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海:残塔
一
那个春天,老黄打来电话。潘河边黑土和黄土,都努力钻着草芽。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这块稀缺的大青石大半都埋在土里,不知道是从河底冲上来的,还是被水从河坡上刮出来的。
老黄说,老颜,你还活着没?
我说,死了你能打通电话吗?
老黄说,这也不一定,wifi看不见,不也把信号连上了吗?
他的话说得我后背发凉。我回头看去,河边太阳照耀,有人走着,有人坐着,不远处大片桃花如霞如云。
我说,你都是有钱的人了,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老黄是我的前同事。我们都在一家生化公司上班,他负责投料,我负责控制投料时间,就是说老黄得听我的。他跟着我的时间去投料,几种原料在一个反应釜里混合,或是溶解,或是溶解对方,不愿意溶解的,随着时间和温度的控制,也还是跟已经反应的溶到一起了。然后过滤,沉淀,反复几次,就是需要的另一种物质了。
我去上班那年刚二十岁,老黄已经三十多了,交往过多个女人,还结了婚。每个无聊的夜班,反应釜里呼呼作响,脚下的铁皮楼板时不时会自动响两声。这个等待反应的时间里,老黄给我讲过很多故事,他总喜欢在故事里夹杂一些荤素掺和的段子,听得我的心扑通乱跳。
老黄的故事,不是别的工人嚷出来的粗俗黄段子,这让我总觉得老黄是一个高雅的人。
我在生化公司干了三年。有工作,还是个小带班,说媒的人肯定不少。我也觉得自己前途无量,那些不是太高就是太矮的姑娘,没有配得上我的,我得找一个横看竖看上看下看都如意的。最少也得像我们公司财务那么漂亮,不管放在哪种人堆里,她都会闪闪发光的那种漂亮。每次发工资的时候,不管被多少人围着,她都会第一个喊我,小颜,把老黄你们几个人的工资领了。
喊得我的心里很舒服,有那种飞起来的感觉,对,就是在梦里不停飞呀飞的感觉。
我还没有找到对象,这个财务就卷了公司的钱,和老板一起跑了。厂里的十多个工人,只能自谋出路。
都是做梦啊,前途是梦,美女是梦。我在二十三岁就有了这么痛彻骨髓的领悟。
生化公司的工人们,看着没人没钱的厂子,想把它们砸掉,了却心中愤恨。老黄拦住了,说,这都是养活咱们吃饭的伙计们,它们也是被老板压榨的,我们失业跟它们没关系啊,我们变卖这些资产吧,多少还能回来点。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变卖厂里的东西,这些东西就被供货商们给抢走了。老板跑前欠了我们将近一年的工资,就那样欠着了。很多同事说都怪老黄拦着了,要不然砸了还能出口气,这下气堵住了。
我不这么想,我对老黄是很尊敬的,我认为他目光长远,单就砸设备这事来说,如果真砸了,一样要不回工资,没准还得被抓起来。老黄刚出去闯荡的时候,我们还经常联系,他在外面发了财以后,我就不好意思跟他联系了,他也没再跟我联系过。所以我说这话绝对不是矫情,老黄确实是有了钱后,没有再跟我打电话了。
老黄说,是我不给你打电话,还是你不给我打电话?我一直存着你的号码,你存有我的电话?
我说,有,要不然你一打电话,我就知道是你?
老黄说,转眼十年了,我们都没有换电话号码,都是念旧的人啊。
我说,这话也有道理。
老黄说,我回来了,晚上请你吃饭。
我说,你回来有事?
老黄说,想看看龙泉寺。
我说,龙泉寺?这么巧的事?我就在潘河边上,离龙泉寺不远,你想看就这会来吧,我们一起去看看。
老黄说,真的?这么巧?那你等着我。
潘河附近曾有一个寺庙,叫龙泉寺,香火鼎盛,起庙会的时候,人比河里的鱼都多。那时候河里的鱼应该很多吧,我能想到那种黑压压的场面。现在是河边钓鱼的人,比河里的鱼都多,遇到节假日,河两边能坐两排,钓一天一夜,空军成堆。
最初我也不知道空军是什么意思,和钓鱼的聊过几次,才知道空军就是两手空空的意思。唉,各行各业,都诞生专属词语了。
我觉得钓鱼的人真是闲,干点什么不比干这个更能消磨时间?他们也看不懂我闲着在河边发呆,竟然不带一根钓竿,简直是在浪费生命。
老黄回来看龙泉寺,估计也是闲了。这个早已不存在的寺庙,只剩下了一个名字,已经属于一个村庄,县志记载龙泉寺村因寺而得名,这个村庄一直有人在,龙泉寺的名字就还有人记得。但在很多人的印象里,龙泉寺只是一个村庄,而不再是寺庙。
我和老黄第一次经过龙泉寺的时候,还在生化公司上班,那次新换了配方,料投得复杂,有几个数据不稳,表盘来回乱晃,下一班的来了,我们也不敢走。两班人一直等到温度湿度压力全都正常以后,才开始交接,交接完,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
老黄说,要不要吃了夜班饭再走?
我说,又是煮鸡蛋炒绿豆芽,我不想吃。
多年以后再想想,半夜里有人给煮鸡蛋炒绿豆芽,也是件很幸福的事。
生化公司位置偏僻,离我们居住的城里还有很远。老黄见我不吃,揉揉肚子,跟我一起走了。他还是很讲义气的,没有让我一个人走夜路。我们骑着电动车,沿着公司门口的小土路走,电动车明亮的光一高一低。现在想,老板卷钱跑路是有前兆的,他连公司门口的路都懒得修,肯定是没有打算长期干。但是人啊,总是只能在事后才知道事前的征兆,又有什么用?无非拿来当谈资。
门口有公司排出的废水,一大股化工材料味道。刚上班的时候,感觉浑身都被这味道包围,下班使劲洗都洗不掉,闻着这味道,饭都吃不下。失业后有一段时间,总觉得味觉中缺了些东西,吃饭都没味道。我到处寻找这种味道,后来还是在参观一个古代陵墓的时候,在墓坑深处,闻到这种类似腐烂,沉闷潮湿的味道。想着那味道是从墓坑中找到的,又恶心了很长时间。
这段路很短,很快就走到大路上,道路宽敞平坦,路灯明亮。按照平时的速度,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进城,再有五分钟左右就到家了。
我们走到进城路口的时候,发现那里被一口通着电的水晶棺给堵上了,旁边坐着几个头缠白布的人。进城路口就在潘河边,几条小路岔过来,汇到桥上,桥旁边有几座高层建筑,车都是拐到跟桥直面相对才能看到桥上有没有人。水晶棺里的人,肯定是被过往的车辆在这附近撞死了,然后车跑了,他们冲着过往车辆和行人收些抚恤,或多或少,总算让路死的人,在路上得到点埋葬费。
我们在这条路上遇到好几次这种事情了。那几次都是白天,老黄也都掏了钱。
老黄说,这大半夜的,不想掏这钱,咱们绕过去吧。
我说,行,怎么走?
老黄将车把一扭,冲着一条小路,就骑了下去。我紧跟他骑了下去。老黄骑得很快,我也跟着他骑得很快,我们两个的车灯成了两条直线,很快漂移到了一座小桥前。老黄还特意喊了两声,过桥了,过桥了。
四周围空空荡荡,小桥下流水哗哗。
我说,我知道啊,不用跟我喊。
老黄说,小颜,不是喊你。
我说,那你是喊谁?
老黄说,就是喊过桥了。
过了桥就又驶到一条小路上,穿过一个村庄,就绕到大路上了。我们走在村子里的时候,远远地都看到了大路上的灯光。
村子没有几户人家,电动车悄无声息地走过,耳朵灵敏的狗竟然听到了,开始叫,这几户人家好像都养了狗,那些狗都叫,也就叫了几声,就停了下来。我们出了村子,来到一片空地上,老黄身子突然前倾,差点摔在地上。他两腿立地,站稳了,说,小颜,完蛋了,轮胎没气了。
老黄只能推着电动车往前走,我也不能扔下他不管,慢慢在前面骑着。大路上有个加油站,我跟老黄建议把车先放到加油站,我骑电动车带他回家,明天再修车。
老黄说,那也得先走出这片地。
老黄的声音里充满无奈。是啊,穿过这片田野,才能走到大路上。这黑乎乎的地方,时不时响起几声不知来路的鸟叫,叫得我两腿发软。我们沿着模糊的路朝前走,突然有一团淡蓝色的火球,跳跃着在原野上奔跑,一会儿拉长了身子,一会儿又变得星星点点,待我们想仔细看的时候,它又不见了。
老黄颤声说,鬼?他把电动车往地里一扔,咣的一声,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老黄也顾不上看了,跳上我的电动车,搂着我的腰,我一拧把,电车蹿了出去。
二
老黄的祖上,是潘河镇有名的富商。
老黄说,那么富的祖宗,什么财富也没有给我留下,我还得每年去祭拜,唉,不过吧,有好多祖宗祭拜也找不到地方了。
他说起这件事时,一脸失落。
我从生化公司失业后,就南下打工了,那边一个月挣的钱,是我在生化公司三个月的工资。那时候发工资都是给现金,我数着红红的票子,觉得生化公司倒闭得太晚了,应该早两年倒闭,这样我就挣得更多点。我在南边干了三年,我想在那里一直干下去。
工作的顺利,抵消了生化公司破产曾带给我的凄凉感,心情也跟那边的大海一样,快乐得没边际。要不是家里一直催着我结婚,绝对没有任何忧愁。婚姻,真是一个烦人的事。家里觉得我挣钱就是为了结婚,结不了婚,挣得再多也没有用。我也不是在外面找不到女朋友,只是我在外面自己认识的美女,家里都觉得不可靠,他们总觉得家里面的,一打听知道祖宗八代的,才是可靠的。婚姻首先要建立在可靠的基础上,才能结结实实捆牢两个人,白头到老一辈子,死了也要埋一起。
我当然不愿意顺从,就拖着。时间是不会等我的,每年的年都会准时到来,年来的时候,我都要回家过年。第三个年头的时候,我三姨领了一个女孩子到我家,要介绍给我。最初她坐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并无感觉,架不住我爸妈让她住在我家里。她在我身边天天晃来晃去的,渐渐我就觉得她很漂亮,也很温柔,还能包容我,理解我,看她在衣服里呼之欲出的身体,心开始怦怦跳。有时候想想吧,婚姻不是儿戏,但是婚姻真的跟戏一样。我们就这样决定结婚了,想想也挺精彩的。
我老婆在我们没结婚的时候,大事小事,需要共同面对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刚结了婚的时候,我说什么,已经不太可能是什么了。等到我们有了儿子,我们家里的事,就是她说什么,我就必须是什么了。
我老婆让我在家找个工作,不要出远门了,这样能管家,也能管孩子,她不想让我们的儿子成为留守儿童,一年只能见他爸一面。
我儿子那时候还不能表达什么,但我看看他粉嫩的小脸,还是答应了。唉,我这种没有理想的人,我这种意志不坚定的人,生存是主要目的,自己也没明白是为什么,下这个决定,也就是为了孩子吧。
在家里找了好几个工作都不合适,不是钱太少,就是我不喜欢那个工作。最后还是老婆家的亲戚帮我在县志办找了个临时工的工作。虽然钱仍旧不多,但是坐在政府机构里,出出进进跟政府的工作人员为伴,县志办出出进进的人,也没有几个闹得清我是临时的还是正式的,就一视同仁地叫我颜主任,就冲这一声称呼,我喜欢上了这个工作。
我老婆说我是一个虚荣心特别重的人,我放眼看看周围,很多人都跟我差不多,为了一个称呼或者为了某个邀请,经常会生出这样那样愤愤不平的感慨。相比之下,我还真不是一个喜欢计较的人。我一个临时工,跟人家计较什么?
我更多的时间,用在看资料上,翻到了自己熟悉的事情,就更感兴趣。
我在一本油印的地方传说上,看到了潘河镇的一些传说,其中一个让我想到了老黄,并不是因为纸张已经泛黄,而是因为那个富商也姓黄。清朝时候,潘河边五家客栈,都是他的,写着黄字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黄家客栈最开始的时候,床铺收拾得干净整洁,饭菜可口,小二服务热情,沿着潘河南来北往的客户,都愿意在他这里歇脚。老掌柜去世后,黄家少掌柜改变了经商思路,住宿的价钱涨了,饭菜的量变少了,河边客栈都是黄家的生意,他们这么做,来往的客户也只能忍气吞声,小二们更是顺着少掌柜的脾气,高高地昂起头,看见客商爱搭不理,别人说一句太贵了,店小二就会回一句,嫌贵住别处去。
都是他们黄家的生意,都是一样贵,客户确实没有选择,还是得忍气吞声住下。
潘河水从北向南流,码头北边三十里的方湾也设了码头,地方太小,又远,不适合停船。南来的船只都是停在潘河码头上,卸货,从这里换马车往北拉货。黄家这么一闹,就有不少客户不愿意忍气吞声,宁肯多行三十里水路停靠再往北的方湾,也不在黄家客栈附近住。
方湾的商人对潘河已经羡慕了很多年,一见来了客流向自己,顿喜,知道泼天的富贵就要来了。方湾的商会立刻组织起来,想着法给客户好处,不仅吃住好,还大修了方湾,让船只适合在那停靠,慢慢客户都停靠在那里了,抢了黄家的生意,也抢了整个潘河镇的生意。
我翻看的资料属于地方传说收集类的,并不是地方志,我也没有必要打电话问老黄,这个黄家的客栈,到底是不是他的祖上开的,是与不是,对我们现在的生活毫无影响,并不能改变什么。
有的时候我甚至想,这类传说留存的意义又有什么?知道了曾经有过,又有什么用?
老黄没发达的时候,有一年挤公共汽车回来,灰头土脸,让我开车去车站接他。看着我的长安小面包车,一脸羡慕,说,老颜混得真是可以,都买车了。
我说,以前叫我小颜,称呼忽然一转,都有点不适应了。
老黄说,唉,你都是当官的人了,再叫你小颜不合适了。
我忙说,见外了,见外了。我的心里其实很高兴,毕竟老黄认为我是官了。我们聊天的时候,我顺嘴提到了老黄祖上的客栈。老黄一脸崇拜地说,你这几年没少读书啊,比我知道得都多,我小时候,家里还有两个老物件,有一个大铜壶,说是祖上客栈烧水用的,还有一个檀木算盘,我小的时候,经常拨拉算盘珠子玩,弄掉了,我爸再给装上,想想那时候真是容易满足,又不会打算盘,拨拉几下算盘珠子,人就很高兴了。
我说,那你祖上还是给你留下东西了,隔了这么多年,那两样东西也算古董了,总能值些钱的,你没想着拿出来卖掉?
老黄说,我一直在想这个事,为什么我们一想到家里留的老物件,就是拿出来卖掉,而不是想着一直留下去?
我说,因为穷啊。
老黄说,不是,有时候也不差那点钱,还是对那些东西没感情,放在家里碍事,不如卖掉换钱,说白了,是对祖上没感情。
我说,有道理,那你这两样东西卖了没有?
老黄说,不卖,我要留着往下传。
三
老黄开着一辆加长版的凯迪拉克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一脸惊羡,还是故作无所谓地说,河边的路这么窄,你开个这么宽的车,不怕掉下去?
老黄说,为了让颜主任坐得舒服点啊,你从这里走上去,脚上沾了泥怎么办?
我想说,这让一个一直开着长安小面包的人,充满羡慕。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老黄从车里伸出头的时候,精心打理过的小平头、金丝眼镜、雪白的衬衣领子,已经让我感觉到了今时不同往日,虽然还能说出些温暖的旧话,我还是得学会适可而止。
从河湾去龙泉寺的小路,我以为老黄的豪车开不上去,谁知道他全不在乎旁边的枝枝杈杈抽打车窗车顶,轻踩着油门,闪挪过两边的行人,将车开过龙泉寺村。
前面有很宽的路,老黄却下了车。
麦田的绿色不断扑到我们的鞋子和裤腿上,油菜花的金黄在远处闪耀,老黄一路急走不说话,我在后面满肚子疑惑。
我问他,老黄,你在找龙泉寺旧址?
老黄说,对,我在找龙泉寺。
我说,这里发过几次水,村子都是发水后重建的,你看现在的房子,一排排整整齐齐,不像别的村落错落得连条直路都找不到,龙泉寺早都冲走了,在这一片麦田上,没有任何龙泉寺的东西了。
老黄说,还是有的,我在找那个石墩。
老黄和我以为看见鬼的那晚,我回去后,发现裤裆里都湿漉漉的。进了屋子关紧了门窗,开着灯,一直到天亮,才敢闭上眼睛睡觉。后来老黄问我,吓得怎么样?我告诉了他我被吓尿的事情。我觉得老黄也吓得不轻,岂料他淡淡一笑说,那片地被冲淹过几次,不定有多少动物的骨头在那里呢,我到家的时候就想到了,哪里是鬼,就是鬼火嘛,田野里经常见,我们不过是见得少。
我翻查了好多书,认为老黄说得对。
老黄的电动车,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去找了,喊了好几个人一起,说是电动车没电了,一个人弄不回来。
老黄没有叫我帮他找,他也知道,就是叫我,我那会儿也不会去。
他们几个人找电动车的时候,在电动车旁边发现一个大石礅,上面刻着一些奇怪的花纹,没有人认得是什么。老黄打听了当地的村民,说石墩以前是两个,另一个不知道去哪里了。
老黄说,石墩离路还有一段距离,电动车轮胎又没气了,按说电动车我扔不到石墩那里,为什么找电动车的时候,一眼就看见电动车倒在它旁边?我觉得这事有点怪,现在想想,它是为了让我发现它。
我说,也有可能是电动车的惯性啊,你用力大了,跑到石墩旁边也是有可能的。
反正那晚我们一时慌乱,都忘了当时的状况。老黄认为电动车倒在石墩旁是冥冥中有天意,我认为事情正常,我们为这件事情几度争论,老黄始终坚持他的观点。我就不明白了,我被吓得屁滚尿流的事情,他能很快找到科学的根据,却在这个事上钻牛角尖。我直言不讳地说,老黄,你是不是自己想从中得到什么指引,非要把事情往这上面想?
老黄当时不承认,说自己又在旁边试了几次,都不能把电动车扔到石墩附近。
老黄现在又回来找石墩,他不说这个,我都忘记了。
我说,老黄,地方志里有一些关于龙泉寺的记载,龙泉寺后面当时有座塔,寺毁的时候,塔还多存在了几年,寺庙是砖木结构,塔是砖石结构,如果那个石墩是龙泉寺的东西,极有可能是塔上的一部分。
老黄说,会不会已经被人弄走了?
我说,一块毫无价值的石头,谁弄走它?
我们在那片空地上找了很久,还真是给找到了,石墩只在土面上露出一些,在几片麦田的夹缝里,耕种不碍事,平时又被庄稼挡着,很少有人注意到它。
我和老黄走近石墩,用力往外搬了搬,石墩没有动。从露出的部分看,它应该有一个圆桌大小。
老黄说,老颜,你看这会是龙泉寺的一部分吗?
我说,凭着我这么多年的经验看,它像一块柱石,你看这个侧面,上面小,中间鼓,底下应该也小,这地方能用到这么大柱石的,只能是已经消失的龙泉寺了。
老黄说,如果它是塔的一部分,可不可以叫做残塔?
我说,也可以这么叫。
老黄很高兴,在石墩旁从多个角度不停地拍照。晚上还请了好几个朋友说要聚聚,老黄的那些朋友里,没有我们在生化公司的老朋友,都是一些县城里的大人物,我大都知道名字,从来没有和他们面对面交流过,甚至在某些场合遇到,也要小心躲着走,避免人家看我不顺眼,现在的工作都保不住。老黄跟他们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这让我明白了,此时的老黄,对于我这样万般辛苦只为生存的人来说,已经高不可攀了。
老黄有钱了,有钱人有了自己的圈子,还能记起以前的朋友,我真得感谢人家不忘旧。在餐桌上,我全程尊称黄总,一句老黄也没有叫。他很亲热地叫我,文卿兄弟。我们都觉得很自然,称呼喊出来,没有半点别扭。
老黄是回来捐钱的,给他的母校,县城的第一初中,捐了五百万元的健身器材。
酒桌上还有人怂恿老黄,再捐一千万元,给各乡镇的初中,那里的孩子们正长身体,也很需要这些健身器材。
老黄已经喝得半眯着眼睛,仿佛没听到那句话,自顾自地讲自己的历史。生化公司下岗后,老婆嫌弃,天天骂他,他就出去打工,最初苦啊,在一个市建公司挖下水道,天天一身汗一身土,挣不了多少钱,还不一定能领到手。
老黄说,那时候想死的心都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落到这么悲惨的地步,也有人说,挖下水道的人多了,现在不还很多人挖着?对啊,我如果一直挖,也会习惯的。还好,我能在大街上捡起来生意。
老黄是怎么富起来的,他还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忍不住问了一声,捡起来的生意?
老黄说,是啊,我就是在大街上捡了一个广告,一个工地需要挖一条沟,想找几个人临时干几天,我就组织了几个工友,自己当起了包工头。你们说,一条沟的工程,再小也是个工程,就这样写在广告上丢在大街上还被我捡到了,不是送我钱的吗?
那天晚上一起吃饭的有九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发出一声啊,就这么开始了?其余的人,都面色平静。当老黄谈到,今天和文卿兄弟一起找到了龙泉寺的残塔,太好了,这是古迹文物啊,我想着我要是有能力了,就把龙泉寺复建,这个庙是一方灵气,能把灵气重新聚起来,是大功德啊。
满桌的人,依旧一脸平静,这次连我都不再惊讶了。
四
老黄作为潘河镇在外的成功人士,偶尔回来,出来进去,众星捧月,每次都会有人跟他谈起回报社会回报家乡的事情,老黄总是不置可否。这次他主动提出要重修龙泉寺,立刻得到了潘河镇的支持。没有人怀疑他有没有这个能力。一个久已不见的古寺重回潘河镇,也真是一件隆重的事,能为当地的旅游业增色不少。
老黄走了后没多久,我就接到了史志办主任给我布置的任务,查找龙泉寺的相关史料,一丝一毫,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龙泉寺在地方志上的记载,是始建于明代。到黄家客栈店大欺客的时候,已经三百多年了,一直香火鼎盛。我想得到,每年来庙里捐献香油钱的人,应该也有黄家客栈。
我翻遍了办公室存的资料,都找不到龙泉寺捐赠名单。有次去相邻的方湾县交流,在他们的资料里发现了一张碑拓,竟然是龙泉寺清道光年间重修的捐资名单,我仔细辨认,在里面发现了好几个姓黄的,也有姓颜的。方湾之所有会有这个碑拓,是因为当年捐资修建龙泉寺,方湾出了大部分的钱,所以当地人才留下了碑拓,以供留念。这个碑是立在龙泉寺的,我在潘河所有的史料上,都没有找到这个碑。
我打电话给老黄,说,黄总,我找到龙泉寺的一些资料,要不要在微信上发给你?
老黄说,老颜,见外了啊,自己兄弟,在人前互留几分颜面,在人后你怎么损我都可以啊。
我说,我损你干什么?这是正事,已经上升为我的工作了。
老黄说,老颜,不瞒你说,我早一段确实是想重修龙泉寺的,可是我一打听,发现全国很多龙泉寺,我这是要修龙泉寺分寺吗?不行啊,我要修个独一无二的。
我说,说明叫这个名字的寺庙灵验,所以才有那么多叫龙泉寺的。
老黄说,一般叫这个名字的,都是因为有井,人嘛,群居动物,顺水而生逐水而居,寺建在水井边,庇佑一方乡亲我能理解,可是咱们的龙泉寺,井在哪?都是骗人的吧,我不想修了。
我说,老黄啊,你啊,不是一直说冥冥中有人护佑你吗?怎么忽然又说出这么冷静的话来。
老黄说,老颜,我们得相信科学,那种无形的力量,你觉得它有,它就有了,你觉得它没有,它就没有了,说是心理作用,好像又不是。
老黄的钱老黄说了算,他说不想修了,没有人勉强得了他。我只好将这件事汇报给主任,算是把任务交了。
主任听完我的汇报后,说,我还以为黄总是想替祖上赎罪呢,原来还是想给自己积功德,继续赚潘河镇的钱。
这说的还是黄家客栈的事情,因为他们的店大欺客,很多货船停在了方湾。货船停靠后会找人搬卸,搬卸后会上马车运往北方,而北方的货走了马车后也会在码头上卸下,等着这些船卸了货后再装上他们的货,运往南方。
这来来回回就产生了搬运工、车行、镖行,还有跟人相关的饭店、妓院等很多生意。这水上来来往往的船是潘河镇生意链上最重要的一环,眼看要被人掐断,当地的商人一筹莫展。他们没有去责怪黄家客栈做生意不地道,反而将怒火迁在方湾人身上,认为他们不该抢自己的生意。
黄家客栈的人闹得最凶,他们说,潘河镇祖祖辈辈赖此为生,方湾人见财起意,为了自己富起来,竟然要断我们的生路,这极端卑劣无耻。
潘河镇的人多次去方湾闹事,尝到了甜头的方湾人丝毫不肯退让,多家商铺联合起来,生意链上的各个费用全都比着潘河,潘河要是降价了,方湾就更低,赔钱也要低。毕竟方湾本来就什么也没有,这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潘河镇眼见生意越来越淡,祖祖代代的积累,就要断送在他们这代人的手里。潘河镇的商会联合起来,想了一个歪主意。
船是南来的,方湾在自己的北边,想截断财路还不容易?
他们在潘河镇北往方湾的水路上,修了一座桥,修桥的时候,据那本油印册子说黄家客栈出了一半的钱。这道桥,修得很宽,青石砌就,很结实,桥上能走人,桥下不能过船,把南来的船只截留在潘河镇。
黄家客栈的生意又开始好了,态度更差了,价钱也提高了,说是要把修桥的钱赚回来。
潘河镇的商会忘了一件事,船是南边来的,河里的水是北边来的。
方湾的人眼见潘河镇的人做得这么绝,就在潘河的上游把水截了。听说找到潘河的源头,几个深山之中的泉眼,用大铁锅夹棉被,棉被上浸满桐油,一层铁锅一层被,七七四十九口大铁锅堵了潘河的源头。河里断了水流。
没有水,船再也过不来了。潘河镇的生意彻底断了。
潘河方湾两个地方的商会多方交涉,最终潘河拆了桥,方湾掘开泉眼。可惜的是河里的水再也恢复不到以前的样子,浅浅潺潺,难以行船。
到现在,潘河里的水,也是连条小船都漂不起来。只是它在易涨水的季节,仍然凶猛,动不动就把水灌进城里。潘河在城的东边,人都往西边买房子,怕的就是水淹。慢慢地,东边都快成了空城。潘河的水成了潘河镇城市东边开发建设的最大障碍。
西边的土地紧俏,出来一块,马上被高价拍卖。东边大片土,没有开发商看得上。
五
我想跟老黄好好聊聊,把龙泉寺建起来,龙泉寺附近那么多空地,他可以盖房子卖,总不能让潘河镇的人都跑到西边去。东边是我们的老家,把老家的人留在老家,怎么着也是一种情怀啊。
老黄说,东边经常发水,总不能因为情怀,都住在东边等水冲吧。
我本来想跟老黄明说,他的重修龙泉寺的计划,已经被县里列为招商引资项目,我作为联络人,如果能把这件事情促成,有很大的可能从临时工转成事业编制。这是我心心念念的事情,感觉差了那么一步,就跟登天一样难。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把编制看得这么重,我特别希望我只是个例。但不幸的是,我接触到很多和我类似的临时工,都和我有一样的想法,现在有了这个机会,我一定加倍珍惜。
我不能跟老黄说得这么明白,我怕说出了真相,老黄会认为我有所图谋而看低我,或者嘲笑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同龄人都功成名就了,我还在求一个编制。
我说,老黄,我查了很多资料,走访了很多老人,你们黄家啊,一直是龙泉寺的最大出资者。
老黄说,不是吧,我爸说过,我一个曾爷爷在武当山出家,那是道教,龙泉寺可是佛教啊。
我说,不是经常有这个说法,红花绿叶白莲藕,三教原本是一家,说不定你曾爷爷是想离家远点,才去的武当山,要不然就在龙泉寺了。不止啊,我昨天走访的时候,有个老头,就是龙泉寺村的,说你们黄家人在龙泉寺当过方丈呢。我现在想起来一件事,寺庙里的塔,很多都是佛舍利塔,都是高僧的骨灰在塔里,你说那天晚上,为什么我们会忽然看见鬼火?你的电动车为什么忽然跑到残塔的旁边,会不会是你的祖先指引你过去找塔,那里说不定还有他的灵气。
老黄说,老颜,你开始迷信了?
我说,不是啊,你想想,为什么电动车爆胎的不是我?那明显是冲你来的。而你在外面忽然就发财了,生化公司那么多下岗的,潘河镇那么多下岗的,很多都出去讨生活了,过得跟讨饭一样的大有人在,他们跟你相比,缺了什么?不就缺个运气吗?这运气是哪来的?我越想越生气啊,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祖先啊。
老黄在电话里哈哈笑了一阵,没有再说什么。
说来也怪,龙泉寺在本地兴盛了那么多年,它的历任住持,却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没有任何记载,也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民间传说,干净得像是不曾存在。
我找人写了一篇龙泉寺云慧大师的传说。
云慧大师俗家姓黄,是龙泉寺的第十六任住持,放弃了家中的富裕生活,到龙泉寺中修行。年轻时候云游四方,广结善缘,任龙泉寺住持后,威望甚重,潘河镇的大小事务,皆以能请教云慧大师为荣。大师不恋红尘,少理俗事,几不见客。在他九十岁高龄那年,连日大雨,潘河水暴涨,洪流奔涌进城,快要淹到龙泉寺时,只见云慧大师搬了把椅子坐在寺门口,洪水至此竟不敢近前,大师与洪水默默互看许久,大师站起身来,对着洪水叱了一声,退去吧,那水竟乖乖顺入河道,满城洪水顿消。而此时,雨过天晴,西方彩虹高挂,大师慢慢闭上眼睛,离开了人世。三日后荼毗,有舍利两颗,一同归于寺后宝塔。
这个传说写完之后,发在当地的一些微信公众号上,一转十,十转百,竟然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转得我也找不到哪个是原发的,哪个是转载的。我就随便找了一个链接,发给了老黄。
老黄说,以前怎么没有看到这个故事?
我说,你以前也没有关注过本地的公众号吧。
老黄说,你别说,我还真没有注意到过这些,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
我说,传说嘛,有几个是真的?那法力无边的样子,你觉得会是真的?
老黄说,可能没那么厉害,但是这么传了,总是有些缘由的,老颜,你说龙泉寺都消失这么久了,为什么那个残塔还在?会不会是云慧大师的灵气附在上面了?会不会是因为他姓黄我也姓黄,我们才遇见了?
我说,老黄,你想多了,出家人早都不在乎俗世了,他都忘记自己姓黄了。
老黄说,可是我得记得啊。
我说,你清明节回来吗?我请你吃饭。上次让你请我了,觉得欠你。
老黄说,不用你请,我回去的话,有人请吃饭,老颜,到咱们这年纪了,哦,对了,你比我小,到我这年纪了,已经不在乎请吃饭的事了,而是看谁请的这顿饭,请吃饭人的地位越高,我就会越有面子,办起事来才更方便。
我听完这话,心里一阵轻松,反正我那点钱,整天都得算着花,不够资格请,我就少了左右为难的思虑。
老黄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了,清明节离他上次回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而且他爸他妈还都健在,跟着他在外面生活。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的,没想到他竟然又回来了。这次还是先联系的我,就我们两个人,在龙泉寺的那片空地上转了很久,然后老黄决定,要重修龙泉寺。
老黄说,上次回来一趟匆匆走了,总觉得有些事情没办完,现在想想,心里面还是记挂着这事。
我说,那我跟上边汇报了,领导们很重视,你不要放我的鸽子,我会被鸽子啄瞎眼的。
老黄说,放心吧,我会好好做个规划,重修寺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片风景这么好,适合建个公园,附近建一大片高档小区,临河风景带,小区不愁卖。
我说,你到底是商人啊,修庙还想着赚钱,我以为你修庙是打算赔钱呢。
老黄拍拍我的肩膀说,修庙不就是为了修了庙后能满足所求的东西?从古到今不都这样?有人求富贵,有人求平安,有人求多子多福,有人求别人不得好死,我嘛,一个商人,就是求点财。
我说,那你这次是专一回来做生意,捎带祭祖?
老黄说,能这么说吗?我是清明节回来祭祖,捎带开发了一个项目。
六
潘河镇没了南船北马带来的生意,很多客商就迁走了,山西的、陕西的、湖北的、四川的、福建的,卖茶叶的、卖瓷器的、卖铜器的、卖麻花的,一个个都回了自己的地方或是去了别的地方,许多全国连锁的商号都撤了在潘河镇的生意。曾经有一段时间,潘河镇的本地人,总觉得外地人太多,抢了自己的生意。现在没有外地人了,本地人彻底没了生意。
方湾人也没有了生意。
两个地方的人因为没有了生意,比较闲,就开始互相埋怨,方湾怪潘河镇修桥堵船不讲道义,潘河镇怪方湾堵水源把事情做得太绝。到最后,言语间的争吵已经不能发泄,两个镇之间就发生了械斗。
第一次的时候,潘河镇准备不充分,被方湾占了上风,有刘家的一男丁被打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尚未有后。一时间潘河镇群情激奋,誓要讨回公道。各个商行集资,纠集了多处的团练,请来了多处师傅,十八般武艺开始在潘河镇操练。他们还买通了一个方湾的人作为细作,一直打听着方湾的消息。听到方湾请来了附近山上的一股流匪,潘河镇的人骂得更凶了,打归打,争归争,请来土匪助阵就过分了,已经失了最基本的节操。潘河镇普遍担心的是,流匪手中有枪,这是打不赢的,光棍不吃眼前亏,就这样忍了吧的想法,一下子占了上风。
但是刘家不行,他们死了一个人,一定要讨个公道。刘家偷偷去了武当山,去请被打死男丁的孪生兄弟。这个人自小去武当山出家,习了一身的功夫,闻听孪生兄弟被打死,长叹一生,遥遥祭拜一番后,说,出家人早已不问世事,更不愿再去争斗,并劝刘家人冤冤相报何时了,就这样算了吧。
刘家人把他痛骂一番后,就回镇上找商会头目哭诉,他们是最大的苦主,他们不会罢休,商会也觉得不能这样冷了潘河镇的人心,还是决定拼死一搏。
他们还抬着刘家死去男丁的尸体,以壮军心。
流匪手中的枪不是他们手中的棍棒刀斧和几个火铳能比的,一排枪声响起,最前面的人都倒在地上,有人伤在胳膊上,有人伤在腿上,一个个在地上哀嚎。方湾的人出来喊话了,只是伤了人,并没有要性命,都是乡亲邻居,就这样算了吧,再打下去,受伤的还是你们,以后我们说什么,你们听什么就行了,不要再跟我们斗了。
潘河镇的人无计可施,只能认怂。
就在这关键的时候,在太阳照耀下,棺材中的刘家死去男丁,缓缓站了起来,脚不沾地,平地漂浮,只在一瞬间,就冲进了方湾人的阵营。
最先惊呼的是潘河镇的人,他们认得很清楚,那个人确确实实是刘家死去的男丁,他们高呼一声刘老大复活了,他要报仇了。方湾中也有人认得死去的人,高呼一声鬼啊,撒腿就跑。
复活的男丁还刻意地去追那些认得的人,似要问一问,为什么我们都认得,你们还要下这样的毒手,就因为潘河方湾争斗,你就忘了我们的交情。有一个和他喝过酒的方湾人当场下跪,连声说对不起。
流匪连开几枪都没有打中,眼看刘家男丁要掉头追他们,就吓得落荒而逃。
这场械斗,潘河镇出人意料地赢了。方湾人赔了很多钱给潘河镇,最大的一笔是给刘家,用以抚慰亡魂。
潘河镇的人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方湾的人直到很多年后才知道刘家男丁有个会武术的孪生兄弟,但那个时候,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提起这事,互相只是淡淡一笑。
在一些老辈人口口相传的讲述中,潘河镇这个出奇制胜的主意,还是黄家客栈掌柜出的。黄家掌柜好像挺有智慧,很多传说里的好主意坏主意,都是从他那出来的。
械斗虽然赢了,潘河镇的衰败仍然不能避免。黄家客栈是最先关店的商家,遣散伙计,关了店后,一家人各分东西,各自谋生。
随后潘河镇又经过了流匪,战乱,到现在全国经济都发展了,潘河镇也回不到曾经南船北马的繁盛。除了逢年过节有大量的人返回,平日里都冷冷清清。
我说,老黄,这都是你们祖上造的孽。
老黄说,地方史志上都有记载的,潘河镇的没落,跟京汉铁路的兴起有关系,客商都走了铁路,不走水路了,跟我们祖上又有什么关系?
老黄说的也是事实,地方志上确实是这么记的。那民间的传说算不算一种记述呢?老黄的观点是,有时候算,有时候不算。比如说云慧大师的传说,老黄就坚定地认为是真的。
他在开会座谈的时候,反复引用这个传说,说潘河镇是个有大智慧的地方,龙泉寺是智慧中的智慧,一定要重建,重建的旧址就在残塔前。
残塔前有几户人家,重建方案里是要这几户迁走。这几户里竟然有一户是老婆家的一个远亲,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我跟老黄的关系,托人问过来,是留在那好,还是搬迁走好。
我心里是知道的,那地方修了公园后,一定很漂亮,肯定是留在那好。怕给老黄惹麻烦,我直接说,那破地方,有人给钱,赶紧搬走。
我自己有空的时候,也去那片看。我去的时候,这几户人家还都在。那个亲戚虽然给我打过电话,但并不认识我,我也不知道他。我在那附近溜达的时候,见过几个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他。我看着空荡荡的河湾,再看看空荡荡的田野,不知道老黄为什么非要让这几户搬迁。要修寺,要盖房子,这里有的是地方,这里就几户人家啊,为什么要让人家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这是我跟老黄思维不一样的地方,我觉得我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七
老黄的项目在潘河镇落地以后,我开始为自己的编制奔波。我托了所有能托的关系,我和老婆紧缩了家中的开支,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请客,送礼,一路奔波下来,眼看就要成功,在最后的时候,被学历卡住了。进编制的几项条件里,有一项要求是全日制本科,我是专升本。
老婆气得大骂,当然是骂我,说我不争气,没有用,窝囊废,嫁给我还不如嫁给某某,某某某等等。作为一个收入低导致家庭地位低的男人,我也随口反驳了几句,我当时要是不回来,一直在外面挣钱,说不定也会有机遇,甚至老黄也比不上我。老婆当然不承认这些,开始骂我,破命,烂命,贱命。她骂够了,就下厨房做饭去了。
我老婆炒得一手好菜,面食做得更好,她进厨房忙了一阵,就烙了一摞葱油小饼,配了酱牛肉和酸辣土豆丝。我知道吃了这顿,以后就得节衣缩食了,跑编制花的钱,已经影响了以后的家用。而能与我一起吃苦的,还是面前的这个女人。她不再骂我,我们默默吃完饭,都没有再说话。晚上的时候,我听到她在暗暗啜泣。
这才是我老婆,把我的得失看成这个家的得失。
龙泉寺项目的引进上,我是有功的。我开始找领导诉苦,几番下来,终于有了点松动。主任转达了上面领导的话,对于人才,当然不能因为这一条杠就卡死,我到底是不是人才,那要看龙泉寺项目能进展到什么程度。其实吧,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想想也能明白,就是不死不活被吊在这了。
我一直认为,人的一生,要活就应该好好活,活出自己想活的样子来。经过了这件事,我觉得,我这几十年活得,一直都是命运想让我活的样子,就是我想去改变,改变出来的,没准也是命运给我的改变。
这个想法涌起,我多年奋斗的信心被击垮。我整个人也变得没精神,看什么都无所谓。
我开始羡慕老黄,为什么他能有这样的机遇,真的是龙泉寺保佑?
我一个人在龙泉寺那片空地上晃悠到天黑,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我从心里是不相信这些的,可是老黄就是用他的成功印证了这些。
暮沉四野,身在拆迁后的空地,连远处的水流声都听得到。我想起多年前的鬼火,忽然不怕了,想再看看,它到底是怎么飘过来的?
我等了大半夜,露水打湿了我的衣服,我也没有看到鬼火。
我在临走的时候,找到了那个石墩所在地,慢慢地跪了下来,我的膝盖和头都抵着湿润的泥土,夜的寒意遍布全身。我跪下的那一刻,身体却充盈起暖意,像是找到了来的目的,找到了归去后的依赖。
石墩,也就是老黄口中的残塔,已经被挪走了,说是要保护起来,等龙泉寺建好再放回来。
我祈求它保佑我,像保佑老黄一样保佑我,我不要大富大贵,我只要付出能有回报,劳动能被认可,不被人坑,不被人瞧不起。我不要飞黄腾达,我只要和别人一样,他们发多少工资,我也发多少工资,他们休息的时候我也可以休息,他们提拔的时候,我也有机会。同样是努力工作的人,偏要被分出来三六九等,不,我比他们更努力,却被分在最低的那一等。
我用尽一生的努力,也就是为了自己的等级往前跨一跨。
磕完头后,我步行离开那里,我想,如果它能够灵验的话,我爬着离开那里也可以。
我离开的时候,心里很清楚,我是跪它了,我依然不信它。我之所以跪它,无非是在命运的摆布下无奈的屈服,我给你磕头了,你看,我给你磕头了,如此而已。
第二天,我给老黄打电话,问他能给我找个工作不。老黄很吃惊地问我,老颜,你有好好的工作,再找一个工作,时间够用?
我说,准备辞掉现在的工作了,没意思,一眼能看到死时候自己是什么样子,这种工作太没意思了。
老黄说,你这一辈子能有多少年?你都在你那地方守了十多年了,丢了岂不可惜?我给你出个主意,等我在龙泉寺附近开发楼盘的时候,给你一些优惠的房子,我要是定价五千一平方,我给你算四千,一套房子你能赚十万左右,卖十套左右,就是你一辈子的工资了,不比你出来打工强?
我算了算,我现在工资一个月一千五,一年是一万八,五十年才九十万。
我说,你什么时候开发,多给我几套,房子现在沾手就能赚钱,你舍得?
老黄说,我们兄弟是什么交情啊?钱现在对于我来说,多一些少一些,都不过是数字变化,给你优惠的那些钱,都得排在小数点后面,不在意。这是你老兄我唯一能帮你的地方。
老黄接着又跟我回忆起在生化公司的一些事,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跟我回忆过这些,而我,也慢慢淡忘了这些。我和老黄温暖而亲切地回忆了一些片段后,当晚,我就打了好几个电话,联系了生化公司的旧人,中间也不忘记和他们谈论起老黄,在谈论中我发现,老黄确实和他们没有怎么联系,有人知道他发财了,有人见过他,却都对他知之甚少,甚至原生化公司的副厂长还觉得我是在吹牛,真正的老黄,凭什么就这样暴富起来,他在厂里的时候,不管是业务还是人缘还是家庭背景,都远不如副厂长。这个我是知道的,我还当过老黄的领班呢。我跟副厂长反复保证,老黄确实是发达了,还要在潘河镇开发房产。副厂长这才相信。立刻打听有没有优惠,我告诉他,看在我和他共患难的份上,老黄跟我答应过一些很小的优惠。会计立刻高兴起来,说要是有优惠,一定记得告诉他,他的外甥一直想在城里买房子,他感觉房子不值这个价钱,偏偏一家比一家卖得贵。
和他们联系完,我想,老黄在有了钱后仍然能与我保持联系,这大概率是跟龙泉寺有关系,我和他共同经历了那个遇到残塔的夜晚,他才会一直跟我联系,这才让我有了发财的机会。
我又想起那个石墩,不是石墩,嗯,是残塔,有着冥冥中不可预知力量的残塔,我才向它跪拜过,它就显灵了。
八
在生化公司的时候,老黄给我讲过他祖上怎样发财的故事。我当时是不信的,总觉得太过离奇。随着年龄渐长,离奇的事情见得多了,就也有些信了。
老黄的祖上本来也是一般人家,说不上穷算不上富的,到了有一代,是两兄弟,大哥好赌,几进几出,就把家给输了个干净,气死了父母,连累得弟弟和他一起给潘河镇的大户刘家当长工,转眼间兄弟两个三十多岁,两条光棍看看自己过的日子,力没少下,钱没攒下。尤其是弟弟,感觉这本不该是自己的命,偏就被哥哥连累了,一时想不开,望着滚滚的潘河水,一头扎了进去。
谁知道弟弟命不该绝,被一个行船的给救了,念他可怜,给了他一笔银子,让他在河边开了一家客栈,见他经营有道,又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这便是黄家客栈的由来。
但在潘河镇,关于黄家客栈的由来,有另一个说法。说黄家有一代是两兄弟,一天晚上弟弟收留了一个过路的老头,老头背了一大捆麻去河北走亲戚,天飘雪,走到潘河镇天黑路滑,没找到客栈歇脚。黄家兄弟里大哥是个赌徒,输了钱借酒浇愁,晚上回来看到家中多了陌生人,虽然责怪弟弟,却并没有多说。天亮起床,发现老头死了,两兄弟怕被官府追查,就偷偷将他埋掉。弟弟心善,埋了后还在坟头做了记号,以备老人的家人找来。
那捆麻就放在家中,弟弟说等老人的家人找来了好解释,哥哥说这是不值钱的东西,一把火烧了,省得以后麻烦。兄弟二人意见不一致,大哥拎起那捆麻,觉得很轻,就扔到火堆里。弟弟从火堆里抢出来,却被累得倒在地上。麻捆散了,里面滚出六个金元宝。
哥哥说,我刚才拎着那么轻,想不到里面竟然藏了金元宝,这一定是我们葬了那个老人,老人给我们的钱。
弟弟说,这是人家的钱,我们先替人家放着,等他们家人找来的时候还给人家。
他们等了一年多,始终没有人找来。哥哥就拿着钱在潘河边开了客栈,就是黄家客栈。
关于黄家客栈的由来,这是流传得最广的一个版本。还有一些一看就是瞎编的小版本,和老黄跟我说的那个版本,一样少有人提及。
老黄在准备开发龙泉寺的时候,在领着一群人来考察的时候,和人闲谈的时候,突然提到了自己祖上,提到了老人留金元宝的故事。
老黄说着,众人听着,一阵啧啧称叹,也有些嘻嘻哈哈。我是在最后跟着的,那天的任务是帮主任开车。我垂首慢行,走在人群的最后一个,好多人并不知道我跟老黄的关系。老黄在众人面前也不再流露跟我的亲切感,对我全程无视。
只在临离开潘河镇时,我们有了一次独处的机会。那时老黄想要寻找黄家客栈的遗址,因为是偷偷地寻找,只能带上我这个老朋友。黄家客栈在潘河镇历史上屡被提及却从来没有人能指出具体位置,带上我也是枉然。我们在河边一路行走,水势黯淡,不死不活地流着,两边或高或低的房子,都半新半旧,不会超过五十年。
老黄说,想不到规模那么大的客栈,到头来,一块砖都没留下。
我说,你祖传的不是有算盘和铜壶吗?
老黄说,找人鉴定了,都是近代的东西,不一定是客栈留下的。
我说,那不值钱了。
老黄说,不是钱的事,老颜你想,我祖上那么大的产业,如今什么都没有留下,你说我将来,能留下什么?
我说,老黄,想远了,人这辈子,能活到你这程度,已经很风光了,别往下想了。
老黄说,老颜,你觉得我迷信吗?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
老黄说,我其实什么都不信,我知道很多庙里的和尚观里的道士都是假的,他们白天穿的僧袍道服,其实就是工作服,他们有老婆有孩子有欲望,他们不是出家人。很多寺庙都是后来重新修建的,香火鼎盛是为了招揽游客,他们搞得比红尘还热闹。
我说,那你是不迷信。
老黄说,可我明知道这些,仍然没少捐香火钱,在湖北的一个寺庙,一次就捐了十万。
我说,那你想从中祈求到什么?
老黄说,如果让你跪在神像前,你会祈求什么?
我说,不知道,我没有跪过。
我以前可以告诉老黄我被鬼火吓尿,现在仍然可以在他跟前将心底最隐秘的一部分坦露,但我的嘴,毫不犹豫地向老黄说了假话。
老黄听到我这么说,并没有感到意外,好像我在他的印象中就是这个样子。他将目光轻轻投向河面,说,我的先祖们,绝对不是传言中那样得了外财,他们为什么不能是靠几代人的努力积攒的财富呢?人啊,瞎传,传得我到现在都没话说。
我说,可以把这些传说修改一下,改成黄家客栈,诚信经营,辛苦努力,由小做大,加大我们的宣传,慢慢大家就只记得我们宣传的样子了。
老黄说,也是个办法,老颜,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多出几个版本,以前的两个故事,在网上看到了,就删掉,一些地方传说入册的,都换掉。反正这事啊,也没有别人在意,更不会有别的地方的人在意,流传的地方很少,改掉很容易。
我说,也不是那么容易,现在网络发达,一些沉在角落里的东西,也会被人翻出来的。
老黄说,没事的,新版本流传得多了,老版本就没人信了。
我说,可是老黄,我们改这个有意义吗?你虽然姓黄,你不说,也没有人把你往客栈上扯,就我现在都怀疑,你的黄姓跟传说中的黄家客栈到底有没有关系。
老黄笑了,说,是,要不我说铜壶和算盘不是钱的事,它是传承的事,我也怀疑,唉,管它呢,改吧,给你十套房子,全部打六折,这是打到骨折了啊,够你下半辈子花了。
九
老黄的龙泉寺项目进行得很顺利,他很快就在残塔前扎下了寺庙的根基,虽然还没有盖,但是从挖出的坑来看,规模很大。
寺庙和河中间的空地,是公园。老黄的楼盘刚圈下地,公园就先开始建了。以前是一片田野,连着河湾前的空地,这地方少有人来。公园项目启动以后,随着高低的地势,栽花种草修路,短短几个月时间,感觉这片地方大出来几倍。
楼盘还在公园的热闹地方摆放了孩子们的零食和玩具,可以随来随取,吸引了很多家长带着孩子来这里游玩。这个还未建成的小公园,短短半个月就成了潘河镇的打卡地。又过了半个月,潘河镇的城里,包括邻近的农村,都是这个楼盘的广告。
诚信潘河,大美龙泉。
河景旁的龙泉花园,承袭皇家贵族之风。
广告词中的皇家,很多人都明白,老黄就是在说自己。尤其生化公司的一帮同事,不断有人来问我房价的事情,我说,我找老黄争取优惠。他们中的很多人,也直接找到了老黄,他们发现经历了回忆过往套近乎,请客,拉关系等手段后,并不能从老黄那里得到优惠,就开始骂老黄不仁不义了。
老黄的先祖黄家客栈,又被人翻出来说事了。
在潘河镇南船北马生意最兴隆的时候,城里的车马行,河边的客栈,都是黄家的。他们是潘河镇上最有钱的人。
黄家也是潘河镇上最菩萨心肠的人家。过往的客商,生意周转缺钱的,都会在他们家赊借,不收利息,只收住店的费用。住店的客人,身上带的盘缠不够用的,黄家都会让他们先欠着,等再次路过的时候付上就可以。如果这个客人从此不来了,那钱就不用还了。黄家有一个厚厚的账本,上面都是过往客商打下的欠条,很多都是还不上的。黄家从来也不看,好像从来没欠过一样。过往的客商把这个账本称为黄账,意思明知道这个账要黄,仍然义无反顾地赊欠。黄家老掌柜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既然到了黄家客栈,就不再让客户有出门的难。
也发生过感人的事情,说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大雪封了潘河,河上不再行船,没了生意,黄家掌柜正在店里拨拉着檀木算盘,旁边的大铜壶煮着茶,冒着腾腾热气,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着一辆马车缓缓停在黄家客栈门前。老人从车上背下一捆麻进了店。解开后,里面有六个金元宝。黄掌柜看得一脸诧异,忙嘱咐老人,老人家,财不可外露,赶紧收起来。
老人说,我跋涉千里,就是为了送这六个金元宝到这里还账,您还记得我吗?
黄掌柜看了看老人说,不记得了。
老人说,二十年前我行船至此,那时我典当了家中祖宅买了一船茶叶,本想转卖到恰克图大赚一笔,不想却在潘河镇遇上大风浪,船翻茶湿,一无所有,感觉无脸回见家中妻儿,我跳进河中寻死,被船工救起,送到黄家客栈,求掌柜您帮忙,您借我两个金元宝,言明不收利息。可我不是做生意的料,这些年起起落落,始终没有来还钱,这临近迟暮,不想再带着欠账归去,现连本带利一并奉还,万望掌柜收下,以免了老朽心头遗憾。
黄掌柜拿出黄账,还真在上面找到了安徽颜子明的一笔借款,两个金元宝。黄掌柜命伙计奉上好茶,收下两个金元宝,撕毁借条,说,当日言明只收本钱不收利息,如今要是收本又收利,我岂不坏了黄家传下的急公好义的名声?
颜子明在客店住了一宿,天亮起床,白雪盖了潘河镇,他由家仆搀扶,沿着河边模糊的小路,缓慢行至龙泉寺,给寺里捐了四个金元宝,为黄家客栈修了功德碑,上书:救人渡世,功德无量。然后在碑上刻下了事情原委,供奉于庙中,接受南来北往的香火。
很多年后,潘河镇和方湾因为生意上的纠纷发生了械斗,黄家站在中间劝和,结果把两边的人都得罪了。黄家眼看事态无法控制,请出龙泉寺的高僧规劝,高僧和黄家客栈立于双方中间,苦苦劝说,奈何双方都红了眼,一场恶斗后双方都损失不小。潘河镇这边直接死了一个人,死者是潘河大户刘家的一个后生,还没有结婚,潘河镇给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在龙泉寺进行超度时,黄家客栈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为什么要打呢?打着人家自己也疼了,和为贵啊。刘家一时怒起,砸了客栈。这就是潘河镇的名典故:方潘打架,黄家遭殃。
很多老黄的熟人,都拿着这个新听到的故事说事,说老黄啊,差他祖上差远了,功德碑在纷乱的流传中找不到了,他们老黄家的仁义也丢了,你看他卖个房子,熟人一分也不给少,老颜,他穷的时候,你还开着你那破面包车接过他,我都遇见好几回,你要帮我们要个优惠。
我只好连说,好,好,我试试,要让这个铁公鸡拔毛。
黄家客栈急公好义的故事,还真不是我瞎编的,我在大量的走访中,听到了这个故事,说的是潘河镇的客栈,是哪个客栈,有说姓刘,有说姓王,但在我的印象中,潘河镇只有黄家客栈,所以这个故事我认为是黄家客栈的。我写上了黄家客栈之后,也有过争议,但争议人也说不清是哪个客栈,大家就都认为是黄家客栈了。
老黄看到这个故事后,对我大加赞赏,他在微信上给我转了两千元钱,让我给车加油。
我说,这是历史啊,我只不过是翻了出来,不要你的钱。
老黄说,你一定要收,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这点钱还不够我出去喝壶茶呢。
我说,那好吧,我勉为其难收下了。
老黄说,你那小破车,坐着太颠了,开着车去采访,走一趟一定很累,我现在的车也开烦了,下次开回来送给你。
我说,老黄,那车我养不起,我不要。
老黄说,你一定要收,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开回来?
老黄说,这还不一定,等我回去的时候提前通知你。
我说,开玩笑,我真不要。
老黄说,历史不是开玩笑,是很严肃的事情啊,感谢你翻出了黄家客栈真正的历史。
还别说,老黄的楼盘预售的时候,很多人犹豫不决,因为在潘河镇及邻近的城市,烂尾楼成风,就连管着地的土地局的集资楼,都十年了还是一片空地。大家不了解开发商实力,根本不敢下决心买房。
售楼部提起老黄的祖上,讲起那个故事,听得人唏嘘不已,连呼诚信,这个时代缺这个,一定要将这两个字发扬光大。
因为这个故事,龙泉花园多卖了很多套房。
十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黄的时候,还是在春天。春天是个美丽的季节,每一个在春天里发生的事,总是能让人记忆深刻。
遗憾的是,想起春天,总是回忆起老黄。
老黄回来主持龙泉寺的奠基仪式。其实吧,龙泉寺规划出的大坑已经挖了很久了,不断有人前来,围着遗址的大坑转来转去。还有人拿出香火,跪下祭拜。从停在附近车的牌照上看,大都是本地人。随便问一个人,是怎么知道龙泉寺的,他们会说,不知道,听别人说这里以前有寺庙,很灵验,就想着来拜拜。
随着那个大坑几经风雨,水积了干,干了又积,附近的车牌照竟然有很多外地车,有些还是很远的外地。他们和本地人一样,在那个大坑前烧香、跪下、磕头。
老黄回来主持奠基仪式那天,他们公司的保安队紧紧围着那个遗址,明明已经挖过了,老黄和一群人还走到大坑中间,大坑上搭了一个台子,一些人轮流上去讲了话,然后一起用挂着红绸的铁锹挖了几下,一阵闪光灯乱闪,奠基仪式就结束了。我以为老黄会和往常一样不在人群前和我打招呼,就也没想着和他打招呼,盯着一株樱花树,看几只蜜蜂飞,没想到老黄走在人群最后,特意向我招了招手。我快步跑了过去,跑得太快,觉得不妥,有种低三下四上赶着的感觉,就放慢了脚步。
老黄就站在一片空地上,不管我快或者慢,他都站在那不动,微笑着,待我跑近了,凑到我耳边,压住嗡嗡叫的风,低声说,老颜,你最近忙不忙?
我说,老样子,不忙也不闲。
老黄说,那给你找个好差事干干。
我说,那好啊,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老黄说,我把石墩拉来,先放在庙中间,等庙盖好了再挪过来。一天给你三百,你雇两个人看着,白天一个,晚上一个,一个人一天一百元,你还能落下一百元,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挺好,你怎么不找你们公司的人看着?
老黄说,不一样,他们看着的话,是商业运作,你看着的话,是地方人士自发保护。我会先在中间修一个罩子,把石墩放进去封起来,这样安全。
我说,纠正一下,那是残塔,不是石墩。
老黄笑了,拍了拍我的肩头,以显亲密。他和我说话,他拍我肩头,远处,近处,都有很多人看着我们,直到他离开我,那些人才随着他的脚步一起离去。
我开着我的小面包车,不顾车身发颠,跑得飞快。到家后迫不及待地将消息分享给我老婆。老婆听后,一样大喜,说,不用雇人,我白天去看着,你晚上去看着,这三百元都是咱们的。
我说,要看一夜呢,我白天上班,晚上值夜,不要命了?
老婆说,那你要钱吗?就这样决定吧。
老黄特意挑了一个黄道吉日,说那日是孟夏,适合安塔。他遥控指挥这件事的时候,人好像是在哪座高山上,一直说信号不好。有钱人去的山,一定不是我这种人可以随便登的,我就没有问,只管按他说的,指挥人在庙的正中间,不偏不倚放了下来,用在太阳下不会发光的玻璃罩了起来。这个在荒野中饱受风吹日晒雨淋雪盖的神物,总算得到了保护。
我以为得个看管费就已经是残塔保佑了,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入。过来烧香的人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朝它扔钱的,是个一毛的硬币,跟着就有一张五元的纸币。
我老婆当天回家的时候,眉飞色舞,跑到旧货市场花一百元买了一个石头盆子,在家中翻箱倒柜找到了大把零钱,把零钱放在石头盆子里,交待晚上去看守的我,把石头盆子放在残塔前面。
多年夫妻,我都不用问,她也不用说,我们都知其中的用意。那个石头盆子往那里一放,就跟聚宝盆一样,少则十元八元,多的时候能有几百元,这种没准的事,更让我增加买彩票中奖一样的盼望,我白天上班的时候,时不时都问一下老婆,有没有人往盆里投钱。烧香分日子,不到日子的时候,人星星点点,我们也好休息,初一十五的时候,我们忙不过来,还要雇人帮忙。
这中间还来过一个专家,忘记是姓黄还是姓杨了,是一个考古教授,花白头发,精神矍铄,是老黄花高价请过来的。他来了后,对着残塔端详一阵,说,这确实是一个佛塔的柱石,你看这上面的花纹,有些磨损了,但是还能模糊辨认,是六个梵文,南无阿弥陀佛,古代的佛塔上常用梵文刻这几个字,用以镇邪和祈求平安。
专家走后,我打电话问老黄,专家是不是被买通了?
老黄说,净胡猜,他说的是真的,你竟然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到了这一刻,才从心里真正相信,这残塔是真的。潘河镇和方湾的争斗虽然不信,但是那座桥还有几堆石头在那,械斗时的传奇场面虽然不信,但那里还有一个村庄因这件事命名换头村。
不是传的就是假的,不是写下来就是真的。
不是写下来是假的,传下来就是真的。
唉,这真真假假的,想得脑袋疼。看人家老黄,就不想这事,想是真的就是真的,想是假的就是假的,不管真的假的他都很相信。我忽然悟到了我跟老黄的差距。
看护残塔的钱,老黄每个月的最后一天都会准时打到我的账户上,看着慢慢多起来的钱,我更加相信残塔是真的福塔。我和我老婆交接班的时候,都要对着塔拜一拜,感谢它给我们带来好运。
十一
龙泉寺举行完奠基仪式后,盖得快过几天。随后就盖得很慢,工人经常干两天就找不着人了,隔一段时间,又出现了。这个我倒不在乎,我在心里还希望他们能更慢些,这样我能多守几天塔。
龙泉小区的房子也是盖盖停停,看着那房子离了地面,十米,二十米,慢慢地成了附近最高的建筑。我晚上在残塔旁守夜的时候,工地上的灯光,将这片土地照得如同白昼。我虽然总是不自觉地向远处张望,那团跳动的鬼火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工地上的人大都知道我在这里守夜,开始还跟我打招呼,后来干脆笑话我,一块破石头,用得着守在这里吗?看工地的老吴,一晚上只要十元钱,情愿替我看着,我没有答应。我并不是舍不得那十元钱,我觉得只有自己守着,才会觉得踏实,说不定会有什么好的事情出现。
我在那里守到第五个月的时候,各个单位开始清理编外人员,这似乎是一开始就知道的结局,终究到了结局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有多难过,反而还有些轻松。通知不能再去上班的那天,我在单位简单收拾了一下,半包茶叶送给主任,带走了一个茶杯三本书,这是我的私人物品。用一个塑料袋简单装了一下,拿着就离开了。
老婆这次没有埋怨我,她只说,老颜,咱们命不好,认了吧。
一起被清理的好几个人都说我命好,交到了老黄这个朋友,还能有个事干,他们一猛地被清理掉了,只好背井离乡,再找一份工作。
我能想到潘河镇当年失了南船北马以后,不知道多少人也是这般流落他乡去了。
我给老黄打电话说起这事,他笑笑说,管好自己就行了。
我说,你怎么不给潘河镇整个企业,有地方上班了,就不用往外跑了。
老黄说,房地产不是企业吗?
我说,我是说厂子,可以一直生产一直销售,一直都有岗位。
老黄说,房地产不也是一直盖房子一直卖,一直都有岗位吗?
我说,那好吧,我见识浅了,老黄,你能把返款尽快给我吗?我想拿去做个生意。
老黄说,好,公司年底结账我马上给你。
老黄给我的十套房子,我卖了八套,都是我的亲戚和朋友,听说能从我这里优惠三万元,有的已经有两套房子,还想着再买一套,到时候倒手卖出去。他们的钱都是交到了老黄的公司里,返款就是老黄答应给我的优惠。
我给原生化公司的副厂长优惠的是五万,他特别难说话,一直在我家晃来晃去,缠着让我给老黄再说说,能不能再优惠点,除了我自己留下的那套,老黄给我的优惠房源,也就最后一套了,卖了好久也没有遇到合适的买家,就答应了优惠五万,还一再告诫他不要说出去。他也答应了。我以为他占了便宜,能信守承诺呢,没想到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我的亲戚朋友全都知道了我找老黄给他优惠的五万。
他们就一起给我起了一个外号:神棍。
时不时就有人当着我的面说,神棍,这房子咋又停那了,不会烂尾吧?
我说,你想它烂尾?这旁边是神塔啊,你这样说话,烂尾了要怪你嘴臭了。
给他们的优惠,在订房交款的时候,就直接少掉了,要从我手里返,这会儿非得都少五万才行了。老黄打算给我的返款,只有我和老婆我们两个人知道,连我岳父母都不知道。
我们自己买的那套房,借了岳父母很多钱,老婆一直催着我要返款,到手后赶紧还给他们。
老婆说,最近房子怎么又停那了,我也担心烂尾了。
我说,老黄又没跑,电话一打不都通了?
我老婆也认为,只要老黄能往我们账户上打看管残塔的钱,担心就都是多余的。亲戚朋友询问的时候,我们还理直气壮地说,老黄是谁?他黄家是潘河镇的大户,他经营着那么大一家公司,怎么可能烂尾?楼盘不都是盖盖停停?
冬天临近的时候,我想让工地上看料子的老吴晚上看管残塔,我给他每晚上九元,天太冷,我怕自己在每晚都要临时搭的帐篷里熬出病来。
老吴说,工地欠我工资四个月了,他要再欠下去,我就不干了。
这个时候老黄依然往我的账户上打着看管残塔的钱,要比老吴的工资高得多。我对他的话毫不在意,只是同情地将每晚代看的费用,增加到了十五元。
就在那个月,老黄也没有再往我账户上打钱,碍于颜面,我不好意思催,一直等到了第二个月,到了月底,仍然没有打钱。
我拨打老黄的电话,没有人接。
也许正忙,一会就回过来了吧。我心想。
一连七天,我拨打了无数回,没有回过来,也没有接。再打的时候,他的手机已经关停了。
龙泉小区的购房者这个时候已经陆续得到了信息,老黄卷钱跑了。
我一下子懵了。好多人的怒火会时不时烧向我,我就没敢出面,让老婆和他们一起通过各种渠道去找老黄,去要说法,因为那里也有我们的一套房,耗尽了我这些年的全部积蓄,还欠了一屁股账。
他们闹了很久,将怒火迁移到龙泉寺。那天,我正在残塔旁坐着,我等着有人往塔上扔钱。可自从龙泉小区烂尾的消息传出来后,这里初一十五都没有一个人来。真不知道这些烧香的人,都是从哪里出来的,都又回到了哪里。
他们冲向残塔的时候,我拦住了他们,说,这个塔跟这件事没关系。
我老婆说,这个塔跟咱们也没有关系,他保佑的是老黄,不是咱俩这苦命的人。
他们砸开了罩子,去砸石头。他们疯了一样站在残塔上面踩,踢,站在旁边骂,残塔只是多了些脚印。
最后,有人喊了起来,我一看,正是那个优惠了五万的副厂长。他喊着,咱们把这东西扔了,扔到河里去,让它永远不能再为虎作伥,骗我们老百姓。
他的喊声得到很多人的响应,一群壮小伙围过来,很多人还没有搭上手,残塔就被抬了起来。他们一会在地上滚它,一会抬着它,一会把它向前扔,一会又踹它。不一会就把它弄到了河边,扔进了河里。
潘河结着薄冰,残塔进了河里的时候,没有半点动静。水太浅了,扔石头都不会扑通了。
我在旁边记下了位置,等他们走后,我忍着寒冷下了水,看看能不能把残塔移出来。
我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它。
王清海,河南南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笔名壤歌等。小说在《青年文学》《小说月报》《作品》《天津文学》《青年作家》等刊物发表,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选刊选载,入选多个选本。曾获第七届打工文学奖,第二届师陀小说奖等多个奖项。出版小说集《他们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