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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的呼吸
来源:长江日报 |  陈应松  2025年04月22日09:11

月亮升起来了。一根树枝托着它,十根藤蔓串着它。枭鸟叫了。林海苍苍,天风洗眼。烟散为帐,云泻为雾。月亮会越来越明亮,它是从山谷底下升起来的,溪水的响声比白昼大了两倍,凉风如刀,山里的夜风像刀子一样薄寒,层次分明的山冈此刻像石梁横在天阙。一个仙人,或是一只大鸟,或是一头老熊蹲在梁上,望着山下的我们。人在山上为仙,人在谷底为俗。出门在垭口的那把旧椅上坐坐,半仙半俗。露下看牛斗,阴阴毛骨清。霜寒山鬼泣,风细天河明。也不至于吧?月色如霜,星象累累。山可上,而仙不可上;谷可下,而俗不可下。有山为台,有木为椅,可视日月星辰,足矣。先人画野建邦,类表大山以为镇,示民不迷,辟之方岳伟人,镇物承天,寸云敷泽,则尊而礼之,以为民望,贵其用也。乾坤磅礴之气郁而不泄,则结而为名山大川,动数百里,与七曜争奇。或山顶怅寥廓,或远行韬光影。向晚不更事,只看东山月。坐定几时起,目送鸱声咽。

戴维·乔治·哈斯凯尔在《看不见的森林》中,选择在一平方米的森林世界中观察森林,他称之为“坛城”。这里,他看到了山胡椒、白蜡树、“绿松石”一样的地衣。他看到了蠕虫、积雪下狰狞的地面、山雀(它们用颤抖抵御寒冷)、躲过冬天的鹪鹩、金冠戴菊鸟。灌丛中的白尾鹿、蜱虫、苔藓缠绕的岩石、蝾螈、獐耳细辛、蜗牛、柳莺、东部逗号蝴蝶、春美草、唐松草叶银莲花、鼩鼱、那些短命的植物和与之共舞的黑蜂、蜜蜂……他在四月记录到了三百二十朵花,繁缕、石竹花、细辛花、春美草花、唐枫、光叶山核桃。食虫莺在早晨嘎嘎地叫着,黑白林莺倒挂在树枝下,黑枕威森莺、黄腹地莺、啄木鸟、红眼莺雀的阵阵哨声、牛鹂跟杜鹃鸟一样借巢孵卵,还有老鹳草、大蚂蚁、被虫食后的血根草、叶蝉、蚊子、响尾蛇蕨、小冬菇、长毛猩红肉杯菌、萤火虫、水蜥、郊狼、蝈蝈、野薯蓣、足叶草、毒蛾毛虫、蓝灰蝶、偶尔飞来的秃鹫、鹿、突然经过的浣熊、蛞蝓、显微镜下的跳虫……当然,还有风雪、地震、落叶的伤感、鸟声静止时的失落与惆怅……他感觉到,我们的文化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失去同土地的最后一丝联系。“‘大自然’不是一个孤立的处所。我们也是动物,是一类具有丰富生态学背景和演化语境的灵长类动物。”“通过观察森林,我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

一亩树林的作用有这些:

每天能生产四十九公斤氧气,回收六十七公斤二氧化碳。一亩树林每天可以为六十五人提供所需的氧气。

一亩天然林和人工阔叶林,每年可生产一千公斤有机物质,并从土壤中吸收三十万到五十万公斤水,其中99%以上的水分蒸腾到空中。森林是一部抽水机和喷水机。从地下抽出来,再喷洒到天空,促进降雨。

二氧化硫是大气中污染危害较大的有毒气体,一亩柳杉林一个月可吸收四公斤二氧化硫,一年达四十八公斤。

树木在生长过程中,能分泌多种杀菌素,杀死周围的病菌。一亩桧柏一昼夜能分泌出二公斤杀菌素,一个月为六十公斤。而一亩针叶林一昼夜能产生五公斤以上杀菌素。这种杀菌素能杀死肺结核、伤寒、白喉、痢疾等病菌。

一亩有林地比无林地大约要多蓄水二万公斤,可供一百棵玉米所需要的全部水分。五万亩森林积蓄的水量,相当于容量为一百万立方米的一座小型水库。

唯大地之恩不可辜负。

粗野的藤本绞杀是我见到森林中最残忍的事件。这些藤蔓植物,生在地上,无力挺立,爬到笔直的冷杉身上,或是别的高大乔木上,便开始攀缘,紧紧地缠住它,不让它喘息。在半夜,听得到冷杉不堪紧缚的呻吟声。可是,你再伟岸,再雄壮,碰上了一棵葛藤,你终将会死在它的手里。这不动声色的谋杀,根本看不到藤蔓的害人之心,没有狰狞的面孔,没有杀气腾腾,就是无声无息地紧缚着你的躯体,一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为了夺得你的天空,它必须借你的高枝,将你杀死,让你徒剩一副躯壳,最后连躯壳也不存在。它的形象完全是你过去挺立的形象,它用藤蔓织成了你,你消失了,你在它的怀抱中腐烂,你被它一步不离的热吻窒息了,你连一点木渣都不剩,你腐烂的躯体成为了它的养料,于是柔软的、卑琐的、无骨的、阴险的藤蔓站住了,它变成了一棵模仿的冷杉,它是空心的,它成了它自己。一个千年的谋杀案,在森林中完成了。这触目惊心的绞杀事件,没有任何反抗可言。自然如此悲惨,但森林生机勃勃。

早晨的嗅觉异常灵敏,闭上眼,连云雾的浓淡和天气的阴晴都可以闻出来。

走出屋子,又到了那个端坐看云的垭口。一把陈旧的椅子那儿,荒草蔓延,山苇的生长因一场雨而青葱茂密,猕猴桃爬上了树梢,是一棵板栗树,它们都在高处结果。而扇形叶子的葛藤,卷缠在木椅上;这把椅子太老,因为有人来坐,可能撑不了多久会坍塌成白蚁的食物。野草葳盛,几乎要遮挡住视线。云气升腾在山峦间,厚重、纯白。得要有多静的心态才能坐在这里?得要走多远?要从哪儿来的人,多大年纪,才能安坐如磐?

对云垭。这是我取的名字。就叫对云垭吧。与云对坐,相敬如宾。青山同云雨,他乡非两乡。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皓月凌空,星汉倒悬,枕石漱流,醉卧花影。

红云如浪,群山如黛,此时的天空还很干净,鸟声尚稀薄。茶园里,鸟的叫声“嚓嚓嚓嚓”,是一只长尾红腹锦鸡,是雄鸡,还有一只母锦鸡,不及雄鸡鲜艳,灰色,尾翎不长。在茶园的边垄,雄锦鸡展开它颈上华丽的金色虎纹披肩,以及鲜红的尾翎,不停地围着雌锦鸡旋转舞蹈,并唱着求偶之歌。黎明山冈的露水清灵欲滴,鸟儿的叫声和虫吟声被露水洗濯之后,像弹簧一样有力。山林里的天籁,是被夜晚过滤的灵舌。

远眺的人其实在山里,只因他站得较高,心中除了敬畏就是踏实,没有妄念,在这片空旷的区域流连彳亍。充其量,他是一株行走的植物,信奉文字在荒野生长的魔力,将所见所闻转换成语言,并在深睡的世界里保持平静和独处。

更远的暗影就是高山针叶林,生长着华山松和巴山冷杉。那是最神秘而且高贵的老林,那里的故事几乎都带着天上的意味,仿佛它们都生长在天上,与天接壤。鸟很少,而风暴和冰雹很多,各种动物都会在那里现身。箭竹林中的响动全是恐怖和传奇。野人出没,熊和豹子出没,还有传说中的异兽们也会出没。那里,痛苦是高山上的事,在云端,卓绝的生存一直都在付出代价。天黑得很早,人烟很少,松鸦的鸣声如此寂寞,像是逃散在此的避难者,找到了它们的天堂。

鸟儿们大都在海拔一两千米的灌木丛和混交林中生活,有充足的食物,有虫、花、果。高山上,少量的山雀和鹎鸟会在针叶林中现身,它们离群索居,叫声落寞。只有白腹锦鸡、红腹锦鸡生活在这些高寒处,它们成群结队,拖着长长的美丽尾翎,飞过箭竹林和冷杉林,藏身在高山草甸中。白腹锦鸡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飞禽。它的头顶、背、胸是金属般锃亮的翠绿色,顶冠是紫红色,颈上披羽是白色,加上黑色的羽缘、下背的棕色、腰中的朱红色,飞羽的褐色,长长的尾翎上十分稀罕的黑白相间的云状斑纹,腹部的白色、嘴和脚的蓝灰色,看起来就是一双巧手织成的斑斓云锦。

坐到很晚,暮色苍苍,在西天奔涌的云阵深处,天上的马群奔跑。一只夜鸮突然惊吼,一抬头,在东山的山尖上,一弯上弦月,像一只精美的水晶,搁在蓝空里。

不是为了到达某个地方,而是为了抵达某个心灵。

噪鹃噪醒了山林的死寂。天空的顶端在燃烧。云彩涌动着橙色之火,而林中绿潮的嚣鸣在群山间窜行。后来,卷云里的阳光垂下了千万条淡蓝色的帷幕,照在大地和森林之上。金丝猴抓紧湿凉的树枝,在松萝吹拂的云霭里漂流了一夜。一只鹰在阳光的帷幕下运动着,仿佛远古飞翔的化石。

林子里,浆果的汁液流了一地,蜜蜂和蚂蚁疯狂抢食,坚果和核果也在阳光下充实自己。这些果实,有着浓烈的高山阳光的滋味。在蓝色倾泻的雨后清晨,所有的植物都像是诗歌中的句子,连落叶都那么华靡,深刻。在漫漫长夜里,受伤的野兽一直在叫着。狼的牙齿里生长着森林的风暴。

开裂的果实准备袒露自己,迎接丰收。

跋涉者在到达森林之前,风尘仆仆,面色憔悴,但现在他终将心跳平缓,溪河的喁语就像聆听故乡母亲在树下的唠叨,植物的手臂像野妖精缠绕你,莫名的畅悦。

世界从一滴眼泪中逃离,也从一滴雨水中惊醒。

怎样让一颗坚果回到泥土,再次生长成一棵树。它的路会很奇特、很曲隐,可能要经过禽鸟的肠胃,经过一只兽对果壳的破碎,经过它们的皮毛和背上的刺,经过松鼠的藏匿和遗忘,经过行人的脚板,经过流水、悬崖和洪灾,经过黑暗的深渊,被带往很远的地方。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到达泥土和春天,醒来。

为草木和季节欢庆的人,他向自然致敬。面容善良,临水低语。

大地通往花朵,也通往果实。在雨雪中咆哮的果实,是一只大鹰。鹰是天空的收获,它们的声音切割着星群,像山谷里的雪崩。

林麝的麝香会带来所有植物和动物生命的欢呼,如果它们的异香不在发情的季节出现,这片山区森林的动植物都会生病,一蹶不振。麝在一块石头上啃食苔藓,乌黑发亮的皮毛,警惕的大眼睛,直竖张扬的大耳朵、黑油油的嘴。后来它受到了什么惊吓,从高高的树上跃下,跳到一块大石上,越过一个高堑,就像飞起来一样。农人说:麂跳八尺,獐跳一丈。麂子、獐子、鹿、麝,都善于跳跃,它们只在清晨和黄昏出现,啜饮深溪里的水。麝会爬树,站在树丫上。它的身体为何会佩戴如此香味的珍宝?为何会是大地生物的救星?

森林里的东西,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那是我们远古祖先的家当。那些草木、山川、河流、禽兽,远离了我们。一些生活在这儿的遗民,与它们融为一体,看守着我们祖先的财产,却不知道它们的珍贵和秘密。那些来自大地生命的悸动,苍穹下沉默的群山,是静止的神祇,它们因静默而庄严优雅。竹鼠在竹根下噬咬,鹞鹰在峡谷盘旋,夜鸮在林中滑翔,鸣禽在大喊大叫……这一切,对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

松鼠从鼓囊的嘴里吐出一颗颗果实,埋进洞中。这是它收集来的冬天的粮食,也是为春天埋下的种子。

腐朽的树干被蕨类和兰花占满了,掩盖了衰老的树容。一串一串的白蘑菇,它叫枫木菌,像是凝固的云朵,出现在树干上。红色的鹅膏菌错落有致地蓬在树下。苔藓厚肥精湿。落叶中,一丛竹荪打着奇怪的大伞,一朵肥大粗壮的牛肝菌从腐叶中高高地拱出头来,像是示威。一窝珊瑚菌正在泛滥,越长越多。马屁泡菌是好玩又好吃的野菌,野兽和人如果碰它一下,就会像气球一样炸开,喷出一股黑烟,其实是它的孢子爆炸,以便将种子送往远方。

啄木鸟在一棵树上啄出了一个新鲜的大洞以藏身;戴胜在树梢惊慌疾鸣;白颈鸦在崖畔乱飞;河乌(水乌鸦)和水鸲在溪边的岩石上蹦跳……

露水在每一片针叶上凝结,在针叶和阔叶上闪耀。花开得千姿百态,沙参花的蓝、旋覆花的黄、苣苔花的紫,是我们温暖的秘密。飞泉溅泻,矿脉闪耀,蒸气弥漫,流水丰沛……

“我们看着你,我们属于一个/留在大地上的种族。”(意大利诗人蒙塔莱)

我进入原始森林,一块牌子上赫然写着:熊、野猪、金钱豹出没处,请注意安全快速通过。

周围的巴山冷杉粗壮、高大,长满了厚厚的、斑驳的苔藓,淌着水滴,这是暗针叶林,黑茫茫的,阴暗惊悚,这里的海拔只生长冷杉、云杉、高山杜鹃和箭竹。在一棵看不到顶尖的巴山冷杉的枝桠上,有着明显的野兽攀爬和搁放猎物的痕迹,有一些毛发。这就是豹子活动的地方,说不定它正在远处窥视我们,我们得赶紧离开。

地上的石头光滑、印满了远古海洋生物的化石,有倒伏的大树,有兰花幽幽的香气,有森林的浓雾,有一种混合的、浑厚的、生长的气息。有鸟叫,远处天空大杜鹃的凄唤、深藏在树叶丛中的鸦鹃沉闷的咕噜声,以及噪鹃心怀叵测的高亢叫声。流水声总是善意的,但豹子不会有太多善意,它毕竟是肉食动物。我书写豹子,为它的被追杀和死亡申诉,但我害怕豹子,它不通人情,是山野的凶物,它美丽,它矫健,它英姿勃发,但它在高山的苍苔和草莽中生活,不可与我为伍。我没带猎枪,不杀害任何生灵,但我害怕它。它只是我远方仰望的意象,并非在丛林中藏身的、眼睛凶悍、牙齿尖锐、噬骨嗜血的真实豹子。它在森林中踱步,仪态万方,仿佛回到神话。我为它说话,却不可以与它的眼睛对视,那是我无法承受的恐惧。我的血管里有血,但不是为它备下的晚餐。那一团金色的豹子之火,是一场火灾,注定要焚毁一些什么,全是奔跑和呼吸的活物,人,或者动物。

躲避也是道路,我不敢等待着与你邂逅。

在苔藓沟,泉水从肥厚的、拥挤的苔藓间流出,苔藓长在石头上,石头再也没有了它们的本来面目,像一些巨型绿毛龟,趴伏在山沟里。这些霸道的苔藓,要多少年才能包裹石头,并对它们进行长久的侵蚀?

山与森林保持了天地初创时期的那种羞怯、简洁和坚贞,从地衣苔藓到每一根根须,它们在石头上开疆拓土长成一片森林的漫长过程,是严酷岁月的见证,那些冰凉的石头深处,刻着寒冷岁月敲骨吸髓的记忆。古老的时光与我们的呼吸节律是一致的,我们的心跳就是森林的心跳,这让我们与天地保持着平衡。

这里的石头上印满了远古海洋生物的花纹,但现在,树在石头上生长,也有人在石头上磨刀。在生命爆炸的白垩纪、侏罗纪,海洋汹涌澎湃,如今,一切都结束了,新的生命正在诞生……

落在你的手里,是我一生之大幸。我头上满天星斗,身边遍地花香。一个人要被牵引着,走向他的远方,并均匀呼吸。我将满身的风尘抖落,告诉生命不可辜负。我从不挑战自然,只以山水为邻。在渴望的地方小坐,在有风的垭口驻足。石头纯洁,森林古老。我寻找着岩石和树木里的细节,并莫名羞惭。

大地多么可爱,充满了忍耐和尊严。纤薄的晨光像解冻的霜迹,如此纯洁的阳光和空气,还有秋风中私密的甜味、成熟的果实,是太阳爆给山林的。你可以拥有,但不可匿藏。在秋天,苔藓变薄,落叶覆盖。森林的淡远之态是用风霜雨雪、电闪雷鸣换取的。

如果我为森林而活,我必须匹配山冈的宽仁,像果实一样贞守。

草木为何在此幸存?种子的飞扬为何如流亡?它从不说两个字:苦难。

动物奔跑,植物开花,它从不说两个字:活着。

我赞美为万物举灯的人,他从不诅咒那两个字:黑暗。

在林中独坐,一滴雨水(或露水)巧遇在额头,我轻吮着南方雨露的芳冽。在这里,我爱偏冷的事物、空气,和比较沉静的树与花朵。因为光线充足,我爱打量植物的细部、鸟兽行走的细节。

独花兰喷薄欲出的香气、金丝猴在高耸云杉上的攀援、巴山榧树的油亮、草甸上五脉绿绒蒿挑着的花葶、垂丝丁香暴涨的花穗,铁线莲下垂的花钟……绿色的火焰游荡,穿过夏日的阴影。雾散的日子里,阳光鲜如橙汁,风像精心擦拭的银器。

对自然,无所谓卑躬屈膝,在山里的生存,就是学会欣赏和倾听。在森林,只能用缓慢的、木讷的方式爱它。炊烟倾倒出的温暖,跟腊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还有树脂的芳香,漫不经心地摩挲你。阳光和雨水都是斑驳的,以碎片的形式存在。如果悲伤,不是一棵树,而是所有的树;如果欢悦和歌唱,不是一棵树,而是整个森林。它们的情绪漂浮在云雾上,就像是没有或者肤浅。

一些珍贵的东西是不可以给人看的,甚至拒绝让自己看,比如我们体内的五脏,心、肝、肺;比如血液,让它暗无天日、千回百转地流淌。森林就是地球的五脏,不允许让人看清,只能偶尔窥视、走近,但不能撩开它的面目亵赏。

我行走在路上,一如既往。如果你的文字接近草色,你将不朽;如果你叩访过的山川河流、仰望过的日月星辰,可以描绘和阐释,你将永生。

十一

森林是一个渡口,你找到了去彼岸的路。鸟择良木而栖,人择山水而住。森林是一座乡愁的古堡,也是一座祖先离弃的废墟。每一座废墟都是一座祭坛,里面深埋着破碎而伟大的神灵。

森林既不是视角,也不是话题,它是一个远古的想象,是一个正在遗失的图腾。如果人类成为一种森林的植被,取代森林,人类就成了自己的现代垃圾填埋场。但如果一个人成为一株森林里的植物,则是森林的万幸,世界将减少某种危险。我们将灵魂的回归设定为一种文化构想,忽略了生命对森林的本性渴求。事实上,我们把文化脱下来,像脱下蝉蜕,里面的实体才是与森林互为一体的。文化有时是虚伪的,是对人的精神回归形成巨大拖累的泥泞路。我们需要偶遇,这是生命行走的必然。任何被规划的路线都是传统桎梏和现代社会的双重狙击,是道德的绑架与偷袭。有时候,脱下你的外壳,生命亟需避难,而森林是最好的隐身之所,是我们活下去的诺亚方舟。

当我们回到森林的时候,我们差不多被榨干了,一个扭曲的相貌,一个干瘪的躯壳,一个坍陷的精神,一个变态的魂灵。我们闯进森林的时候,伤痕累累,丢盔卸甲,跌跌撞撞,苟延残喘,几乎是被世界抛弃的废物,等待着仁慈的、神奇的森林重新组装,等待着重焕生机。

森林是让我们生命极速消耗的闸阀,它阻止了我们的损毁和堕落。唯有森林能拯救我们,人类只有在荒野重生。“我们在丛林中重新找到了理智和信仰。”梭罗说,“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护这个世界。”

人的生命是森林组成的一段基因,是一个基因片断,如果重归自己的位置,这个世界的生命之链才是完整且合理的。

如果你不是一个社会人,是一个森林人,你无需扮演任何角色,只有心灵的感应,而无心灵的运作。语言十分肤浅,有时是谎言和说教。万物平等,并无精英和贱民之分。我们理解的世界跟我们生存的环境完全一致,具有同样的分量,同样真实可信,同样服从于身体与心灵的谐振,而不必想到它的负面影响和阴暗特质。从一定意义上说,森林的正能量像喷涌的云彩一样壮丽动人,大自然的所有法则和结构都是伟大的,可以慷慨悲歌,可以欣喜若狂。

森林是一个生命群落,人类加速着与这个生命群落的分裂。人类虽然是从森林中走出的,但人类对森林的胆怯在于与森林这个故乡阻隔得太久太远。我们无法迈出一小步,真心诚意地了解它。我们失去了引领,也听不见它深沉的召唤,对它漠视、质疑、疏远、排斥,甚至恐惧。在他们看来,森林是在枪声中渐渐僵死的躯壳和遗骨,森林正在腐烂。在看不见的地方被风雪和石头湮埋,在时间中坍塌。

十二

雪地里的报春花是最早开的,但那不是春。被雪打蔫的叶片间,突然蹦出了一些颜色,紫色,淡紫,开得很艳、很倔、很大胆。从雪里刨出来,是花,它就叫报春花,在神农架山区它是齿萼报春,生长在高海拔的地方,是寒冷催生出来的花,它是草本,不像梅为木本。冻不死还要开花的柔弱之辈,它长有反骨。

春天真正的醒来是在群鸟的争吵声中被扯醒的。在高山上的一个坳子里,狗在它惯性的愤怒中吼着,鸡没心没肺地叫着。鸟不知疲倦地啼着,好像都在嗷嗷待哺。山还在深寒的雾里徘徊,连那些小树和岩上的草也一动不动;溪水在远远的地方流响;一畦油菜开花了,一些白菜鲜嫩地舒展着。山上,在薄雾笼罩的地方,突然看到了一树半红半白的花,也许是野苦桃,也许是野李或者山杏吧,好像在向看它的人招手,或者笑着。春天的露水还挺重,鬼灯擎从草丛里伸出了它的蓝色。一头牛因为恋旧,嚼着一堆苞谷衣壳子,在它的脚下就是春天鲜嫩的青草。也许是它的主人太昏,只给了它这种去年的苞谷衣陈料,或者这头牛只爱吃它,对春天里生长的东西不感兴趣。火棘长出了碧绿的叶芽,香火藤的花垂吊在树上。一树黄花是什么花?也许是迎春吧。白花呢?蔷薇或者核桃花。春天正在蠢蠢欲动,试试探探。空气十分和蔼,像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就算没有太阳那也十分温煦,川谷里吹来的山风有地气厚厚的暖。

“踏云拨雾见千峰,千峰寒尽吐葱茏。为探春色行色远,一溪桃李一溪红。”嗐,这种晴朗的暖意,这春色,哪管行色匆匆遥远。

十三

喜欢住在乡下的海德格尔说:“孤独有种特别的原始魔力,不是孤立我们,而是将我们整个存在抛入所有到场事物本质而确凿的近处。”

常对青山语,愿做烟霞客,朝伴白云生,暮随松涛歇。不为松风响泉,不为雅行归隐,只为此生安心。

罗兰·巴特说:“我写作是为了被爱,被某个人、某个遥远的人所爱。”

她就是森林。

我在一首诗中,有这么两句:“此身只为苍山老,不与苍山争少年。”

【陈应松,出版有长篇小说《天露湾》《森林沉默》《猎人峰》《失语的村庄》,小说集《陈应松作品精选》《松鸦为什么鸣叫》《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3卷本等共140余部。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奖、2019中国好书奖、首届十月生态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