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5年第4期 | 刘文清:比安奇庄园
刘文清,2003年生,写小说。
比安奇庄园
刘文清
皮耶罗
皮耶罗。
一个可怜的可悲的孩子,他的诞生促使了他的母亲的死亡——老比安奇伯爵是那样深爱他的妻子,却又对幼雏一样姗姗来迟的小儿子感到束手无策,那个孩子,浑身青紫,皱巴巴的布满黏液和血水,看起来活像一只小老鼠崽子。
奶妈从产婆手里接过这个未足月的孩子,门外传来女仆长的高声命令和打翻东西的嘈杂声音。这里的一切都步履匆匆,忙碌极了——除了老比安奇伯爵。
他的妻子,一个有着柔顺美丽的金色长卷发和温和清澈的蓝色眼睛的女人,现在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金发也干枯了,眼眸也合上了。她的指尖还在向下滴着血,胸口也快要没了起伏。
她快要死了。
老比安奇伯爵颤抖起来,他想再去抚摸一下妻子的面庞,就像是过去的十多年一样,他们在花园里喝茶、跳舞,女人的裙摆就像飞扬的海浪一样层层叠叠;他们在书房里看书、演奏,为一个吹错的曲调而大笑。但是现在,她就要离开他了。老比安奇伯爵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就像是一位命不久矣的老人一样颤抖着,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是轻轻地牵住她那布满血迹污秽的手指。
皮耶罗,可怜的小比安奇,他非常瘦弱,有着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和黯淡的铂金色卷发,还有一双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的水蓝色眼眸。他的身体太过脆弱,就好像是纸做成的玩偶,吹了风或是出了汗就会生病,直烧得那张精致漂亮的小脸蛋遍布红晕。所以他总是躺在床上,半合着眼,长长的睫毛垂落着,增添出一点诗人似的忧郁气质。是了,他有什么理由不忧郁呢?他没有母亲,父亲又是个脾气乖张的忙碌伯爵,每次见面都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就连他身边陪伴的男仆都棺材一样板着脸,不肯同他笑和说话。
“皮耶罗,过来,让我看看你。”
老比安奇伯爵说这话的时候刚放下手里的餐刀。今天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休息日,晚餐是令人提不起兴趣的干面包、乳酪和奶油汤,皮耶罗被允许喝一小杯餐后的蜂蜜酒。伯爵用一种叫人看不懂的幽深目光看着他的孩子,银白鬓发下一双狼一样的绿眼睛直勾勾地。皮耶罗,他的小比安奇,明明和他的妻子看起来是那么相似,看看这美丽的卷发和蓝眼睛,可是看起来又是那么的陌生。他今年多大了,十三岁,还是十四岁?
皮耶罗还是一副漠然的样子,他穿着宽松的亚麻内衫,披着一件丝绸质地的华丽外袍,装饰有珍珠宝石和蕾丝花边的袖口下露出一段苍白纤细的指尖。他摸不透他的父亲要做什么,不过他也不好奇,于是心不在焉地看着地毯上繁复庄重的花纹。
“明天——明天我们就去见一见小伯纳黛特,你未来的妻子。”
老比安奇伯爵最后撂下这样一句话,又像是一阵冷冽的风一样毫不停留地离开了。
可怜的皮耶罗,可悲的皮耶罗,他不认识什么伯纳黛特,也从没听谁说起过这个女人。不过这有什么所谓呢?老比安奇伯爵曾经也不认识他的妻子,可他们还是结婚了,并且爱得非常甜蜜。
第二天皮耶罗就见到了那个叫作伯纳黛特的女孩,她站在另一个中年女人身后,看起来很年轻,最多十五岁,肤色白皙,脖颈修长,还有一双沉默温柔的紫色眼睛。伯纳黛特穿着一件对她来说有些不太合身的杏粉色绸缎裙子,戴着丝绸手套的手紧紧握着一把扇子。老比安奇伯爵对她非常满意,天知道,他这个病痨鬼一样的儿子在适龄女孩圈子里有多么的不受青睐,性格阴郁,足不出户,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随时可能会病死,哪怕他是未来的伯爵也不行,谁愿意嫁给这样一个躺在棺材里的男孩?只有伯纳黛特,虽然穿着有些寒酸,但是从前是子爵的女儿,只是她的父亲死了,又没有兄弟,就没落了。伯纳黛特呢,她自然是没有说话的权利。替她做出发表意见的是她的舅母,一个戴着华丽羽毛帽子的女人,手里的扇子几乎遮掩不住那喜气洋洋的笑容。她看起来高兴极了,连帽子上高高蓬起的长羽毛都微微晃动着,比安奇家足够有钱,可以向她交纳一大笔钱作为迎娶伯纳黛特的礼金。至于皮耶罗如何她并不关心,因为伯纳黛特会好好嫁过去并且和他过日子的,他们甚至当场就约定了一个结婚的好日子,就在两个月后。
皮耶罗坐在一张有厚厚软垫的扶手沙发椅上,他只是在打量这间会客室时顺便看了一眼他的未婚妻子伯纳黛特,她或许真的足够美丽,不过这吸引不了皮耶罗。因为他在想一只知更鸟,一个忽然出现在他窗户外面的活泼的精灵。
他的窗外有一棵高大的灰蒙蒙的树,连树叶看起来都没什么颜色,但是那只知更鸟不同,它有着明亮的橙红色胸脯,一下子就使它看起来与众不同了。它忽然出现在树枝上,就好像有谁往一幅褪了色的油画上甩了一个活泼鲜艳的颜料点,皮耶罗在一瞬间就被吸引住了。他第一次主动坐到窗户边上去,在那里一直有一张高靠背的扶手椅,坐在上面可以看到外面的树还有花园里的一部分景色,平时皮耶罗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因为这花园看起来总是一成不变的,春天和夏天没什么区别,冬天会下雪,但是那就更没得看了。
那只知更鸟,很活泼地在枝头蹦蹦跳跳,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毫不畏惧地看着窗户里的世界。
她在唱歌。
皮耶罗这么想。
知更鸟在他的窗前梳理自己的羽毛,自顾自地歌唱,蹦蹦跳跳地玩耍,时不时也会向小比安奇投来一道快活的目光。
是的,快活。
皮耶罗这么想。
这是一个自由的灵魂,她不会被笨重的躯壳束缚,也没有人逼迫她结婚,更不会被关在庄园的房间里不许随意走动。
他叹息着,又目送着知更鸟展开双翅飞走了。于是皮耶罗就和往日一样,低垂着眼睛回到他的床上去,继续看那些诗集和拉丁文的书。
可是第二天,知更鸟又来了。和前一天一模一样的神气活现,快活地歌唱,梳理她的羽毛,以及在树枝上玩耍。甚至飞到了皮耶罗的窗台上,啄食他命人用小碟子装着的浆果和玉米粒。
皮耶罗笑起来,他难得地感受到了一点久违的自在,或许是高兴,他也不知道,他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放松又轻快的感觉了。
他开始期待知更鸟的到来。
按时到来的除了知更鸟,还有他的妻子。
伯纳黛特还是嫁过来了,穿着新做的蕾丝礼服,头上戴着珍珠的冠冕和点缀了宝石的薄纱。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卷着,脸上的微笑完美到无可挑剔——直到她的丈夫将她拒之门外。
皮耶罗病了,整夜的高烧和咳嗽。
比安奇庄园乱得像是煮开了的锅,到处都是匆忙混乱的脚步和喊声,只派了一个女仆去接引伯纳黛特,领着她去一间早早准备好的寝室。小比安奇烧得昏了头,大叫着说些胡话,又开始背一些晦涩难懂的拉丁文诗歌,他挥舞着双手,像是在反抗什么。
这下更乱了,男仆骑着马去请驱邪的女巫。那是一个很老的吉卜赛女人,老比安奇伯爵总是认识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她裹着看不出颜色的深色头巾,一双眼睛却像是老鹰一样亮,干枯的手指上戴着叮当作响的烦琐金银饰品。女巫的身上有一股很浓烈的香料气味,呛得皮耶罗隐约恢复了一点意识,然后他就模糊地听见女巫用苍老沙哑的嗓音说。
“我需要一只知更鸟,用它的羽毛做成笔,蘸着它的血来写驱邪的咒语。”
小皮耶罗又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昏沉,厚厚的天鹅绒窗帘被女仆拉上,看不见外面的天色。天大概亮了吧,他这么胡乱地想着。他忽然就想起夜里恍惚听见女巫说的那句口音浓重的话——知更鸟的羽毛和鲜血,如果女巫真的需要,他的父亲,老比安奇伯爵一定会叫仆人去做的。
他知道,自己是留不住这只知更鸟的,因为自由的美好的灵魂终将离他而去。
可是到了下午,忙碌的佣人从他的房间暂时撤出去,他忽然听见一阵轻快的、悦耳的歌声。
是知更鸟!
皮耶罗急匆匆地从床上下来,几乎是扑到窗边,有些颤巍巍地拉开了窗帘,他殷切地望向窗外,看见了他的知更鸟。毛色没有从前那么鲜亮,似乎还变大了一点,但是这就是他的知更鸟。
皮耶罗又高兴起来。
晚些的时候伯纳黛特进来了,穿着朴素的长裙,脖颈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她低着头,礼数周全地问他好,又十分体贴地给他念了一段诗歌才离开。皮耶罗望着女孩离开的背影,想着书上那些热烈的火一样的爱情,只觉得平静。
诗歌里的爱情玫瑰一样开得热烈。
但比安奇庄园里没有玫瑰。
半年后,皮耶罗的身体总算好些了,他的父亲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安排他和他几乎素未谋面的妻子同房。
老比安奇伯爵已经对自己这个儿子彻底死了心,他现在需要一个健康的新继承人。
伯纳黛特具有女性该有的柔美曲线和丰润肌肤,她像个洋娃娃似的和皮耶罗交配,是的,皮耶罗将这称之为交配,动物一般的,以繁育后代为目的的交配。
在伯纳黛特确认怀孕之后,皮耶罗松了一口气,他继续靠在他的床上读诗、写作,听知更鸟唱歌。
但是他却是一天天衰弱下去了,就好像他有了一个孩子,他的短暂的、没有意义的一生就该结束了。皮耶罗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是他不在乎,或者说,这座比安奇庄园里没有什么能让他在乎的东西——亲情、爱情、友情——除了他的知更鸟。
他的知更鸟,他的灵魂的寄托,他的自由的快活的爱人。
她是那样的美丽,羽毛上都跳跃着阳光的影子,她的歌声是那样的动人,就像是书里描写的透明湖水和苍绿森林。或许,当她飞翔的时候,那些开得灿烂的花田,那些翻卷的麦浪,那些遥远的美好的事物都被她尽收于眼底。皮耶罗听着她的歌声,从中听见了他只在书里见过的事物和景色。
与此同时,老比安奇伯爵急得在书房里踱着步子,伯纳黛特刚看完医生,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有两个月才能出生。
比安奇家有个奇特的规矩,新生儿必须要在父亲的怀抱里安睡过,这样才算是比安奇家族的后代。
医生又去探望了皮耶罗,只说大概活不长。
伯纳黛特就像她的丈夫一样,低垂着眼睛不说话,静静地坐在一边抚摸着隆起的肚子。老比安奇伯爵则焦躁地走来走去,年迈的医生擦拭着玻璃眼镜,一时间书房里只剩下老比安奇伯爵的脚步声。
最终皮耶罗还是活到了孩子出生的那一天,他苍白到几乎失去了肌肤的颜色,连呼出来的气都好像是冷的。那个孩子被放在他的怀里,几乎是立刻大哭着醒来,因为孩子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一种不安的气味,让那个孩子大哭着想要逃离。老比安奇伯爵将一顶黄金做成的金属花环戴在皮耶罗的头顶,重得快要把皮耶罗单薄的脊背压垮。伯纳黛特穿着浅绿色的长裙,额前戴着水晶的装饰,她看向皮耶罗的目光是那样的冷漠和平静,就好像即将死去的不是她的丈夫一样——还有那个孩子,她看向那个孩子的目光也是同样的陌生。老比安奇伯爵难得用一种认真的眼神注视着皮耶罗,他唯一的儿子,他看着他和自己妻子如出一辙的蓝色眼睛,那里现在空茫一片没有什么生气,还有那本该柔顺富有光泽的浅金色卷发,如今干枯得像一蓬稻草。
“好孩子。”
老比安奇这么说。
也不知是在夸奖皮耶罗,还是他怀里的伊底帕。
伊底帕忽然停止了哭泣,他懵懂地听见了父亲微弱的心跳,一下一下,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唤。
它停了。
站在一边的女仆把伊底帕从他父亲怀里抱了出来,伯纳黛特拿出了一条纯白的手帕开始擦拭眼泪,老比安奇静静地看着他的儿子,这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停滞了。
直到伊底帕大声地哭了起来。
皮耶罗的葬礼举办得有些简陋,因为他的足不出户和他父亲的暴躁傲慢,没什么人能收到讣告。葬礼上的伯纳黛特黑纱覆面,穿着极庄重老成的黑色礼服,她掩着面低声啜泣,瘦削的背影看起来像是风一吹就会倒下。
在这葬礼上却有一个没人看得见的主角,那就是我们的皮耶罗。
他的魂灵依旧那么忧郁,他走向比安奇庄园里的那棵树,走向他心灵上的爱人——知更鸟。可是他发现呀,他的知更鸟早就有了自己的爱侣和爱巢,他们挤在一起,毛茸茸的羽毛互相摩擦,歌声里都含着脉脉爱意。于是皮耶罗的灵魂只能唱着悲伤的歌,在树下仰望他的知更鸟。
伯纳黛特
伯纳黛特。
一个同样可怜的女人。
她年幼丧父,又被迫嫁给皮耶罗。她在婚礼当天被所有人所忽视和遗忘,她不是没有期待和渴望。万一呢,万一她的丈夫会爱上她,万一他其实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淡和漠然。伯纳黛特坐在椅子上,镜子里映出她精心妆点过的面孔,除了她自己,现在没人欣赏。
皮耶罗,他看向她的目光是冷的,和他看书柜上的玻璃花瓶没有什么区别。于是她只能低着头,木然地念着书上的诗句,那诗里写春日嫩绿的柳条,湖上的涟漪,写大片盛开的玫瑰,小舟上的男女。诗里的春天温柔多情,灿烂美好,诗外的春天却是冷漠的丈夫和沉闷的庄园。
他不爱她。
伯纳黛特清晰地了解到这一点,这个男人,他的心早已不在这具病弱的身躯里了。那颗心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可能是任何地方,但是不会在她这里,永远不会。
伯纳黛特,她正年轻,像一株刚刚盛开的蔷薇花。她是那样美丽,金色的长卷发像是壁橱里的陶瓷娃娃一样漂亮,更别说那双眼睛,那双紫色的宝石一样泛着涟漪的眼睛。她单是站在那里,就像是白天鹅一样优雅可爱。这样年轻可爱的女孩,只要出现在宴会上,无论是戴着面具的舞会还是草坪上的下午茶,她都会吸引到在场大部分男性的目光。伯纳黛特,这个拥有瞩目美貌的女孩,本应被少年们真诚热烈的情话所包围,被那些诚挚的迷恋的目光所注视。但是她现在只能在偌大的比安奇庄园里,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佣人都冷漠而步履匆匆,老比安奇伯爵很少出现,至于她的丈夫皮耶罗,他不想见她,所以他们只在新婚后的第二天见过一面。
于是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画画,打理庄园里的一切——花园的修整,墙壁的翻新粉刷,还有许多琐事。
直到她的丈夫,年轻的小比安奇身体有所好转,至少他不再咳个不停,也不再发烧。老比安奇伯爵立刻就安排女仆通知她,今晚搬去小比安奇的卧室。她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老比安奇急不可待地想要一个健康的继承人,这座庄园也需要新鲜的血液。
伯纳黛特又见到了她的丈夫,皮耶罗看起来还是那样的苍白和消瘦。伯纳黛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躯体富有美感,她的皮肤细腻白皙,胸脯饱满,双腿修长。可是皮耶罗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把这当作一个任务一样草草了事。她披着柔软的皮毛斗篷,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床铺上,发了整夜的呆。
她怀孕了,一个姓比安奇的孩子在她的腹中孕育生长。
伯纳黛特开始厌食,嗜甜,偶尔也会脊背酸疼。那个孩子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安静,她很少呕吐,只是肚子一天天胀起来,身体也开始有些浮肿。
我大概是变丑了。
伯纳黛特胡乱地想着,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这里没有人在乎我长什么样子。
伯纳黛特有时候看着自己的腹部,那里原本是一片柔软的平坦,现在鼓起一个突兀的弧度,就像是平原上忽然出现的巨大怪石。那里孕育着一个生命,一个生来注定悲剧的孩子,他的父亲是个冷漠的诗人,他的母亲又何尝不是呢?伯纳黛特也不过是负责孕育这个孩子的一个承载工具,就像是用来烤制美味的苹果派所使用的模具,精致可爱,价格昂贵,但只是一个工具。伯纳黛特在房间里读诗,写诗,她现在身上有些浮肿,走路成了一件有些困难的事。她索性也就不出门了,这座庄园里并没有什么值得她出门的人或者事物。伯纳黛特有时候会支着下巴看向窗外,那里有一棵巨大的雾灰色的树,大概是冬天的缘故,现在只有些干枯的叶片。
真好看,就像油画里的那样。
伯纳黛特这么想。
我要在上面挂一个秋千,春天的时候就可以坐在上面读书,夏天可以乘凉。
她甚至有一些奇特的惬意,现在没有人干扰她,她也没必要去见她的丈夫。他们的灵魂互不相通,她知道,皮耶罗也喜欢诗,喜欢那些美好的梦幻的事物。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伯纳黛特颇有些自嘲地轻轻笑了一声,她垂着那双水一样的眼睛,指尖划过书页上晕开的浪漫字句,她的丈夫,皮耶罗,他的心是冷的,他并不会爱上任何人,皮耶罗的心里不会住下任何一个人的影子。我也一样,她这么想,没有人会来爱我,轰轰烈烈,至死都不渝地爱我。
下雪了。
鹅毛一样的雪纷纷扬扬,冷风从关着的窗缝里钻进来,像是一阵挥之不去的阴霾。
皮耶罗病得越来越重,他快要死了。
那个孩子还是按时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伯纳黛特看着她拼尽全力生下的孩子,是个足月的男孩,全身泛着可爱的粉色。一种奇特的恐惧和厌恶比母爱先一步在她的心里生长发芽,她肚子里住着这么个流淌着他那冷漠的父亲的血液的孩子,现在他来了。
皮耶罗死了。
当他怀里抱着伊底帕,男孩蜷缩在父亲冰冷的怀抱里,微弱的心跳将他包围,他就像是忽然和父亲灵魂相通,不去打扰皮耶罗最后的一点苟延残喘。
直到嘶哑的呼吸声停止。
伯纳黛特的口袋里一直准备着一块白色的手帕,她知道这一天随时可能会来,但没想到会是这个时候。她擦拭着眼角,那里有一滴轻轻的眼泪。
她的丈夫,沉默的冷淡的皮耶罗,连葬礼都冷清极了。伯纳黛特面上罩着黑纱,身穿全套黑色的庄重礼服,像雕塑一样立在那里。来客只看到她瘦削的背影,摇摇欲坠,于是自顾自编撰出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看向她的目光便多了一份可怜和同情。
伯纳黛特,她从年轻的妻子变成了年轻的寡妇。
伊底帕被他的祖父带在身边照顾,伯纳黛特的生活变得更加无趣。她没有丈夫,没有孩子,甚至没有可以说话聊天的同龄年轻夫人,或者小姐,她现在完全成了一个可悲的存在了。她年轻貌美,性格柔顺,却不得不整日面对空房,连她的孩子都不属于她——当然,她也并不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和他的父亲长相极其相似的孩子。她极少露面,最常做的事就是在卧室里写作,看书,画画,或者弹弹琴,总之做一些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
她真的叫人做了一个秋千,但是当完工之后,她又疲惫了。偌大的庄园,热闹的地方是老伯爵和伊底帕的住处,伯纳黛特,年轻的寡妇,她自己住在一侧,冷清得要命,就好像被遗忘和抹去。是啊,谁会在意她呢。她现在是一个已经完成繁衍后代任务的女人,就好像被吮吸掉鲜甜汁液和肥美肉质的贝类,空留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壳。纵使那个壳流光溢彩,娇小美丽,但是她已经是没有用处的东西了。
直到伊底帕长到了十二岁,老伯爵给他聘请了一名教拉丁文的女教师。
女教师不过二十岁,高挑纤瘦,穿着贴身的灰蓝色长裙和白色罩裙。她有一双红褐色的小鹿一样的眼睛和棕色的长卷发,这让她看起来像极了雅典神话里的女神,美丽,且富有活力。她很爱笑,说话的声音又甜又脆,像是裹了蜜糖的苹果。庄园里的人都很喜欢她,女教师总是有办法让伊底帕也露出一点笑容来——毕竟这个孩子有时候沉默得好像他的父亲。
伯纳黛特也对她表现出了一种恰到好处的热情,她适时地邀请这位自己儿子的教师来房间里坐一坐。女教师笑起来很活泼,带着阳光和牧草的气味,她坐在年轻的寡妇身边,抑扬顿挫地念着伯纳黛特写的诗句,并对它们赞不绝口。
女教师来自一所女子学院,那里的其他人都麻木和笨拙,只有年轻的女教师还留有一点可爱的气质。
她身上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伶俐和轻快,喜欢那些有关夏日的诗句,喜欢盛开的鲜花和小松鼠,还喜欢唱歌和小提琴。女教师总是穿得很整洁,蓬松的卷发编成两根辫子垂在胸前,长裙的领口总是高高地扣紧,只能看见一截小麦色的皮肤。她像是来自麦原,总是抱有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热切情怀,和她的小麦色肌肤还有小雀斑一样可爱。
这对于沉闷寡居的伯纳黛特来说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她看见一个年轻人的生命力,那样的热烈和纯粹,那样的美好和可爱。
于是伯纳黛特笔下的诗句越发大胆,从歌颂春日碧绿的树枝和百合花上晶莹的露珠,对于热烈情爱的向往被她尽数注入文字。
年轻的女教师读着读着就红了脸,在伯纳黛特的目光里烧起来了。她小麦色的肌肤在烛光的照映下像是晚霞一样泛着金色的光芒,美到近乎神圣。和她相比,伯纳黛特苍白到像是白色的瓷偶娃娃。伯纳黛特握着她的手,呢喃着念诵一切有关美的诗句,那些无一不是欲望,是对于美好事物的渴求,是对于爱的赞美歌颂,是一切的一切,是人类万物终生所无法摆脱的命题。
她们在一起,像是淋过潮湿的春雨,依偎在一起取暖和索取爱意。她不再是寡居的夫人,而是伯纳黛特,只是伯纳黛特,是一个年轻的,美丽的,追求爱情的女子。女教师捏着她的手,在掌心轻轻写下赞美春日的诗句。
赞美春日,赞美春天的绵软雨水,赞美春天的轻盈花朵,赞美春天的涟漪湖面。
赞美春日,赞美这属于生命的季节。
伯纳黛特变得更加成熟,美丽,她开始打扮自己,穿着轻薄的缀着复杂花边的长裙,窄长的鱼骨胸衣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和丰满的胸脯。她在房间里哼着歌编织蕾丝,她的衣柜里多了一批色彩明艳轻快的衣裙,就连首饰都更加小巧和活泼。她更多地出门,去周边的慈善学校发放面包和熏肉,给福利院的孤儿念故事,她在这些事情中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生命力,就像是女教师所带给她的一样。那些孩子们,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却都有着灿烂的笑容,他们追逐打闹,就像是一群吵闹的小动物。还有几名少女,穿着朴素的长裙和罩裙,裙摆甚至还有没洗干净的污渍,她们聚在一起读书,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一起,像一群取暖的小鸟。
伯纳黛特把这些也写进她的诗里,攒成好几张,等女教师下一次来的时候再念给她听。女教师靠在床头,托着腮听得沉醉,等诗念完立刻露出了笑容。
“伯纳黛特,你写得太棒了,这是我读过最棒的诗歌!”
她这么说,眼睛亮亮的,像是小鹿一样可爱,大声地重复着喜欢的词句。她一向这样,从来不会吝啬自己的赞美和喜爱,真诚地、热烈地爱着诗歌,爱着伯纳黛特。
于是伯纳黛特一天比一天出落得富有绵长韵味,像是逐渐成熟的鲜艳果实。
——她出现在伊底帕的视线里。
伊底帕
伊底帕。
他从小和祖父一起长大,除了年老的奶妈之外,伯纳黛特是他长到十四岁以来见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
他的母亲。
那是一个春末夏初的傍晚,他的祖父太疲惫以至于不知不觉在扶手椅上睡着了,这个少年难得有了一点自由的时间。老比安奇伯爵太过严厉,对这个身体健康的年幼继承人抱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掌控欲望。他要求男孩同时学习多门课程,算术、文学、历法,还有户外的马术和骑射。男孩的每一位老师都拿着一份丰厚的薪水,也因此对于教导这个可爱的男孩抱有极大的热情。伊底帕奇异地遗传了老伯爵的绿眼睛,却像一汪遍布绿藻的池塘一样难以窥视。很难说是不是遗传,他热爱文学,比如他父亲曾经阅读过的那些书。他喜爱富有美感的诗歌和油画,不过老伯爵并不喜欢它们,所以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小小爱好。
伊底帕决定去花园里走一走,他知道花园里有一个小小的池塘,那里养了一对白天鹅,还有沉静美好的睡莲。他喜欢那里,不过由于老伯爵不喜欢他往那边去,所以他很少去后花园。
然后他就在那里看见了一个女人。
女人披散着金色的长卷发,穿着面料轻薄垂落的米色长裙。她坐在秋千上,赤裸的双足踩在碧绿的草地上,手里还捧着一本书,连她身后的池塘里,天鹅都收敛了翅膀浮在水面上,水面倒映出一片模糊暧昧的夕阳。伊底帕可以清晰地看见她发梢沾到的草屑,她低垂着的眼眸和白皙的脚趾。女人忽然抬起了头,也看到了呆滞的伊底帕,她紫色的眼睛忽然就冷下来了。伊底帕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
“伊底帕。”
女人这么喊他的名字,看起来有一种奇异的平静温和,“你该回去了,你的祖父不喜欢你来这里。”
真奇怪,伊底帕这么想。我从来没见过她,她却知道我的名字,还有祖父的事情。
等晚上要睡觉的时候,伊底帕问奶妈,白天他遇见的女人是谁。奶妈说,那是他的母亲,伯纳黛特。
伯纳黛特。
伊底帕咀嚼着这个名字,觉得陌生又亲近,就好像他在梦里听过无数遍。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是一位淑女,一位天赐美貌的淑女。
母亲。
这个词对于伊底帕来说是这样的遥远和陌生,他并不理解这个词背后的含义,骨血相连的,同出一脉的母子。老伯爵并没有和他解释这些,大概是他不想再回忆起和他那个糟心的病痨鬼儿子有关的一切,他也就没有过多地去问。
伊底帕是极为聪明的孩子,他当然知道为什么——他的父亲,年纪轻轻就去世的小比安奇,身体病弱性格孤僻的皮耶罗。他听奶妈说起过他,皮耶罗小的时候伯爵太忙了,又很少去照顾他,或许是因为他长得像他的母亲,那位难产而死的年轻夫人。老比安奇伯爵对他的妻子爱得太深,而皮耶罗夺去了她的性命,他不愿意见他,也不敢见他。老比安奇伯爵害怕见到皮耶罗那双和他母亲极为相似的蓝色眼睛,那里幽深而宁静,就像是他曾和妻子一起在树荫下念过的诗句。老比安奇伯爵不愿意多见皮耶罗,可是时间总是在过,皮耶罗变得一天比一天冷漠和薄情,他脱离了老伯爵的掌控,又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被掌控过。老比安奇愤怒,怨恨,憎恶,可他死了,留下一个婴儿。老比安奇伯爵就把自己余下的生命都压在这个孩子身上,他誓要将这个孩子和他的父亲隔绝开,他要亲自养育这个孩子,使他如同他的先祖们一样英勇,优秀。伊底帕的父亲死了,可他的母亲还在。伯纳黛特和她死去的丈夫一样喜爱诗歌,喜爱飞鸟和绿荫,老比安奇伯爵怕极了,他怕年轻的伊底帕也会走上他父亲的路,变得那样的懦弱忧郁。所幸伯纳黛特并没有表现出对于抚养幼子的强烈欲望。所以,顺理成章,理所应当,伊底帕被有意地和伯纳黛特隔离,也和有关他父亲的一切隔离。他不需要见到他的母亲,老比安奇伯爵这么想,他不需要接触这些,他只需要接受良好的严格的教育,成为一名优秀的伯爵,到时再让他与他的母亲相见也未尝不可。
母亲。
伊底帕咀嚼着这个词语,她应该是丰满而慈爱的,像是一头给予养分的牛,或者是提供成长空间的土地一般。但是伯纳黛特不同,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年轻,美艳。伊底帕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她牛奶一样的肌肤和发光的金色长发,还有点缀着蕾丝花边的纤细束腰,她美得像是油画里的女神。她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有着一种成熟的魅力,不同于教授拉丁文课程的女教师,和伯纳黛特相比,女教师只能算是少女,轻快又伶俐,却没有绵长的女人韵味。
伊底帕在梦里见到了白天的女人,他的母亲,像是古希腊神话里的女神一样,原始,纯粹,美丽,智慧。她紫色的眼睛里氤氲着春天河水的柔波,温顺而惹人怜爱。她看起来充满了包容和母爱,抚摸着伊底帕的头发,任由这个孩子亲近自己。伯纳黛特,她就好像花园里的那只白天鹅一样,轻轻垂着雪白的脖颈,目光里又有一点奇特的哀怨和忧郁,那是不属于伊底帕世界里的东西,是女人多情又无情的慨叹。
伊底帕,他中了俄狄浦斯的诅咒了。
他着了魔,可他的母亲并不爱他。
他开始一次又一次想方设法的去靠近伯纳黛特。伊底帕看见教授拉丁文的女教师同伯纳黛特一起在花园里散步,那时伊底帕在上马术课,只能投去遥远的一瞥。他后来向女教师打听伯纳黛特,女教师笑得非常温柔可爱,说他的母亲是她见过最优秀最美好的存在。她挑着给伊底帕背了一些诗句,写天空中的白鸽,写广场上跳舞的男女,写孩童稚嫩的面庞和活泼的步伐。伊底帕爱极了这些诗句,它们带着一种女人特有的温柔意蕴。他还在镇子的广场上遇见过他的母亲,她穿着繁复的长裙,戴着点缀了花朵和宝石的绸缎帽子,衬托出她丰满的胸脯,柔软的腰肢。伯纳黛特坐在广场上的天鹅雕塑下,看向那些嬉闹的孩子的目光里充满了爱,这让她看起来不同于那些年轻的少女们——她们太过吵闹,又穿着花哨的裙子,看起来活像是一团团移动的花球,还是一团聒噪的嗓音尖利的花球。
他前所未有地对他的母亲产生了一种迟来的依恋,也许是人类卑劣的天性使然,但是伯纳黛特是他见过最动人的女性。她身上具有一切女性的美好品质,她足够美艳,足够聪慧,有些年长的年龄反而为她增添了一份独特的风韵,就像是上好的葡萄酒那样,陈年的比新酿造的更加风味醇厚。
俄狄浦斯的命运再一次上演在这个年轻男孩身上,他开始频繁梦见伯纳黛特,他的母亲。在梦里,她穿着白裙在草地上奔跑,像是上天降下的精灵天使,天使掬起一捧水泼洒向天空,于是天上下起了雨。他又看见他的母亲穿着黑色的长裙,撑着一把黑伞,站在一座大理石的石碑前,大雨瓢泼,但是不妨碍他凝视着伯纳黛特白皙的脖颈和露在手套外的一小节莹白手腕。
他连续做着这些梦,连白天的学习都有些恍惚。伊底帕知道这是不伦的情感,可那又怎么样,他爱她,就像游鱼爱上一朵玫瑰,蝴蝶爱上一只乌鸦,爱就是爱。知更鸟可以爱上知更鸟,但是它也可以爱上一个悲哀的懦弱灵魂。伊底帕,他有着懦弱的魂灵,却有着最纯粹的爱。
伯纳黛特,我爱您。
伊底帕瞒着他的老师们,当然,还有他的祖父,他也开始写诗了。也许这诗歌的命运是一种独特的诅咒,使他们爱上错误的存在,使他们的命运走向一条晦涩不明的荆棘小路。伊底帕的诗里爱写白天鹅,他写柔软丰满的羽毛,他写修长美丽的脖颈,他写阳光下的动人身影,他穷尽自己的想象描绘出一幅美艳纯洁的画面,就像是伊甸园里那颗诱人的苹果,无时无刻不在轻柔的勾引着他。
白天鹅说,快来呀,快来呀。
男孩懦弱的灵魂说,我不敢,我不敢。
白天鹅又说,来吻我,来爱我。
她雪白细腻的羽翼拂过男孩的心,在上面刻下一道一道的痕迹,旁的人都看不见。只有懦弱的灵魂自己才知道,那些炽烈的情感在他玻璃一样的身躯里是如何翻滚沸腾,卷出一道道汹涌的浪花,逐渐将他吞没。
他的诗,写了又烧,烧了再写,炉子里的灰烬越堆越多。伊底帕的墨水用得太快,可他的笔下,那只白天鹅始终没能展现出她的风姿,她远得好像一个随时会破碎的梦,偏偏又近在咫尺,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摸。
伊底帕和自己说,等到了秋天,等院子里的树叶都落了,我就去找她。
他等呀等呀,玫瑰也凋谢了,蝴蝶也飞走了,可是树的叶子落得太慢,一片又一片,不慌不忙,伊底帕的诗也一直没能送出去。
直到有一天,他想再去池塘边逛一逛,却没能寻觅到天鹅的身影,佣人说,天鹅死了。
他的天鹅死了。
除了伊底帕自己,没人知道他在伤心,就好像没人知道他的心里爱着一个美丽的女人。他总是这样,祖父喜欢什么,他就去做什么,唯独伯纳黛特是一个例外,她太美丽,又太独特,魂牵梦萦地出现在伊底帕的梦里,一次又一次。
他还是勇敢了一次,在一个傍晚,就像他们刚见面的那样,他脚步轻快,怀里揣着自己写的诗篇。奶妈只以为他要去同伯纳黛特说些母子间该有的对话,比如问好。她认为伊底帕需要母爱,需要来自母亲的拥抱和亲吻,就像是每一个孩子都得到过的那样。可是当他准备敲响伯纳黛特装饰着百合花和绸缎蕾丝花边的门时,他意外听见了女教师的柔软笑声——那绝对是女教师的声音,她每每说话急促音调偏高时就会是这样的嗓音。
这一切都乱了套。
刘文清摄影作品
奶妈惊慌着去找老伯爵,伊底帕愣在了门口,女教师总是开朗微笑的面容和母亲美丽柔和的面庞在他的眼前交错,最终化成一双忧郁的沉默的蓝色眼睛。那是他父亲的眼睛,永远是那样的空茫和漠然,没有爱,也没有多余的情感,就像是雨后的天空,澄澈,干净。
老比安奇伯爵提着剑赶来,毫不犹豫地踹开房门,动作利索斩杀了女教师和伯纳黛特。他红着眼,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是一头暴怒的雄狮,也像是咬碎猎物喉咙的年迈头狼。他愤怒到了极点,看起来随时可以再杀一个这时候忤逆他的人。他当然愤怒,他引以为傲的庄园里,竟然出了这样一桩天大的丑事,还被他精心养育的孩子所目睹。何其荒唐,何其不知廉耻!并且他的孩子忤逆了他的意愿,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竟然到了他的母亲身边,没有任何人告诉他,甚至他不知道这是伊底帕第几次和伯纳黛特相见。
伊底帕注视着女人的身体,和他想象中一样,白皙莹润,丰满光滑,她的指甲上还涂着艳丽的红色。他忽然望向窗户,那外面有一对知更鸟,依偎在一起梳理羽毛,十足的温馨场面。可房间里一片狼藉,地毯上打碎了一只玻璃花瓶,纯白的百合花瓣浸在血里,老伯爵瞪着眼睛,用一种愤怒到极致的目光缓慢凝视这个房间。床上罩着层层叠叠的旖旎纱帐,床头放着诗集,白色的睡袍凌乱地躺在绸缎软被上。
伊底帕忽然大笑出声,疯子一样仰着头大笑,他不再去看地上的尸体,窗外的知更鸟被他的笑声惊起。他转过身去冲出了这个房间,却一脚踩空,从走廊的楼梯上跌下去摔死了。楼下传来女佣惊恐的尖叫和哭声,还有乱起来的脚步声。
于是房间里只留下老伯爵,手里提着还在往下滴血的剑,脚下是一对年轻女人的身体。
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她死去的时候也是赤裸着,手指往下滴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