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5年第4期|刘国君:夏午过后是黎明
如果你知道它的历史,必然会惊诧它的现在。
——题记
察罕淖尔,蒙古语意思是白色的湖。最早看到这个词是在《太祖高皇帝(洪武)实录》,指从宁夏黄河东岸到花马池,是一片广袤的瀚海。再向前朝查找,虽然没有察汗淖尔一词,但瀚海或是旱海一词常见,意思是从黄河东岸到花马池,是一片风沙茫茫、沙海波涛。
大海中航行需要灯塔作为航标,旱海中指路的是夯筑的路墩。
在花马池境内有几路路墩,都是明朝修筑的,其中从黄河东岸灵州到小盐池(今惠安堡盐湖),从小盐池再到大盐池(今盐场堡盐湖)有一路指路墩。指路墩坐落在瀚海中,静静地矗立在那儿,指着从小盐池到大盐池的盐马古道。
途中,有两座路墩,相隔不足百米,静静地卧在那儿,以墩指路,一指就是四百多年。
也不知从何时起,墩旁有个村子,叫夏午。
一
夏午村因村子里居住夏姓人家而得名。光绪年间,夏姓人家最后一户为自己独生女招来一个杜姓的女婿。从此,杜姓取代了夏姓居住在夏午村的指路墩旁。村子不大,只有杜夏结合的一户,等到下一代,村子里没了夏姓,依然叫作夏午。
夏姓以单传失传,杜姓的人丁也不旺盛。杜家所生两子,长子成家不久就留下妻子命归黄泉。次子杜连昌和他的寡嫂在半是沙碛半是甘草的茫茫草原,依墩为伴,以放牧和采挖甘草为生。
生活往往是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会开启一扇窗。正当叔嫂二人艰难孤独地生活在荒漠时,村里来了一个满脸麻点的兰州人,麻脸儿是个手艺人,究竟是干什么的谁也说不清楚。麻脸儿看到茫茫沙漠里生长着茂盛的甘草,眼里放出了狼一样的绿光,他丢掉手艺娶了杜连昌的嫂子,依着墩用沙土夯筑了一间土坯房就扎根在夏午村。
叔嫂两家两个墩,白天放羊、挖甘草;晚上倚着墩在荒寂的草原上,听着风,伴着月,数着渐渐淡出的星星。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月亮升起一轮又一轮。
若干年后,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闯进了夏午村,他叫赵宗武,一个被人贩子从兰州贩到惠安堡的孤儿。无情的岁月已使他有家难回,在主家的安排下,留在夏午草原上挖甘草。
盐池人相女婿看重的是女婿的品行,好品行的标志就是看他能不能受苦。
吃苦耐劳的赵宗武默默地重复着挖甘草这一简单机械的劳作,他的身边没有人监督,也没有目标和任务,凭着良心默默地在干每一天的活计。而在他的背后,还有几双眼睛默默地观察着他。几年后,在老乡王麻子的撮合下,赵宗武娶了杜连昌的女儿,融进了夏午村。
几何学上的三个点可以形成稳定的三角关系,生活中的三姓人家也可以构成小而稳固的社会关系。杜、王、赵三家就像三角形一样稳定地扎在夏午村指路墩北的草原上。
放羊、挖甘草;卖羊、卖甘草,他们接触的客人,不是羊贩子就是草贩子,他们所需的生活资料和粮食,不是羊贩子带来的就是草贩子带来的。
平静的生活静谧得泛不起一点涟漪,不平静的只有草原上的风。
草原上的风是极其任性的,一年只需刮一场,从年头刮到年尾,从年尾续到年头。风裹着沙,沙挟着风,或缕缕蛇行,或铺天盖地,夏午村的四季几乎一直笼罩在风和沙中。
四百年前的明沙在四百年风雨洗礼中,渐渐板结,植被逐渐恢复,荒漠上生长出和荒漠中生活的人一样,具有耐旱性的沙生植物。这种地表生长的丛生小禾草和旱生稀半灌木的环境是较为脆弱的,过度垦殖与放牧都会造成草原大面积沙化。三户人家生活在广袤的草原上,尽量呵护自己生存的这片草原,对其构不成任何危害。草原也对三户人家以慷慨的回报,秋天的滩羊膘肥体壮,秋天的原野充满生机。
有了人就有了人口的繁衍,夏午村的人口从几口繁衍到三十多口,又接纳了白姓、任姓、王姓等多家门婿。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夏午村的人口登记是八十七人,散落地居住在指路墩北的山梁上,每户人家相隔最近也在两三百米。
一个两姓结合、三姓定居的村庄满怀包容的形态,又容纳了十余种姓氏的人家,成了远近闻名的杂姓村。这个村子又因王姓居多,被称作王记夏午。
然而,人口的增加,草原增添了许多现实的压力;传统的放牧和采挖甘草,已经不能保证人们正常生存;羊只牲畜饲养量的增加,直接践踏和破坏了草原的植被。1954年,随着新的经济合作组织的建立,传统独家经营的牧放式方式逐渐退出历史,成群的羊只走过之后,草原上顿时趟出一条羊路。
鲁迅说,世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黎明村的草原上本没有路,一群羊走上几个来回,便成了路。黎明村在此后短短的十年间,全村人口发展到二百多人,草原上也被羊只趟出了无数条路。这羊路互相交织,不断扩展,从线到面,整个黎明村的草原成了一片宽展的羊路。
在人口的压力下,从没有从事过农耕生产的夏午村把草原开垦成农田。荒漠草原上的农田缺少农作物的覆盖,被植被压迫了几百年的砂砾就会变得桀骜不驯。每年冬春两季,寸草不生的沙土农田,在强劲的西北风的吹拂下,刮起一层一层的黄沙。那沙在半空飞舞中失去了动力后便坠落了下来,渐渐地夏午村的草原、村庄有了寸草不生的沙岭和沙丘。
被羊只无数次践踏后的植被以其单薄的身躯,在西北风中苦苦地挣扎。
夏午村农户家的门前门后,壅起了明晃晃的沙丘。
夏午村的生态环境遭到了严重破坏。
二
人类是群居动物,他们能够立足于世、繁衍传承,就是其能够共同劳动、共同合作、共同战胜各种困难的结果。从1953年开始,夏午村不断组成不同的经济合作组织,以共同生产的劳动方式迎接各种生产变革。但新的集体合作经济,必须人口集中,步调一致。1964年根据组织上的决定,分散居住的夏午人统一搬进了在一块盐碱地上规划的新居民点。
黎明村新居民点是以夏午村为基础,把周边所有的小村落集中在一起,按照新农村建设的设计标准建成横成排、竖成行的井字形村落。黎明村是以姓氏排列的,住在第一排的是宋姓的几户人家,紧随其后的是赵姓、王姓、白姓、路姓。逃离流沙是夏午人共同的愿望,他们从风沙侵扰的山梁搬进了地气潮湿的盐碱地,希望能摆脱沙虐,改善过去那“半碗沙砾半碗面”的生活状态。
搬迁之后,所有黎明人对新的生活充满了希望,他们为自己的居民点起了一个具有朝气、充满希望的名字——黎明村。
过去的夏午村,是一个缺水的村子,地表的沙漠之下是厚实的盐碱地。早年夏姓人家居住之时曾在墩下打了一口水井,流出来的是苦咸的水。规划居民点时,黎明村的居民在新居民点又打了一口水井,这井的水比早年咸水井里的水更咸。苦咸的井水含有大量的氟,多年饮用后的黎明人一个个走路弯着腰撅着屁股。
新井吊上来的咸水连羊喝了都要摇头,黎明村人决定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他们围着村子种植了网格状的防风固沙林,家家户户的门口栽上了沙枣、榆树等耐寒的树木。为了提高树木的成活率,黎明村人每家每户轮流挑水浇树,每天都会把两口水井的水挑干。然而第一年数万元的树苗种进沙土地后,在风沙的肆虐下无一成活。第二年、第三年接着再种,在黎明村人不懈地努力下,村西和村东北部终于看到了绿树,门口的沙枣花也飘出了花香。
他们想改变水井里的水质,在水井四周垫上沙土,然而,简单的劳动方式改善不了古老的盐碱地。经过几年的折腾之后,黎明村人没有气馁,他们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村前村后种植的树木上。
树木的翠绿使满是黄沙的黎明村有了新的生命,但一排排小树仍挡不住风沙的肆虐。时间不久,黄沙又把黎明村居民点围了起来,就像贪食的蛇一样,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家门口的草原。居住在最前面的宋姓几户人家,每当刮起南风,风沙直接迎着门刮了进来,一家人躲在屋里连门都不敢开。
村民赵荣吉家四边壅满了黄沙,想要回家先要趟过一片沙海,出门则先要爬上二尺多高的沙坎。1974年秋,一场大雨从天而降,干旱的庄稼得到了雨水的滋润,但黎明村的村民们却为排水犯了难。四周围困的黄沙在家家门上筑起一道沙坝,使院子里的积水无法排出,为防止雨水倒灌进家,大家冒雨站在院子往外泼水。这一天,大雨下了有一个多小时,黎明村人泼水却泼了两个多小时。
雨过天晴,积水干透,但是内渗于地下的雨水带着土壤里的盐碱溢出地面后,让原本遭受盐碱侵害的墙角更加松软了。村民白仁看到自家的后墙泛碱,他把墙角泛碱的虚土刨掉后,墙基只剩了一半,用泥土做了填充修补,新修补的墙基与以前夯筑的土墙不能完全结合,时间不长新修的墙基完全脱落。无奈之下,原本贫困的白仁只好借债建房,这一次他为了防止盐碱,将地基垫高,在夯土墙的外围表了一层青砖。但为了这栋只翻修了后墙的新房,白仁还了五年的借款。
肆虐的风沙壅到了宋姓人家的门口、房间,再也经受不住风沙侵害的几户宋姓人家无奈地搬离了黎明村,搬向村南三里多路的山梁。他们在一片仍是荒漠,但积沙较少的草原扎下了自家的羊圈。
荒漠草原植被的脆弱,羊只承载量的增加,与草原被沙化有着很大的关系。1978年黎明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全村二十四户人家每户只有几只自留羊,一个村子养羊不到二百只。1988年随着全县畜牧业的发展,村里最多的一户人家养羊就超过二百只,每天牧放在草原上的羊达五千余只,干旱缺水的草原在羊的践踏中完全沙化了。
沙漠的侵袭吞没了黎明村的草原,也毁坏了黎明村的农田。同样是以种植荞麦、糜子、谷子、麻子为主的农田里,临近的村庄亩产能达一百多斤,黎明村因风沙的侵袭,亩产只有四五十斤,劳动一年的收获,比籽种也多不了多少。按国家每年每人二百四十斤的口粮的标准,黎明人从没有分到手,年年都要国家救济,年年要吃回销粮。
沙漠的围困令黎明人出行困难。黎明村曾经处处都是羊路,处处都是车道,当村庄被黄沙围困后,整个村庄没有出路。一条供毛驴车出行的小路淤满了黄沙,没有负重的毛驴车尚可行走,只要拉上一点东西,无论如何都进不了黎明村。1975年,赵荣吉赶着毛驴车买了一百五十斤煤炭,车子一赶过马儿庄,眼望着就剩下三四里路,沙子陷得毛驴车拉不过去。早有准备的赵荣吉卸掉一半煤炭自己背上,然而,剩下的七八十斤驴子依然拉不过去,他又背了十几斤,这才跌跌撞撞地把这点煤炭背了回去。
扬起的沙尘在风中降落在人们的身上、饭碗里。1983年农历3月15日,一场沙尘暴袭向黎明村,掀起的黄沙遮天蔽日。正在沙窝里放羊的村民崔生全眼望着草原上的羊在风沙中摔倒、被掩埋。风过之后,崔生全寻找自己的羊,他从沙堆里刨出八十三只被沙尘呛死、捂死的滩羊,一份家业在一场风中损失得干干净净。望着死羊,老崔哭都流不出眼泪。
家是人们避风的港湾,黎明人的家却是漏风的棉袄。1974年宋姓人家的搬离,点燃了黎明人搬家的念头,不搬只能忍受风沙的欺凌。1987年住在居民点第二排的赵永吉再也忍不住了,弟兄几个从居民点搬到了村南头地势较高的一个沙岗上,虽然离吃水井远了一点,但他不愿窝在沙坑里吃沙。
赵永吉的搬迁,让住在第二排的另几户人家也动了搬的心思,尤其是看到赵永吉新建的平房是土墼子砌墙外裱砖,更令人眼红。但是,眼红归眼红,没钱干瞪眼。大多数人家只能面对满是沙漠的草原祈盼,祈盼风调雨顺、草原变绿。
是的,有钱才是硬道理。无论怎么搬迁都需要财力的支撑。村民路彪是黎明村搬迁次数最多的一户人家。路家原本是盐池县城郊田记掌人,1952年成立互助组时,路家老二并在妻家所在的村子;老大路有德和老三路有青不想和亲戚住在一个门上,就搬到了草场茂盛的马儿庄黑土坑自然村的古城台,哥俩占了一个山梁养羊。1958年马儿庄人民公社建立时,需要把一些零星户归拢在一起,路家兄弟越过马儿庄自然村,搬到了黎明村。1964年建居民点时路家搬到了居民点的西北角。十几年间,路有德先后搬家三次,已经把自己搬得一贫如洗。1990年春天,路家的房屋再也经受不住黄沙的壅埋,在一天下午西北两堵墙塌陷了下来。贫寒的人家没有值钱的家当,路家的女人望着洞开的后墙哭号了几声,就噙住眼泪和男人们一起用土坯和小砖把洞补了起来。
无钱搬迁的路家和众多期盼搬家的村民一样,从心底期盼着自己生存环境的改善。
然而,1994年,大批外地农民在马儿庄村西的草原上掀起了挖甘草的高潮。数千人掠夺式的挖掘,使草原植被完全破坏,覆盖在黄沙上的最后一缕绿色被扯去之后,留下茫茫一片焦黄的苍凉。
三
挖甘草的群众在疯狂地掠夺甘草资源的同时,使脆弱的生态遭到严重破坏。掘去植被后的沙土地在风的裹挟下一层一层地扬起沙尘,由西向东壅向黎明村,堵塞了通往村子的小路,壅向了黎明人的房院。赵荣吉家的后墙被黄沙埋了半截,每年开春他都要领着老伴带着女儿扒沙子,稍一松懈,黄沙就压上屋顶。1995年、1996年两年,就有五六户人家的北墙和西墙被黄沙掩埋、压塌。白仁家的院墙被黄沙压塌时,卧在墙根下的两头猪也被砸死。
恶劣的生存环境迫使人们搬迁,但是搬迁是百姓破釜沉舟的无奈之举,搬挪一次家仅建一处院落就要五万元左右,而黎明村的人家当时谁也一下子拿不出五万元。1998年看着被黄沙压成残垣断壁的家园,黎明村人终于鼓起勇气做出了搬家的决定。这次搬迁,黎明村人搬得很散。原本住在洼地的黎明村人,为了躲避风沙危害,搬到了村北边的高地,形成相距一公里多远,以家族为单位的三个村落。
赵荣吉的家搬到了村子东头,距居民点有一里多路,他想避开曾经居住过的西沙窝。然而,在风沙面前逃避和退让是无路可走的。2000年5月1日是赵荣吉的小儿子赵新结婚成家的日子,结婚这天上午,天气晴朗,可一到午后,天气就阴沉了下来,未到掌灯时分黄沙铺天盖地,天是黄色的,地是黄色的,远远望去天地一片昏黄,犹如传说中的混沌世界。几个和赵新一起耍大的玩伴,想按照盐池的习俗在晚上耍房,一看黄兮兮的大风天,一溜烟没了影子。
面对自然界的惩罚,没有逃避之路可走,数十年深受风沙之苦的黎明村人养成了拼搏与担当的品质。新搬迁的三个自然村的村民们在搬迁后的次年,家家户户都在自家的门前屋后种下了树苗。风沙的危害一直印在每一个人的心上,黎明村人用自己的力量与自然界对抗。马儿庄乡政府这一年也按照规划种下了十八万棵树苗。
摇曳的树苗给黎明村人带来了绿色的希望,给黎明村人带来更多希望的是从天而降的黄河水。1996年初春,村民赵荣吉在邻近李家坝看到一条长八百多米、几十米高的引黄渡槽时,心里异常激动,他跌跌撞撞地跑回村里,在第一时间把黄河水来的好消息告诉乡亲们。黎明村人的眼里一下子就涌出了泪水,盼这一天,他们盼了多少年啊。多年来,因吃高含氟量的苦咸水,黎明村人年过五十岁就腰酸腿疼,崔成全的母亲因氟中毒在家整整瘫了十年;王忠义的妻子因氟中毒造成骨骼变形,她的两脚并拢后两腿之间能钻过一只羊。黎明村人因吃水心里的苦太多了。这一天晚上乡亲们高兴地聚在一起炖了一只羊,每人端一杯酒举了起来,庆贺即将告别苦咸的高氟水。
黄河之水经过多家泵站的提升,流进到陕甘宁三省区的盐池、环县、定边,这是国家对革命老区人民的反哺。黎明村西的大片沙漠被推成了农田,继而被纵横交错的渠道分隔成一方一畦。
看到农田整平、水渠修成,靠天吃饭的黎明村人高兴地拿出自家压箱底的钱购买水浇地。
黄河水的浇灌,为黎明村人注入了精神力量。旱地变成了水浇地,苦咸的井水变成了甘甜的黄河水,种植的树木渐渐成林,荒漠草原也绿了起来。
黄河水的引入,改变了黎明村人的生活方式。他们再也不用挑着担子在沙窝里一担一担地往回挑水了。
黄河水降伏了黎明村的风沙,也为黎明村人指出了一条新路。黎明村人在劳动生产过程中,渐渐分成留居在家的种养结合农户和外出务工户,但无论做什么,他们都会倾心呵护这来之不易的芳草地。
四
黎明村的发展,与党的富民政策息息相关。退耕还林,使过度开垦的荒地又种上了树木,飞播了草籽,一条又一条柠条林带,不仅阻挡了风沙,也为牛羊养殖储备了饲料。
路有德、路有青的孙子路建峰、路建新率先在村里建起了养殖场,把常年跑滩的百十只滩羊赶进圈舍,用自己种植的玉米去饲养。十年过后,路家兄弟舍饲养殖从一二百只羊起步发展到两千余只,出栏量也从传统的每年仅出一栏,发展到年出四栏。
更多的黎明村人仍然经营着他们的土地。退耕还林还草后,黎明村的所有旱地都退成了草原,全村六十二户二百余人种植着两千六百亩水地。最初,他们的浇水方式是大水漫灌,费水费钱;2017年开始节水灌溉后,大水漫灌改成了滴灌,粗放的玉米喂羊变成了精细化草料搭配。人们一下看到了成效,把租出去的地收了回来,撂荒的地又种上了玉米。七十多岁的杜金会连四亩水地也种不动了,他把水地留给了儿子,自己养了几只羊和几只鸡,一辈子精细的他开始享受老年生活。
乡村振兴为农民致富出台了一条又一条政策,走出沙窝的黎明村人,他们的生活也像玉米一样一节一节地拔高。
1998年搬迁时,黎明村搬得很散,一条平整的水泥路曲曲折折地绕行在村里,联通了黎明村的每一户人家。在村子的东南角,这路一直绕进了赵永吉的家门。
1998年,光明日报社记者庄电一走进黎明村时,被沙进人退的境况惊呆了。从此他把黎明村作为自己的采访对象,一访就是二十年。
新华社记者刘泉龙拍摄了一张反映黄沙围困黎明村的大幅照片,曾被多家媒体转载,那个被黄沙围困的人家就是赵家。黄沙绝了赵家的出路,一家人出门要爬沙,进家要溜沙。刘泉龙的照片正是那个时期黎明村的真实写照,正是赵永吉家的真实写照。
赵永吉是最后一个把家搬到墩北梁上的,他家从居民点搬到了墩南的山梁。当看到村民们一户户在村北建起了新房,一种从众的心理使他不愿自己一户人家孤零零地住在南梁。在一个温暖的夏天,他废弃了只住了四年的房屋,在东梁的东北角建起新的院落,盖了一砖到顶的起脊瓦房,院外也用水泥铺得平平整整。然而连续几次搬家,赵永吉花光了自己的储蓄,又欠下一屁股的债。2000年,他把自己的新房收拾好后,只身一人进了盐池县城。
一个握锄把的农民进城后,顿时失去了方向。这天晚上他住进了一家小店,在店主人的指点下,来到城南的人才市场。在这里他找到了在城里的第一份工作,在建筑工地上背沙子。离开满是沙漠的老家进城背起了沙子,好像他和沙子的纠结是一种宿命。
从背沙子开始,赵永吉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完成了自己的家庭积累,他在县城住进了新楼,娶了儿媳妇,还给自己买了营业房。如今的他有了一个专业的基建材料运输公司,用现代化的装载设备运输沙子。
新中国成立之初,黎明村是一个文盲村,20世纪70年代全村出了一个中专生,还是村子的稀罕事。如今全村六十二户村民,家家都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学子。
为了孩子能受到良好的教育,黎明村的妇女们付出了抛家舍夫、含辛茹苦的艰难。赵荣吉的大儿子在孩子上幼儿园时,就在县城租了一间房屋陪女儿读书,留下丈夫一个人在村里种地喂羊;等孩子考上大学后,女人才搬回村里,夫妻俩养羊种地,一家人每天都忙忙碌碌的,但日子过得踏踏实实。赵荣吉的二儿子买了一辆货车,一年四季很少着家,石炭井煤矿生产时,他住在沟口运煤;石炭井煤矿停产后,他回到盐池县城跑运输,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要把妻子儿子带到那里,把孩子送到城里的学校。很多黎明村人都在盐池县城买了房屋,他们进城的目的只有一个,找一家理想的学校,给孩子铺一条求学之路。
一个村庄没有文化人的支撑,再富也是贫困的。黎明村人脱贫,首先脱掉的是文盲村的帽子。
从沙进人退到风静人舒,黎明村人奋斗了几辈子。如今的黎明村山青了,地秀了,人富了,村美了,每家每户都有一两个在外读书或已经毕业的大学生,黎明村人的腰杆一下挺直了。
有了水的滋润,无了沙的困扰,黎明村富了,黎明村人的生活也过得更加精致了。精致的生活就是在劳作中品味人生。黎明村的那些老人们还在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就是想让自己的余生更精致一点。
昔日被黄沙围困的居民点已推得平平整整,无基也无沙,只留下散发着清香的沙枣树。
中国农民的家庭典籍,就写在农家的屋脊下,写在坛坛罐罐中。黎明村分而聚、聚而分的迁居史,他们从夏午村到黎明村,从沙进人退到沙退人进的故事,就是写在大地上的一部编年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