知道,是虎子告诉了父亲,他们一块去找了校长。在一个我没出操的早上,校长在操场对同学们做了不点名批评。
对虎子,我从小信任他、依赖他。初中后渐渐又多了一些我无法诉说的依恋,在他身边我感到一种踏实的安静和温暖。我突然觉得虎子就像清河湾大河一样,洞悉我跌跌撞撞的童年和那个女人带给我的不堪,但又让我如此难为情和卑微,这种矛盾的心理压迫着我。我一方面想要靠近他,却又不自觉地疏远他。我心里的两个自己常常打得头破血流,像两个互相取暖的刺猬,需要努力掌握分寸,保持适当的距离。
既然摆脱不掉那个女人是我的宿命,那持续地恨她,总是可以的吧?于是,我放纵着仇恨,任它在我心中膨胀变大,并从中汲取养分和动力。至此,考出去成为我唯一的目标,我要离开这让我感觉耻辱的地方。
“姐,过去的让它过去好吧。要说伤害,我受的伤害不比你少。一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我也忍不住心里难受。”
“有些事能过去,有些事过不去,永远!有些事你知道,有些事你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我立马微信怼他。
弟弟发现自己的劝说不但不起作用,反被我的情绪传染得也愤愤起来,他不敢再提虎子的事,他知道那也是我的一道伤口,只好停止了交流。
高中,我成熟得花朵一般。虎子像守护神一般默默守护着我。所有熟悉我们的人都说,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每月的那几天疼痛,像一种精神暗示,深刻的自卑感使我骚动的少女之心复又平静。我逃避着虎子妈对我实心实意的好,巧妙地疏远着虎子。
我成功地考上了心仪的大学。新的环境里没人知道我悲戚的过去。我如愿以偿地甩掉了笼罩在头上的阴霾。我感激虎子,要没有他的陪伴和爱护我得是一个多么消极的人啊。他简直就是我的骨肉同胞,我对虎子的感情,是爱情与亲情间相互过渡的感情,比普通情侣更为浓厚。我努力控制并稀释着这份感情,使自己心境淡泊。只是每月的那几天疼痛成了我永远不能弥合的伤口。
虎子高中毕业后,由爹爹担保,贷了款,承包了一百多亩土地,成了清河湾最大的烤烟种植户。三年后,我大学毕业,去了外地工作。子安高中毕业后在虎子的帮助下也做起了烤烟种植。他们带动整个清河湾的村民脱了贫。去虎子家提亲的人排着队,虎子一一拒绝。我知道,这辈子再也遇不到像虎子这样爱我的人。
虎子的事业如日中天,应该找个好女孩跟他共度一生。不能再耽误他了,可我又不能说明白,那样徒增他的烦恼,也于事无补。为了断绝虎子的念想,我总借口不肯回家。在几年的等待无望后,在虎子妈的督促下,已成了烟草公司副总经理的虎子在二十六岁那年结了婚。结婚当日,千里之外的我哭了整整一天。从此,我把这份感情收藏起来。第二年,我和郭焕成结了婚。
提起前夫郭焕成,我有些烦。关了灯正要睡觉,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是虎子。我有些意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和辛酸,一句虎子哥,我已声音哽咽。
“平平,我知道你不愿意回来。我不是劝你,而是告诉你一个事实:婶子一回来不敢回家,来我家跟我母亲做了一个礼拜的伴,得知你们曾经的不易,不用说,她是悔不当初羞愧万分的。每次一提起你们姐弟俩她就泪流不止,一句一个‘对不起儿女’,其悲戚让人不忍。”
“她说当初想得太简单,以为外面机会多些,既可以圆了唱戏的梦,又可以挣些钱补贴家用。不承想,到外面才知道,随着录音机、电视机的慢慢普及,人们的欣赏趣味发生了变化,到处都是港台歌曲、歌舞演出,没有多少人再喜欢听戏,曲剧团也都纷纷解散,专业的演员都失了业,哪有他们地摊戏生存的余地?无数次地想过回来,可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怎么回?”
“再说,以她的个性,也不甘心。这是她说出来的,没说出口的肯定还有许多不得已的选择、难堪和辛酸。”
“叔叔起先也是拒绝接受她,他说,他一年一年地等她,熬干了自己,最后完全放弃。如果她永远不回来,不管别人说什么,在他心里留下的永远是她最美好时的样子。可现在,土都埋到脖子根了,她这时候回来不是让儿女不作兴,让我添堵嘛,这分明就是欺负老实人嘛!当你母亲把她几十年在外受的苦遭的罪传话给他时,他长叹一声,说,她也不易!他说,这辈子他从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别临了临了让她不受活,权当为子女积德行善。再说,不让她回家,她能去哪儿呢?”
“叔叔能再次接受她,心里不知有多矛盾,经过多少思想斗争呢!要说伤害,叔叔受的伤害最大,因为连弥补的时间都不会太多了。至于你想怎么做,那是你的选择,任何人都无权干涉。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太纠结,别为难自己,听从心灵的召唤。”
4
开门,见到儿子的一刹那,我怀疑自己出了幻觉。我愣怔的呆模样,引得儿子开怀大笑。“不是告诉您了嘛,八点,出门见喜。”
“你这也太突然了。”
“不是突然,是紧急受命。舅舅昨晚打电话让我回来说服您回老家,给姥爷过七十六大寿。”
“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
“舅舅说,只要您回去,他报销我来回机票,连误工费都加倍,可能的话还会奖励我一个大红包。再说,我失恋了,需要时间愈合我受伤的小心灵,所以就请假回来了。”
“怎么又散了!你不是说遇到爱情了,打算结婚吗?”
“那是我自以为。我的女友笑着说,可能怀孕了,我说正好,那就结婚吧。一听这话,人家吓一跳,立马上医院检查去了,发现虚惊一场,回来就跟我提了分手。”
我瞠目结舌。
“妈,您这啥表情?别太稀奇好不好。现在好多年轻人都不相信爱情。您别太老古董,爱情观也需与时俱进。快弄点吃的吧,我五点起来就赶飞机,飞机上东西没法吃。”说完,嘴里唱着,“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我一边做饭,一边不放心地偷偷看看儿子。
吃饭时,我又试探着问,“你真跟女朋友吹了?怎么也看不出你一点失恋的样子。”
儿子说:“看得见的不一定是伤口,有很多的伤是暗伤。我也想矫情一下,把自己搞得要死要活的样子,以证明自己爱得多么热烈,多么纯真,多么专注,多么投入。可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消沉,工作不允许,经济不允许,现实不允许。妈,您告诉我失恋应该是什么样子,像您跟爸爸离婚时那样,悲伤一年,萎靡一年,接下来的时间用来憎恨,完全划不来嘛。他后来的两段婚姻哪一个也没超过三年。其实,他也知道最适合的人是您,给他一个机会吧。我小时候不懂事,支持你们离婚,现在我长大了,请求你们给我一个完整的家。您看,现在你们两个,一个东,一个西,若干年后,有个头疼脑热的,我跑都跑不过来。等我有了小孩,还希望你俩能齐心协力帮我带孩子呢。现在房价多贵,你们不复婚,将来我买房都得多买一室。”
我没料到儿子考虑得这么现实,这么多,这么远。一时无语。
吃完饭,儿子划拉一阵手机然后给我看,一看是两张电子机票。
“你绑架我?”我不满地说。
儿子收回手机:“我想陪您给姥爷过大寿。对了,舅舅说今天正好镇上大集,坐飞机的话,下机搭出租,两个小时就可到镇上。如果不想赶集,就坐高铁,晚饭之前也能到家。不过我想去赶集,也凑凑热闹,放松一下。当然,您要不想孝顺姥爷,执意不回,我这就退票。”
“先别!容我想想。你这叫什么话,我怎么就不想孝顺你姥爷了?!”我发现自从儿子参加工作后,一改原来懒散习气,雷厉风行起来,我总是不自觉地随着他的思路行事。社会真是个大熔炉,经过锻造就是不一样啊。
“妈,不用想,不就多一个姥姥吗?只要姥爷高兴,顺着他。我现在先补觉,您收拾行李。一个小时后出发。网约车载咱们去机场。”儿子说着已倒在床上,闭上了眼,不一会儿发出细微的鼾声。
我看着儿子,怔了一会儿,悄悄给儿子搭了一条薄被,走出去。
合着,儿子早就计划好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5
登机,找到座位,儿子帮我调适角度,扣好安全带。为了不影响别的乘客,儿子把头凑在我胸前,我们娘俩小声说话。多久没和儿子这么近距离地相处了,我有些恍惚和不适。自从儿子十五岁时我和丈夫离婚,已经快十年,和儿子也是聚少离多。现在儿子跟我这么贴近,我突然有些感动。
儿子说:“妈,利用这两个小时您给我讲讲吧,舅舅电话只是说,多了一个姥姥,你就不愿意回家了。我只是奇怪,姥爷年轻时为什么就没找个人呢?今年七十六了,倒找个老伴,比您还时髦呢!不过,这个姥姥要是姥爷自己喜欢的,那是好事呀!姥爷看着不声不响还挺酷!”
我佯装扬手,儿子脑袋一闪,离开了些。
“有些事,我跟你一样困惑。我读初三那年,你虎子舅舅的爹,也就是我的王伯伯突发脑溢血去世了,王家一下塌了天。正好那年你姥爷民办教师转正,生活不那么紧巴了。你姥爷掰开了揉碎了说服了你虎子舅舅打消退学的念头,并承诺,不管多难,他考哪儿就供他上哪儿,你姥爷这样说的,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等王伯伯过完一周年,就有热心人上门想要撮合你姥爷和你虎子姥姥,我和你舅舅很高兴,自小便是虎子妈妈一直帮着照顾我们,在心里我们早把她当作亲人一般敬爱。你虎子舅舅更不必说,大哥哥一般护着我和你舅舅,自小也没人敢欺负我们。要合成一家,不是更亲上加亲了。可你姥爷却给人家好心人变了脸,说着‘这是把我推入不仁不义的境地。虎子爹爹活着时,拿我当亲兄弟一样看待。孩子小时他们一家帮扶着我们。包产到户后,我家的几亩地都是虎子爹娘帮着侍弄,现在他爹不在了,照顾他们孤儿寡母是我应做的事,我怎么能乘人之危呢,关云长还千里走单骑呢,我读圣贤书,难不成还不如古人’,这样,没人再敢跟他提续弦的事。”
“但无论你虎子舅舅家里还是家外的事,你姥爷都积极地参与张罗着,这样过了很多年。直到你虎子舅舅完全打开了自己的新天地,你姥爷才不再过问他们家的事。这时,又有人说合,你姥爷只是笑笑摇摇头。好心人以为你姥爷眼界太高,玩笑着说,要不从外村给您张罗一个,你姥爷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从此,没人再上门提及此事。虎子妈妈也一样,两人就这么恭恭敬敬地处着。我们都以为这辈子,你姥爷就打算这样了,可在他六十岁那年我和你舅舅请人给他箍墓——”
“箍墓?什么意思?不是都要火葬吗?”
“不。老家还是土葬。箍寿墓,就是在老人活着的时候就给建造好百年之后的房子。我和你舅舅商量,请你虎子舅舅帮忙买好了沙子、水泥、砖,找好了匠人。按单人墓标准,长三米,宽两米,高一米六建造。施工已干到一半,你姥爷急匆匆赶来,非得改成合葬墓。”
“合葬墓?他要跟谁合葬?”
“不知道啊,当时所有的人都蒙了。你姥爷也不解释,说完,就倒背着手自顾自地回家去了。没法,我们只好添加材料,改造成合葬墓标准,长十米、宽四米五、高四米五的大墓。匠人走了,我和你舅舅、虎子舅舅坐在这座大墓前便犯了糊涂,他这是要跟谁合葬啊?你舅舅说,莫非你姥爷看上了哪个老太太?你虎子舅舅说,要是那样赶紧问清楚是哪一家,咱们好上门给老人家提亲啊,他自己肯定不好意思,做晚辈的得主动一些。”
这时,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问你姥爷,虎子妈妈这么好的女人,你们俩互相敬爱,为什么不能生活在一起呢?那样相互照顾起来也方便啊。他反倒问了我一个问题,百年之后虎子妈妈能跟他并骨吗?
“并骨?这什么词?”
“当时,我也愣住了。这是我没想过的问题,也感到不可思议,对你姥爷甚至他们那代人完全不理解。我说,活着就考虑活着的事好了,还考虑身后事,这不是自寻烦恼吗?你姥爷摇摇头,说,虎子爹爹活着时和虎子妈妈感情深厚,他肯定希望在另一个世界她还和他生活在一起。咱们怎么能拆散一对有情人呢?人家才是眷属呀。说得我是无言以对。”
“还没等我说出自己心里的猜测,虎子妈妈来墓地叫我们回去吃饭,说,你们别费劲瞎猜了,这个合葬墓里一半的地方是留给杨秋燕的。你虎子舅舅小心地问,要是她不回来呢?那就做个衣冠冢。平平安安送我的衣物鞋袜我都替杨秋燕留着呢。”
“杨秋燕?谁?是你妈妈我的亲姥姥吗?您不是说她早就死了?快讲讲,快讲讲。”
看儿子这么兴奋,我把儿子往边推了推,自己稍微坐直了身子。
左右看看,没人注意我们,飞机也飞得很平稳,这才低下头小声说:“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反正在我心里她是已经死了。”
儿子把身子回归到自己的位置,很长时间不说话。我感谢儿子的沉默。
过了好大一会儿,儿子轻声说:“妈,谢谢您!”
“为什么说谢谢?”
“为了避免对我的伤害,您委曲求全和爸爸凑合那么久。比之于姥姥对您和舅舅,我算是幸福的孩子了。对不起!妈妈,是我太自私了。其实,从舅舅、虎子舅舅的一些不明朗的叙说中我已经知道些大概,只是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没有选择虎子舅舅?”
“我要跟你虎子舅舅结婚,还有你什么事啊!说实话,你爸爸当时是真不错!当我告诉他,我有可能会终身不育时,他想都没想,说,生孩子的事交给科学,我们只管爱情。为了他这句话,我对他终生感恩。其实,反省一下,我也有责任。童年、少年时的经历,给我留下了黑暗的投影,使我的性格沉闷,长期的精神自卑夸大着生理上的疲惫,我干什么都缺乏激情。他那么一个活力爆棚的人时间长了肯定受不了。我和他总是不能在一个频道上。他认识我时,是我精神状态最好的时期,呈现出的也是我最好的一面。婚后,他不知陪我看了多少西医、中医,直到现在一闻见中药味,我就抑制不住反胃。你是你爸爸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也是我伤口的愈合剂,为了你,我会试着原谅他。”
“我想,您和舅舅也是姥姥最爱的人。”
“哼!她会吗?”
“一定会呀。血浓于水嘛!您还恨姥姥吗?”
“不知道。原打算恨一辈子的,结婚后却感觉被生活拖拽得没有力气再去巩固或重建一份情绪。”
“妈,您要不愿跟爸爸复婚,也可以跟虎子舅舅重温旧梦,让您过一回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瘾,哈哈哈!”
我的手掌终于重重扬起,然后轻轻落在儿子后背上。
6
集市,还是原来的集市,还是每月逢三、六、九日开集,却完全没了原来的热火朝天、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十字街全是整齐划一的三层楼房,楼下店铺林立,一副物质充裕的气象。街面显得很宽,上行、下行井然有序,出租车在街道毫不费力地穿梭。
儿子叫起来:“呵,几年没回来,变化真大啊,够时髦的呀!”
我找到记忆中的北街水煎包铺子,早已改换门庭,成为全镇最大的饭店。我又往南走,拐角处曾经戏班唱眉户的场所,已被各大门店规划成自家的停车场,醒目的白框昭示着此地的所属权。来这两处地方看看是我每年回来的功课,连我自己也说不明白是对六岁生日的吊唁还是留念。
农村城镇化进程的加快,缩短了城市和农村的差别,好像去哪儿都差不多。我和儿子觉得大集上没什么可看,就吩咐出租车师傅往乡间开。每年回故乡,沿途各方面多多少少都感觉有变化。只有那哗啦啦的河水和温柔的山峦依旧。我感叹,真是人易老,唯山水年轻啊!到清河湾地界,儿子执意要下车走回去。他一会儿拍山,一会儿拍水,白鹭、野鹰、河里的野鸭、岸上的鹅,都成了他手机里和谐的风景。他说回去要好好跟老爸显摆一下,让他后悔没一块儿感受一下这么美丽宁静的清河湾。
我也被这宁静和谐的景致感染得心里柔和,和儿子一起走走停停,拍照留念。
一进家门,热闹不必多言。外孙跟姥爷说不尽的俏皮话。子安的媳妇在厨房忙活,宝贝女儿懂事地在帮妈妈的忙,饭桌上凉菜早已摆好,好似就等我们母子开吃。儿子楼上楼下跑个遍,悄悄告诉我,并没有那个“姥姥”,我放松下来。
虎子舅舅!儿子大声喊着。我和子安赶紧回到客厅。虎子领着媳妇、儿子,提着蛋糕,大包小包地进来,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的模样,我由衷地为他们高兴。我自然地叫了声,虎子哥。虎子媳妇跟我打过招呼就挽上袖子去厨房帮忙了。小虎子也早凑在儿子身边聊一款新出的游戏。我看虎子妈妈没来,就和子安一块去请。
我唤着虎妈妈“妈妈”,奔过去和虎子妈妈热烈地拥在一起。虎妈妈身后大门里缓缓现出一个轻飘飘的老妇人。在我讶异的当口,子安说:“姐姐,这是——”
“是你娘。”虎妈妈接口。
我愣了愣,就要扭身走开。虎妈妈拉过我的手,说:“平平,安安,到这会儿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打着骨头还连着筋呢。心里有什么疙瘩今天就解开,以后还是团团圆圆一家人。”说罢把我和弟弟往大门里推,把大门从外面合上。
子安移过两把椅子,放在我和老妇人身边,自己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我把椅子离开一些,冷漠地坐上去。发现形成三角形。把椅子粗鲁地拖到子安身边,再重重地坐下去,仰着头谁也不看。院子静悄悄的。我听见她说:“团团,圆圆,我是死过几次的人了,不求你们能原谅我,今生能见你们一面,我已经知足了。”
我仍然不看她,阴冷、漠然、充满力量地说:“一句知足,你一下子翻篇几十年。想没想过我们的感受?你不会知道你的自私害了几个人的幸福!我的幸福就是毁在你的手上!”
说出这话,我感觉心里一下轻松了,接下来我换了声调,痛苦地叙说着:“高二上学期眼看就要期中考试,我怕强烈的痛经会影响成绩,第一次悄悄去了镇上医院,医生给我做了详细的检查,在医生的询问下,我讲了十二岁时初潮冷水潭浸泡的无知经历,医生听罢扼腕叹息,她告诉我,我患的是严重的宫寒,也许会影响以后的生育。我请求大夫说明白,医生同情地告诉我也许我以后会不孕、先兆性流产、习惯性流产、宫外孕……如果不是母亲角色的缺失,我怎么会在经期去冷水潭泡洗,最后演变成一个残缺的身体?也难怪,一个不完整的家庭怎么能长出一个健康的孩子?可怜我不知找谁去诉苦。虎子哥爱我,可我却爱而不能。”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
“姐姐,从不知道你——”子安过来扶住我的胳膊。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还甭说我自觉配不上虎子哥哥,就是配得上,王家几代单传,我怎么能让疼我的虎子妈妈为难呢?怎么能看着咱们敬爱的虎子哥哥痛苦呢?我是那么珍惜他们对我的情意。我不能辜负他们对我的好。纵使只是‘也许’,我也不能有丝毫的侥幸。当时,除了放弃我还能怎样?多少年,我只能独自咀嚼着人生苦味。你说,这一切不怪她怪谁呢!后来遇到了郭焕成,你都知道了。看病,跑马拉松似的。”
她一直低着头,不停地用衣袖抹泪。末了,她进屋,拖出一只包装袋。子安看我一眼,过去帮忙。她又拖出一只。两只鼓鼓的袋子杵在院子中间,好像装满了复杂的心事。我和子安不明所以地对看一眼,再看向她。
她哆哆嗦嗦解开封口,示意我和子安帮忙,我不情愿地和子安各拽住袋子的底端一角,口朝下使劲抖搂——信!全是信!每一只牛皮信封都鼓鼓的,有的信封上有字,更多的没有。两只袋子空了,我和子安傻傻地盯着堆成小山的一封封信,我又捡起一本四角破损、卷毛的《新华字典》,把疑惑的目光移到她脸上。
她耷拉着眼皮,话说得有气无力:“这是1990封信,我写了38年。不会的字,我就查字典。”
我惊讶地问:“你会写字?”
“当初,你爹爹教我认了几个,是为了记戏词用的。为了能给你们写信,我一个字一个字开始学。”她有些不安地绞着手指,像是下了一个大决心,她接着讲下去,“我跟着他们一路走一路唱,后来饭都吃不饱,后悔也回不了家了。我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地方,离家究竟有多远,这样过了6年。后来我病了,病得很厉害,我想我是要死了。等我再睁开眼时,我才知道我被他们丢给了一位郎中。是西南的一个山村。他为我医好了病,只允许我在村里自由活动。我逃跑过无数次,最后都被人送回。我也自杀过,都没死成。”她撩起袖子,手腕上有疤痕。
“跑也跑不了,死也死不成。我提出一个条件,让他教我认字,他果真教得很认真。我就学着给你们写信。我知道即使写了也寄不出去,再说,西南边区到陕西隔着千山万水呢,那我还是写。我知道要是不写我会活不下去。他好像也明白这个理儿,所以也支持我写信。渐渐给你们写信成了我活下去的念想,它代替了唱戏,成为一种喜好和习惯。我像老牛拉磨似的,把给你们和你们爹爹说的话写了一遍又一遍。想象着你们长大会是什么样子,你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会干些什么。这样一写就是38年,直到他去世。死之前,他留下话,让他的儿子善待我。如果我愿意,送我回家。这样我就回来了。”
她说完,捡起一封信,放在腿上不停地摩挲。我心中有坚硬的东西在松动,喉头有东西酸酸地拥堵着,和眼泪一样有了一泄为快的冲动。我踉踉跄跄地奔到大门口,双手掰开门,远眺,对面便是一年四季訇訇奔流的大河。我想起小时候曾问过爹爹,清河湾这么多人,天天月月年年在大河里洗衣、淘米、淘猪草、饮牲口,下游的人还能用吗?爹爹笑着说,上游三个支流的河水汇聚到清河湾形成大河,无论是淤泥还是污沙,经过清河湾大河的过滤、沉淀、冲刷、淘洗,早就都变得澄清、通透、明了。正是大河的包容,它也才有了自洁的能力。
晚霞映在大河对岸的小西天,把松柏晕染成别样的风景。那里,是清河湾最大的墓群。为爹爹箍的寿墓就位于其中,像是默契,又像是某种指引,子安和她都默默地向小西天望去。
隔壁大门口站满了人,都看向我们。爹爹底气十足地喊:“快回家吃饭,今天一个也不缺!”
【李晔,女,陕西人。于《北京文学》《天津文学》等发表作品,曾获得第三十二届“东丽杯”梁斌小说奖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