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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4期|赵志明:丁字河口(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4期 | 赵志明  2025年04月25日09:03

赵志明,七〇后小说家,出版有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万物停止生长时》《无影人》《中国怪谈》《看不见的生活》《秦淮河里的美人鱼》等。现居北京。

丁字河口(节选)

赵志明

那说路是路、河是河、水是水的人,

真能够分得清这些吗?

开春的时候,她的丈夫过辈了。此后又过了小半年,她逐渐适应了一个人在乡下的生活。儿子一家几乎每个周末都开车回来看她,带上很多菜,要么做熟了带过来,要么带过来在煤气灶上现做。四个人一顿两顿根本吃不完,剩菜放进冰箱,够她一个人再吃上一个星期。

儿子的性格随父亲,一想到什么事情就风风火火地上手去做。儿媳妇除了不会开车,什么都好,体贴又麻利,一进家门就戴上袖套、系上围裙,忙里忙外,不是打扫卫生,就是洗衣做饭,不是拆被子,就是撑蚊帐,让前后左右的邻居羡慕煞。

说是邻居,其实都沾亲带故,有的是她夫家房门里的叔伯兄弟,有的倒和她娘家的关系更近。乡下就这么一跺脚的地方,很难找到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这是她不愿意去城里儿子家享福,坚持一个人住在乡下的原因,也是说服儿子儿媳妇还有小孙子的理由。她住在儿子家不自在,像客人;她待在城里也不习惯,像外乡人。不像乡下地方,转个身都能见到熟人,不仅脸面熟悉,彼此的心思也不藏着掖着。即使闹过别扭,在没有和好之前那种不想撞见的奇怪心理,也值得在肚子里翻跟头竖蜻蜓地来回琢磨。

更深层次的原因她不说,如果丈夫还在世,她自然愿意陪着他走南闯北,不管是去城里,还是去外省。她已经习惯了丈夫,陪伴他,也被他陪伴,有他在就定心,没他在就忙慌失措。

现在,她终究要一个人过一眼看得到尽头的日子了。

九月份第一周的周末,因为孙子开学,儿子一家难得没有回来。

她娘家的一位小堂弟,好多年前便定居香港,这次回来探亲,听说了她的事,赶在上午时间过来看她。按照当地风俗,看望生病或遭遇不幸的亲戚,要在正午十二点之前登门,以图吉利。

当时她正在菜园里做生活,听到邻居隔了老远在喊她,边扯着喉咙喊,还边比画手势,很着急的样子。她定定心,把凉帽脱下,直起身细看。邻居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肯定是来找她的,但不确定是找她商谈什么事呢,还是哪里的亲戚来看望她。她疑惑地打量了一会儿,随后开始收拾干活的农具。

园子面积足有半亩地,一垄垄的菜蔬被她照顾得很好,她一个人根本吃不完。好在儿子一家几乎每周都回来,每次她都会让他们顺便带回去一些。这次儿子难得没回来,疯长的豇豆和茄子好像有意在耍威风。她又稍微耽搁一会儿,顺手装上满满一篮子蔬菜,同时心头琢磨着,如果是亲戚来看她,怎么才能让对方把这些青头菜带上。

丈夫生病前后以及刚去世那阵子,经常有人来家里。她余悲绵延,苦眼泪水涟涟的,刹都刹不住,自己都感到难为情。彼时心里难过,更不希望在人前任眼泪像滑丝的水龙头一样长流不尽。她觉得他虽不在,却没有走远,还惦挂着自己和孩子们。她也相信他不愿意看到她这样的表现。诸如谁走在谁前面这样的话题,他们谈过多次。特别是丈夫一病不起后,她从丈夫看自己的眼神中就知道有些结局是难以避免的,没法子不发生,没法子不接受。

一个死者,是老人还是中年人,或者是孩子,对一个家庭来说,对一个家族来说,对一个村子来说,影响怎么可能一样呢?

渐渐地,来看她的亲戚少了,至少他们不会当作一桩债务一样,必须在期限前登门偿还了。邻居谈起死者的口气,几乎完全忽略了生死,好像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事不关己,他们无须考虑他什么时候回来,以及还能不能回来。

然而这些才是她的痛,痛在心尖上,痛到骨头里,而她又必须囥起来,甚至对儿子一家也要瞒着。这就好像一笔越花越少的存款,越是想守住,就越是要精打细算,就如同老话说的一样,“一分钱也要掰成两半花”。

当她忍不住回想丈夫生前的点点滴滴,有时候会心生念想,一个不算熟悉又不失亲近感的亲戚,最好是远房的、平时难得见面的,突然伸脚跨进院子,坐到她旁边,和她一起唠叨死者。她可以说得多一点。他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有优点,也有缺点。肯定做过不少错事、傻事,留下一些算不清的糊涂账,落下不少埋怨,也总有人念他的好。她意识到自己很是盼着和珍惜这样的机会,而且她现在差不多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悲伤情绪了。

她离开菜园,右手挎着菜篮,左手把着农具,爬上河岸回家。走到一半,她终于认出那个男人是她的小堂弟。小堂弟早已向她迎过来,把邻居甩在了后面。

她的这位小堂弟,比她小十岁,是她眼看着长大的。看到他,她难免要想起更早些的年头,那时候她还没有谈对象,却早已暗暗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个村里宣传队的成员,能文能武,能说会唱,是村里唯一可以和下乡知青谈天说地的。她一度担心他看上了那位上海来的圆脸女知青,怕他们正常的谈天说地,变成了不正常的谈情说爱。那位女知青,开口必称“阿拉阿拉”的,和村支书在高音喇叭里讲话时每句话的尾巴上必加“是是”的口气很像。后来,这位女“阿拉”返城无望,反过身来念了县城里的师范学校。听讲村支书为此托了很多人,要不然堂堂上海姑娘怎么肯下嫁给一个乡下人,哪怕那个乡下人是村支书的儿子?就这么着,村支书家里也如愿有了一个“是”(师范)生。这件事一度被邻近好几个村子里的人当作笑话讲,有的嘲笑,有的佩服。这个结果倒是让她放下心里的一块大石头。随后就是小堂弟出马。当时她在老宅墙角辟出一个小花园,除了凤仙花、太阳花、鸡冠花和菊花,还有一株栀子花长得尤其茂盛,每年结很多花骨朵,开出来像一片片手掌大的白云,香气四溢,连河对岸都能闻到。对此“香花毒草”,老古板思想的村支书一度扬言要带人铲平。是那个宣传队队员出面拜托了上海女知青,村支书才绝口不再提此事。第二年栀子花开,她名正言顺让小堂弟采了头茬花送给他。在当地,栀子花其实很受欢迎。很多人家习惯在碗里装半碗水,水面漂一两朵栀子花,随意地放在灶头上、桌子上或者梳妆台上,不仅添香,还有驱蚊虫的效果。有的老嬷嬷,喜欢在发髻或鬓边插上一朵,显得很是老来俏。小堂弟当时的年龄介乎幼童与少年之间,正好作为送花使者。他也很喜欢这个小堂弟,成婚之后,倒比自己的亲小舅子更看重些。谁能想到,小堂弟念书愈来愈有出息,离家愈来愈远,居然去了香港,听起来比广东人更有派头。

正因为此,小堂弟倒是最最合适的人选。这也是她看到小堂弟时,悲欣交集,又想哭又想笑的原因。

她走在前面,带着小堂弟跨进院子。

这是一幢在老宅基地上新盖的四椽砖瓦房,里面隔出两间卧室、一间厨房、一个明堂和一个卫生间。堂屋心摆着一张八仙桌,桌旁围着四张条凳,靠后墙的中堂条案上放了两把老式暖瓶、一个圆托盘,托盘里倒扣着几只玻璃茶杯。东墙举臂高的地方挂着男主人的遗照。那是一张得病前的旧照,似乎是很多年前拍摄的,胖瘦适中,目光炯炯,显得很有精神。

小堂弟甫一看到遗照,赶紧移开目光,仿佛在这个家里盯着遗像看显得特别唐突。如果单从遗照上看,小堂弟忍不住想,自己的这位堂姐夫真正是英年早逝。

真实情况是,他得病时已经是小老头,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当然,这样一幅照片挂在堂屋,她是愿意的。这也是她回念最多的丈夫生前的形象。

“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月,后来医生讲没办法了,就把他接回来了。可怜的呀,整个人瘦脱了形,又死要面子,我想给他擦一擦身体都不许。至少是只要有其他人在场,他死命都不让擦。不想让人看到他已经不成人样。可怜的呀,肚旁骨头都一根根鼓凸出来。浑身上下,除了皮包骨头,哪里还有一点点肉!偏偏他又要强熬汗,疼煞都不哼一声。医院专门配了杜冷丁,疼不过就打一针,疼不过就打一针。有同他害一样病的人,根本熬不住,一天要打好几针。他就是不肯打。有的时候,疼得眼睛乌珠都翻过去了,还是不肯打。都以为他心疼钱,不想因为自己这场病给自家留太多外债。只有我知道,他是想多看几眼。一个要死的人,怎么会对眼面前的世界这么留恋!明知自己留不下,也什么都带不走,就是要多看几眼,耳朵膛里就是要多听几句话。打了杜冷丁的人,疼痛一减轻就会昏睡过去。打的针越多,失去知觉的时间就越长,很多人都是睡着睡着直接走了。身边照顾的人,甚至不晓得他是睡着还是死了,只能过一段时间就去听一下,过一段时间就去摸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呼吸,还有没有体温,还有没有心跳。”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那段时间的梦魇似乎仍未消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走到条案那边,拿过来一把暖壶,往小堂弟的杯子里续了开水。

“要讲不伤心,那是假的。我在夜里眼泪水不知道淌掉了多少担。你外甥比我更吃苦,日里要上班,一下班就来看他老子。住在医院的时候天天去病房,接到乡下后就天天往乡下跑。我看着这爷俩,一个躺在病床上瘦到骨头要顶破皮,一个在这么重的负担下眼睛乌珠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我心里在怕,这要是儿子也倒下,这个家就要冲塌了。一开始我一点都舍不得他死,到后来我的心变硬了,变得巴不得他死。死了死了,早死早好,一死百了,大家都用不着再受这样的苦、遭这样的罪。”

她说着,抬头看向墙上的镜框。镜框里那个比她年轻好多岁的人,也看着她。

“穷人不怕死,就怕病。死得起,病不起。我们只有你外甥一个子女,想想他的压力真是大。我都不敢想象,要是我也生了你姐夫这样的恶病,他能怎么办?我劝他们再要一个孩子,不管男女,就算不为以后养老,至少两个小孩也能彼此照应照应。你知道你外甥怎么回我的?他讲,他才不想生。我就问,那么你老婆呢,小顾想不想生?他讲,小顾也不想生。我又问,为什么?他讲,生得起,也养不起,生什么生!听听这是什么话。难道时代真的变化这么大?我们那时候想生不敢生,没有指标。现在倒好,准你生,鼓励你生,一个个却都懒得生。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是想不明白,只能由他们去。麻布袋,草布袋,一袋(代)管一袋(代),现在是一代管不了一代了。”

她叹了口气,霎然开始发起怔来。

小堂弟的话一直很少,现在更不主动说话了,只是满怀歉意地看着她。似乎离家日久,他已经淡忘了故乡的汤汤水水,讲英语讲多了,甚至连宽慰人的话语也生疏了。

她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一件件家具,一寸寸地方,从地板到屋顶,再绕着四面白墙游走。许久之后,又叹了一声长气,仿佛突然惊醒了过来。

“这几间房,也是你姐夫生病前坚持要盖起来的。本来还说要砌灶头,灶头上做的饭菜比煤气灶上做的香。可是现在家家户户都烧煤气,塞灶膛的稻草都找不到一把。你说,哪个有他打算得好?人老了不需要多大地方,老两口有个狗窝容身足够了。平时在村里我游游胡牌,他打打麻将。要么去城里儿子家住几天,要么去哪里亲戚家走动走动,多惬意。不承想,房子盖好没几天,他就病倒了,还是这样一场大病。有时我忍不住想,他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这个房子其实是他为我盖的,是他最后为我打算的一件事。这也是你外甥要接我去城里养老,我死活不肯去的原因。就算是儿子家,住一天两天可以,时间长了,毕竟不比自己家来得自在。趁着现在自己能动手能走路,就尽量自己照顾自己,免得以后生活不能自理了,时间一长惹下小辈讨厌。现在这个房子我一个人住,倒显得太空了。只有你外甥他们一家回来,才热闹起来。闹热半天、一天、两天也就够了,现在我反倒习惯冷清。有时候跟村里人打牌,我会觉得环境太吵了,嗡嗡声震得头皮发紧。旁边的人说什么听不清爽,只看到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像水里的鱼一样。”

有人鬼头鬼脑地探了一下头,随即一个穿廉价西装的瘦高个男人站到了门口。

“怎么你这个人又来了!”她有点不高兴。

“老板娘,上次你说考虑考虑,不知道现在考虑得怎样了?”男人眉宇间透着一股小生意人的精明。

“上次就跟你说了,我不是什么老板娘,我只是一个乡下老太婆。”她已经很不耐烦了,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很不合时宜。而且在她家门口,摆出一副自来熟的样子,是她最讨厌的做生意的套路。她的丈夫生前也做过生意,但从来不会对陌生人死缠烂打。

“老板娘,”那个男人显然不想轻易改口,继续厚着脸皮说下去,“上次你就说要问问你儿子。现在正好趁着你儿子在家……”

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生意人的话:“你想错了,他是我娘家弟弟。”

男人假装挤出一点尴尬,“真是不好意思。”他朝小堂弟飞快地扫过一眼,下定决心似的继续说,“小阿舅也行。你们姐弟商量商量,给我个答复吧。”

她陡然抬高了声音,板着脸说:“不卖。上次跟你说不卖,这次跟你说还是不卖,下次你就是再来我依旧不卖。来多少趟我都不卖。”

男人依旧不死心,“老板娘,做生意不就是谈个买谈个卖,你何必把话说得这么死!我大老远过来一趟也不容易。”

她生气了,“什么容易不容易!又不是我八抬大轿请你来的!”

也许是“死”字触动了小堂弟,也许是男人的无礼举动触怒了他,他起身离开凳子,朝那个男人走过去,站到了堂姐的身边。“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姐姐都说了不卖,你怎么还赖着不走!做什么生意都不能强买强卖!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小堂弟好像终于把嘴里那根在外面漂泊过久的舌头捋顺了,说起方言顺溜许多。

男人嘟囔了一句:“我哪里强买了,我这不是在和你们打商量吗?”

小堂弟说:“听你口音是外乡人。你想和我们做生意却不依规矩,可别怪我们这边人不客气了!”小堂弟有意出言恫吓,他已经看出这个男人的无赖性,知道这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主儿,肯定赶不走,还会再来。他生怕堂姐和这种人做生意终究要吃亏。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