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2025年第3期|李治邦:寻找支点(中篇小说)
一
王小鲁和他的爱人马蕊是同一所名牌大学的同学,只不过王小鲁是学日语的,马蕊是学哲学的。两个人在大学最后一年开始谈恋爱,同学笑话他们是“黄昏恋”。王小鲁穿着有些土气,其实端详之下,是个很帅的男人,白净脸,留着平头,黑框子眼镜,周身透着干净利落。他性格内向,很少说话。而马蕊长得模样倒一般,皮肤比较黑,前额宽大,只是眼睛大,像一潭深井,总流动着一股水汽。马蕊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常常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马蕊会滔滔不绝地谈话,而王小鲁就只是默默地倾听,偶尔哼哼两声。同学们嘲笑地说,最好的老师是马蕊,最好的学生是王小鲁。
说起来王小鲁和马蕊相爱是开始于偶然的一瞥。在大学的后街有一个书店,王小鲁总是没事到这里走走,看看书。其实大学里有图书馆,他觉得拘束。在后街这个书店旁边就是一个超市,乱哄哄的,可书店里边却很安静。所有的摆放书柜很高,需要竖梯子才能到上层。让王小鲁比较惬意的是有舒服的椅子,可以挑完了就倚在那里翻阅。尽管周围都是走动的读客,但每个人的脚步都很慢,像是走太空步。这里有不少自然风光的画册,一般在大学图书馆很少看到,王小鲁喜欢摄影,他觉得能在这里找到灵感。这些画册里能看到鸟儿在空中飞翔,或者梅花鹿在田园里散步,再有就是漫山遍野的樱花盛开。其实看书也是一种养眼,养眼了心境就开阔了,纷乱的想法也随之得到梳理。他看到书柜里边有一个女孩子在看书,没有头部,只有伸出来的一条长腿,光洁如玉。王小鲁想过去看看,但抑制住没有动,就让想象蔓延。有朋友喊他要走了,他离开时看到那条腿已经没有了,似乎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为了这条长腿,王小鲁又去过书店很多次却没有看到,他觉得丢失了什么,心里一直怅然,当时为什么就不能够过去看一眼。中秋节的那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和窒息,王小鲁又去了书店,因为书店里的空调自然风特别舒适。他又坐在那个舒服的椅子上,他什么也没有看,就是看着满屋子的书,想着自己家的糟心事儿。父亲是一个老交通民警,指挥了一辈子,喜欢收藏书籍,嗜好剪报,后来因为东西越来越多,就租了一个房间专门摆放。没有想到退休以后父亲患了白内障,而且很厉害,做完手术也不见好,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人影。父亲很悲伤,就让王小鲁把租的房子退了,收藏的书刊和剪报都卖废品。王小鲁不愿意看到父亲收藏一辈子的心爱之物都卖了,就拖拉了半年,后来父亲跟他发了火,王小鲁这才卖了。父亲背地里哭泣,王小鲁心里也很别扭。王小鲁正想着这些烦心的事情,扭头无意间又看见那条长腿。他毫不犹豫地走过去,看见一个女孩子正在看书,多少有些失望,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清秀,但是很周正,两只清澈的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王小鲁一时语塞,憋了半天说了一句,我是王小鲁,是旁边大学日语专业的四年级学生。对面的女孩子扑哧笑了,说,你先拉我起来,我叫马蕊。说着,王小鲁把马蕊拉起来,觉得马蕊递过来的那双手很绵柔,攥在手里像是一团刚揉好的面。
毕业以后,马蕊费了很大劲儿去了开发区的一家广告公司。王小鲁在马蕊的热情推荐下到了旅游公司。马蕊的叔叔是这家旅游公司的经理。马蕊对她叔叔说,王小鲁的日语娴熟到了日本人听了都以为是本国人在讲话的程度。叔叔怀疑地对她说,别因为他是你男朋友就夸大其词,王小鲁又没到过日本,谁能印证呀。
王小鲁进了旅游公司,第一个活儿是接待日本老人旅游团。他流利的日语确实让日本老人喜欢,说他的日语有点儿北海道口音,问他是不是有亲戚在北海道。王小鲁哭笑不得,越解释越解释不清。
过了几个月,王小鲁带着旅游团去了戚继光的纪念馆,骄傲地给他们讲了戚继光的历史,说他在嘉靖四十年在台州、仙居、桃渚等处大胜倭寇,九战皆捷。次年,奉调援闽,将福建境内倭寇主力消灭殆尽。他看见日本人兴趣盎然,没有因为他讲这些就显得不高兴,而且都拿着手机冲着他照相。
马蕊的叔叔也跟在团里。那天行程结束,他请王小鲁和几个下属在一家酒店的包房里吃饭。酒桌上,他高兴地说,王小鲁真是不错!来,给大家唱个日本歌,跳个日本舞!没想到,王小鲁当场顶撞了他,冷冷地说,我不唱歌,也不跳舞!我又不是戏子!马蕊的叔叔笑容僵住了,见王小鲁当场变脸,还当着许多人,脸上挂不住,因为他在公司说一不二,没有人敢跟他这么说话。他趁着酒劲儿大声说:“王小鲁,你太扫兴了!给你脸不知道怎么运动啦?听不惯我的话就别干了!”王小鲁转身就走,大声吼着:“不干就不干,我还不愿意干呢。”
马蕊的叔叔怔在那儿,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很多人拦着王小鲁,可他说什么也不在那儿干了。马蕊不满地说,干得好好的,你就因为我叔叔这句话不干了,神经病呀!王小鲁悻悻地说,我有自尊,我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人戏耍?马蕊恼怒地说,好,你有志气,是面子重要,还是挣钱重要?从此后我不管你,看你工作怎么办。
二
王小鲁在家待了一个月,天天跑工作。父亲的眼病越来越厉害,大夫说要是不做手术,那就只能维持。父亲即便这样,也拿着放大镜看报纸。有一次,父亲问王小鲁,你还能不能找到垃圾站,问问,我那些书籍和剪报还都在吗,我想念那些收藏一辈子的宝贝啊。王小鲁不知道怎么说,其实他挑了一部分自己收藏起来,那些书籍和剪报都是父亲的心血。他忍不住告诉了父亲,父亲拽住了王小鲁的手呜呜地哭,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失落。
后来,王小鲁要和马蕊结婚了,可没有房子,因为父母住的房子是单人间的。王小鲁从小就挤在父母床上住,后来大了就在外厅沙发上住。本来交管局给了父亲一间房子,后来父亲得知还有没房子的同事急着用,就自作主张把房子让出来。为这件事儿,母亲很难过,跟父亲闹了一场,跺着脚说,这房子给儿子的,你凭什么就不要了呢!马蕊也是和父母住。马蕊的父母都是中学的老师,是要脸面的人。王小鲁和马蕊干柴烈火的,约会都在外面,公园、电影院,还有大学附近的水上湖。有一次,王小鲁刚把马蕊的上衣解开,一个保安模样的人猛地走到两人面前,喝道,你们哪儿的?我盯你们好久了,怎么跑这儿干伤风败俗的事情,知道这里是水上湖吗,是对外的窗口。马蕊啧啧嘴嘟囔着说,你管得着我们吗,我们是正式夫妻,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又没妨碍谁!那人悻悻地说,真是笑话,在这办事儿的人还有夫妻的,有本事拿结婚证来!马蕊不服气地说,我们出来带那东西干什么。那人嚷着,你们根本就没有,我怀疑你们不是正经人!马蕊上前扇了对方一个嘴巴子,你才不是正经人呢,你偷看,你算是什么正经人!那人捂着脸横着眼睛说,你敢打我!马蕊说,我打你还是轻的,我要带你上派出所,告你一个流氓罪!那人也自知有点儿亏心,骂着街走了,险些摔个跟头。马蕊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突然哭了起来。王小鲁说,我们明天登记结婚,明天就登记!说完,王小鲁和马蕊拥抱在一起,抱了半天,谁也没有松手。
两个人登记了,王小鲁出来的时候亲了马蕊一下,喃喃地说,我保证,我一定给咱们安个家。两个人到处看房子,好的买不起,不好的又不愿意。中介的人不高兴了,说,你们还想买房吗,别天天遛我的腿呀。两个人凑了凑,全加在一起也就是四十多万元,连首付都交不起。马蕊无奈地对王小鲁说,不行咱俩就租房子住。王小鲁坚决反对,说,不行,咱俩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这样才住着踏实。晚上,两个人在水上湖边吃了一顿饭,要的是水上湖的鱼餐,都是鱼刺,但鱼肉却很香。王小鲁细心地给马蕊挑着鱼刺,然后把雪白的鱼肉夹到马蕊的饭碗里。每次吃鱼王小鲁都是这样,马蕊心里暖洋洋的,浑身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找这么一个贴心的男人,马蕊觉得值了。两个人手拉手走到湖畔,看着不远处万家灯火,王小鲁说,那要是我们的就好了。马蕊深深地吻了一下王小鲁,嘴唇湿漉漉地说,你是我的比什么都好。水鸟在湖面上飞翔,飞得很低,能看见雪白的腹部。
王小鲁终于在开发区的人才交流市场上找了一家令他满意的日本独资公司。公司经理叫山本,岁数不大,留着平头,西装革履的。猛一看,和王小鲁还真有几分相似之处。知道底细的人都跟王小鲁说,这家日本公司很难进,这个叫山本的经理很是挑剔,面试过几十名招聘者都没有他满意的。也不知道什么缘故,问他也不说。面试王小鲁的时候,山本让他看了一段日本反映政商关系的经典电影《金环蚀》,在电影播放的时候,山本就坐在王小鲁跟前,也不说话,默默地闭着眼睛。电影播放完,山本叫他马上做出诠释。王小鲁边看边用日语流畅地翻译着,然后给经理表述自己对日本金融现状和发展的评估。王小鲁做足了这次应聘的功课,他这几天泡在图书馆里,还在网上寻找资料。他对山本说,日本房地产市场存在价格过高的现象,一些指标显示商业房地产价格和租金比率已超过小型泡沫期水平。尽管房地产行业财务状况改善,但是还得注意其高杠杆比率和利率敏感性。受原材料价上涨和人力成本上升影响,一些企业收益改善乏力,如果不注意,危险系数将会加剧,后果不堪设想。山本经理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只对旁边的人说了句日语,大意说,不要再招聘了,非他莫属。山本站起来,对王小鲁说,你开车吗?王小鲁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车,但我知道日本的丰田等大公司都亏损得很厉害。山本笑着摆摆手,说,幸亏我的公司不是做车的。王小鲁走出公司大楼,他没有想到会让他看一部电影,其实这部电影还是他上初中时候看的,当时看不懂,以为是谈恋爱的,看完后一头雾水。可王小鲁就是这样,越看不懂的他就越想弄懂,于是就到处寻找资料,又跑到电影院看了两遍。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王小鲁惬意地给马蕊打了一个电话说,应聘上了。他说得淡然,其实掩盖不住他的喜悦。马蕊笑着对他说,那么难啃的骨头都让你啃出肉来,回来我请你吃好吃的。
三
这家公司有班车,从家到开发区一个多小时。上班后,王小鲁开始有了一些变化,愿意回来和马蕊说话了,而且说话的欲望很强烈。他和马蕊约会时,都是他不住地说,讲述自己在公司的故事,说山本有可能是同性恋。还有日本女人怎么不好看,屁股怎么显小,乳房像平板。还说天天中午吃日料,每天见了日料就反胃,回家就想吃炒白菜、辣子鸡丁。这两样菜母亲做得最好,从小就吃惯了。有一次王小鲁拽着马蕊吃四川火锅,辣辣的烫烫的,王小鲁吃得津津有味,马蕊却吃不惯,后来告诉王小鲁,回家一个礼拜胃一直辣辣的,像是着了火。马蕊起初还高兴,觉得他变开朗了。但没多久就发现,她居然插不进嘴。马蕊恼了,不高兴地说,你怎么那么爱说话了,好像变了一个人。什么叫谈恋爱啊,就是两个人都得说,不能全让你一个包了呀,我怎么办,我也憋得慌。于是,王小鲁就控制着自己,但越控制话就越多。后来,马蕊认真分析他,说,你在公司都说日语,说不了中国话,你就回来把话全抖搂给我了。王小鲁笑了,说,还是你懂我。
深秋了,城市的颜色都有了各种复杂的变化。那天,王小鲁和马蕊吃饭,又选择了在水上湖边。马蕊说,今天我们公司开会交流信息,我下载了不少好东西,给你看看,其中有很多反映动物迁徙的内容。马蕊找出一个短视频,名字叫《鸟与梦飞行》。他看完觉得很震撼,拍摄者采用了高科技空中拍摄的技术,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跟踪了鸟类飞翔,揭开了鸟类生活最美丽、最神秘的一面,而观看者就像是它们的一分子,完全投入到梦一般的大自然。他问马蕊,这里含着什么意思?马蕊笑了笑,回答得很简单,家里屁大的地方,你还不让我去像鸟一样飞吗?
说到买房,那天王小鲁回家,看见父亲正拿着放大镜看报纸。见到儿子,父母都凑过来说,是不是买房子没有钱。王小鲁摇摇头,父亲不高兴了,斥责道,你是我儿子,有事就对我说。王小鲁说,您能有几个钱。父亲让母亲拿出存折,说,里边还有三十万,我就那么多钱了,你知道我爱得罪人,退休金也不高,这就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就准备给你买房子用。我对不起你的地方是我当年拿工资买了不少书,没办法,那是我的嗜好。父亲说到这里竟然有些哽咽,王小鲁心里酸酸的。他知道父亲当交警的时候很“多事儿”,有次查酒驾,碰到一个硬茬,说认识交通队的队长,还知道人家的电话号码。父亲还是硬生生地让人家吸了检查管,说,你是酒驾,查完就上网了,谁也救不了你。后来这个酒驾的人指着父亲的鼻子说,好,我就栽你这儿,但有你好瞧的。后来,父亲发现队长一直没有给过他好脸色。其实,父亲说他当时动了心,但一股倔劲儿上来,怎么也控制不住。父亲曾经跟他去过多少次书店,有一次看见了《鲁迅全集》,当时就掏腰包全买了下来,钱不够,王小鲁还给父亲垫了十块钱。父亲让王小鲁抱着,他在旁边乐颠颠地走着,不住地说,这次算买齐了,不用再费心凑了。王小鲁在父亲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他记得父亲有次执勤,背后有一个小伙子忽然拿着铁锨给了父亲一下,父亲晃悠了一下始终没有倒,小伙子迅速跑了。王小鲁知道后问父亲,你怎么能没有倒呢?父亲回答说,我当时蒙了,就觉得后背火一样疼,想蹲下,可一个交警怎么能矬一截呢?男人不应该倒,就该戳着,那才是警察的威严。后来经过调查知道,这个小伙子被父亲拦过两次,都是因为斗车引起的。王小鲁没有接受父母的三十万。父亲的眼睛需要动手术,父母今后身体不好,都需要这救急的三十万。记得王小鲁生下后就得了软骨病,胳膊腿总跟面条似的。母亲就天天让他吃鱼肝油, 吃得他一见透明的药丸就哭,母亲看他难受的样子也陪着哭。那时,他父亲为了治疗母亲的急性肾病,花掉了家里大部分的存款,还不断地买书。因为父亲买书,母亲不知道和父亲吵了多少次架。所以,家里的生活很是窘迫。王小鲁始终不理解父亲就是一个普通的交通民警,为什么会对读书这么痴迷。父亲曾经跟他说过一段往事,说王小鲁的爷爷没有什么文化,曾经交过一个朋友。后来这个朋友恳求王小鲁的爷爷给他做一个担保,叮嘱他好好看看担保书再签字。王小鲁爷爷看不懂,就在担保书上签了字,他信任朋友。没想到,就这份担保书几乎坑得王小鲁爷爷倾家荡产。父亲语重心长地对王小鲁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文化就任人欺负,我不能再吃你爷爷的亏!
四
王小鲁在谈判桌上屡建功勋,山本越发器重他,没到一年时间,便破例提拔他为招商课的课长。有一次,王小鲁带着一组人跟美国的一家公司商谈贸易许可证。美国公司代表滔滔不绝地谈,王小鲁带着所有人认真记录,一本正经的样子。等美方谈完了,询问王小鲁的意见。王小鲁诚恳地说,我们没有听明白。美方很是失望。转天,美方又来了,还是那么谈,王小鲁继续带着大家认真地记录,并且仔细地倾听。最后美方问这次怎么样了,王小鲁抱歉地说,真的没有听明白。美国公司的代表不高兴了,说,你们哪儿没有听明白。王小鲁一摊手说,哪儿都没有听明白,我们回去认真地总结一下,再回复你们。半个月后王小鲁带着谈判团队去了美国这家公司,突然抛出了全部的解决方案。美国公司大吃一惊又极为佩服,只好同意了王小鲁的意见。
当签合同的时候,美国公司代表好奇地问王小鲁,你是日本哪里人?王小鲁面带微笑地回答,我是中国人,先生!签字结束后,美国公司代表要求和王小鲁团队吃饭,起初王小鲁拒绝,但美国公司代表执意邀请,王小鲁只好同意,在美国公司附近的一家中餐厅吃饭,吃的是川菜。王小鲁发现美国公司代表中国话说得很流利,于是就和他用中文交流,说的都是川菜的特点。日本人听不明白,就在那儿闷头吃,吃得大汗淋淋。美国公司代表对王小鲁诚恳地说,你告诉我,两次都说不明白,你又杀了一个回马枪,这里边有什么奥秘。王小鲁对美国公司代表说,我给你推荐一本《孙子兵法》,你读懂了,就知道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必须了解对方的真正意图,才能做到胸有成竹。美国公司代表笑了,说,我请你吃川菜,就是想好好辣辣你,没有想到你很能吃辣的,倒弄得我满眼都是火。看来我知己,却不知彼啊!那天,两家公司的人喝了三箱子啤酒,王小鲁一口没有喝,他不想再从自己嘴里说出半句不应该说的话,他发现美国公司代表始终开着手机,他必须警惕自己冷静,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就前功尽弃,被美国这家公司代表发现了漏洞。他事先已用日语对公司的人讲过,不许说与谈判有关的话,谁说了出问题自己负责!
过了几天,王小鲁接了一个活儿,是给一家新上市的日本汽车企业做一个视频广告,价位是二百多万,要在全国铺开。山本对王小鲁咂咂嘴说,钱不算多,但是这家汽车公司的老板是我家族的一个重要成员,你干好了给你提成。王小鲁眯缝着眼睛,这句话他听过几次,但山本从没有给过他提成,所以也就引不起他多大的兴趣。山本看出王小鲁的心思,郑重地问,你要多少提成吧?王小鲁开玩笑地说,我要水上湖的房子,你能给吗?山本突然笑了,我知道你结婚没有房子,我不会亏待你。王小鲁转身走了,用背影对着山本,说,你一直亏待我。山本似乎不担心他,因为王小鲁就是干起活儿来不要命的主儿,何况拍摄这样的视频广告是他的最爱,能迸发出很多灵感的火花。这家汽车公司的经理助理是一个很时尚的女人,叫黄黄,王小鲁觉得像是一只狗的名字。王小鲁按照对方要求,提了一个便携式的摄像机去了汽车公司,跟黄黄谈。谈了几分钟,黄黄把他带到那辆新款的日本汽车跟前,说,你拿摄像机拍几个角度,咱们现场看好吗?王小鲁知道这就是叫板,于是他拎着摄像机,观察了一下,然后上下左右拍摄了几个镜头,然后回放给黄黄看。黄黄看了几遍,诧异地问,我这儿也没有光,你怎么能拍摄出来光感呢?王小鲁戳了戳一个窗脚映出来的光,说,那就是光感,如果再晚点儿拍摄,那窗脚的光过去了,我就拍不出来了。黄黄扭头看了看那窗脚,果然有光在慢慢地朝外移。黄黄抿嘴看着王小鲁,问,你这么一把好手,怎么会待在山本这家公司。王小鲁看着黄黄那隆起的胸脯,还有鼻尖上滑过的一小缕浅橙色,笑了,反驳道,山本这家公司怎么了,实力很雄厚。黄黄说,你们老总太认真了,我们老总就是拿山本开玩笑,山本就举根针当棒槌了。王小鲁火了,你们开什么玩笑,不是合同都签了吗?黄黄板着脸说,谁说签了,那是你们老总自己的想法。我们这款起价高的汽车,让你们拍广告,估计一辆也卖不出去。王小鲁变脸了,说,耍人呀,告诉你们那个日本老总,给我一千万也不会拍了,爷不伺候!说完,王小鲁抓起摄像机就走。他听见黄黄在后边吃吃笑着说,就是跟你开玩笑,你还认真了。转天上班,山本见了王小鲁说,合同昨晚签了,我这个叔叔就是这么一个不讲理的人,你不要跟他较真。王小鲁说,这不是较真的问题,做事要讲究信誉和诚实四个字,难道日本人不讲这个吗?山本有些尴尬,但依旧微笑地说,我们也讲,一定要讲。
那天晚上,出乎王小鲁意料,黄黄约了他喝咖啡。
咖啡店坐落在高档商业区的四十三楼,王小鲁没有来过。王小鲁本来想拒绝黄黄,说实话,他对黄黄印象不怎么好,但还是来了。他给马蕊打了电话,说晚上有一个应酬。马蕊不高兴地说,自从你进了这家公司,应酬越来越多。王小鲁敷衍着,说,日本人讲究这个。王小鲁进来就发现四周都是硕大的落地玻璃窗,能鸟瞰整个灯光灿烂的城市。咖啡店里人不多,都是两个人的座位,充满了暧昧的味道。黄黄问,你喝什么?王小鲁说,蓝山吧。黄黄有些兴奋,说,我请Espresso,“展望红宝石”,金奖豆!王小鲁微笑着,不说话。黄黄说,世界极品,全市只有这儿能喝到最纯正的,但还不知道今晚有没有。说着话,黄黄把服务生喊过来,说出这个牌子。服务生想了一会儿,我给您问问今晚有没有,很长时间没有来货了。王小鲁不喜欢黄黄这种显摆,于是很快就涉入主题,问,汽车的广告片什么时候能拍摄,我们的日程安排比较满。黄黄笑着说,你就这么着急。王小鲁说,我不是着急,是我们山本经理特意叮嘱我要拍摄好,我关心你们对我这个创意的态度。黄黄说,为什么从车上走出来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呢?王小鲁说,你这款新车不是时尚的,是适合普通人开的,而且价格在十五万左右。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出来就说明谁都有可能享受这款新车,而且会开到你的家门口。黄黄笑了笑,你就这么不喜欢漂亮女人?王小鲁说,漂亮女人在汽车广告里看多了,也就腻了。黄黄跷起了腿,很修长也很润泽,在灯光照射下显得很性感。王小鲁没说话,他经历过这种场面太多了,与各种公司打交道都是漂亮女人坐在谈判桌的对面,然后让对面的女人折磨一顿后离开。黄黄说,听说你至今还是单身。王小鲁扑哧笑了,说,我已经登记结婚,就差找房子了。黄黄说,你们男人不是不喜欢结婚吗,你就这么热衷?说着,一个穿装考究的人端着两个小杯子走过来,服务生后边介绍着,这是我们的咖啡制作师。黄黄缓缓站起来,把精致的小杯子接过来,其中一个递给王小鲁。王小鲁觉得那杯子小到了手心这般大,他吮了吮,很快就喝完了,慢慢地回味着什么。黄黄问,你怎么喝得这么快呀。咖啡制作师对黄黄说,这位先生做得对,必须这么喝,要不然味道就变了。
重新坐下,黄黄不高兴地说,你喝过?王小鲁惬意地说,喝咖啡是很讲究的,见到这种咖啡我突然想起来去年去荷兰阿姆斯特丹,跟一个朋友喝咖啡。也是Espresso,喝完了以后陶醉了许久。黄黄点点头,这就跟蚊子喝血一样,因为这一小杯也就是30毫升。王小鲁说,喝咖啡不都是慢慢喝的,也有这么快速喝的,但关键是喝下去慢慢品味其中滋味。“展望红宝石”原产于巴拿马瑰夏庄园,是埃塞俄比亚传家宝原始种。因为产自高海拔地区,所以比平地咖啡味道更浓郁。黄黄说,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你,你身上有一种别的男人少有的东西,就是特别自信。王小鲁笑了,不少男人都喜欢恭维你,你习惯了这种恭维。黄黄说,你是少见的男人,告诉你吧,我们老板对你的创意很欣赏。日本是个老年社会,现在日本高速公路口上都是老年人当班,满头的白发,而且都尽职尽责。老年人开车在日本很普遍,现在中国也开始流行。你不是说给你一千万也不拍吗,怎么突然变了呢?王小鲁回答,当时是气话,回去还不是山本老板定。黄黄说,我跟你一样,在这家公司总觉得憋屈,干什么都是看老板的脸色。王小鲁笑了笑,反正我在公司的腰板总是挺直的,从来不屈服什么。黄黄说,我愿意跟你交一个朋友。王小鲁站起来,走到柜台付款,回答是三千九百六十。王小鲁对这个天文数字也不诧异,打开手机付费,黄黄走过来不悦地问,应该我付费的,是我主动请你的。王小鲁付完款,回身微笑地说,我不习惯女人给我付费。黄黄厉声道,你就不会问问我的态度吗?
王小鲁说,这还重要吗?
五
王小鲁回家,深秋了,外边下起了小雨。马蕊打电话,说,你在我家门口等我,我找你有事。王小鲁打车到了马蕊家门口,见马蕊举着伞等他。伞很大,王小鲁过去在伞底下抱住了马蕊。马蕊闻了闻,说,今晚你没有喝酒,喝的是咖啡。王小鲁说,好嗅觉,喝咖啡花了我三千多块钱。马蕊说,跟一个漂亮女人。王小鲁点了点头,马蕊使劲儿推开王小鲁,王小鲁觉得雨好大,脸上瞬间都是雨水。王小鲁又一次扑进雨伞,马蕊抱住了他,说,我觉得怎么在你面前不自信了,以前我从来没有过。马蕊吻了一下王小鲁,湿漉漉的王小鲁有了温暖的感觉。马蕊说,我父母给了三十万,说给咱们买房子当首付用,你再找你的父母要二十万,咱们可以有一个家了。我不想咱俩就这么分着,就想和你在一起。王小鲁说,没问题。
三天后,王小鲁打电话给马蕊,说山本花钱为他买了水上湖的一个独单。马蕊当时就哭了,说,你是不是骗我?日本人说话不要全信啊。
水上湖是一座面积有好几百亩的人工湖,湖旁边的芦苇像是漂亮女人的头发,随风飘动,城里的人就喊它是“情人湖”。水上湖周围的房价是全市最高的,谁不希望推开窗户就能看到碧波荡漾的湖水,看到夕阳慢慢地坠落到湖面上,把湖水燃烧成一团旺盛的火。居住到这里,就等于日日在风景之中,谁能买到这么大的花园呢?王小鲁从山本经理手里接过钥匙时,差点儿哭出声来。这意味着他和马蕊有了立足之地,不必在郊区的小河边打发时间了。
为了房子,他与马蕊曾经多次提过,想贷款买房子,被马蕊拒绝了。后来还是马蕊改变了想法,找父母拿钱做首付。王小鲁没有张口朝父母要钱,他知道父母那三十万一直想给他。马蕊催了几次,王小鲁都支吾过去了。马蕊曾经说,我反对先享受后赚钱的生活方式,我不想每天早晨起来就顶着一脑门子债务。王小鲁不快地问,那靠我们赚钱买房子得猴年马月呀。马蕊戳着王小鲁的额头说,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呀,你那男人的本事呢?王小鲁火了,没房子就不结婚了?马蕊说,废话,没房子结哪门子婚。王小鲁的脸顿时成了猪肝色,说,那要等十年怎么办?马蕊说,我等啊,我就看你小子有没有志气!王小鲁反驳说,那就在小河边生孩子了?马蕊说,不结婚生什么孩子。就在这时候,马蕊的父亲给了三十万,这三十万像火一样燃烧了马蕊。马蕊父亲冲着王小鲁说,这年头儿,一个男人没有出息,才会没有房子。我和老伴儿挣来三十万也不容易,两个教书匠能赚多少钱,再加上我们也有病,进了医院就得花个千八百的。越老病越多,但为了我女儿,我们舍了。王小鲁热血往上蹿,他说,我不用您的钱,我要自己买房子。马蕊父亲拍着大腿说,好,你小子有种,我等着你买房子,你最好买水上湖的。你买完了以后,我给你烧高香,像供菩萨一样见天儿供着你。王小鲁一跺脚走了,马蕊跟过来说,我爱你这么几年,你总算是让我没白爱。当晚,马蕊在四星级的假日宾馆开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就对冲着水上湖。
王小鲁走进房间后,看到窗户外面的水面一片橘黄。两个人站在窗户面前,直到夕阳褪色,看到了水上湖面的点点灯火,马蕊说,太美了。说完跑到卫生间里洗澡,喊着,王小鲁你听着,我好好答谢你,我们就在这里好好享受水上湖的景色。那天晚上,王小鲁把马蕊横在硕大的床上,说着就把脸颊贴过来,滚烫的嘴唇陡地堵在上去。天与地接触,月和星碰撞。他疯狂地抚摸着马蕊,手触到马蕊光滑的脊背。马蕊激动地喊着,放肆地喊着王小鲁的名字,说,我就当这儿是我的家,我高兴了就使劲儿喊。马蕊在喊,王小鲁也在用力地叫着,两个人的嗓子都哑了,一摸,两个人都流了泪。王小鲁忘记了刚才在马蕊家的不愉快,躲进被子里说,你爸爸说得对,还是住在水上湖附近好,看着湖面的景色,人就立马旷达起来。马蕊把脑袋贴在王小鲁的胸前叨叨着,还是有个男人好,晚上搂着他,枕着他,和他聊天儿,想摸哪儿就摸哪儿。马蕊用手抚摸着王小鲁的一根根肋骨,像是在弹钢琴。
六
新房的钥匙刚拿到手,山本经理让行政课课长随他去看房子。王小鲁对山本说,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山本说,不行,你一定要满意,你不满意,我再给你换。行政课课长是个日本人,是山本家族的成员。他在旁边一直板着脸,没有一丝笑容。平素,他就和王小鲁面和心不和,认为日本的公司怎么能由着一个中国人这么风光。行政课课长随着王小鲁到了水上湖住宅楼,在面朝湖面的一幢六层楼的顶楼找到了房间,王小鲁推窗能看见水上湖的一片片浪花。他觉得比假日宾馆的感觉还好,因为楼下有条小径能直接通到水上湖的深处,晚上散步有了好去处。王小鲁看了看房间,就觉得厕所稍稍小了些,随口说,哪儿都不错,可惜厕所小了。行政课课长皱着眉毛,没好气地说,这已经相当不错了,你一个中国职员能有这个好条件应该感激涕零才对。王小鲁看着行政课课长说,你认为我一个中国职员不应该住这房子?行政课课长恼火地说,对,没有山本家族,我不会陪一个中国人挑三拣四的,我再说一遍,你对山本家族应该感激涕零。王小鲁脸色变青,他环视下四周,想了想,对行政课课长严厉地说,谢谢你的提醒,我不住了。
晚上,王小鲁把看房子的事情和马蕊说了,表示不住了,离开山本公司。马蕊说,你疯了!他一个行政课课长说话顶屁用,你斗气也不能拿房子斗啊。王小鲁说,这个行政课课长教育了我,不是他一个人,我想在公司会是一批日本人这么看。我为公司辛苦地奋斗了这么多年,呕心沥血,我把所有的心力贡献给公司。可行政课课长却说,你这个中国人应该向山本家族感激涕零。你听到了吗,不光感激,还要涕零。马蕊劝解着,你不能感情用事。王小鲁恼火地说,如果我听完这句话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反应,我就不是个中国人。马蕊生气地说,你这人怎么是一条犟驴呀!为了房子你就不能忍气吞声?你好好想想,咱俩为了房子付出了多少,你在我家还挨了一顿训斥,你就忍一忍,我求求你,就算为了我,为了我们将来的孩子。马蕊说着眼泪就稀里哗啦涌出来,两只手在空中乱颤抖着。
王小鲁吼叫着,我就是犟驴!我不能忍气吞声!
马蕊流着泪走了,临走时她说,原本我想把房子的事情说给我爸爸,让他知道,我的男人依然是优秀的男人,他女儿是有眼力的!可现在……
转天,王小鲁把辞职报告交给山本,然后又把房间钥匙递过去。山本看完辞职报告,长久看着王小鲁,意味深长地说,我有什么办法挽留你?王小鲁坚定地说,有,你把行政课课长辞退,我就不走。山本想了想说,很难的,他是我家族的人,跟我父亲关系也很好。王小鲁站起来神色泰然地说,那好,我走。他走出经理办公室,山本追出来说,好,我想通了,我去把行政课课长辞了,你还是要留下,公司需要你。关于辞退行政课课长的事在公司跟地震了一样,说什么话的都有,但是不管怎么样,大家都另眼看待王小鲁。行政课课长临走的时候当着众人深深地朝山本经理鞠了一个躬,连说对不起。然后,又走到王小鲁的跟前更深地鞠了一躬,说了一声对不起。王小鲁欠了欠身子,不知道说什么。所有人都目送着行政课课长,又用复杂的目光看着王小鲁,那个场面很像是一部电影。房子钥匙又回到王小鲁的手里,马蕊知道以后对王小鲁说,你这是赌博,万一人家山本不买你的账,让你小子卷铺盖走人怎么办?王小鲁微笑地说,走就走,我再到别的公司干。
老丈人一家人的嘴被封上,脸上对王小鲁有了点儿笑模样。为了搬家,马蕊破天荒请了几天假,广告公司告诉她得扣半个月的奖金,马蕊满口回答,你都扣光了也拦不住我请假,我活了快三十年,我这是第一次安自己的家。
七
马蕊跟王小鲁商量刷墙的事儿,她的意思是各自刷两面墙,谁喜欢什么颜色就刷什么颜色,互相保密。马蕊很少和王小鲁商量什么,一般都是她做主,完事儿才告诉王小鲁。包括半年前她去做流产,王小鲁被瞒得彻彻底底。后来看马蕊脸色苍白,追问了一番,马蕊才说,我做流产了。王小鲁蒙了,说,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说一声呀!马蕊说,告诉你顶屁用,没房子,孩子生在哪儿呀!马蕊做流产对王小鲁刺激很大,那天晚上跑到水上湖徘徊了许久,他痛苦地朝着空中伸着手,说,我的孩子,不管你去了张家还是李家,你都是我的孩子,你不要恨我,都是我的错。水上湖飞满了水鸟,在他身边颤抖着翅膀,嘎嘎呼唤,王小鲁的心碎了整整一个湖水。
各自刷墙的决定是马蕊做出来的,她看完新房子,说,这么好的房子没有喜欢的颜色哪行。王小鲁忙拦住,那算什么,一进门,两个颜色。马蕊回答干脆,我说完了,就这样!到刷房那天,两个人各自提着漆桶,准时会面在空房子里,结果,马蕊提的是白漆,王小鲁拎的也是白漆。两人相视很久,马蕊掉泪了,上前拥抱王小鲁,尽情地亲吻,把王小鲁亲吻得昏天黑地。王小鲁说,你和我拿的都是白漆,有什么可激动的。马蕊兴奋地说,总说心心相印,这就是应验了啊。搬进新房子就正式结婚,谁都不请,咱们到日本一起旅游,去北海道,在那钓鱼乘船出海。我的日语不行,你就告诉我几句常用的就行。王小鲁被马蕊说得一激动,情不自禁地也去亲吻马蕊。马蕊突然莫名其妙地抽泣起来。王小鲁安慰着,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咱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说着,王小鲁拥抱住马蕊,一只手把她的上衣扯下来,马蕊有些不适应。领到结婚证以来,王小鲁还是第一次这么大胆这么清楚这么坦然地看到马蕊的身体。马蕊推开他,说,咱们先刷墙,一会儿天就黑了。到那时,颜色就看不准了。
空房子成了两个人的世界,两个人一笔一刷用情用心去抹墙,很快,四面墙洁白了,泛着温馨。
马蕊溅了一身白点子,她撒娇地说,让我去洗一洗。说罢她跑进卫生间。然后她嚷着,这里面比我住的那间都大呢!王小鲁也跑进卫生间,跟着马蕊一起洗。马蕊说,两个人洗多挤呀。王小鲁说,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和女的洗澡。
房间暗了,王小鲁走到窗前,夕阳像一个熟透的大西红柿。那种橘红,如热恋中少女的脸颊。夕阳周围的红被洇得很广,染遍了满天的轻云,映得水上湖辉煌而圣洁。马蕊不知什么时候拥在王小鲁的身旁,水珠还挂在发梢上,周身散发着清香,那一张滋润的脸蛋儿像是破了皮的白葡萄。
王小鲁,你快看那水上湖,多么像一块红宝石!马蕊激动地喊着。湖水上湖被夕阳笼罩着,远远望去,那湖面彤红彤红,湖水荡起来,那红也随着流动,就好像刮起了一层火。王小鲁被眼前灿烂的景象所感染,他转身紧紧拥抱着马蕊,像吻花一样吻着马蕊。说道,马蕊,上大学时,我就是这么吻的你。
八
正式搬家那天,马蕊的父亲突然烦躁起来,总想找碴儿和王小鲁吵架。王小鲁实在不理解,悄悄对马蕊说,怎么了?你是和我结婚,又不是我带着你逃难。马蕊说,我在爸爸眼里是个宝贝,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走,他疼爱我,心里难受呗。王小鲁气恼地问道,他疼爱你,干什么和我过意不去呀。马蕊说,我搬走了,家里空了,爸爸的心也空了一多半,毕竟我在这里从小生活到大。
马蕊被隔离在外面,王小鲁被叫到屋子当中,没有他的椅子,所以只能站着,马蕊她的父母亲面对他端坐着。
马蕊父亲对王小鲁说,瞧你那皮鞋,脏成什么样子还觍脸穿出来。别怕省鞋油,没钱我花。瞧你那西服,皱皱巴巴的也好意思穿,烫烫啊,烫挺喽,再系个领带,没钱我花。王小鲁客气地说,不用,我有钱,哪能花您的钱呢。马蕊的父亲恼了,王小鲁你有本事了,你们有房子了,眼里还会有我们吗?王小鲁不高兴,但强忍着,心想,反正我怎么着也不成了,不就是因为我父亲是一个普通的老交警吗?马蕊父亲铁青着脸,你别心里骂我,说我嫌弃你父亲是老交警,那是屁话。你父母养活你到现在也不易,我知道你父亲读的书比我都多,那是一个有情怀的人。你得珍惜你的日子,知道在外企里混不那么容易。我是为你小子好,也是为我闺女好。马蕊的母亲旁边说,算了吧,别为难他了。王小鲁是你的女婿,他们今后好好过日子,你应该高兴才对呀。马蕊的父亲不悦地说,你别打断我说话,我得把话全说完,要不我憋屈。他们一走,就跟那鸟飞走一个样儿,我是指望不上了。马蕊的父亲说到这,把门外的马蕊喊进来,对她说,你一定得提防点儿王小鲁,说实话,跟老外混的人,观念新潮着呢,心眼也多啊!马蕊说,爸爸,您脑筋太旧了,人家王小鲁说日语说得好,但不见得就有坏心眼呀。马蕊抱着一件棉大衣递给她父亲说,这是王小鲁特意给您买的,挺厚实的,说您早上遛个鸟什么的穿上会暖和。马蕊的父亲接过棉大衣,手哆嗦着,说,哼,算你小子有心!
王小鲁不想说什么了。马蕊的父亲穿上棉大衣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步履蹒跚。马蕊走过来,对母亲说,妈,我们走了……老人抱住马蕊,泪流满面,哭得喘不过气来。王小鲁也陪着掉泪,他哭的其实是自己,是父亲。跟马蕊结婚,父亲是穿着警服来的。警服是崭新的,是父亲退休前上边特意给他留的。父亲的眼病越来越厉害,来的时候是被母亲搀扶着来的。有父亲的徒弟也跟过来,现在都成了交通队的队长和副队长。不知道为什么,父母坐的车几乎是一路绿灯,所有遇到的交警都冲着这辆车敬礼。王小鲁觉得特别骄傲,父亲看不清楚,母亲说,人家都朝你敬礼呢。父亲也回礼,眼里都是泪水。王小鲁这阵子太忙,好久没见父母了,只能抽时间跟父亲打电话,父亲每次都说,给你的钱为什么不拿着。母亲在一旁说,你父亲为了你把烟也戒了。王小鲁问母亲,父亲的眼睛怎么还不治呢?母亲说,还是要动手术,现在看什么都模糊,而且很快就看不见了。王小鲁难过了许久,每次下班回家,母亲都做好饭等着,父亲执着地说,你不回来吃,我也不吃。晚上睡觉,王小鲁就梦见父亲瞎着眼睛在水上湖边上乱走,呼喊着他的乳名。走着走着就掉进湖里,白发在河面上像散落的一堆芦苇漂浮着。王小鲁在梦中突然醒过来,感觉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湖里捞上来。王小鲁对马蕊说,我总觉得住山本给我的房子,心里不是那么兴奋。马蕊说,那是靠你的本事挣的,你有什么不踏实的。你算算,你这么多年给公司赚了多少钱。王小鲁说,我要是咱们自己的公司就没有这种感觉,在日本的公司就有些不自在呢。马蕊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想,多少外国人在中国的公司干活儿,人家怎么就觉得理直气壮的呢?王小鲁不好说什么,可心里不是滋味。
在马蕊家的教导终于结束了,马蕊对王小鲁说,我爸爸说道你好几年了,你跟我走了,他没了训斥对象,心里也不平衡啊。王小鲁听罢点点头,马蕊不愧是学哲学的。
九
一个周末的早晨,太阳一跳出来就出奇地亮堂。搬家公司的车没来,王小鲁公司的汽车却来了,从车上跳下一帮人,为首的竟是山本经理。在他身后日本人居多,也有少量的中国同事。山本亮着他的大嗓门用日语喊着,小鲁君,不是我批评你,这么大的喜事,为什么不通知我们。搬家应该是一件热热闹闹的大事,我已经替你把搬家公司给辞了。王小鲁被山本经理这一举动感动了,他头一次明白被上司重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在鞭炮声中,王小鲁和马蕊搬进新家。
一桌人喝得东倒西歪,日本人和中国人比赛喝酒,结果都喝得不少。只有山本经理稳稳当当地坐在中间。他说,小鲁君,这新房还差一部可视电话机,明天我派人给你安装。公司也有,我那也有,咱们在通电话的时候可以面对面的,我能看到你丰富的表情,好捕捉你的信息。王小鲁知道可视电话机比较贵,便涨红了脸,慌忙劝阻着,别价,我没做什么,这好事别都摊我身上,我承受不了。山本经理挥挥手笑笑,咱们的几次重大谈判,你有功劳。人活得究竟痛快不痛快,关键是敢不敢勇于表现自己,不能一辈子看别人脸色行事,给别人当杂役。其实,机遇每天都从你身边过,就看你抓得住抓不住。我到中国干公司好几年了,很少看到你这样的男人。
大家借着酒劲儿七嘴八舌,佩服山本经理的眼力,夸奖王小鲁的才干。在这些语言中有日语,也有中国话,两国语言这么交织着跳跃着。王小鲁第一次被大家这么集中赞扬,头上的汗都下来了。同事们喝够了,说够了,真话假话说完了,大家拍拍屁股起身都走了。山本是最后走的,他走路的姿势多少有些摇晃。他对王小鲁和马蕊说,我是大阪人,现在正是樱花盛开的时候。我们日本岛狭长,樱花从南到北渐次开放。大阪每当樱花开放时候,城里的人都争相去观赏。那樱花美极了,谁去看都带着心爱的人。在樱林中铺满了红的和蓝的塑料布,我们这些男男女女就在塑料布上半卧着,弹着吉他唱着歌。樱花开放,花落时飘飘洒洒,像是漫天的飞雪,一夜间,就铺满了地。说着,山本突然哭了,他红着眼珠说,小鲁君,看你们多幸福,我都嫉妒了,我和我的老婆离婚了。说完,他又晃晃摇摇地走了,走的时候没忘记把房门关上。新房里终于只剩下王小鲁和马蕊。马蕊拿出一个光碟,搁进音响里。一阵悦耳的音乐在屋里飘荡着,优美的音符在墙壁上撞着跳着,那么畅快,那么惬意,驱散走屋里的浮躁和喧嚣。
你还记得这首曲子吗?马蕊问。
王小鲁觉得这支曲子太熟悉了,想不出来在哪儿听过。他随着音乐,把马蕊拥到自己怀里,刚投进的月光把四面白墙笼罩成一片银色。他想起了什么,亲吻着马蕊说,在我们认识的那天听到的,是莫扎特的小夜曲……
天完全黑了,两人谁也没开屋里的灯。王小鲁和马蕊静静地躺在席梦思床上,盯着天花板。
我想我爸爸妈妈。马蕊突然说。王小鲁不快地问,你不是一直盼着能过咱们自己的生活吗?
没有爸爸妈妈的叨叨,我还真适应不了,觉得这个世界太安静了……
王小鲁搂住马蕊,嗅着马蕊身上淡淡的油漆味儿,真委屈你了,学哲学的,却天天在外面设计路牌广告。风吹日晒地,有点像非洲人了。马蕊躺在王小鲁的臂弯处呢喃着,小鲁,你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替你高兴。今天听这么多人夸奖你,我也自豪,我找你算是对了。当初为找你,我爸爸说我多少次。说你是学日语的,别看你说得这么娴熟,跟日本人说话一样,但是今后发展会很艰难的。王小鲁说,不会的!在山本的公司我很高兴。全公司里,中国人有三十多个,山本给我这套房子,就是给公司的中国人点燃了希望。其实山本也是这么想的,他想通过我给中国职员激励和启发,让他们也像我这样干。马蕊说,我不顾一切地爱你,但我总担心有一天我会从画广告的梯子上摔下来,再也见不到你。王小鲁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怔住了,老半天才缓过神来,再次把马蕊揽在怀里。他听见有风声敲打着窗户。王小鲁放下马蕊,跑到窗户前看着被灯光折射得朦胧的水上湖,见湖面上掀起了斑驳的浪花。他转身,见马蕊在自己的身后。他对马蕊说,公司有人说我是假日本鬼子,说我跟自己同胞谈判也不懂得照顾,不懂得暗地里给同胞回扣,就知道给山本赚中国人的钱。我闹不懂,我遵守商业道德难道错了吗?我想离开公司,可我又舍不得,因为我这个位置是凭才智干出来的。他说着抱住马蕊,马蕊的前胸很有突起感,属于拔地而起的那种。那腰部收缩得恰到好处,承上启下。臀部接连着两条长腿,每一块肌肉都在尽可能地显示女人的魅力。她的脊沟深陷,肩胛骨突出,富有骨感,宛如一只蝴蝶扬起双翼。马蕊说,你干好了,不仅日本人赚钱,中国人也有更大的利益,他们怎么连这么简单的理儿都掰不清楚呢。
王小鲁说,还是学点儿哲学有好处。马蕊笑了,笑得很灿烂。
十
第二天,王小鲁到公司,昨天那一伙帮助他搬家的人,似乎忘记了昨天的事儿,个个都陌生起来。他在走廊上,不时地被一些人拦住,问新房怎么样?没房的人开始酸言醋语,说王小鲁刚被招聘进来没几年就混上了房子,我们都干了好多年,还没看见山本给个砖头渣呢。上年纪的则旁敲侧击,希望王小鲁也教教他们日本话,这样好歹也能让儿子孙子等上房子。他想愤怒地喊,但喊什么没想好,最后还是装着微笑的样子进了办公室。
还没下班,王小鲁就逃出公司的大楼。秋天的一场雨,几乎把树上的叶子都打下来扔了满地。路面一派金黄,王小鲁觉得踩在树叶上很残酷。黄黄突然给他打电话,说她辞职开了一家啤酒屋,让他过来看看,一定不要拒绝。
在水上湖的一个角落,王小鲁走进了黄黄那家啤酒屋。啤酒屋装饰得很雅致,多使用新潮的霓虹灯加以点缀,融合了一些西式酒吧元素,十分时尚。黄黄拥抱了一下王小鲁,显得很亲昵,王小鲁适应不了,有些羞涩。啤酒屋里坐了不少人,音乐是日本小野丽莎的歌曲,融合巴西桑巴舞音乐与爵士乐的巴萨诺瓦曲风。王小鲁对黄黄说,她的歌有些老旧了,换点儿新的。黄黄说,我就喜欢听她的歌,不吵闹人,能让人静心。两个人坐下,黄黄对王小鲁说,我找你是求你,你们公司的人多,你让他们下班到我这儿喝喝酒。我的啤酒是德国进口的,正宗口味。我知道你们公司制服上都有标记,我让人给你计算,然后给你提成赚几个零花钱。说着,服务员递过来两扎啤酒,白颜色的泡沫打着圈圈。王小鲁抿了一口,觉得透心地凉。王小鲁好奇地问,你在公司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干这个啤酒屋啊。黄黄说,待在那里烦心,我总觉得那些人看我都色眯眯的,好像要扒光了我的衣服,我觉得不舒服。王小鲁笑了,说,你的自我感觉太好了。黄黄也笑了,说,主要是我在公司没有存在感,不像你那么引人注目。我喜欢自由,你看我这啤酒屋,都是朋友帮助我弄的。我几乎没有花一分钱,不满意了我还冲他们发脾气。王小鲁问,为什么开啤酒屋呢?黄黄说,我在大阪待了三年,日本的啤酒屋很多,也叫居酒屋。在啤酒屋里,大家可以放下所有生活与工作中的烦恼,能让你无拘无束大声畅谈,不必在意打扰到他人。王小鲁为难地说,你这个地方距离我们公司有些远。黄黄说,千万别找借口,还不是你的一句话,你们公司来的人我打八折。王小鲁听完,一口喝完了啤酒站起来,说,行,我给你做广告,但不要你的提成。黄黄拉着他的手说,看你,瘦了。千万别让自己的生活像机器一样。黄黄亲了王小鲁一下,王小鲁的脸颊火辣辣的。
夕阳快落山了,他看见远处的水上湖像是着火一样,湖面都是金色。他出门时太仓促忘带了家里的钥匙,现在到马蕊的路牌公司去取。匆忙走进公司后,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几乎没有人说话。这是一家集体合股办的公司,统共也就十来个人。只有个业务部和策划部,一间小屋里摆着四五张办公桌。马蕊负责策划和画街头广告,最卖力气,也挣钱最少。王小鲁对马蕊说过,现在都是电子大屏做广告的时代了,哪还有现场画广告的。马蕊说,做电子大屏需要多少钱,你知道吗?反而现在在广告牌子上画广告才显得珍贵。王小鲁不屑,马蕊说,返回传统可能就是一种创新,电子大屏时代早晚也会让别的什么替代。现在有的大城市都有DLP大屏幕,说出来的价格吓死你。公司的经理见到王小鲁告诉他,刚才,马蕊上梯子时不小心摔了一下被送回家了。王小鲁一惊,忙问,马蕊摔到哪儿了?经理轻描淡写地回答,骨头没事儿,就是脚给蹭破了皮。
王小鲁和经理是老朋友了,当初马蕊毕业后应聘了几家单位,人家一听是学哲学的都摇头。原本马蕊想到她叔叔的旅游公司,她叔叔说,你别来,要来就让你那会日语的男朋友来。你来了,我的公司就什么也干不好了,因为我不好管你。马蕊在家闲待了一阵子,后来到这家公司来是王小鲁托的朋友。王小鲁对经理有些哀求,能不能让马蕊干些别的?别看她活蹦乱跳的,其实身体很弱,另外,她也是大学生,动动脑子的活儿还行。经理连忙摆摆手,马蕊怎么样,你心里还不清楚。她是学哲学的,广告是玩商业智慧的,风马牛不相及。马蕊来,完全是看你的面子。我们公司可不比你们日本独资公司,人多工资高。我们不行,一个萝卜一个坑,有时还要身兼数职。王小鲁,不瞒你说,这我还嫌人多呢。正说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低头红着脸走进来,经理,我错了,下回我一定注意……没下回了,由于你的原因,你的生意让竞争对手抢走了,公司受了经济损失。我宽容,就等于毁了公司。你到会计那儿结账,然后另谋高就吧。小伙子还要说什么,看经理那脸色,转身走了。见到这一幕,还能说什么?王小鲁只好告退。
经理追出来,拉着王小鲁的手,满脸歉意地说,你们搬家,我也没去上,还扣马蕊的钱。这回马蕊崴了脚,我也只能给一天的假,明天她还得上班。现在广告公司很难干,全市的广告公司没剩下几家。我们需要转型,可现在广告电子大屏的变化越来越大,价格也越来越离谱,我们望尘莫及。现在接了几个活儿,给的钱刚够成本,你别说,人家都是冲着马蕊来的,说现在看见在户外画广告,都有一种怀旧感,觉得新鲜。马蕊的户外广告都是我们的出路,我就指望着她呢。希望你能理解我,我知道我越来越少人情味儿了,可没办法……经理低下头。
王小鲁忙说,我理解,我理解。
马蕊坐在楼门口的台阶上,脚脖子上裹着绷带。一看见王小鲁,眼里含着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王小鲁疾步过去,搀她起来心疼地问,怎么摔的?
几天没上梯子,今天一上去,心就发慌,腿就打哆嗦。攀到第六个阶,我一出溜,就跟打滑梯一样,然后,仰面朝天栽在地上。我说过,有一天会从梯子上摔下来……
你坐在这台阶上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家?
马蕊几乎瘫在王小鲁身上,呜咽着,我在等你……
王小鲁的喉咙里一个劲拱酸,他为自己是一个男人而不能帮助妻子感到羞愧。他轻轻对马蕊说,来,我背你上楼。说着,一蹲身把马蕊驮在背上。王小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攀登,马蕊伏在他肩膀上,眼泪滴下来,落在王小鲁的脖子上。
王小鲁,你有时是不是特别烦我?
王小鲁喘着气说,夫妻还说这些干什么。
马蕊轻声地,你在公司那么出名,我只是广告公司的小工……
其实你比我强,只是没有遇到好机会。
王小鲁,你记住喽!学哲学的都聪明,我一定会超过你。我早早晚晚会离开路牌公司,找到体现我人生价值的地方。
王小鲁背着马蕊勉强攀到家门口,见那站着两个人,肩膀上扛着电话线,手里拎着个提兜。王小鲁放下马蕊,问,几位找谁?其中一个高个儿的说,这是王小鲁家吗?我就是。王小鲁迷茫地点点头。开门吧,我们是给你安可视电话的。王小鲁愣了一下,想起山本到家里来的时候许诺过。还是马蕊反应快,忙掏钥匙,一瘸一拐把两位领进去,还张罗着让王小鲁沏茶递烟。
那高个儿说,是山本经理让我们来的。他边说边从提兜里掏出一个乳白色的电话机,顺势搁在写字台的左前方,啪,一个钉子楔进墙里,接着,电话线就近捋了过去,接着几绕几钉,电话线就拉完了。然后按了一下,一个液晶小屏幕竖立起来,高个儿的调试着颜色,然后给山本打去电话。很快,小屏幕上,山本露出笑容,对王小鲁和马蕊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喂,我长得漂亮吗?王小鲁笑了,说,谢谢你给我安的可视电话,我每天对着可视电话就必须得刮胡子了。还有,我不能有别的女人,只能是我老婆马蕊。因为万一谁打电话来,看到我身边是别的女人就完了。山本大笑着,我给你安可视电话不是监视你,就是想有时间聊聊天儿,说点儿私下的话。有些话在公司不好说啊!
活儿干好了,两个师傅往外走,马蕊瘸着腿,从柜子里抽出一条洋烟,一拐一拐追出去,两位师傅辛苦……那高个儿的把洋烟挡回去,不冷不热地说,不用这个,一切费用你们山本经理都付了。
十一
马蕊把那条洋烟重新搁回柜里,王小鲁感叹地,嗨,我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真办了。
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电话铃声突然响了,吓了两个人一跳。王小鲁下床去接电话,他对马蕊说,你继续睡吧,那腿别乱动。王小鲁不习惯地拿起话筒,拧开小屏幕,一看还是山本经理打来的。山本一脸疲惫,像是宿醉未醒,但仍然微笑着问候王小鲁。随后,他说,小鲁君,我们的公司要重组了。今后一段时间,引入新的战略投资、资产剥离、业务整合等等,会陆续进行。今天上班,你到我这里,我们谈谈吧。
王小鲁没说话,只是点点头。他回到床边,琢磨着山本的话,心绪纷乱。他不知道公司重组意味着什么,对他是祸是福。他在公司干了几年,他的工作业绩会不会因为重组化为乌有,一切从头再来?山本还会留在公司吗?他的团队会不会被拆得四分五裂?……他感到脚下的地板在晃动。也许,我会失去旧的支点。但我也会找到新的支点。我的专业水平,我的人格操守,我的马蕊,我的爸妈,还有这湖上的霞光,都是我本来的支点……
王小鲁站在窗户前,看见水上湖朦朦胧胧的。湖畔有一群老年人在跳广场舞,听不到什么,只是远远看见他们在不断地蹦,而且蹦得很起劲儿。他突然想今天下班应该去看看父亲,因为父亲马上就要到医院做白内障的手术。父亲说,快做吧,做完了我好看书看报。
马蕊在床上纳闷地问,刚安上电话,谁那么早来的电话?
王小鲁说,来自未来。怎么样,我的哲学水平也不错吧?
【作者简介:李治邦,文化和旅游部优秀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群众艺术馆原馆长,研究馆员。著有长篇小说《津门十八街》《红色浪漫》《预审》等八部,散文集《我在上空飞翔》等六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篇。有三部作品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