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引 子

舅家表哥，我叫他大表哥，只因为他在姊妹中排行老大。但他，就兄弟一个。小的时候，我叫他华子。

华子，是大表哥的乳名。

大表哥比我年长三岁，我叫他华子时，自然是我们两小无猜的那段时光。长大以后，我再也没有叫过他华子。感觉长大了再叫大表哥华子，是对他的不尊敬。

大表哥上中学时，我可能在读小学四年级或五年级。那时间，我叫他表哥，也叫他森叶。

森叶，是大表哥的学名。

但大表哥最初的学名不叫森叶，叫枝叶。他下面的妹妹是一个接着一个。舅舅舅妈想再抱个男孩与大表哥作伴，却怎么也生不出男孩来了。舅舅着急，找了个测字的先生掐了掐，说大表哥的学名没有起好。

舅舅问：“怎么讲？”

对方明知故问：“你姓什么？”

“吴。”

“这不就对了嘛，你想想，你们家姓吴，你给儿子起名字叫吴枝叶。吴与无，是谐音。那么，无枝叶，可不就是‘光杆’一根吗？”

舅舅没有文化，但他听了测字先生的那一番说辞后，当即惊出一身冷汗，悄声问人家：“那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改名字啊！”

下面的环节，自然就是舅舅掏出大把的钞票，对方给大表哥另外换了一个名字——吴森叶。

“森叶就好了吗？”舅舅疑疑惑惑地问那个测字的先生，“森叶的前面，再加上个吴字，不还是什么都没有吗？”

测字先生摇摇头，说：“一片森林，即使没有叶子，也还是森林，那含义能与一根枝条上的叶子一样吗？”

舅舅连连点头，说：“是是是，是比原来好！”

可大表哥换了名字以后，是不是就像测字先生所说的那样，森林遍布了呢？没有。

大表哥始终就是兄弟一个。

一

舅舅家那个村里没有路灯。

入夜以后，小村里乌蒙蒙的一片。可透过村西头那片茂密的翠竹林，可见一处灯光，摇曳在午夜间的竹影里。那便是舅家大表哥的面粉加工厂。

大表哥的面粉厂，准确地说，是大表哥与他妻子的外甥合开的一家面粉加工厂。他们之所以选在入夜以后加工面粉，是因为农村夜间的电价便宜，尤其是午夜十二点至次日清晨五点的那个时间段农用电的价格，还不足白天电价的一半。

所以，小村的后半夜，家家户户都熄灯就寝，唯有大表哥的面粉厂灯火通明。那可谓是小村里的一道风景。

大表哥开面粉厂那会儿，我早已经大学毕业，分配到我们市里工作。大表哥觉得我在外面读书多、走的地方多，让我给他的面粉厂起个名字。我在电话中得知他是与人家合伙开办的面粉厂，联想到“三得利”“两相和”等国内外叫得响的商号品牌，给大表哥他们的面粉厂起了个类似的名称：双旺面粉厂。

我跟大表哥在电话中说，“双旺”是指他与合伙人，双双都能赢利兴旺，算得上一个美好的寓意！同时，还有一层意思，是说他们面粉厂与客户之间，同样要有互利互旺所在。否则，只顾自己的利益，而客户无利可图，谁还到你们面粉厂去加工面粉呢。

大表哥在电话那端听明白了我的意思以后，连声称赞：“好！这个厂名好。”

我自感这个厂名起得不错，但我仍然自谦了一句：“你再跟新社子商量商量。”

大表哥很自负地说：“这还商量什么？就我说了算！”

很显然，大表哥没有把他那个合作伙伴新社子放在眼里。

新社子，大表嫂大姐家的儿子。

那小家伙我见过，个头不高，黑乎乎的，挺瘦。他与大表哥一同做过服装生意。期间，他还把村上一个小姑娘的肚子给搞大了，带到城里来，找我爱人做过人工流产。

我爱人是妇产科的医生。

当时，我住在爱人他们单位一间集体宿舍。一大早，我起来上公共厕所，看到路边冬青树旁蹲着个年轻人，正在那用手中树枝画地图玩。原认为那人是病房里陪护的家属，出来透透气呢，我就没当回事情。等我走到跟前时，那人认准了是我，扔掉手中的树枝，忽地一下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地冲我叫了一声：“表叔！”

顿时把我给愣住了，心里想：“这一大早的，这人是谁啊？怎么还喊我表叔？”

那小家伙看我一脸疑惑，主动自我介绍：“你不认识我了？森叶是我小姨父。”

他这样一说，我立马想起来了，我到舅家去时，见过他。他是森叶大连襟家的小孩子，低我一辈儿，他喊森叶小姨父，顺着亲戚的辈分捋下来，他是该叫我表叔的。

我问他：“你干什么的？这么早就跑到城里来了？”

从我舅家那个村里，到我工作的市里，少说也有八九十里的路程。我心里想，他一大早就跑来了，那不得半夜起身往城里赶啊。

他笑了一下，说他头一天晚上就来了。

我一听，他头一天晚上就来了，就口送了个顺水人情，说：“你昨天晚上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我话里自带热情。言外之意，你昨天晚上若是告诉我你来了，我得跟你弄两杯。其实，我这是客气话，他与我是拐弯亲戚，不存在那个。他是大表哥那边的亲戚，与我没有多大关系。但客气话，我还是会说的。

期间，也就是那小家伙与我搭上话儿子以后，弯腰从他刚才起身的冬青树旁，拎起一小塑料桶亮汪汪的花生油，说：“我来找表叔有点事情。”

我一听，他是来找我办事情的，立马警觉起来，没去接他的花生油。

当时，我在市检察院工作，老家那边来找我办事的人，大多是因为子女犯事，或是乡邻之间闹矛盾而对簿公堂了，才来城里找我扳平事端，那都是些难办的事儿。所以，出于职业敏感，我没有去接他手中的花生油。

然而，当他告诉我他此番是带个女孩子，来找我爱人做人工流产的，我当即放松了警惕，说：“好！”

我心里想，这事情好办。

我爱人作为妇产科医生，天天做女人胯下的那点事情，只要有男士帮助签字（承担责任），给女孩子做人工流产，那还不是小事情嘛。

转而，我意识到他带来的那个女孩子，可能不是正常怀孕。因为他送花生油给我时，他的眼神很羞涩，举止也很拘谨，让我觉得他心里隐藏着什么事儿。再者，我现场没有看到他身边有女孩子，顺便问他一句：“要流产的人呢？”

他说：“在宾馆里。”

这就是说，他与那个要流产的女孩子，已经在宾馆睡了一夜了。天亮以后，他早早地跑到我家门口来踩点。等他把我这边落实好以后，他返身就回宾馆去了。

当天，我因为忙着上班，没有过问他后续的事情。以至于那个做人工流产的女孩子长相是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过后，我爱人也只是简单地跟我说了一下。因为，他们手术室里，做那样事情的女孩子太多了。

接下来，我回老家，见到舅家大表哥，我也没有提那事。我觉得新社子那事，是羞于见人的。否则，他不会跑那么远，到城里找我。后来，也就是大表哥开面粉厂期间，到城里买电机上的三角带，奔到我门上，我们表兄弟在一起喝酒时，我无意中流露出新社子带个女孩子来找我做过人工流产的事。

大表哥猛一愣神儿，问我：“什么时候？”

我说了一个大概的时间，大表哥咂巴一下嘴，说：“糟了！那女孩子是他小姨子。”

大表哥掐算出那女孩子做流产的时间，正是他媳妇在家生小孩子、小姨子在他家伺候月子的那段时间。

我一听这话，赶忙叮嘱大表哥：“这事情，咱们表兄弟哪里说哪里落吧，可别回去说了。否则，弄得新社子没有面子。”

大表哥连声说：“那是！那是！”

大表哥甚至说：“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弄不好几个家庭都散板了。”

后期，大表哥与新社子合伙开起了面粉加工厂。想必，大表哥没有在意新社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大表哥在面粉厂主管内务，新社子在外面跑销售。当然，外面的关系，前期也都是大表哥帮助疏通的。

大表哥是1976年的高中毕业生。转过年，即1977年我们国家招生制度改革以后，大表哥那一届高中同学有不少考到运河师范、铜山师范，以及后期的徐州农校、徐州供销学校等。赶到大表哥在村里开面粉厂时，他当年那几个考上学的高中同学，好几个分配到我们县教育、农业口工作。他们得知大表哥在村里办起了面粉加工厂，明里暗里地都在帮扶他。

我老家那边，既是海边，又是产粮区。大表哥的面粉加工厂，在收购小麦上，是不用犯愁的。每到夏季麦收时节，周边村里人家，都主动把当年收下的麦子，送到大表哥的面粉加工厂储存。赶到哪家要吃面粉时，随时都可以来称面粉。期间，有个别农户把小麦送到大表哥面粉加工厂以后，家中发生了意外变故，中途想把原先送来的小麦变成现金，大表哥也会根据小麦的市场价格给予折算兑现。但中间要打一点折扣，毕竟对方把小麦储存到大表哥的面粉加工厂，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适当地收取一些储存费，对方也能接受。

但从整体上看，大表哥那种储存小麦、兑换面粉的经营模式，还是比较科学的。有点像农户往银行里存钱，平时把钱寄存在银行里，等到你想用钱时，再到银行去取。但银行里存钱有利息，小麦存放在大表哥的面粉加工厂里，不但没有利息，反而还要提留人家一定的储存费呢，那只是对中间用小麦来兑换现金的农户而言的。对于储存了小麦，又直接兑换面粉的用户，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你想嘛，大表哥孬好也是个高中生，算起账来叭叭的。

农户把小麦储存在大表哥的面粉加工厂，原则上是一百斤小麦，兑换七十五斤面粉，个别颗粒饱满又去掉杂质的小麦，也可以给兑换到七十七斤、七十八斤，或八十斤面粉，八十斤是上线了。剩下的二十几斤是麸皮。

麸皮，类似于糠草，农户们一般不会去计较这些。

但大表哥拿麸皮当作宝物一样，他转手出售给周边的养猪养鱼专业户，每斤麸皮可抵半斤面粉的价格。这样一笔账，大表哥是不对外宣扬的，大表哥只说一百斤小麦兑换七十五斤白面粉。如果有人较起真来，想讨回面粉以外的麸皮，大表哥就要收取面粉加工费，里外一算账，所讨回的那点麸皮，远不够面粉加工费的钱。那还讨要什么小麦麸皮？傻啊！

有上门来收购麸皮的用户，奔到大表哥的门上，大表哥当着众人的面，一般会摇摇头，说：“哪有什么麸皮，都随着排风口给扬走了！”其实，大表哥那是怕人红眼，故意这样说的。麸皮就是麸皮，怎么会随着排风口扬走呢？

赶回头，大表哥把那收购麸皮的人送到大门口，他会主动帮对方燃上一支香烟，悄声告诉人家：“晚上，你晚上过来吧！”

晚上，村里人家都在睡觉，大表哥的面粉加工厂却机器轰鸣。大表哥安排收购麸皮的人，尽量选在这个时间段上门来。

不过，入夜以后，大表哥的面粉加工厂是关门上锁的。里面除了几个工人在加工面粉，就是大表哥和新社子在厂内轮流值夜。

上门收麸皮的人，敲敲院门，或是绕到大表哥休息室后面的小天窗上敲几下，大表哥就会起身，把一袋一袋扎好口的麸皮，卖给那些养鱼、喂猪的专业大户们。

随后，对方当场就把现金点给大表哥了。

应该说，大表哥与新社子合开面粉加工厂的那几年，里里外外，让他们赚了不少钱。

二

大表哥的脑瓜子挺好使。他从小学到中学，年年都得奖状。我比大表哥小三岁，他读小学三年级时，我才背着书包进学堂。

有一个星期天，我在舅家与大表哥玩耍时不想回家，第二天大表哥要去上学时，舅妈看我与大表哥玩得欢，便说我：“你跟你表哥一起上学去吧！”

在舅妈看来，只要我跟着大表哥到学校，就如同我回到自己村小学是一样的。舅妈分不清小学一年级与三年级有什么区别。在舅妈看来，只要坐在教室里，就是上学。

当时，大表哥已经是小学三年级了，也有可能是四年级，我才入校门。两个人的课本不一样，我抱个小板凳坐在大表哥的桌头上，一节课听下来，大表哥记了好几张纸，我似乎是什么都没有听懂。

但我至今还记得，当天傍晚放学以后，大表哥和他们村上的小孩子，一同从盐仓城中心学校出来以后，赶到村外的麦田时，两个村的小孩子，在村外的岔路口分道行走，不知是哪个村的小孩子向对方投掷了土坷垃。紧接着，两个村的男孩子便展开了战斗，石子、瓦片互相对掷起来。

那场空中交锋，尽管双方都没有伤着腿脚与脑壳，但那种土坷垃、瓦片在小孩子头顶上方乱飞的场景，也怪吓人。

大表哥看我年龄小，赶在双方交战之前，便把我领到后面的安全区域。然后，他又返回身，很是威武的样子，甩开胳膊，与对方村里的小孩子投掷起土块、瓦片子。

我长大以后，能理解到那种“两军作战”，并非两个村里的小孩子有什么仇恨，而是那个年龄段的男孩子，就应该那样干架才好玩，才有意思。第二天，两个村里的小孩子，早已经忘记头一天投掷土块、瓦片的事了，大家无事人一样，很是友好地坐在一个教室里听老师讲课。

童年里，大表哥带我玩耍的事情还有很多。譬如清晨起来，他端一只破瓢，带我在小街上拾鸡粪。

当时，生产队一个整劳力干一天活，记十分工。而村里小孩子拾鸡粪，每两斤鸡粪可以记一个工的。所以，大表哥每天清晨起来，不是翻开书本去读书，而是要到小街上去拾鸡粪。偶尔，赶上我在舅家过夜，第二天一早，大表哥就会把我喊上，让我跟他一块去拾鸡粪。

小街上，大表哥让我在前头找鸡粪，并让我到公鸡母鸡踩背的地方去寻找鸡粪，他跟在后面，用一个猫舌头样的小铲子，往一个脑瓜壳似的破瓢里剜鸡粪。

我在前头喊叫——

“这里有一坨！”

“这里，还有一坨。”

遇到哪户人家大门没有关严，大表哥还会把他手中的鸡粪瓢与小铲子递给我，让我到那户人家的院子里去捡鸡粪。

我傻乎乎地接过大表哥递给我的鸡粪瓢，如同小贼一样，溜进那户人家的院子里去捡鸡粪，被主人发现后，往往会大声呵斥：“谁家小孩子？”

“干什么哪？”

“滚！”

门外听到喊声的大表哥，早跑到前面巷口拐弯处躲藏起来。回头，等我被人家轰出院门，大表哥却从墙角那边露出个小脑袋，远远地向我招手，让我不要害怕，赶快靠到他那一边去。

那个时候，生产队号召家家户户积攒有机肥。每家每户都会把鸡粪、猪粪收集起来，同样可以到生产队去换取工分的。所以，大表哥让我到人家院子里去捡鸡粪，等于去偷人家的工分，人家当然不高兴。

可大表哥偏说我是外村的小孩子，溜进人家院子里也没有人认识我，总是忽悠我说：“没事，没事，捡点鸡粪，怕什么的！”甚至说到他们家里捡鸡粪，是帮助他们打扫卫生呢！言下之意，是做好事呢。

“怕什么的！”

时而，大表哥看我在人家院子里捡到好多鸡粪时，他会表扬我：“可！”

大表哥说我“可”，就是说我很有能耐。我心里也怪高兴的！

后来，大表哥上中学以后，他就不带我捡鸡粪了。甚至，他都很少跟我玩耍了。

村里和大表哥一起读书的男孩子有十几个。到最后，能从吴村小学，读到盐仓城联中；再从盐仓城联中，读到海头中学的，就大表哥他们两三个。

1977年，全国招生制度改革，面向往届的高中毕业生公开选拔人才时，大表哥正巧赶上了那一波。

但那一年，积压多年的往届生特别多。徐州地区为了好中选优，在考生们参加全国统一考试之前，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预选。

大表哥在那次预选中，脱颖而出。

当年的预选试卷中，有一道数学题，是沿着三十度的斜坡植树，每隔三米远，植一棵树。而那个斜坡的长度，要通过勾股定理才能演算出来。好多考生在演算出斜坡的长度是三十米以后，长舒了一口气，随之就按照每三米，植一棵树的法则，一直给植到山顶上去，答案正好是植下了十棵树。

大表哥问我：“你说那样对不对？”

我想了想，三十米长的斜坡，每三米远植一棵树，可不就是十棵树嘛。

所以，我的回答是：“对！”

大表哥单手立在我们的鼻尖间，听到我给出的答案后，他的手猛地往下一劈，说：“错！”

大表哥说考场上很多考生在算出斜坡长度是三十米时，直接就写上植十棵树，那是错误的。

大表哥说刚开始他也认为，是植十棵树，可他反过来一想，若是那样人人都懂得的答案，还用得着放在试卷上来考吗？于是，大表哥多了一个心眼子，他在纸上划出一道斜坡，从最初的山下植一棵树，一直植到山顶上的最后一棵，前后一数，不是十棵树，而是十一棵树。

有了这样的想法，大表哥就大胆地写上了植十一棵树。结果，大表哥顺利地通过了当年徐州地区的高考预选。

接下来，也就是预选录取通知发下来以后，全公社只有六个人通过了那次预选考试，大表哥有幸占据了一个名额。全家上下，包括亲戚邻居，都为大表哥感到高兴。

一时间，就连村里的干部，都到舅家来讨喜酒喝呢。那阵势，如同大表哥被北大、清华录取了一样。

岂不知，半月过后，全国的统一考试开考以后，大表哥榜上无名。全公社一起通过预选的六个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考上了运河师范，另外五个人，全都名落孙山。

大表哥呢，前期预选上以后，他过于高兴了，或者说人们对他的期望值太高，尤其是村干部都跑到舅家喝了祝贺酒。此番，弄了个榜上无名，大表哥觉得怪丢人，怪没有面子的，一连数日，他都没有出门。

当时，我父亲在相邻的公社党委工作，听说我大表哥高考落选了，他也觉得很遗憾，专门跑到县教育局去帮大表哥查分数。殊不知，1977年的高考试卷，徐州地区一概不让查分数。

过后，也就是当年的高考录取工作结束以后，县教育局组织前期预选上的考生，指定他们到全县几所重点中学去复读，以备来年再考。

可县里的复读通知书，送到大表哥手上时，大表哥揣在兜里几天都没有拿出来，他担心复读以后，来年再考不上，那不是更加丢人吗。大表哥在沉默中放弃了复读。

我父亲找到舅舅家，动员大表哥复读，大表哥嘴上说再看看，可事实上，他早把那张复读通知书给扔了。

好在，当年秋天，大表哥他们公社农科站里招人，我父亲托了关系把大表哥弄到农科站工作。

一时间，在乡邻们的眼中，大表哥总算是脱离农地了。其实呢，农科站还是和土坷垃打交道，只不过每个月能拿九块钱的工资而已。

当时的农科站，也就是后来的种子站、农村工作服务部。

大表哥在那个农科站工作了两年多一点的时间。前期和他一起通过预考而又复读的几个考生，陆续都考上大学或中专。唯有大表哥，他两眼茫茫地送走了他熟悉的一个又一个同时期的考生后，心中又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去复读。

好在，转过年来，全县农科站、农科所的适龄青年，可以报考苏北地区的徐州农校和淮阴（今日淮安）农校。而且是农业口的内部招生，相当好考的那种。

大表哥各方面的条件都符合，可他们农科站里十几个年轻人当中，只给了一个报考名额。大表哥私下里找到我父亲帮他做了一些工作。只可惜，我父亲不在大表哥他们那个公社工作，农科站的领导，表面上答应到时候重点考虑大表哥；可到临考试前，那个见人就微笑的农科站站长，却把唯一的报考名额，给了他本家的侄子。

事后，大表哥找到我父亲说起那件事时，眼泪都下来了。

三

大表哥报考农校的事，前后费了很大的劲，最终还是未能如愿。那种感觉，有点像羽翼未丰的小秋鸡子，在风雨中跌落进粪水池里滚过一遭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暖气了不说，还沾染上了一身的臭气呢——

“嘁！就他那能耐……”

有人只说半句话，那还是对大表哥不错的。和大表哥逮不着的人（关系不好的人），干脆说：“他大姑父不是有办法吗？让他使啊！”

那话，是说我父亲没有能耐把大表哥的事情办好，同时也是在看我大表哥的笑话，弄得大表哥整天在周围人的口中“嚼”。

怎么说呢，我父亲虽说是公社一级的干部，可他在另外一个公社工作，县官不如现管。大表哥去找他们站长理论时，对方跟我大表哥说：“你是我们农科站里的人才，我们舍不得放你走啊！”

好像大表哥那样的人才，一旦让他考上农校，他们农科站里就没有栋梁似的。

大表哥把这话带回村里。村里的干部，也就是后来与我大表哥合伙开办面粉加工厂的新社子他爸，牙根一咬，说：“屁话！那个小鬼豆子，若是把你当作人才，此番他就让你去报考农校了。”

新社子他爸是村上的一把手，他常到公社开会，经常与农科站那个个头不高的站长碰面，双方都很熟悉，互相也很了解。他说农科站那站长是个“小鬼豆子”，是指他人小鬼大。

“这样吧！”新社子他爸跟我大表哥说，“你别在农科站里混了，回到村里来，我们村里正缺少你这样的青年干部。你到村上来当团支部书记吧。”

大表哥权衡了一下，农科站那边除了每天给他记个满分工（十分）以外，赶到月头上还发九块钱的生活补助，买点牙膏、毛巾以后，一转手，那钱也就花没了。正如新社子他爸说的那样，在农科站里确实也没啥混头。

当然，这里面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大表哥没捞到去考农校，农科站的人都觉得大表哥没有能耐，似乎都在看他的笑话。大表哥很想换个环境。

大表哥甚至想到，若真是回到村里当团支部书记，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乡村干部，常到公社开会，常被村里人家请去划分宅基地。时而，腋下夹一个牛皮纸材料袋，找村里的进步青年谈谈心，也挺招人尊敬的。

大表哥把他这些想法与我舅舅说了以后，舅舅说：“这事情，你该去找你大姑父商量商量。”

大表哥说：“算了，跟他说了又能怎样？”言外之意，前期报考农校那事，倒是找了大姑父，反而一点作用都不起。所以，此番大表哥也就不想与我父亲多说什么了。

舅舅一辈子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几次，自然是听从大表哥的选择，大表哥毕竟是读过书的人。再加上那一阶段，村里的干部们轮番到我舅舅家来做工作，把村里团支部书记如何好、如何有发展前途，都说给舅舅舅妈他们听了。大表哥思前想后，真的就把农科站的铺盖一卷，回村当起了团支部书记。

大表哥读高中时当过班里的文体委员，能写会画，他把《人民日报》的社论抄在农户墙的黑板上，还亲自动手画出了那一时期火箭上天的彩色画面。

公社团委，得知大表哥他们村里共青团工作做得好，组织全公社的团支部书记来开现场会。大表哥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在主席台上介绍经验时，额头的汗珠子都冒出来了，台下的人不断地为他鼓掌。大表哥可风光呢。

我在大表哥回村当团支部书记的那年夏天，考上了北方石油学院。寒假里，大表哥到家里来找我玩耍。

我问他村团支部书记好不好当？

他却反过来问我大学里读书难不难？

我能理解大表哥说的大学里读书难与不难，不是指生活有多艰难，而是想知道我在大学里学习的难易程度。

我跟大表哥说大学里的课程，并不像高中时那样紧张，各门功课考过六十分，就可以了。

“啊？”

大表哥很是吃惊地看着我，问：“那还不好考吗？”

我说：“还有更好考的呢。”

我告诉大表哥，大学里的科目，分考试课和考查课。考试课需要闭卷考试，而且各门功课只要过了六十分，就万事大吉了；考查课则不用，授课老师根据我们平时的课堂表现，也就是回答问题的情况和课堂上是否迟到早退，给我们打个优秀、良好、及格、不及格就行了。

“是那样啊！”

我说：“是啊！”

我告诉大表哥，大学里的考试科目也挺难的，能考过六十分，也就不错了。譬如《高等数学》《有机化学》《无机化学》《机械制图》，我就很头疼，每次考试前，我都几个夜晚睡不好觉。

大表哥问我：“化学，就是化学，怎么还《有机化学》《无机化学》？”

那一刻，我能看得出来，大表哥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他对大学的课程和生活，还是很向往的。所以，有关大学里的好多事情，我就不想跟他细说了，我怕刺伤到他。

回头，我们两个走到村头打麦场上，看到一群小孩子在那里用火红的高粱穗子诱扣麻雀玩。我小的时候就曾那样捕捉过麻雀。所以，此番我见到这样的场景可亲切。有个叫套行子的小男孩，是我们家巷口的邻居，我问他：“套行子，逮到几只麻雀了？”

套行子冲我傻笑，大表哥却轻轻地扯了我衣襟一下，说：“他是个小孩子，你还主动与他打招呼！”

言下之意，我是大学生，我的身份、地位比那小孩子高多啦，他应该主动和我说话，我不应该与他热巴巴地套近乎。

当时，我没有感觉到大表哥那样说我有什么好与不好。可过后想想，大表哥那时是以他团支部书记的身份，来看待村里的小孩呢。

这就是说，大表哥当上团支部书记以后，在他们村里，见到套行子那样的小孩子，他是不会搭理他们的。

可以想到，那时候的大表哥，俨然是一副乡村干部的模样了。也就是在那个阶段，给大表哥提亲的媒人，纷纷登门了。

东庄的民办女教师；西庄铁匠家的闺女她们，大表哥看了一个又一个，都觉得很不错。可最后，他还是选了新社子他小姨。

原因是，大表哥能回到村里当团支部书记，是新社子他爸一手操办的。此番，新社子他爸提出，想与大表哥做连襟，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某种程度上讲，人家是看得起他，才愿意把自家的小姨子嫁给大表哥呢。

但是，新社子他小姨不是太漂亮。用我妈的话说：“新娘子，配不上大华子。”

我妈口中的大华子，就是大表哥。

新婚中的大表哥，原本每天都是甜蜜的，可那个阶段，他却怎么也甜蜜不起来。之前，他上班的公社农科站，被县农业局划为“条条管理”了，农科站的全体员工将要“农转非”，成为“吃粮本”的公家人。

大表哥想回农科站。他找到原单位，人家说上面已经“扎口”了，在职的工作人员档案，已经被县上来人给调走了。再想“后添汤”，自然是不行了。

苦闷中的大表哥，尽管夜夜都有娇柔的大表嫂相伴。可他半夜醒来时，常常是两眼茫茫地望着窗口那边微弱的亮光发呆，许久都难以再入睡。

四

大表哥结婚以后，大表嫂接连生了三个女儿。

大表嫂生头一个女儿时，我妈扯了九尺红花布，左邻右舍凑了九十九个红皮鸡蛋去送了月子，还给那女儿取名小香。

大表哥说：“生了个臭丫头，还叫小香，只怕是叫出去，让外人笑话。”

大表哥重男轻女。

大表哥一家子都重男轻女。当初，我舅妈生下大表哥以后，舅舅为了改良大表哥这一棵独苗，专门找了算命先生，把大表哥最初的学名吴枝叶改成吴森叶。目的，就是盼望大表哥后面是一片森林似的弟弟。可结果，大表哥仍然是独苗一棵。

转眼，临到大表哥为人父了，他自然也想家中多添几个男丁。

我妈呢，生来护着娘家人。她在大表哥生下女儿后，出奇的淡定，她质问大表哥：“生个女孩怎么了？”我妈板下脸来，正话反说：“我就喜欢女孩子！”

我妈还夸张地说：“女孩子在我们家（指她们老吴家），向来都是香饽饽。”

我妈一直把娘家当作她自己的家。舅家的事，我妈件件都牵挂在心上，可她件件都牵挂得不是太好。有时，她还会为某件事情没有按照她的意思去办，而跟舅舅舅妈吵嘴呢。

所以，大表嫂此番生下个女儿，我妈抢先给起名字：“叫小香，就叫小香。”

舅家人知道我妈强势，都不吭声。我妈坚持叫小香，那就小香呗。

我妈还拿我们村里某某人家的媳妇过门以后，生了一窝子毛蛋子儿子，想生个女孩子却怎么也生不出来而苦恼做例子，说那户人家馋女孩子都快要馋疯了！言谈话语中，大表嫂此番生下女孩子，让她讨巧了。

可当晚，我妈独自返回家以后，饭桌前和我父亲说话时，她又换了口气，长声短叹地说：“哎！他大表嫂头生子，要是生个男孩子就好了。”

我们苏北盐区这边所说的头生子，就是指女人家所生的头一个娃。

很显然，我妈也希望大表嫂生个男孩子，可她在娘家那边，一直拧着劲儿，愣说生女孩子好！说得我舅家那边，老老少少都不吭声了。

转过年，大表嫂生第二个女儿时，我妈自个儿也叹气了：“唉！怎么又是个女孩子。”

这回，我妈再去送月子时，只送了九十九个鸡蛋，没有张扬着去扯什么红花布。我妈还思量着给那女孩子起了个怪异的名字，叫小翻。

我妈说：“不用急，接下来再生，一准就翻过来。”我妈拿她知道的某某人家做例子，说那户人家前期生了好几个女儿，末了一个女儿起名叫小翻，果真下一个便翻过来了——生了个毛蛋子。

由此可见，我妈的心思与她娘家人是一样的，同样是盼望着大表嫂快生个男孩子。

可我妈看到娘家人面对大表嫂生下第二个女儿都不开脸儿时，她反而激将大家，说：“嘛，你们不喜欢二丫是吧？都不喜欢，我给抱走送人了？”

我妈那样一说，舅家那边当然舍不得把二丫送人。

我妈吓唬我舅家的人说：“喜欢女孩子的人家多着呢！”言外之意，谁敢说不喜欢二丫，她这就把二丫给抱走。

我妈的一番话，说得大表嫂赶忙把二丫用小抱被裹起来，放在床角的最里面了，生怕我妈真要把二丫给抱走似的。

当天，我妈一个人往回走时，舅家那边给她回了九个染过红色的报喜蛋，让我妈带回去向左邻右舍道个喜。没料想，我妈进村时，压根儿不想让外人知道她娘家的侄媳妇又生了个女儿，扯下头上的围巾，下意识地盖住了竹篮中那九个滚来晃去的报喜蛋。

转过年，准确地说，是大表嫂过门后的第五个年头，大表嫂又生下一个女儿。

这一回，大表哥和大表嫂多了一个心眼子，他们没有在本地生那女儿，而是跑到山东岚山港码头那边的一家渔港医院去生的，本想换个地方，调换个胎位，就可以生出男孩子。结果，又生出个女儿。

岚山港，也就是当今的日照港大码头，当时，那地方属于山东临沂市管辖，与我们江苏相邻。而今，日照市已经从临沂市分离出来，成为一个单独的地级市了。

可当时，岚山港与我父亲工作的柘汪公社，仅有一条绣针河之隔。所以，大表嫂生第三个女儿时，我们家是最先知道的。

我妈于当天夜里，赶到岚山港码头那家渔港医院。她一进医院的走廊，看到大表哥抱头蹲在楼道内一把木椅子旁低头抽烟，就知道大表哥盼望生男孩子的愿望又泡汤了，便跟大表哥说：“孩子是南园里的韭，割了这刀那刀有。这个三丫，我来给你们找户人家养着吧。”

我妈嘱咐大表哥：“你领着他大表嫂，好好奔着日子过。赶来年，没准就能生出个男孩子来。”

向来不抽烟的大表哥，就在大表嫂生下三丫的那天夜里，学会了抽烟。

次日清晨，天还没有放亮，大表哥决定把三丫交给我妈抱走，抖抖索索地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已经被他抽瘪了的香烟盒子。在那香烟纸的背面上，一笔一画写着三丫的生辰八字，连同哇哇哭叫的三丫，一同递到我妈的怀里，大表哥整个儿人就如同扎了眼的氢气球，瞬间没了精气神，楼道里独自往外走时，他的两条腿都在打飘呢。

自那以后，大表哥就不在村里当团支书了。大表哥要挣钱，他要挣钱供给一家老小吃喝，同时，他还盼望着大表嫂好给他生儿子。于是，大表哥选择了到临沂贩布、卖服装。

当时，临沂小商品市场与浙江义乌小商品市场同样火红，大表哥在山东那边生三丫时，了解到临沂市场的布匹行情。同样的一件衣服，在我们苏北盐区这边卖三十块钱，而在临沂小商品市场走批发，十块钱或十二块钱，最多不会超过十五块钱，就可以拿下来了。

大表哥感觉倒卖布匹和成品的服装利润挺大，他便购置了一辆农用三轮车，盐区这边的老百姓戏称为三叉机。

这种农用三叉机，前头是一个单人座的手把式驾驶室，后面带一个半挂式的小拖斗，跑起来如同摩托车一样快。

大表哥去临沂贩布、倒卖服装时，一大早四五点钟起床，“突突突”两个小时赶到临沂，在那里购买好服装、布匹，紧接着往回返，还能赶上我们老家这边当天的集市。前后跑了小半年，大表哥便把前期购买三叉机的本钱给赚回来了。

在那期间，大表哥选在一天集市上收了布摊，驾驶着他那辆三叉机，开到我们家巷口停下来，说是口渴了，可他在我家端起水杯子后，磨磨叽叽地问我妈：“三丫呢，该会下地乱跑了吧？”

“嘛？”

我妈跟大表哥打岔岔，说：“你好好卖你的服装，你问三丫干什么？”

大表哥说：“我想看看。”

我妈说：“送给人家，就是人家的闺女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妈可能觉得让大表哥知道三丫的下家，他会常跑去看。那样的话，对那户人家或者对三丫，都不是太好。所以，当天我妈就没让大表哥去看他的三丫。

回头，大表哥在我家喝过水要走，我妈送他到巷口，告诉他：“是你的闺女，永远也瞎不了（丢不了），你好好卖你的布吧。”

大表哥“突突突”地发动着机器，左右摇晃着他的三叉机，“突突突”地开走了。

我妈望着大表哥远去的背影，忽而感到视线模糊，用手一摸，是泪。

“哎——”

我妈暗自轻叹了一声。

五

大表哥在集市上卖服装、扯布料，如同渔民家中晾晒鱼干子一样，将各式的衣服，一件一件用衣服架子撑开来，夹在一面用竹竿架起来的铁丝框上，一层一层，花花绿绿一大片。过往的行人，一眼便能看清楚每件衣服的式样，以及衣裤上的拉链和口袋有几个，尤其是小孩子的衣服，他还要把衣裤上的变形金刚，或是刺绣上的花朵，摆在显眼的位置，让人们看得很清楚。

大表哥卖服装，是很有一套的。

他去临沂批发服装、布料时，看到好看的服饰，并不马上下手，而是要东张张西望望，似乎是拿不定主意似的。其实，他早就相中了那个式样的衣服或布料。但他反而贬起那个式样的衣服批发回去，可能没有销路。

“嘛？”对方质问大表哥。

大表哥摸试着那服装，里里外外地看了又看，说：“太新潮！”

对方削扁大表哥：“嘿！这都什么年景了，农村的媳妇都不比城里女人穿得差。就这样款式的服装，你批发回去看看，若是卖不掉，下一个集日，你再给我带回来。”

言下之意，人家包销包退。

有了这样的承诺，大表哥自然就下单了。同时，价格也被他降了又降。

紧接着，大表哥把那服装带回我们苏北这边的集市上，他自己先弄一件“杠”在身上。

大表哥身材高大，长相又好！乍一看，很像那一时期因《庐山恋》而走红的电影演员郭凯敏。所以说，就他那身板，穿什么衣服都招人喜欢，尤其是招引乡村里那些年轻媳妇们的喜欢。

赶街的女人，路过大表哥的布摊前，即使不买服装，也要往大表哥的布摊上张两眼。更有喜爱大表哥的年轻媳妇，手中握着钱，在家想好了来割肉买鱼的，一看到大表哥当天穿的那身模特服，干脆把割肉买鱼的钱，给自家的男人添了件新衣服。

对方问大表哥：“你身高是多少？”

“一米八。”

其实，大表哥的身高是一米八二。他怕把自己的真实身高说出来，会把对方男人的身高给比下去，不买他的衣服了。

就那，对方还要“哎妈”一声，说：“俺家那可没有你这么高。”

大表哥天天在集市卖衣服，嘴头子也磨炼出来了，对方说她家男人没有大表哥个头高时，他立马说：“我这衣服，多高的男人穿上都好看的。”

紧接着，大表哥转身从衣架上拿下同一款式的小号衣服，比划在他自个的胸口那儿，说：“喃喃喃，你看看，这不是很好看吗？”

大表哥这样一说，对方当即表现出很害羞的样子，问：“俺家那位，要是穿着不合适呢？”

大表哥一边打着包装，一边把临沂市场学来的话，说给对方：“你先拿回去试试，若是穿着不合适，下一个集日，你再给我带回来。”

对方听大表哥这样一说，自然也就放心了。但付过钱以后，还想让大表哥把那衣服贴在身上展开来再给她看看。好像大表哥那样贴身一弄，那衣服就能把大表哥的帅气给带走似的。

赶到有女人说她家里男人与大表哥的身架差不多高时，大表哥两手往裤兜里一插，脚下瞬间拧成了一个丁字步，侧过身来，站一个好看的姿势给对方看，随即，又变换一个姿势，来一个舞台定格一般，站给对方看仔细。

逗得那小媳妇，扑哧一乐，脸还红了呢。

这个时候，大表哥立马捏住衣角，走到人家跟前，说：“喃喃喃，你试试这布料，跟绸缎一样，溜滑！一点都不拉手（不粗糙）。”大表哥还会弄起那衣衫的针线脚儿，说：“还有这做工，连一根线头都找不到。”说到对方抿嘴点头时，一桩买卖又成了。

在整个过程中，大表哥难免会与对方有肢体上的接触，尤其是姿色貌艳的小媳妇，大表哥难免想吃人家的“热豆腐”。当然，也不排除有些小媳妇，为买衣服节省几个钱，自愿与大表哥挨得很近。譬如大表哥给起外号热气球的那小女人，她男人常年在青岛跑大船，三五个月不回家一趟，大表哥故意撩拨人家，问：“要不要我给你补补课？”

热气球白大表哥一眼，说：“熊样！”

“嘛！”

大表哥嘛一声，问：“我配不上你啊？”

热气球说：“要想配得上我，你不要在这里卖服装，到青岛跑大船去。”

言下之意，人家没看好大表哥这个卖服装的，就相中自家在青岛跑大船的男人，怎么的！让大表哥没有空子可钻。

可回过头来，那热气球拿起一件衣服，要往自己身上穿时，她又与大表哥贴得很近，大表哥趁机摸溜她一把，那小女人也不恼，抛一个媚眼给大表哥，瞬间把大表哥给迷得神魂颠倒。

遇上这样的买主，大表哥就不好意思抬高服装的价格了，能按原价卖给对方，就算是不错了。

不过，这种“桃色打劫”，是大表哥自愿的。

可还有大表哥不情愿的，那就是遇上街滑子（小混混），穿上大表哥的服装后，左一个转身，右一个转身，看似是在照镜子，其实是在伺机溜号。

大表哥连声：“哎！哎——”

对方却瞪圆了双眼，问：“你哎什么哎？”

大表哥说：“你穿那衣服还没给钱呢！”

对方说：“钱不在你手上吗？”

大表哥手上确实攥着钱，可那是别人刚刚买衣服时付给他的钱，不是眼前那小混混付给的钱。

怎么办？

面对眼前的无赖，要么冲上去与对方干个鼻青眼肿。要么自认倒霉，忍一忍，算了。因为，这样的街滑子，都是有备而来，他身后还有几个横刀立马的家伙在维护着。

类似的状况，也包括前面热气球那样的买卖，遇上两三个，当天的集日，就算是白跑了！

大表嫂一听大表哥说当日白跑了，就认为大表哥又遇上了小混混。其实，根本就不是那样的。好些服饰，都是大表哥自愿送给人家的。譬如大表哥喜欢的热气球，他招呼人家过来看个奶罩子时，打老远就喊叫人家：“这里有适合你的，过来拿一件吧！”

大表哥说的拿一件，是让对方过来买一件。

可那热气球，故作惊讶地走过来，问大表哥：“是吗，什么样的物件儿？”

大表哥顺手一指。

热气球可好，拿起一个大号的奶罩子，自个儿往胸前一比划，感觉大小正合适呢，转而，便笑呵呵地拿走了。

大表哥身后连声唉唉，说：“钱？”

“什么钱，这不是你让我拿的吗？”

这样的时候，大表哥骂一声热气球，也就拉倒了。可赶到下一个集日，那热气球再来靠近大表哥时，大表哥的胆子可就大了，一准是捏了热气球腰肢，又想去拧她大腿上的软肉呢。

那一时期，很难说大表哥与热气球发生了什么。但外面很快有了传闻，都说大表哥和热气球有事儿。

盐区这边的集市与村庄，相互挨得很近，三乡五里间，说不准就有自家的亲戚。大表嫂很快知道了大表哥在外面那些打情骂俏的事情。但大表嫂整天在家被一窝孩子缠着，她难以顾及大表哥在外面的事情，只有在晚间上床以后，会故意往大表哥的身上靠。

大表嫂是想用身体，来告诉大表哥，自家床上有女人，你在外面瞎撩骚干什么？你有力气，就往自家女人身上使呗。

六

大表嫂恋着家中的一窝孩子。当然，她也恋着这个家。

每天清晨，大表嫂四更里起床，忙活着给大表哥做早饭。尤其是立秋早凉以后，日短夜长，大表嫂早晨起来时，天还黑着呢。可她为了让大表哥多睡一会儿，经常是摸着黑儿下床做饭。

大表哥喜欢吃面鱼儿。大表嫂起床后，悄声到锅屋里先把锅底燃上柴火，舀上半瓢水在锅里煮着。等锅里的水烧开，她这边盘中的面糊也搅和好了，一缕一缕，将那面糊赶进开水里，煮成一条条窜动的面鱼儿，再打上两个荷包蛋、撒上一把青菜，这才去床边叫醒大表哥，让大表哥热乎乎地吃饱了肚子，再去跑临沂、赶四集。

回头，大表哥驾起他的三叉机，“突突突”地跑出村子。大表嫂看看启明星还在天边亮汪汪地挂着，感觉离天亮还有一阵子，她随手把院子里鸡圈鸭舍的栅栏门给打开，自个儿再爬到床上去眯一会儿。

这样的时候，大表嫂很难再进入梦乡，她迷迷瞪瞪地躺在床上，开始胡思乱想。

早起时，家院里还有雾。这阵子，大表哥的三叉机，该爬上村后的盐河大堤了，也不知道盐河口那边的雾气散了没有？再者，在县中读书的大毛丫，这周带去的煎饼不是太多，是不是该托人给她补送几张煎饼呢？想着想着，大表嫂又想到当天的集市上，会不会又有不知臊的女人去纠缠大表哥。

想到这一层后，原本还想眯一会儿早觉的大表嫂，瞬间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她瞪大眼睛在那儿想，要不要给大表哥找个护班儿呢。

大表嫂想到她大姐家的新社子，那孩子读了个职高，回到村里以后，大姐夫也就是我大表哥那连襟，安排他在村里做电工，可那小家伙对电工不感兴趣，整天与一帮混子瞎胡耍，还不如让他跟着他小姨夫，也就是我大表哥，去集市上守布摊呢。

这样的话，可以让新社子在布摊上帮助做点事情。要知道，大表哥一个人守着七八米长的布摊子，忙了这头，顾不上那头。生意好的时候，这边有人看服装，那边有人喊着扯布料，大表哥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若是能动员新社子和他小姨夫一起赶四集，中午让他小姨夫在街口招待他吃大饼、包凉粉，没准儿他还很高兴呢。再者，若是新社子整天跟在他小姨夫身边守布摊，那些厚脸皮的小媳妇自然也会离得远一点。更为关键的是，有新社子跟着，可以给那布摊多一双眼——避免了集市上的“三只手”。

大表嫂的这个想法，得到她大姐大姐夫的认可，回过头来，再去跟新社子说这事，没料想，新社子还很乐意。

只是大表哥听了以后，咂摸咂摸嘴儿，说：“一天两天可以，只怕是天长日久，还要支付新社子一份工钱呢。”

大表嫂说：“自家的孩子，让他跟着耍就是了！什么工资不工资的。”大表嫂说那新社子整天在家瞎胡混，尽惹大姐大姐夫生闷气。能把他带出去，正儿八经做点事情，大姐大姐夫高兴还来不及呢。

转而，大表嫂又说：“实在不行，看看布摊上哪件服装适合他穿，给他两件衣服穿着耍就是喽！”

大表哥听大表嫂这样一说，想到他的布摊上确实也缺少这样一个帮手，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接下来，大表嫂每天清晨起来做面鱼儿时，便要多做一碗，多打两个荷包蛋，让新社子一大早也赶过来吃面鱼儿。

可那小家伙，接连起了两个大早，便没了新鲜感。第三天、第四天他就懒得为吃一碗面鱼儿，还要起个大早了。

新社子说他早晨一起床不想吃东西。让他小姨夫在家吃过面鱼儿后，把三叉机直接开到他家门口去接他。那样的话，他每天早晨，至少能多睡半个小时。

回头，等大表哥在家吃过面鱼儿，开车接上新社子，突突突地奔到集市，想到一大早新社子是空着肚子跟他来卖服装，就觉得有些不安，自然要掏几块钱，让他到街口的小摊上，去吃两根油条、喝一碗豆浆。中午呢，大表哥一个人出摊子时，在家带个煎饼，包根大葱，就可以把一顿午饭给对付过去了。而今，带上个新社子，至少要称一斤朝牌（面饼）、打半斤凉粉，或买半斤猪头肉呢。

就这，新社子还不是天天跟着跑市场，他不是今天头疼，就是明天脚痒痒，诌个理由，就尥蹶子了。

当然，大表哥做布匹生意的后期，也就是新社子跟着大表哥跑市场那会儿，市场上做布匹生意的小贩多了，大表哥的生意不好做。有时，一个集日耗下来，也卖不了几件衣服。用大表哥的话说：“卖不出个嘴儿了。”

卖不出他和新社子的午饭钱了。

大表哥的布匹生意不景气，新社子他爸自然也是知道的。

这天傍晚，大表哥驾驶着他的三叉机，一路回到村里，开到新社子家门口，准备把新社子放下就回家，可大连襟也就是在小村里当干部的新社子他爸，却门里门外地招呼他：“家里坐坐！”

大连襟要和大表哥整两蛊。

大表哥也没有客气，当即把三叉机的油门关掉，到大连襟家的堂屋里坐下了。

大连襟问大表哥：“这一阵子，你的服装生意怎样？”

大表哥说：“太多啦！”

言下之意，满街都是卖服装的，挣不到什么钱。

大连襟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和新社子别卖服装了，你带着新社子，合伙开办一家面粉加工厂吧。”

大表哥一听这话，当场吓了一大跳！心里想，开一家面粉加工厂，那得多少钱啊？他一个跑服装生意的，怎么能开得起面粉加工厂？

大连襟说：“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他问大表哥这些年跑服装生意，手头总共积攒了多少钱？

大表哥大概框了框，说：“手头有个三五万，还借人家两三万。”

大连襟说：“干脆都拿出来，投到面粉加工厂。”

大连襟说这话时，还举出了例子，说周边某某村的什么人，开了两年面粉加工厂，小轿车都开上了。

很显然，大连襟已经做过市场调研了，并提出两家合伙的条件，让大表哥出资筹建厂房、购买面粉加工设备（面粉机）；配套的变压器，由大连襟家这边解决。但面粉厂里的事，大连襟不过问，他是村干部，不好出面，他让新社子跟着大表哥一起干。

大表哥低头想了想，说：“这事情，我得回家商量商量。”

大连襟心里想，那你就回家商量吧。其实，在这之前，大表嫂早就把家底儿透给她大姐家了。否则，大连襟怎么想起来两家合伙开办面粉加工厂的？

大连襟给大表哥算了一笔账，买一台中型面粉加工机，也就是三五万块钱，再建一座配套的厂房四五万块钱，两者加起来不足十万块。而安装一台与面粉加工机配套的变压器，不算来回往县供电局跑关系，光是把一台变压器安装到位，少说也要十万块。双方分头来做，也就扯平了。

大表哥在酒桌上没有马上答应办不办面粉加工厂，他只是说手头还积压着一些布匹和服装，要尽快销售掉。

回头，大表哥找人打听到建一座小型的面粉加工厂，确实与安装一台变压器的耗资差不多，大表哥也就默认了共建面粉厂的事。

但大表哥不知道的是，他与新社子筹建面粉厂时，他是掏了真金白银，去购买机器、筹建厂房的。而大连襟那边安装变压器，好像是借助于村里增加电容量，向县供电局打报告，并以村里的名义，宴请了有关施工人员。大连襟几乎没花什么钱，就把一台崭新的变压器给安装到位了。

七

面粉厂在前期选址时，不少人建议大表哥选在村前的竹园边上。

那地方有一条小河，由西向东，日夜流淌。紧挨着小河堤上方，是一条可行驶车辆的村道。应该说，面粉厂选在那儿，交通便利，还是不错的。但缺点是，村前的竹园子，没有村后的竹园子长势好。

大表哥他们村，前后有两片竹园子。同样的竹子，同一时期栽上的。可栽在村前与村后的竹子，长势完全两个样子。

按理说，村前的竹园子，紧挨着一条小河与一个清水塘，长势应该更好一些。可事实恰恰相反，村前的竹子，长至成年人的食指那样粗时，就再也不长了。

栽在村后的竹子，从土里冒出来的竹笋子，就是擀面杖样粗，高度也是比村前竹子的两倍还要高。村前的竹子只能用来当蚊帐杆子使用，而村后的竹子，可穿房梁、可做船上的撑篙使用。

大表哥建面粉厂时，把厂址定在村后，理由是借助村后竹园的地势，寓意着他们的面粉厂财源茂盛。其实，他是觉得面粉厂建在小村的西北角上，离他自己的家比较近。

面粉厂靠近一条南北向的乡道拐弯口。过了那个拐弯口，往西北方向去，便是远近闻名的盐仓城，往东五十米，绕过竹园子，便是大表哥的家。

这样说吧，大表哥在家卷块煎饼，一边吃着一边往他的面粉厂里走，走到厂里时，手中的煎饼还有一大半。就这么点距离，大表哥一天往返家中好多次的。家里边，经常是大表嫂把饭菜摆上桌子，再去喊大表哥回家吃饭。回头来，饭菜还烫手呢。

晚间，大表哥和新社子，轮流在面粉厂里值夜。

面粉厂内，有工人加工面粉。大表哥和新社子轮流值夜，现场可以处理跳闸断电、机器卡壳、皮带打滑之类的一些小事情。他们两人给自己留了一间值班室，值夜时，可以在床上睡觉。

当初，村干部给大表哥他们划地皮，给了六间屋的屋框子，而且是前后左右方方正正的一块地盘儿。

但大表哥他们建厂房时，没有按照六间屋的屋框子建，而是坐西朝东，守着东边的那条大路，建了三间高大的厂房。

这样的话，邻近路边的地方，还有一块空地儿，他们靠北面又坐北朝南建了两间低矮的个字形的小平房，用于守夜，类似于厂矿机关的传达室。而两间低矮的小平房，又被大表哥隔成了里外间。

大表哥所隔出的里外间，与正常人家设置的里外间不同。靠近厂房的那一间，本该是里面一间吧？偏偏被大表哥当作外间来使用，从厂里提溜出来的面粉，顺手拎到那间小屋里过了磅，对方便可以拎着面粉走人了。购进小麦时，同样走那间小屋里过磅后，就可以倒进厂房里面的麦堆上了。而靠近路边的那间屋子呢，守在路口，前后开窗，大表哥和新社子偏叫它小里间。

那小里间内，对面支着两张床。

晚间，新社子或是大表哥在那里值夜时，各睡各的床，省得轮流值夜时，去闻对方的臭脚丫子味儿。

这是大表哥想出来的。

大表哥好穿戴，也爱干净。

那个时候，大表哥整天穿着崭新的衣服，自己为自己的布摊当模特，可让他时髦了几年呢。

眼下，别看新社子比大表哥年龄小十几岁，可单从穿衣服上看，他还没有大表哥穿得新潮呢。大表哥经常在外罩里面，再围个碎方格的围巾子，压住领口进风不说，关键是文雅，好看！

新社子可好，整天头发蓬松着，像个小刺猬。新社子就是赚个年轻。他和大表哥合伙经营面粉厂期间，晚间值夜时，两个人每五天一个轮回。

用大表哥的话说：“主要是考虑新社子回家陪媳妇。”反正是轮到谁值夜，谁在面粉厂那小里间里睡觉。

那时间，新社子手头可有钱了！他整天开辆小四轮，突突突地往县城各个大机关食堂送面粉，时而在县城那边下馆子。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经常让他捎带县城里的红围巾、花发卡，或是滚鞋口的扁带子。可令大表哥没有想到的是，新社子不该在那个时候，把他自家的小姨子给摸溜了。

大表哥听我说新社子曾带着他小姨子，到城里做过人工流产，大表哥直拧脖子！他想不明白，新社子怎么还吃窝边草呢？

我跟大表哥说：“那事情，你可别对外人说！”

大表哥说：“这个你放心，咱们都一把年纪了，谁去管年轻人那些事。”可事后，大表哥心里可能还是没有憋住话儿，他把新社子那事，在枕边说给了大表嫂。

有一回，大表嫂跟我开玩笑，说：“俺表弟在城里，怎么啥事都管的！”后面的话，尽管大表嫂没有细说，我也能听出大表嫂那话里的意思。

好在，眼下新社子规矩多了，膝下小孩子也两三个了，懂得挣钱养家了。

可不尽如人意的是，每回轮到新社子值夜时，他不是在外面喝酒，就是和人家唱歌。弄得大表哥每天晚上都要等他到大半夜才能回家。

面粉厂内，负责加工面粉的人，都是大表哥他们临时雇来的工人。人家只负责装面粉、封面袋子。一旦机器出了毛病，那就要喊呼值夜的大表哥，或是新社子来找原因。前期，新社子和大表哥跟着安装机器的师傅，学习过怎么处理一些简单的机械问题。

最初加工面粉时，大表哥与新社子都是亲自上阵。后期，机器正常运转以后，大表哥和新社子才腾出手来，一个在外面收购麦子、送面粉，一个在家记账、做些零碎事情。

入夜以后，新社子从外面开着小四轮返回来，大表哥往往已经歪在里间的小床上睡着了。新社子在那梆梆梆地敲大门，面粉厂里的机器轰隆隆地响，大表哥根本听不到。

新社子绕到小屋后面的透气窗下，用树枝去敲房檐下那个扁长的透气窗。

“梆！梆！”

最多敲两下，大表哥便可以听到了。因为那个透气窗，就在大表哥的小床正上方。

大表嫂有时来找大表哥，也会绕到后面去敲那个透气窗。

可这天夜里，落了点小雨。天亮以后，大表嫂来喊大表哥回家吃早饭时，发现房屋后面有一串小巧的脚印子，感觉不是新社子的脚印，便问大表哥：“昨晚，是谁来找你的？”

“嘛？”

大表哥满脸疑惑。

大表嫂却用脚尖指指地上那串脚印子。

大表哥愕然了一下子，说：“噢，噢，问路的。”

乡间的土道，并非城里街道，处处都有蓝底白字的标志牌。

早年的乡间土道，连个村庄标志都没有。好在，最近几年，每个村庄都在村口垒个水泥台子，整一块石头坐立在上面，写上村庄的名称作为标志牌。但乡间土道的走向，还是过去的老样子，赶到十字路口，或是三岔路口，不找个当地老乡问明白，根本就不知道下一节路段，该往何处走呢。

所以，大表哥跟大表嫂说晚间有人敲他的后窗问道儿，也是正常的。只不过，那个问道的人，好像是个女人。

大表嫂觉得不正常。

八

入夜以后，小村里乌蒙蒙一片，唯有大表哥的面粉厂内，还透着亮汪汪的灯光。尽管大表哥他们面粉厂的铁栅栏门，是在里面反锁上的，可里面的面粉加工机一直都在轰隆隆地正常运转，尤其是进入午夜以后，响声好像更大。

两三个装面袋、倒腾麦堆的工人，都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如同大医院里的大夫一样，只不过他们手中没拿手术刀，也没戴那种薄如蝉翼的橡胶手套，反而眉毛上、胡须那儿，还有他们的耳廓上、鼻孔里，都吸附上一层白面粉。乍一看，一个个如同风雪夜归人。

大表哥只在机器出了毛病时，才到机房里去看看。再者，就是晚间他要上床睡觉前，也会到面粉厂内露个面儿。但那样的时候，他只是到机房里面转一下，很快就出来了。让干活的工人知道，他没有走远，或者说他还没有睡，一直守在面粉厂里的。

其实，大表哥到机房看过他们以后，转身就会回到他那间小房里睡觉了。

这天晚上，大表哥习惯性地从机房出来，想到小院西南角的茅房内解个小手，然后就洗洗脚，上床睡觉。忽而，他看到院门口的铁栅栏那儿闪过一个人影。大表哥感觉那人是热气球。

热气球是大表哥前几年在集市上卖布时结识的那个小媳妇。后来，大表哥开面粉厂，那小媳妇常来换面粉，又和大表哥搭挂上了。

前些天，那个落雨的夜晚，就是她来找大表哥时所踩出的那样一串小巧的脚印子。被大表嫂给发现后，幸亏大表哥反应快，编了几句谎话，便把那事情给盖过去了。

“今晚，难道她又来了？”

大表哥正想问一声，又怕他的声音大了，惊动了机房里面正在磨面粉的工人。

于是，大表哥便多了一个心眼子，他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转身去旁边的茅房里撒过尿以后，无事人一样，抖着裤子，回他小屋里听后窗的声响去了。

在大表哥看来，如果真是热气球，她一定会去房后敲天窗的。

大表哥回屋等了半天，仍然没有听到后窗上有响动。

这个时候，大表哥就觉得不对了，他起身到院子里，假装有什么物件要往屋里拿一样，四处张望。恰在这时，大表哥看到刚才那个人影子又在大门口闪了一下。

这一回，大表哥看清楚了，那个人不是热气球，而是他自家的女人——我的大表嫂。

别看大表嫂人长得不漂亮，可她的心眼子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大表哥不是哄骗她，雨地里那串脚印子是晚间过路的人来敲窗子吗？大表嫂一直就在想，是什么样的女人晚间去找大表哥问路？难道那女人是一个人夜间赶路，她身边没有男人？若是有男人在身边，怎么会让一个女人去敲窗问路呢？再者，问路的人，怎么会想到那小屋的后面有个透气窗呢？

那一连串的问题，如同一环又一环的网扣儿，把大表嫂的心结给扣得死死的。以至于，大表嫂夜间都难以入睡。她怀疑大表哥在看守面粉厂时，晚间有人滚进了他的被窝。

所以，大表嫂选在晚间来瞟瞟大表哥。

巧在，那晚热气球没有来，大表哥与大表嫂说话的底气就很足，他顺手摸过墙角一把铁锨，如同训斥家畜、蟊贼一般，故意装作气狠狠的样子，大声呵斥道：

“谁？干什么？我一锨铲死你！”

言语中，似乎能辨出大表哥的心里是干净的，同时也在表明他身边没有外人。其实，大表哥那是故作声势，装给大表嫂看的。

大表嫂呢，自然不知道大表哥是在跟她做戏，她听大表哥摸把铁锨哈啦啦地跟过来，还真担心大表哥没有看清楚她，一铁锨扔过来，铲到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呢。所以，大表嫂赶紧往灯光的亮处站，故意让大表哥看清楚她，且声音很小地回了大表哥一句，说：“我。”

“半夜三更的，你不在家睡觉，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大表嫂一边抬起手臂往眼窝上抹，一边声音很小地说：“我一个人在家睡不着！”

大表哥一听女人说这话，再联想到他有十几天没靠过大表嫂了，便打开院门，跟大表嫂说：“走，回家。”

大表哥说完回家后，他自个先前头走了，好像身后轰隆隆的面粉厂，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

回头，大表哥与大表嫂一同躺到被窝里以后，大表嫂才向大表哥道出实情，说她自从看到大表哥房后的那串女人的脚印子，她心里就觉得大表哥有了外人。大表哥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大表哥为了彻底打消大表嫂的这个念头，他又新编造了一个谎言，哄骗着大表嫂，说：“实话告诉你吧，那晚还真有一个女人去敲我的房后窗户。不过呢，那女人不是找我的。”

大表嫂猛一下转过身来，问大表哥：“那是找谁的？”

大表哥把话题拐了一个弯子，问大表嫂：“你还记得啵，之前，我跟你说过新社子把他小姨子的肚子给搞大的事吧？”

“对呀，你不是说，他带到城里，去找咱那表弟做人工流产的吗？”

大表哥一看大表嫂跟着他的思路来了，便说：“那晚，还是那个女人，她不知道是我值班，人家是来找新社子的。”

说完，大表哥又叮嘱大表嫂：“这事情，你可千万别对你姐说。”

大表嫂的姐，就是新社子他妈。两家挨得很近的，平时两家做了水豆腐，或是包了饺子，出锅以后，都要送一碗给对方的。也就是说，大表嫂与她姐是不压什么话儿的。但此番大表哥吓唬大表嫂，此事千万不能传出去，那是要毁掉几个家庭的。

大表嫂连声说：“那不能说，那不能说。”

大表哥一看，这回可算把大表嫂给哄信了，抬手拉亮了床头灯，说：“你好好睡吧，我得到厂里去看看，别让机器出了毛病。”遂翻身下床，穿上衣服，回他的面粉厂里去了。

其实呢，大表哥是担心那晚热气球会上门找他。他在家与大表嫂谎睡了一会儿，匆忙起身，奔面粉厂里去了。

九

大表哥和新社子开面粉厂前后有七八年。期间，面粉厂里最为红火的时候，新社子一个人开辆小四轮根本就忙不过来，他时常把一个名为韩老三的伙混子叫过来帮忙。

盐区这边所说的伙混子，就是年轻人在一起耍得比较好的那种。当然，也不排除略带一点贬义，鬼摸六混的那种。

好在这个韩老三，身大力不亏，干起活来肯于下死力气。大表哥一手拎一袋面粉都觉得很吃力，韩老三一手拎两袋面粉往车上装，如同拎两只小鸡一样走得欢。

新社子正是因为看中了韩老三有力气，才选在麦收时节，面粉厂里最为忙碌的时候，叫他过来帮忙。

每年夏季收麦子时，是面粉厂里一年当中最忙碌的一段时间。新社子伙同韩老三，既要下乡收麦子，又要装面粉跑城里的各大机关食堂去送货，以便及时推销当年的新面粉。

大表哥坐守面粉厂。

大表哥在家，主要是把住小麦的质量关，也就是小麦的干湿度与饱满度。

小麦的饱满度，直接影响到出面率，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问题是小麦的干湿度，没有晒干的麦子，不仅增大了小麦的重量，还直接影响到面粉加工，尽出面饼子，严重时还会损坏机器。

所以，在小麦收购这个环节，大表哥是瞪大了眼睛严格把关。

大表哥常年与小麦打交道，什么样的小麦，他一上手就知道了。譬如小麦的干湿度，他抓几个麦粒扔入口中一嚼，立马 可以判断出麦子是几分干了。用大表哥的话说，晒干了的麦子往口中一嚼，嘎嘣脆呢。再者，就是用仪器测，抓几粒麦子，往挤压器中一挤，干湿度也能检测出来。但一般情况下，大表哥不用费那个事，麦袋子打开以后，他将胳膊伸直了，五指一挺，往麦袋子一插，立马就知道麦子晒干了没有。没有晒干的麦子，根本插不深。而干透了的麦子，胳膊往麦袋子里一插，嚓一下，能插进小半尺的。

新社子常年跟在大表哥身边，无论是给机器排除故障，还是检测小麦的干湿度，他已经懂得很多了。但他收上来的麦子，仍然不能让大表哥满意，尤其是他和韩老三一起下乡收购来的麦子，大表哥都要让他们摊在场院里再晒上两三天，才让入库。

在这个过程中，大表哥还把新社子叫到场院里，指着他收上来的麦子说：“来来来，你把胳膊往麦袋里插试试。”

大表哥现场示范给新社子看。

嚓一下，大表哥挺直了的手臂，只能插至手腕那儿。

新社子再插，也就是刚过手面子。

“懂了吧？”

大表哥教给新社子，这样的麦子，贴钱咱们都不能收。必须统统摊在场院里晒，才能进仓。

新社子鼓着嘴，心里很不情愿。

可大表哥不管这些，即使热气球给他送来那样的麦子，也照样要摊在场院里晒干了，再来过秤。

大表哥对他的面粉加工机非常爱护。大表哥单从机器的响声中，就能辨断出机器的故障。大表哥教给新社子，听到机器沙隆隆响，那准是麸皮多，面粉少了。

不过，大表哥那面粉加工机后期老是沙隆隆地响，所磨出的面粉，也就是出面率，明显下降，大表哥打电话问厂家。

厂家反过来问大表哥：“你们的机器用了多少年了？”

大表哥说：“五年了。”

其实，他们那台机器已经用了六年多了。他故意少说了年头，担心对方会在机器使用年限上挑毛病。

果然，对方一听大表哥说那机器已经使用五年了，马上说：“正常情况下，四至五年，里面的磨盘就磨损得差不多了。”言下之意，大表哥那台面粉加工机该更换零件了。

大表哥问：“更换磨盘多少钱？”

对方支吾了半天，说：“没有那样型号的磨盘了！”言下之意，大表哥那台机器已经过时了。

“那该怎么办？”大表哥两眼茫然地问厂家、问新社子。

新社子说：“换一台？”

“那得多少钱啊！”大表哥有些舍不得。

新社子说：“县中学用我们家的面粉，所蒸出的馒头，说颜色不对了！”可能就是机器老化的原因，换吧。换台新机器出面多，加工出来的面也细白。

大表哥有些犹豫。

新社子却坚持要换。

应该说，在更换机器的这件事情上，新社子比大表哥想得透彻。

再说，那时候的新社子，已经不是嘴巴上没有毛、办事不牢的新社子了。尤其是在面粉加工方面，大表哥不敢下手的机箱盒，新社子竟然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机箱盖给掀开了。

“不就是个机械吗？”新社子这样说。

好像人家能安装上的机械部件，他新社子就能给拆开。

眼下，大表哥与他商量更换新机器的事，新社子说：“三五万块钱的事，换！”

大表哥想到面粉厂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面粉厂。两个人合伙的事，新社子坚持换，那就换吧。

于是，各自投入两万多块钱，赶在当年后秋，面粉厂里处于淡季时，他们更换了一台新机器。

这下好啦，新机器吞吐量大，出面率也高，耗电量反而比原来还低。大表哥表面上对那台新机器很赞同，但他内心还是有些留恋那台旧机器。他很想在旁边敞棚子里，再把那台旧机器给拾掇起来，帮助农户加工大麦，或者是磨高粱粉之类。

可新社子不这样想，他找到一家废品收购站，便把那台旧机器当作废铜烂铁给卖掉了。

回过头来，新社子又更换了一台跑运输的小四轮，正想与大表哥大干一番事业时，由连云港开往青岛的高铁线路规划出来了。大表哥他们的面粉厂，正好压在拆迁线上。大表哥的面粉厂面临拆迁。

我那时间，刚好从市级机关抽调到盐连高铁指挥部工作，懂得一些拆迁补助办法。大表哥在电话中问我，如何才能多拿一点拆迁补偿款时，我给他出主意，让他在院子里整一点假山，院内搭建一些小棚子，赶到拆迁时，都会一样一样给他算钱的。

大表哥问我：“我们刚刚更换了一台新机器，还想再继续加工面粉呢！”

我说：“你可以向拆迁指挥部提出你的想法，以置换地块的方式，在旁边再要一块地皮，重建一座面粉厂。”

大表哥说：“我是这样想的。”

殊不知，新社子也是这样想的。

在这期间，前期和新社子一起下乡收购小麦的韩老三，得知大表哥他们的面粉厂摊上了拆迁，愿意出四万块钱，买下大表哥他们的面粉加工机。

大表哥说：“我们五万多块钱买的，这才用了几天，就四万块钱卖给你？”大表哥说他们自己还要换一个地方，继续开办面粉厂呢。

新社子也说：“我也想开办面粉厂。”

言谈话语中，新社子似乎不想跟大表哥合伙开办面粉加工厂了。

新社子想自己单干。

大表哥看新社子这个态度，他也表现出自己想单干的意思。

新社子说：“那好，现有的厂房，等待拆迁办给出价格后，我们一家一半。”

大表哥说：“行。”

新社子说：“面粉加工机，韩老三说出四万，我现在出四万五。”

大表哥说：“我出四万六。”

“四万八。”

两个人叫上板后，大表哥的年岁大了，明显不如新社子的底气足。末了，那台面粉机，以四万九千块钱的价格，被新社子弄去了。

之后，面粉厂那边，就没有大表哥什么事了。

可数日过后，也就是大表哥他们的面粉厂被拆掉以后，大表哥看到新社子和韩老三，在小村前面的竹园边上，威威武武地重建了一座面粉加工厂。他们两个年轻人合起伙来，把大表哥给甩了。

大表哥气啊！尤其是他弄明白前期韩老三上门来出四万块钱要购买面粉机，是新社子设的托、下的套以后，气得一连几天都没有睡好觉。

尾声

大表哥眼看着新社子的面粉加工厂，昼夜轰鸣地开始生产了，他的牙根咬得咯吧咯吧响。

大表哥也要建一座面粉加工厂，以此来压住新社子他们。

大表哥在拆迁办上门做工作时，已经向拆迁指挥部要了一块地皮。目的，就是想重建他自己的面粉加工厂。

可眼下，大表哥的地皮有了，手头的拆迁款也到位了，建面粉加工厂的事，却被新社子抢先一步，建在他的前头了，

家里人不让大表哥再建面粉加工厂。

“巴掌大的村子，指缝样长的小街，哪能容得下两家面粉加工厂！”大表嫂这话，原本是从她大姐家那边传过来的。

大表哥气狠狠地说：“你懂个屁！”

大表哥心里想，面粉加工厂建在自己的村里，销路却在四面八方。

然而，当大表嫂问大表哥的销路在哪里时，大表哥瞬间没了主张，

是啊，这些年来，面粉加工厂以外的事儿，都是人家新社子在跑着。大表哥先前的那点同学关系，如今早就接不上火了。

一时间，大表哥也觉得迷茫呢。

接下来，大表嫂整天在大表哥枕边吹风：“咱们一把年纪了，孩子们都读高中、上师范了，还开什么面粉加工厂？留下点拆迁款，好好供几个孩子上学吧。”

随后，大表嫂便在大表哥原计划建面粉加工厂的空地种上青菜、萝卜，栽上了一排排随风摆动的小树苗。

大表哥呢，每天围着那片长势旺盛的小树苗子打转转。他心里面一直在盘算，要在此地建一座比新社子他们更加威武壮观的面粉加工厂。

可大表哥的想法遭到层层阻碍，不是变压器增容批复不下来了，就是面粉加工厂的环保、消防，没有给出合理化的建议，致使大表哥的面粉加工厂迟迟难以开工。

直到有一天，大表哥蹲在他要建面粉加工厂的地头上，看到往日里与他有约的热气球，骑一辆粉红色的电动车，从他身边走过时，人家嘟一声，按了下电喇叭，连车都没下，奔着村前的小河堤远去了，大表哥这才感到透心的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老了，连那个女人都懒得理睬他了。

从那天起，大表哥似乎不再提他重建面粉加工厂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