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散文百家》2025年第3期丨敖斯汀:母亲的情书
来源:《散文百家》2025年第3期 | 敖斯汀  2025年04月21日08:14

母亲去给父亲寄信。那是1987年的冬天。母亲选了一个晴朗的好日子,穿上只有隆重的场合才会穿着的新棉服。冬天的田野光秃秃的。她临走前在我脖子上挂上一串钥匙:“饭在锅里,妈下午就回来。”我很配合她的出行,从脸上挤出镇定的表情。母亲安排好我,关上门,消失在冬天里树叶渐渐变得金黄的黄葛树下。那是一棵不知道什么年代栽下的巨树,几乎比我们院子的历史还要久远。

母亲走过一片枯索的丘陵。几个在田间燃烧麦草的人把烟雾送上了天空。这是一个辽阔的山湾,在烟雾袅袅上升的时候,母亲藏蓝色的棉服成了一个小点。她喜欢蓝色,而不是大多数农村女人喜欢的大红大绿。这说明她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女人。好比她和父亲的婚姻。母亲选择了一个看上去难以忍受的婚姻。

关于她和父亲的婚事,母亲和我说起来情节很简单。母亲是那种心思缜密的女人,和外人说话时多找安慰人的话,她几乎从来不谈自己的事。但有些话喜欢和我讲,而且不厌其烦地说,比如:

“你爸爸当时是在三个姑娘中选的我。她们都比我的家庭条件好。”

“我第一次去看人的时候,穿的花衬衫是借的。”

“你爸爸穿的军装,没有回来。”她愉悦地回答,丢了一块柴火到土灶里。

回忆往事的时刻多发生在农闲时做晚饭的空隙,那暖黄的光亮在她脸上跳跃投映,一点点亮起来,又一点点暗下去。

父母的第一次见面,我母亲穿着借来的花衬衫,她见的人不是我父亲,而是父亲的兄长。所谓见,也不是四目相对或者交谈寒暄,无非是在约定的时间,在赶集的人群中匆匆走过。在一片蓝布衣裳和土豆、粉条、散发着松油香的木柴背篓的簇拥下,我母亲按约定时间和地点低着头快速地走过,她甚至都不知道看她的人在哪里。

半年后,一位穿着一身军装的青年,出现在我外公被龙眼树围绕的院子里。我外婆给他搬来了一个长板凳,他不坐,他说他站着就很好。这个青年有农村人没有的白皙肤色,身材也高于常人。一双英气逼人的剑眉下,眼睛活泼明亮。我那个没事总是抽着烟的外婆,呵呵地笑着。

她恭恭敬敬地给他递上了一支烟。我父亲那个时候已经学会了抽烟。几个好事的舅舅已经漫山遍野去帮他找我母亲去了。他在龙眼树下走来走去,军绿色的解放鞋边上沾满了金黄的花瓣,龙眼花的香气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这香气粘稠、结实,是让他觉得有安全感的味道。

“一工一农,永远不穷。”

父母结婚后,和他们约定的一样,父亲仍在重庆工作,母亲在长江下游的一个乡村里种地,赡养老人,抚养孩子。母亲知道,重庆是个大城市,坐船需要两个白天和一个夜晚。父亲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假可以回家。父亲回家的唯一的交通工具是船。往下游走,长江的呼吸中有欢快的节拍。我母亲在山上挖地,风便从山的缺口送来船的汽笛声。这汽笛不是每天都有,如果船只是无声地驶过,则没有任何声音;如果船只在深谷里航行,也只能听到河流的呼呼声;要刚好有船驶过,且在那山的缺口处鸣笛,母亲才能听到。这个时候她就会停下手中的农活,神情肃穆地听上一会儿。

这概率极小的事件的发生,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却是常常有的,这大约是因为,我们听船时间太久了,所累积的图像。那时,母亲肯定没有想到,她那看上去新奇的婚姻,其间包含的孤独和磨砺。

几乎一整天,我坐在门槛上,望着我母亲回来的路。我很快发现,她的离开才刚刚开始。她要走上20里路,才能通过那个垭口,与那条通向外界的公路相逢。公路上惊天动地地吼叫着的是拖拉机。大约一小时后,她会站在路边,站在那棵大肚皮槐树下。这时,一辆满载着人、鸡鸭,还有瓜果蔬菜的拖拉机来了。如此拥挤如此气味繁杂。母亲轻快地跳上车,她的厚棉衣裹着她丰满的身体。她看上去就是能生养众多孩子的女人。如果不是与父亲分居两地,我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弟弟或妹妹。

她是要去给我父亲寄一封信。

在我姐姐两岁时,能吃又强悍的母亲在一次春天的插秧中,少见地昏厥在冬水田里。她又怀孕了。回来度探亲假的父亲刚刚走了一个月。那是我给她发来的第一个生理信号。两个孩子是没法一个人带的,于是在我出生后,父亲带着姐姐去了他的工作地重庆。

母亲对孩子的牵挂,变成了双份。

她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在土地上劳作着。她胖了一些,腰不细了,胸还是丰满的。五岁时的我,仍有晚上要摸着母亲乳房睡觉的习惯。山村的夜晚太静了,冬夜尤其又冷又长。起初,母亲打我的手,后来便任由我在她身上取暖。

我还记得那个黄昏。暮色中,一个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缓慢而笨拙地爬上我家的台阶。近看,却是我母亲背着红薯藤,她把那又密又长的藤蔓用绳子扎得太高,为维持平衡,还将过长的藤蔓在脖子上绕了几圈。

“妈,爸爸写信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帮母亲去取信。我上小学了,学校旁边就是一个取信点。听我这样一说,母亲快速地放下了红薯藤,她疲惫的脸上又泛起土灶的火光投射出的跳跃光点。这一年我们家已经安装了电灯。但她太节俭,电灯在我家成了一个摆设。

母亲几乎不认识字。

她有四个弟弟和妹妹。身为长女的母亲,小学没有上完就辍学了。在我不能亲自操刀帮她写信前,她给父亲的信,是读了私塾的外公写的。冬天没有什么农活,母亲背着糯米、喷香的松木块,到外公家去。回来时,背篓空了,一块儿蓝布里小心地包着一叠牛皮纸信封。外公也给她念新近收到的信,父亲又换到一个地方修码头了,姐姐又长高了。

在我母亲还沉浸在信中的情绪若有所思时,外公“啪”地放下了信。

“成了他妈的牛郎织女了!”外公吐了一口烟,忿忿地把信放在桌上。

母亲出嫁的时候,想带几棵龙眼树去山里的新家栽种。外公看着母亲从地里硬拔出来树苗,黄绿的小叶片遇见风就蔫了。外公平静地说道:“龙眼,只能在听得见江水声的地方生长。”

他还是让母亲把拔出来的幼苗带走了。

在收信点挂出来的小黑板上,母亲的名字经常出现。牛皮信封上的寄信地址,是父亲用繁体的钢笔字写的“重庆”。收到信后,母亲的回信热烈而迅速。她告诉父亲:

“今年水稻比去年多收了几坛子。”

“在小弟家买了一头白毛猪,长得很快。过年的时候可以杀。”

这些信的内容,没有发生过大的变化。外公帮她写好后,她每次只需要抄写固定的段落。那些段落代表什么,她已经烂熟于心。但她不敢轻易更改一个字,她在地里劳作时的足智多谋不见了。此刻,她看上去像木窗外的夜色一样,宁静而温柔,还有一点生怕出错的畏手畏脚。

有一年,母亲的背篓里给外公背去的不是粮食,而是趴在背篓沿上、圆睁着小眼睛东张西望的我。那一年外公念完信说道:“过几年,就有人帮你写信了。”

外公对我的信心很快兑现了。母亲要去寄的,就是我帮她写的信。前几年“外公时代”的母亲写的信,表达情感的方式都是很克制的,最热络的三个字也无非是开头的一句“亲爱的”,到我帮她写信的时候,我终于可以代母亲在纸上驰骋着表达她仍然含蓄的情感了。除了亲爱的,她有时会轻描淡写地说:

“再加一句话吧。”

“加一句‘你多保重’。”

“再加一句,‘我和细女儿都很想你’。”

她大约是在台湾电视剧里学到这些话的。

1992年,我们家就成了村里第一个拥有电视机的家庭。她这样说,我当然不敢违抗她的命令,因为我是个小孩子,写一点电视里的话,又有什么不可以。我在红色细线的信笺上还多写了几个:“想你。想你。很想你。”

母亲全然没有发现我已经把她的信写成了情书。在煤油灯跃动的光斑下,她愉快地收起了信,对折,再折出手指宽的折子,再对折——这也是父亲来信时的折法。

冬天里的母亲寄出的这封信,有不同于以往的意义。如果父亲同意,我们将坐船去重庆。老人们说,重庆,那些高房子仰头一望,帽子就会掉在地上的。

母亲只是笑笑,她已经去过好几次了。她不说她差点在码头上就迷了路的事情,她也不说其他。她在尘土飞扬中下了拖拉机,直奔镇上的邮局而去。绿色邮筒就立在空地上,她恭恭敬敬地把信投了进去。邮局里每一个人都认得她,也都品尝过她种出的新鲜的花生。

在等待父亲回信的日子里,母亲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她常常要忙到半夜。白天,她在田间地头里像台收割机一样忙碌。她手起刀落,雪白匀称的萝卜要做成萝卜干,给父亲带去。还有,走之前要杀掉一头猪,这是喂肥它们最后的日子,她得再加把劲,给父亲做些腊肉带去。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晚上,疲倦的我躺在床上,看到母亲才开始清点品种繁多的土特产。白日劳作的倦怠,在她身上荡然无存,她看上去兴致勃勃,唯一的纠结是多带还是少带。

距离出发还有几天了,我们发现,母亲用来背东西的背篓饱满而高耸,看上去有些比例失调。物品必须做些缩减。这可难为了母亲。她前几天费尽心思挑选的干果和米,后几天却要均匀地再减掉。夜里,她又开始了拿进拿出,不厌其烦。

终于到了我们出发的日子了。我童年的冬天里,总与大雾的天气相伴。为了赶到船,我们在凌晨四点就要出发。母亲背着多得摇摇欲坠的行李,通过不断给脸上抹冷水保持清醒的我,则走在她前面。

我打着电筒,跌跌撞撞地在前头走着,山村狗叫的声音因为隔着大雾,有点沉闷。母亲不断地催促我,快点,快点,不然我们坐不上船了。在走过那个垭口的时候,我往江上望去,长江梦幻般滔滔地流着。过了山垭口,就是大路了。母亲走到了我的前面,我空着手,在水汽中追赶着她。

一天后,同样是早上凌晨三四点,母亲又用冷水在我额头上点了几下。我知道,她一夜没睡,我们到重庆了。

船停靠在朝天门四码头的趸船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重庆。高处的灯像天空的星辰,而那倒映在江中星星点点的银屑般的光影,随着下船的人奔跑的咚咚声摇晃着。我们走下了跳板,母亲背着行李,顺着码头的石梯子不断地向上攀爬。行李太沉了,她的身体倾斜至60度,她的脸都差点挨着了梯坎。从船上涌下来的人顺着石阶,像河水上涨时一样,慢慢地向上移动。

母亲紧拉着我的手,躲避着人群中那些轻装快行的人和找生意的力哥。她另一只手里,紧紧地攥着父亲的回信。那里面有父亲的地址。还有精确到哪个月的哪天,几点在什么地方的见面:“朝天门四码头下船。在河坝,我开绿色的东风车等你们。”

在最后一步台阶上,母亲停了下来。在晨曦中,在码头起伏的沙滩上,在流动的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在一辆军绿色的东风车旁站着的正是——我的父亲,旁边还有一位穿桃红色棒针毛衣,和我母亲年龄差不多的女性。

江上凝结着茫茫的白雾,一艘艘离岸的船,此起彼伏地拉响着嘶哑呜咽的汽笛声,我看得出来,母亲在晨光中停顿了一下。

“我们的船提前到了。”她说。

她的脸上,带着微笑。只有我知道,她攥着信的手在微微颤栗着,她用力地把它团在手里,团出了一股热汽——那方1987年的邮戳,已经濡湿了。

【敖斯汀,原名敖玉琴,新闻学专业。曾任记者、主编。重庆文学院第五届创作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图书《半城》,长篇小说《无面之神》。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艺术与财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