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春笺
一
今年开春时天气暖,天坛的杏花开得早,早了有一个星期。我去看杏花那天上午,人不多。杏花开在天坛二道墙唯一的月亮门外,铺展开一片,蔚为成林。很多人以为这是一片古杏林,其实是近几十年来后种的。北京这么多的公园,拥有这样一大片杏林的,很是少见,这让天坛多了一处独到的景观。春天,杏花开的时候,来这里打卡拍照的大多是北京人。外地游客一般去祈年殿,很少到这么远的地方。
我在二道墙里面,沿着柏树林间的小道,向月亮门走去的时候,前面走着两位老大姐,个头都不矮,身材清瘦,各穿着一件灰色的长款呢子大衣。其中一位搀扶着另一位,步履蹒跚,走得很慢,简直就是一步步地往前挪。显然,另一位的腿脚出现了问题,很像是中风后留下的后遗症。
我紧走几步,超过了她俩。走过月亮门,就是一片杏花如雪,立觉明亮照眼。我坐在长椅上休息,背后和斜前方是杏林,正对面是个网球场,有人在打球。杏林前,形成一个L形,棕色的长椅坐落一遭儿。这些长椅,是前些年新安置的。这些年,天坛新安置了好多这样的长椅,方便人们休息。杏花未开的时候,虽然枯枝一片,但常有人在这里晨练,长椅的旁边还安了好多衣架,可以挂提包和衣服。杏林,便不只是开花时候热闹,平常的日子里,这里是周边居民的天下,这便是天坛地方大的好处。
胡思乱想,抬头一看,那两位老大姐也走了过来,步履依然蹒跚,还是坚持走了过来,走到我身旁的空椅子,一位扶着另一位坐下来。那动作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很缓慢,很小心,很仔细。她们俩人打开提包,拿出保温杯,喝了几口水,歇了一会儿。一位站起身来,对另一位说:我给你照张相!另一位说:好啊!说着,正了正大衣和围巾,拢了拢头发。我看清了,她虽然面容消瘦,但白皙清朗,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
一位从衣袋里掏出手机,往后退了几步,啪啪几下,给另一位照相。照完之后,她往长椅走,我对她说:我给你们老姐俩照张合影吧!
好啊!说着,她把手机递给我,快走几步,坐到椅子上,搂着另一位的肩膀。镜头里,俩人微微笑着。尽管老了,但很上相。
我走过去,把手机递给她,俩人道谢,我冲她们说:看你们姐俩多上相啊!
一位冲我摆摆手,说:我们不是姐俩。
另一位说:比亲姐妹还亲呢!
就这么说起话来。她们姐俩在一个单位,彼此关系很好,前后差一年多退休,有了大把的空余时间,俩人来往更密切了。不想,大约十年前,这一位突然中风,幸亏抢救及时,没半身不遂,只是走路不行了。都是那一位帮助她,鼓励她,对她说:你一定坚持走,千万不能坐轮椅,一坐上轮椅,你就下不来了!她便坚持了十年,坚持到现在。也就是从那一年春天,杏花开的时候,那一位搀扶着她来天坛看杏花,年年都来。年年来,她都会想起当时那一位鼓励自己的话。
多亏了她呢!她冲我夸奖那一位。
真不简单!我由衷地赞叹。不是什么事,都能坚持十年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把一件事坚持做十年的。
忽然,她叹了口气,对我说:也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再来看杏花了!
那一位冲她说: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不说丧气话,心气儿很重要,佛凭一炷香,人活一口气!
我也对她说:没错,心气儿很重要!再说,您才多大岁数呀?
眼瞅着就往八十上奔了!她说。
咱们的目标怎么也得坚持到九十,起码再来看十年杏花!那一位说。说得她们俩都笑了。
每年只要你能坚持来看杏花,就是对自己的鼓励,也是对我的鼓励!那一位接着说。
你看她说的,她总是这么会说,总是这么鼓励我!她对我说。
那一位接上话茬儿,我说的是真心话,你看呀,她病得这样,走路这么费力,还能坚持,我腿脚利索,不更得坚持了?你说这对我是不是鼓励?
真是难得!朋友做到这份上,有时候比家人还起作用。我一时感动,不知说什么好,冲她们竖起大拇指。
她们身后的杏花一片,开得那么灿烂。
二
天坛里,有很多藤萝架,架下供游人休息,也增添一些景观小品。藤萝架分白色和棕色两种。白色的在天坛的二道墙内,棕色的在二道墙外,不知当初建时是不是有意为之。
月季园北面,有个白色的藤萝架,我常到那里画画。藤萝架下面,两边都有长条凳,中间隔着一段距离过人。我画对面的人,一般不会被发现,可以画得放松舒展一些。
常常闯入我眼睛里而被画的人,很多是老太太。到这里来休息的,一般是北京人,尤以老太太居多。几乎被我画的老太太,都老眼精灵,会发现我在画她们,她们不会介意,都会冲我笑笑,让我随意画。满脸的皱纹金丝菊一样绽开,总让我忍不住想起母亲。
春天,中午时分,太阳很暖,藤萝架下,坐着的人不少。藤萝花还没开,满架藤萝的叶子,已经长出来,在微风中水波纹一样轻轻荡漾。阳光透过叶间,洒在人们的身上,闪动着点点光斑,如同点彩派的画面。
我画对面的一位老太太。她穿着一件翻领带拉锁的呢外套,酒红色,领口、袖口和下摆镶着花边,年轻人的式样和颜色,有些时尚呢。就是这件呢外套吸引了我。我仔细端详着她,她一头银发齐耳,利索精神;双手拄着一根手杖,酸枣木的,疙疙瘩瘩,筋脉突兀。她一直斜对着我,在专心看着对面不知什么人或者花。
初学乍练,我画画很笨,画得很慢,老太太一直斜对着我,不怎么动,对于我这样的“二把刀”来说,最方便画了。就怕正画一半呢,人动了。有经验的人说,画速写得具备记忆能力,人动了,但你脑子里还记住刚才的动作,才好继续画下去。这方面的本事,我实在太差,有时候只能半途而废或草草了事。
这位老太太,真好,就那么一动不动,没有注意我在笨拙地画她。要是她一直盯着我画,多少有些尴尬。
终于画完了,又补上老太太身边藤萝架一角的藤萝叶子,心里舒了一口气。正合上画本,准备站起身走人,老太太转过身来,微微笑着,冲我说了句:画完了?
这突然的一句话,说得我一愣,原来,她知道我在画她。
我忙对她说:真不好意思!您看看,我画得像不像您?说着,我就站起来,拿着画本向她走去。
谁知道,老太太的动作比我快,拄着拐杖,已经利索地站了起来,先向我走了两步。我赶紧走上前,扶住她的胳膊。
她看了看我的画,笑着说:挺像,就是把我画年轻了!
我问: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她比划比划手指,告诉我:八十五了!
不像!一点儿都不像!我以为您也就七十多呢!
七十多?挑水的过景(井)喽!你就别忽悠我了!
老太太真有意思!
我和她简单聊了几句,知道她家原来住天桥,过马路就是天坛,从小就到天坛玩。一直到二十多年前,孩子有了房子,让他们老两口搬过去住,才离开了天桥的浅屋子破平房。住的房子宽敞了,但离天坛远了,来一趟不容易。
以前,天坛哪有东门和北门啊,都得从西门进。那时候,天坛的门票五分钱一张,小孩才两分钱!
我连连说是。
她又说:进西门不远,有个儿童游乐园,你知道不?现在也没有了!
我又点头说是。
以前天坛里面,哪有这藤萝架呀,但有苹果树呢,你见过吗?
我没见过,忙摇头。
以前斋宫的御河里有水,你见过了吗?
我又摇摇头。
1958年那会儿,是用机井打的水灌进河里,很快就渗光了。你是没看见,那时你还小!
我忙点头说是!
看你会画画多好啊,我要是会画画,就把以前我见过的天坛都画出来。
老太太对我说完,和我告辞。我要搀扶她,她摆摆手,指指手中的酸枣木拐杖,对我说:不用,这是我的“老伴儿”,管用着呢!
在这座藤萝架下,我碰见好几位这样慈祥又爱说爱道的乐天老太太,她们都是这样帮助我画完她们,又不吝表扬,夸我几句。
也有一位老太太,坐在轮椅上,是家人推着到藤萝架下晒太阳。也是春天,她坐在我的对面,身子很瘦削,戴着口罩,花白的头发散落在轮椅后面。天有些凉,她的身上盖着件小花薄棉被。她倚在轮椅的靠背上,好像睡着了,一动不动,我不着急,慢慢画她和她背后的花白头发,画藤萝架刚冒出的绿叶。
等我埋头画完藤萝叶子,想接着画盖在她身上的小花薄棉被的时候,抬头一看,老太太不见了,已经走人了。
这是唯一一次我画了半截,老太太走了的情况。这让我多少有些遗憾。又一想,老太太坐在轮椅上睡着了,要是没睡着,醒着,知道我在画她,一定不会离开的。我在这里碰到的老太太,都是那么慈眉善目,善解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