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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4期|刘庆邦:金边柏(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4期 | 刘庆邦  2025年04月22日09:05

刘庆邦,一九五一年十二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女工绘》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等七十余部,另有《刘庆邦短篇小说编年》十二卷。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第四届老舍文学奖,第四届、第五届北京市文学艺术奖,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第二届南丁文学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首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作家奖等。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五十三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韩国、越南等外国文字,出版有七部外文作品集。一九九〇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原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北京市第十、第十一、第十二届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

金边柏(节选)

刘庆邦

柏树绿色的叶子,边沿有一点发黄,像镶了一道金边。这样的柏树,被人们称为金线柏,或金边柏。

这棵金边柏,原本生长在一座千年古城的苗圃里,被它的主人买下来,移栽到这里。起苗的时候,它的根部带着一些老娘土,主根和根须都包裹在老娘土里。一只用蒲草编成的袋子,套在金边柏根部的老娘土上,上面用稻草绳紧紧扎住,扎成大大的、圆圆的一坨。它不像杨树、桐树、椿树等树苗,移栽时是裸树,显得头重脚轻。金边柏下面因带有一大包湿土,显得颇有分量,很是自重。

金边柏被人从苗圃里刨出来时,虽然带了一大坨土,它还是有些故土难离的感觉,未免有些失落。主人把它装进轿车的后备厢里,出了城先向东南走,上了高速公路又向西南走,不知道要把它带到哪里去。后备厢像只大铁箱,没有窗户,也不通风,它觉得有些黑,也有些闷,几乎想哭。车开了一会儿,金边柏发现,后备厢里除了它,还放有一些别的东西。那些东西有食品、饮品,还有冥品和炮仗。食品是四个白馒头和一只桶子鸡。饮品是两瓶白酒。冥品集中装在一个透明的大塑料袋子里,里面有金元宝、银锞子、冥币和黄纸。炮仗是一盘用红色塑料薄膜包装的五千头的长鞭炮。金边柏只顾对古城恋恋不舍了,一开始没弄明白,主人在它身边放这些东西干什么。随着轿车离古城越来越远,金边柏突然明白,主人带它去哪里,拿它派什么用场。当它明白后,不仅是伤心的问题,甚至有些吃惊,有些悲哀。原来,随着春风吹拂,柳枝婀娜,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就要到了。主人要回到他农村老家的墓园,为逝去的亲人扫墓,烧纸,祭祀。后备厢里放的那些东西,就是为祭祀亲人准备的。作为祭祀仪式的组成部分,最后环节,主人会在墓园里挖一个坑,把它栽进墓园里。这就意味着,它要从城市来到乡村,从高处来到低处,从集体生活变成单一生活,从繁华变成落寞,今生今世就要和逝去的人待在一起。天哪,这可如何是好!

可是,金边柏自己也知道,它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一切都得听从别人的安排。如同人类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幼儿园里,它也不可能老待在苗圃里。在温室般的苗圃里长到一定程度,必定会被移栽到别处。它的那些同类,有的可能被移栽到公园里,变成供人们观赏的景观植物;有的可能被移栽到马路边,和别的金边柏一起,形成一道绿篱;还有的可能被移栽到形制古朴的大盆子里,修剪成富贵人家的盆景。这些可能它都预想到了,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它却被不由分说地拉到了一块四周都是庄稼地的坟地里。

主人的老家,还有一些堂兄和堂弟。主人在古城工作多年,已经是有一定身份的人了。主人回到老家,那些堂兄堂弟闻讯,便陪同主人一起来到他们家族共同的墓园。与金边柏在车上所预感到的一样,主人在完成了前面的祭祀程序后,一个堂弟回村拿了一张铁锨,提来一桶水。在主人的指挥下,他们在三座坟之间的空地上刨了一个坑,把金边柏放进坑里,铲开蒲包,封上新土,浇上清水,就离开了。主人临离开时,只向固定在坟地里的金边柏看了一眼,没有跟金边柏摆手,也没有跟金边柏说再见,就沿着坟地前面麦垄之间的一条小路走了。主人连午饭都没吃,又驱车返回城里去了。

金边柏并不是一棵死树,它还活着。如果从年龄来说,它还处在少年时代,热血奔腾,精力旺盛,一切都生机勃勃。然而,命运使然,它却被安置在死人堆里。一般来说,它被移栽的机会一辈子只有一次。它跟人没法比。它一旦被移栽到这里,就哪里都不能去了,一生一世都要待在这个地方。金边柏听说过一句谚语,叫人挪活,树挪死。意思是说,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很强,挪的地方越多,活得可能越好。而树适应环境的能力就差一些,挪的地方不对,有可能会死掉。金边柏感觉了一下,头是头,脸是脸;手是手,脚是脚,知冷知热,连一点儿死的迹象都没有。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既然对自己的生存地点不能自主选择,那就活一天算一天吧。

它抬起眼,把周围的坟茔看了看。它看到,每座坟的坟头都是新的,坟土是新的,上面没有杂树棵子,也没有野草,都像是新坟一样。新死了人,埋的坟才叫新坟。如果墓地里一下子出现这么多新坟,那是可怕的,那一定出现了不可抗拒的天灾,或残酷的人祸,才会有集体死亡的事件发生。金边柏懂得,眼前的这些坟都不是新坟,而是旧坟。一座座旧坟之所以都变成了新坟的样子,那是因为,清明节的祭祀活动,在城里叫扫墓,在农村叫上坟。上坟的过程,是先用镰刀把坟上春来时新发的杂树条子和野草割掉,用铁锨就近刨一些新土,培在坟上,把一年来经过风吹雨淋变矮的坟包重新培高。然后,在草根密实的地方起出倒锥形的坟头,安在坟包的顶部,替换下头年所安的变小的坟头。这样一来,经过清明节期间的上坟,每座坟都面貌一新,像一座座修缮一新的房子一样。金边柏估计,在主人回来祭祀之前,他的那些堂兄堂弟已经把所有的坟都上过了。金边柏还注意到,每座坟前面的地上,都有黑黑的纸灰和黄土被烧焦的痕迹。坟墓里长眠的祖祖辈辈同宗同族,一代又一代所传下来的规矩是,去老坟地里烧纸的人,不能只在自己父亲母亲和祖父祖母坟前烧纸就完了,宁落一村,不落一家,要把每一座坟前都烧到,做到有亲同敬,有福同享。

因整个墓园里光秃秃的,金边柏就显得格外突出,也格外孤独。它明白,主人之所以把它从几百里之外移栽到这里来,是对它的青睐,是为了让它陪伴主人逝去的亲人。等它长大之后,还可以为主人的亲人遮风挡雨。既然担负有这样的使命,它应该跟墓园里的人打个招呼才好。于是它说:你们好!

坟里的人都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说话,谁都不搭理它。

没办法,金边柏只好转过脸看麦苗。麦苗离它很近,如果它伸出手来,麦苗也伸出手来,它可以和麦苗把手握一握。因和麦苗还不熟悉,彼此都有些矜持,互相都没有伸手。今年的麦苗长得很茁壮,平铺的绿一望无际,密不透风,把下面的麦垄都覆盖住了。俗话说,到了清明节,麦苗埋老鸹。目前麦苗的深度,何止能埋黑老鸹,恐怕连白羊都埋得住。它对麦苗说:我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希望你们能接纳我。

麦苗总算接了它的话。麦苗说:城里那么繁华,你在城里过得好好的,跑到我们这里干什么!

这话一下子就说到了金边柏的伤心处,它的心伤了一下,说:说实话,我也不想到这里来。可我身不由己呀,人家把我带到这里,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听天由命,随遇而安。

一阵风吹过,麦苗轻轻笑了一下,说:随遇而安,说起来容易,真正做到并不那么容易。这里情况比较复杂,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金边柏所看到的情况是简单,还没有看到什么复杂。它想象不出,在这个人们长眠不醒的世界里,没有了钩心斗角、尔虞我诈,还会有什么复杂的情况出现呢。

当晚是个阴天,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半点星光,天地都黑沉沉的。死去的人被装进棺材里,扣上八寸厚的棺盖,墓坑里填满黄土,上面再堆起坟包,里面也不过这么黑吧。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天上下起了小雨。没下雨之前,地上起了一层雾,雾气把麦田都笼罩住了,一片白茫茫的。小雨下了一阵,倒是把雾气压下去了,但水雾漫起来了。水雾虽比雾气透明一些,但从含水量来说,水雾比雾气更有质量。在没下雨的时候,麦苗上顶着一些晶莹的水珠。下雨之后,水珠都被打碎了,麦苗上面都水漉漉的。这样的小雨是春雨,也是清明雨。金边柏听说过,唐朝的诗人把清明雨说成“断魂雨”。以前它对这种说法并不认同,在清明期间的雨中并没有断魂的感觉。现在,当它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这里,当还带着凉意的雨水淋湿了它的全身,它才有了断魂般的悲伤。金边柏没有管住自己,还是哭了,泪水流了出来。雨在下,泪在流,分不清它脸上流下的是雨水还是泪水。雨点儿落在它的叶片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听来像是它在轻声哭泣。

金边柏旁边的坟脚上,长有一棵楮树的根。楮树的根本来已经发芽了,并抽出了细细的树条。人们在清明节前上坟时,用锋利的镰刀把树条齐根削去了,削得连一片叶子都不剩。好在人们并没有把它连根刨,所以它的根还保留着。它听见了金边柏的哭泣,看见了金边柏在流泪,叫金边柏老金,问老金哭什么。

听见问话声,金边柏吃惊不小,遂停止了哭泣。它低头瞅了瞅,才瞅到了楮树的根。那土黄色的根在地面只露一点点头。它原以为旁边只有麦苗,原来还有树根。被树根发现它在偷偷哭泣,金边柏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它没说自己哭什么,但也没否认自己的哭泣,只说:没什么,谢谢您!

楮树根说:您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您心里怎么想的,我也知道。

金边柏把不好意思的话说了出来,并说:我不知道您也在这里,很抱歉,让您见笑了!

您甭客气,也别见外,我们欢迎您的到来。依我之见,来到这里,您不但不应该有什么自卑,有什么悲伤,而且应该自豪,应该高兴才是。

这话怎么说?

您真的想听吗?

据说高手在民间,愚愿领教其详。

楮树根又把老金叫成了金大哥,说:金大哥,您身份高贵,气度不凡,我很敬佩您。您是被人请到这里来的,是这里的正宗。因为您一年四季都不落叶,代表着冬夏常青。因为您能活百年千年,代表着人类对长寿的向往。所以,您来到这里,一定会受到这里后代人的推崇和保护。

金边柏在雨中连连点头,说:谢谢您,谢谢您!您说的这些我还真的没想到。

我的话还没说完,您还想听吗?

想啊。

下雨天反正也没啥事,那咱们就接着聊。我刚才给您说的话,是比较而言,是相比我们这些生长在坟地里的杂树和野草而言。别的我不说,就说我们楮树吧,我们的来路就不够正大,也不够光明。说了不怕金大哥看不起,我们楮树是麻嘎子(喜鹊)拉屎拉到这里来的。麻嘎子吃了成熟发红的楮桃子,顺便把楮桃子里包含的种子也吃进肚子里。楮桃子甜甜的果肉被麻嘎子消化了,吸收了。种子在麻嘎子的肚子里消化不掉,麻嘎子飞到坟地里拉屎,顺便把种子拉到了这里。说来我们应该感谢麻嘎子,等于麻嘎子把我们生在这里,麻嘎子等于是我们再生的父母。就因为我们是野生的,一岁一枯荣,形状也不足观,人们认为我们有碍观瞻,就不待见我们。一见我们发出来,必除掉我们而后快。我在这里已经长了三年,他们每年都毫不留情地把我除掉两回。一回是清明节前,我刚发芽儿,刚抽出枝条,他们就用镰刀把我割掉了。另一回是阴历的十月初一之后,经过半个春天和一个夏天的生长,我发出了三根枝条,长得都有一人高了,他们一把抓住我的腰,生生把我割掉了。金大哥您看看,我们在他们眼里多么低贱,我们的日子多么难过。倘若我们也哭的话,泪水比雨水都多,三天三夜都流不干啊!作为楮树,我们也有自己的脾气,也有自己的志气,他们不是讨厌我们吗,不是不想让我们活吗,我们偏要活下去。幸运的是,我们的根已经扎到坟里了,他们忌讳刨坟,就没法刨出我们的根。只要我们的根还在,发芽、抽条就不成问题。您低头瞅瞅,我的新芽儿又快发出来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