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5年第4期|周云和:美颜
编者按
小说以“美颜”为棱镜,折射出社交时代包裹在糖衣下的现代人的精神困局:网络空间里精心打造的完美形象,现实中失控的容貌焦虑,在现实与网络的巨大落差中,主人公摇摆不定的情感天平……或许唯有摘下层层滤镜,让瑕疵与善意坦诚相见,才能窥见自我和社会的真相。
美 颜
//周云和
坦白地说,见到田尼的第一眼,我的心情有如蜀南竹海七彩飞瀑,从回龙桥山顶,訇然跌落到万岭箐谷底。她那种脸相,有一个带着贬义的称谓,出于对女性的礼貌和尊重,我当然不能说出口。嘴唇也厚,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一种动物的嘴筒子,还抹了鲜艳的口红;右脸颊有豆大一颗黑痣,脂粉扑得过重,或者说天气太冷吧,脸色白卡卡的。要不是好友吴文诗给我介绍过她的实际年龄,我肯定要看大10岁面相。
这一天,冷雨流萤,寒风割脸。我刚从乡下老家过完年回城,一脚泥巴一身烟尘,正纠结着要不要跟田尼见面,吴文诗再次打来电话敲警钟,地点都找好了,清河园月朗厅,给田尼约死了4点钟,你不要闪火头嗄,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逼上梁山嗦。吴文诗这样关心我,我再推脱,就有一点不讨人尊重了。哪里知道是这样一副盛况!男女相亲,第一眼是相貌。所谓眼缘,应该是指顺不顺眼。要长期相处,耳鬓厮磨,视觉有障碍,心里肠梗阻,很难协调和谐地生活在一起,更不要侈谈幸福美满了。
田尼上身穿一件褐色白提花蕾丝羊绒衫,外套一件铁灰色齐膝大衣,黑色紧身裤,与羊绒衣颜色接近的长筒靴。正应了一句我们多年前调侃人的话,只图漂亮,不图热和。她穿得单薄,冷,难怪脸色不大受看。
吴文诗放鸽子,把我俩彼此作了介绍,并让互加了微信后说,哎呀对不起,晚上有一个老辈子请客,我要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言毕向我和田尼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说实话,我也想走,但顾及起码的礼貌,只能选择坐下。场面一时冷清尴尬,我去屋角饮水机里给田尼接了半杯热水,主动介绍了自己的简要情况,尽量缓和气氛,不给田尼难堪。聊了一二十分钟,有微友发来“时政”微信,不外乎“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一类。我拿起手机一看,巧借闻雷来掩饰,谎称老家有人跟我一路来了,催我回家,改天再约你聊好吗?
要是对上了眼,我肯定找一家馆子请田尼吃晚饭的,因为快6点钟了。
我还是比较绅士,给田尼招了的士,替她打开和关上车门。挥手道别,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像走丢多年的孩子突然遇见亲人,扑过来紧紧抱住我。的士一转拐不见了,我边走边摸出手机,找出吴文诗向我推荐田尼时发给我的相片。看吧,分明是一张相当耐看的瓜子脸,唇红齿白,长发披肩,鹅蛋脸粉嫩俊俏,两眼秋波荡漾;面前一张原木餐桌上,一个绿边碗里,装满蛋皮、木耳、瘦肉丝、豆腐皮等混合在一起的熟食,田尼用一双黑色塑料筷挑着,微笑着直视着我,似乎要把挑起的那一箸食品喂进我的嘴里。旁边放着一杯“食神”牌饮料,插着一根吸管,这情景温馨浪漫极富小资情调。我不禁怦然心动,婚变后不想再梅开二度,花骨朵儿竟在那一刻悄然绽放。
可相片与真人判若两人,感觉吴文诗哄骗了我。想不通,摸出手机打电话问吴文诗,你传给我的相片,不是田尼吧?吴文诗嚼断铁针地说,就是她啊,只是美过颜的。我一愣,美颜?啥子美颜?吴文诗说,手机上的一种功能,能改变人的相貌特征。我问咋个操作?吴文诗说他也操作不来。我心潮逐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不反对对自己容貌适当修饰美化,让自己变得顺眼一点耐看一点;但如此大动干戈,大幅度改头换面,弄得面目全非,找不出一丝真我迹象,这就做得有一点过了。
第二天清晨,5点多钟醒来,再也睡不着。好奇心驱使,我查了田尼的视频号、抖音,全是她的美颜照。有两条短视频最逗,一个是从幼儿、少年、青年、中年到老年的蝶变;一个峨冠凤钗、衣袂飘飞,脸蛋俊俏得让天仙黯然失色,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翩跹起舞,看得人情绪高涨、意马抛缰。要不是她的名字,谁知道这是她美颜的结果?眼前瞬间叠印出她的真容,怅然若失的感觉一把揪住我的心。侧身睡着,膀子压痛了,眼睛也干涩模糊了,想退出程序,再眠几分钟,起床下楼去竹林里转转,不知手指怎么触碰到了田尼的微信语音通话键,心里一急,只见过一面,大清早的,不是电话骚扰吗?慌忙按取消键,田尼似乎在电话那端等着,问我有事吗?声调温顺柔和。我惶然不知何以应答,只好老实交代,没警觉按着通话键,打搅你了,不好意思。她说,没事,我已经醒了,正准备起床。我连忙顺着杆杆往上爬,你起得这样早的干啥子呀?她说,听听音乐,跳跳操,做做早餐,一晃就上班时间了。我表扬她,不错,生活方式积极健康。
人是怪物,其后几天,同田尼一聊二聊的,竟然聊起了温度与火花,淡忘了她的真容与美颜的差别,滋生出有啥子事就想向她说说的欲望。往深处想,虽然她的脸相我看起来不顺眼,但吴文诗特别推荐说,她是县医院医生,经济条件不错,小富婆,一个人住着一套宽敞的房子;有一个女儿,在税务部门上班,单独有车有房,无父母姊妹。这样优越的条件,在世俗婚配中,还是蛮有诱惑力与竞争力的。我虽然相貌上不得罪观众不影响市容,经济上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具备了基本生存条件,但能借助婚姻再锦上添一点花,让生活过得更适意潇洒,也不失为一种选择。看她身材,腰肢妙曼如风拂柳,乳挺臀翘摇人心旌。脸相不顺眼,多看几下不就看顺眼了吗?再说夫妻之间的事,灯一关都差不多。何况自己比田尼大好几岁,婚姻是双向选择,只要田尼没有意见,不妨大胆往前走几步试试。
仿佛置身于田尼全方位监控之下,我刚换下微信头像,田尼就秒发微信问,你咋个用一颗杏子做头像呢?我说,我在楼顶上栽了一窝杏子,挂果了,刚才上楼去看,见有一颗特别大特别漂亮,就拍来换了头像。田尼满含惊喜,你种的有杏子?我答,啊,没咋个管理,纯粹自生自灭。杏子似乎对受到冷落不服气,哼,你不管我,我拼命结给你看,大颗不说,还很甜,要冲水才吞得下喉咙。田尼发来一个大笑的表情包说,我特别喜欢杏子,生津止咳、美容养颜,效果很好。我说,已经吃得了,欢迎你来开园剪彩。田尼说,真的吗?今天我轮休,你发一个定位给我,上午就来。我发去一个鼓掌欢迎的表情包,同时发去定位。
我以为开玩笑的,岂料上午十点半,田尼打来电话说,我已经到你小区门口了,你住几栋几楼几号?说突然袭击也对也不对,我一面告诉田尼楼层号,一面做接待准备。屋里乱,收拾来不及了,包括烧水泡茶。主题是来吃杏子,我楼顶上搭有一个塑料棚,网购了一张小方桌和几把藤编椅子,平时陪朋友们在那里喝茶聊天,干脆把家门关了,就在楼顶上接待她。我拿了一包餐巾纸,上楼边用毛巾擦桌子椅子边电话田尼,直接到楼顶上来。
田尼来了,穿的一身黑。看见杏子,两眼放光道,嚯哟,真的结得好,还大个。我避开看她的脸,忙摘了两个给她品赏。她说好甜,然后摸出手机就自拍开去。先选择了一只又黄又大颗的杏子,拉到胸前攀住,头微微偏着,酿造出一脸微笑,按下拍摄键。接着不断变换位置、角度与姿势,海拍一气后,才坐下来吃杏子。
她的吃相很小资,翘着兰花指撕果皮,剥出果米子,再用兰花指撕出指尖大一块果肉,放在舌尖上,卷进嘴里文雅细致地抿食。哪像我吃得风生水起五大三粗,两爪撕掉果皮,摁进嘴里几嚼嚼,噗——米子从嘴里射出去,惊慌失措一滚老远。
下午,田尼发来她与杏子的美颜照视频号,看不顺眼的脸又变成了鹅蛋脸,俊俏得逆天和惨绝人寰,乍一看顶破天20岁,确实有一点麻醉革命青年。我查看留言:好靓的妹儿,加一个微信吧;美女,有男朋友吗,我还单身;小妹好,约吗;这样的资源,值得充分开发利用,否则是极大的浪费和犯罪……我哈哈一笑,这一些浑小子和色鬼,你们哪里知道,这是美颜的丰功伟绩,只要你看到了她的真容,不马上掉头撤退,算你有极强的心理承受能力。
我也被田尼美了颜,应该是我摘杏子时没注意她偷拍的。视频号上,我活脱脱成了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稍高的颧骨被抹得柔和了,扁平的眉峰高挑刚毅,铜红的脸色变得白皙细嫩,游泳时碰破鼻梁骨留下的那个胡豆大的黑黢黢的耀眼疤痕荡然无存,吃八方的大嘴也显得小巧玲珑了。嘻嘻,如此俊男帅哥,不是头发,我都认不出是我,要是拿去广告征婚,电话不被打爆,你只管扇我的耳光。我给田尼发去一个特写的跷着大拇指的表情包,附言道:“你是怎样把我美颜成一口‘大帅锅’的呢?”
田尼不吝赐教,下载美颜相机,选择出下方各种功能,用“智能祛皱”,去掉面部讨厌的川字纹、法令纹;用“面部微雕”,抹平高翘的颧骨,整形缩小脸型,祛除鼻梁旁的紫瘢,适当把五官立体化,增加油光,适当放大眼睛,淡化眼袋和黑眼圈,最后“确定”。田尼诲人不倦,随后打来电话,又细说了一遍美颜操作流程。我深刻感受到,这美颜,相当于医院整形。区别在于,医院要花巨资动大手术,还只能在原来相貌的基础上适当修饰,美颜则可以随心所欲,放飞想象,为所欲为。可惜我年龄大了记忆力差,根本记不住这一些方法步骤。即便记住了,像我等没有耐心韧性的人,根本做不了这一些慢工细活。我给田尼发微信说,只能望洋兴叹!她鼓励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调侃道,我一个暴蔫老者儿,不敢在脸上弄虚作假,欺骗纯洁的革命女同胞。她解释说,女同胞喜欢臭美,没事美颜当耍儿,也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法。我发去一个流汗的表情包,她回了一个掩嘴窃笑的表情包。
此后,田尼每天发一个美颜视频给我,场景不同,花样翻新,诸如观风赏景、锻炼身体、买菜做饭、洗衣听歌,内容涵盖一切。有时查查她的岗,问在做啥子。她不是说在理发店做头发,就是在按摩店面部保健按摩,或者拍发一张像戴了面具的鬼脸——给脸保水敷面膜。我强烈感觉到,她整天不是在美颜,就是在美容,心思全部集中在那一张脸上。我喜欢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父母给我们精心制造出了这样一张脸,受基因血统影响,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再说一个人,怎么能一天到晚生活在自我麻醉和自我欺骗中呢?
慢慢地我黯淡了心情,降温了跟田尼的交往。她是小富婆,再富是人家的,我不眼红,夫妻相处,图的是心情轻松愉快。她再发来美颜视频,开始我有意无意慢半拍,继而过两三个小时渐渐两三天,勉强发去一个“龇牙”“偷笑”“强”的表情包应付一下。田尼是聪明人,应该体会到我的态度变冷淡了,但仍然时断时续地发来美颜照或美颜视频。
中断联系应该有两个多月了,我主动联系她,是为了宪老师,犹豫再三作出的艰难抉择。
国庆节过后的一天上午,我正在单位处理一则信息,吴文诗打电话问我,宪老师病了你晓得不?我说不晓得。病得凶吗?前两天我们还在聊微信。吴文诗说,我也是刚才听说,胰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周身转移了。我心中一凛,站起身,走到窗口前问,现在宪老师在哪里?吴文诗说,我也不清楚。
宪老师是我高中老师,对我有恩。我学习不好,又爱惹是生非,差一点被学校开除。宪老师找到校长拍胸口说,你把他交给我,调教不好你再开除。他把我安在教室第一排正中间,眼睛落在我身上,监督辅导我学习,我才考上大学有了今天。回到县城工作后,我一直同宪老师保持着密切接触,甚至一起喝酒打牌,可谓亦师亦友。宪老师突然暴病,并且是不治之症,我心里非常难受。打电话问宪老师儿子宪阳,宪阳说在家里。我惊讶,没住院?宪阳说,爸爸坚决不住院治疗。我说,病情怎么样?宪阳说,有点严重,医生叮嘱不能吃东西,连水都不能喝。我的心一凛,想着癌症病人都是痛死的,说,在家里痛起来咋个办呢?宪阳说,找医生开了一盒缓释片止痛。我说,水都不能喝,药片吞得下去吗?要打止痛针才行啊。宪阳说,就是啊,暂时熬着,现在看的医院没有止痛针了,实在痛得不行了再想办法。我一下想起田尼,她说在医院手术室干过,手术与麻醉有关,她那儿应该可以取止痛针,便对宪阳说,不行,我来想想办法。我们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尽最大的努力,让你爸爸尽量减轻痛苦,顺利地走完这一辈子最后一段人生路程。
我已经同田尼断了联络,要找她帮忙,就得同她修复关系,有一点碍难,站在窗前,望着那棵摘了果子又萌出一片新叶的杏子树思绪翻飞,仿佛看见宪老师正在床上痛得哎哟骡子地叫着,汗水滚豆。我心安理得袖手旁观,对得起人生路上给自己最大帮助的宪老师吗?只要能减轻他的痛苦,我应该两肋插刀,豁出一切。
用不着多想,我拿起手机,给田尼发去微信,故作轻松地玩笑道,好久没查你岗了,在做啥子?田尼秒回,刚进美容店洗脸,有事?又在弄那一张脸!不禁感慨顿生,给女人做脸最痛苦,不是被脂粉糊弄,就是被按、被揉、被搓、被拍打,甚至还要整形挨刀,同时也觉得成天把精力耗费在脸上的女人最不自信。我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道,找你帮一个忙。她说,是不是哟,我帮得到吗?我说,对你来说,坛子头捉乌龟——手到就擒的事。我恩师胰腺癌晚期了,能不能开一点止痛的针药?田尼说,这类药物管理严格,正常情况下要走正规渠道申请,把病人送到医院去注射。我说,你的意思,不正常的情况可以不到医院去注射?田尼说,你鸡蛋里挑骨头还行?这样,我离开手术室好多年了,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我问问同事苟麻师再回你的话。我说,好,你抓紧问。我心情十分急迫,早一秒找到止痛针药,就能早一秒减轻宪老师的痛苦。
田尼办理得力,只隔了几分钟就回话道,苟麻师说县医院管理严格,必须有医生的处方,不行。我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她接着说,县康泰医院方院长是他的朋友,他找了方院长,找到3支国外进口止痛针,医生去家里根据病人情况打针,打一针可以管两天,只是价钱有点贵。我如走在漆黑的夜路上突然遇到一束光亮,忙说,钱多钱少无所谓,只要能找到,效果好就行。田尼说,效果肯定好。你有没有打得来针的人?我说,没有。田尼冷了两三秒钟说,这样吧,我去帮他打。我心潮一涌,好啊!要是田尼在面前,我会不计较她啥子脸顺不顺眼受不受看,也不会反感她美不美颜,一把抱住她,kiss她一下表示隆重感谢。
我随即把消息告诉了宪阳。宪阳说,你真是及时雨,我爸爸正痛得汗水直冒,我把止痛药片捣成粉子喂他,不能喝水,满口钻,吞不下去。
我打车陪田尼到了宪老师家。
多亏了田尼,注射了那一种止痛针后,痛得一天一夜未合眼的宪老师,终于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发出均匀的鼻息。听宪阳这样说,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总算为宪老师做了一件事。宪阳满怀感激,感谢的话说了一大箩筐。我说这是应该做的事,说感谢反而疏远了我同你爸爸的关系。半下午,吴文诗知道后,在“望南山”微信群中发了一个表扬我的消息。群里立即炸开了锅,纷纷夸奖我,找到了一个心心相印的人生伴侣。杨小五的话最逗,说我打起红灯笼,戴着放大镜,千挑万选,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挑选到一位天仙般美貌、流水一样温柔的贤内助,还发了三个放鞭炮的表情包。我心里美滋滋的,魔鬼都喜欢表扬,顿时觉得田尼用一种特殊方式大大地给我美了一次颜。
我给田尼发了一个抱拳表示感谢的感情包。她秒回了一个白眼的感情包。接着说,不要虚圈套,感谢要用实际行动。我说好嘛,过两天请你和苟麻师喝酒。她说,我晚上有一个饭局,苟麻师都要去,你能赏光吗?她的朋友她的关系,我去参加,显然只能以她男朋友的身份进入。我理解田尼的心情,应该对我满意,想对外广播一下我俩的关系。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升温到见她朋友的热度,本来没事,推说已经跟一位朋友约好了晚上说事,分身无术,下次吧。田尼发来一个发呆的表情包。
一件陷我于两难之间的事,正足音跫然地向我走来。
晚上10点,我坐在沙发上耍手机,田尼打来电话,变腔变调地说,我喝醉了,你要来接我不?我一听,心里怦一声点燃了一桶汽油。她不知道,我不喝酒,平生最恨的就是酒醉鬼。女流之辈,喝酒不说,居然喝醉,简直是欠揍的做派。依我的性格,我会腔不开气不出挂断电话,但想到她今天为宪老师做出的努力,还要靠她给宪老师打止痛针,再有火也不能冒,顺便看看她是不是通情达理的人,我委婉客气地造假道,我正在给朋友商量事,还有一哈儿才完,麻烦你找一个没喝醉的朋友送你回家去好吗?她似乎有点生气地说,你不来接我算喽。
更尴尬的事接踵而至。
临近11点,我手机耍得有一点疲倦了,丢在沙发上,伸了一个懒腰,准备烧水烫脚上床,再刷几条短视频睡觉。烧好水,放好揩脚帕,刚把脚伸进水里,电话仿佛受到惊吓似的叫起来了。烧水时,手机放在灶台上,忘了拿。地板冰脚,我光着脚跳芭蕾舞一样脚尖点地去拿,一看是田尼打来的,忙问,你还没有回家?她答,回家了。外面在落雨,怪冷的,你过来看看我嘛。我骤然怔住,孤男寡女,深夜求见,丰富内涵不言自明。那一张我看不顺眼的脸闪现在眼前,又脚尖点地跳着芭蕾坐回原位,假装糊涂地说,不用看,你肯定已经喝得满脸红霞飞了。田尼追问,你不来看我?我感觉有一支枪口抵着胸口,急中生谎道,刚从外面回家,打了几个喷嚏,喉咙隐隐作痛,感觉有一点发烧,不晓得是不是感冒了,改天过来看你好吗?她说,是不是哟,我是医生,正好派上用场,那我过来看你是不是感冒了。
与人交往,可以找一千条理由见面,也可以找一万条理由拒绝。我继续撒谎道,不行,你还说你是医生,不晓得感冒要传染人?我不能传染上你。她说,我不怕传染,一起感冒好。我说,都病倒在床上了,哪个照顾哪个呢?她说,当然是我噻。我说,谢你好意。我精力不好,吃了一点药,昏昏沉沉的,准备上床睡觉喽。晚安。再发去一个拉被子熄灯睡觉的表情包。我猜田尼此刻的心情,应该是惆怅沮丧交织,怨气怒气共生。细想,田尼成全我,给我长脸美颜,我这样对待她,确实做得有一点过分了。洗过脚放揩脚帕倒洗脚水时,又冒出一个念头,要是田尼生我的气,不去给宪老师打止痛针了,针药也是放在她那里的,不拿给我了怎么办?看时间,快十一点半,算了,不想那样多了,今晚安心睡觉,明天再说。
晨兴,我找了一个表情包发给田尼:一只喜鹊站在花枝头,上是行草的“早晨好”三个字。平时不管我发啥子,她几乎秒回。快吃过早饭了,还不见回复,难道昨天晚上真的把她得罪了?为了宪老师,我得主动向她示好,操昨晚的谎继续撒下去道,我感冒得不轻,昨晚高烧接近40度,吃了两颗布洛芬,现在烧勉强退下去了,人还是昏昏沉沉的,有怠慢之处,多多谅解。田尼发回一个跷大拇指的表情包。我回发了一个拱手的表情包,致谢她的理解。
上午10时许,我正在办公室整理一个简报,宪阳打来电话,声音哽咽着说,我爸爸昨天晚上已经陷入深度昏迷。我急着问,送医院吗?宪阳说,不送。我转念一想,宪老师油尽灯枯,其实送不送医院都是一个结果。按传统观念,死在家里才不会成孤魂野鬼,便安慰宪阳说,你要沉着冷静,做好两手准备。要照顾好你爸爸,好人一生平安,盼望发生奇迹。同时要做好最坏打算,人固有一死,做好你爸爸的后事安排,以防措手不及。宪阳乖觉地说,好的。
放下电话,我心情异常沉重,望着简报发呆,宪老师的诸多轶闻趣事,争相从简报的字里行间弹跳出来。我站起身,走到窗口前,遥望七星山顶剑指苍穹的黑塔,给田尼发去微信,说了宪老师的境况和我难受的心情,同时告诉她止痛针宪老师用不上了,不要浪费了,麻烦退给苟麻师,拿给用得着的人用。田尼发来一个难过的表情包,随后安慰我,你不要悲伤,要走的人,就让他放放心心地走;活着的人,就要高高兴兴地活。人的感情在脆弱之时,最容易被感动。田尼这话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我突然觉得田尼善解人意,值得结交,至于不是我喜欢的脸型,与人相处,相貌其实是次要的,关键要看人品人格。我楼上那一对邻居,男人称得上帅哥,女人不但个子矮小、瓜骨脸,还是龅牙齿,亲嘴都担心挂着舌头,但两口子举案齐眉,和和睦睦,随便去哪里都手牵着手,或者互相揽着腰,让人好生羡慕。楼下那两位,女人倒是漂亮,可不自觉,经常偷腥,三天两头打得乒啦乓咦啦哇的,有啥子好呢?人品肯定重于相貌。田尼属于安全和让男人放心一类,我应该努力发掘她身上的优点,努力走进她的心灵世界。
陷入昏迷的宪老师,最终没再清醒过来,一天后离开我们去了天堂。宪阳处理好爸爸后事,不接受我的劝说,执意要请我们这一帮“有功之臣”喝一杯薄酒,表示对他爸爸关心的感谢,还要我请上田尼。我说我就代表她了。宪阳说,不啊,是田孃孃的那一针,减轻了我爸爸最后的痛苦,我要当面感谢她。
我曾问田尼,那个进口止痛针多少钱一支,我给你钱,麻烦你转给苟麻师。田尼说,我俩用得着分得那样清楚吗?再贵只有一针,没事的。我觉得田尼耿直,关键是亲自上门给宪老师打针,请请她也可以,便给田尼发去微信,她秒回了一个“好的”的表情包。
宪阳答谢地点金座酒店在我家附近,时间晚上6点。我告诉田尼,你早一点过来,我在酒店门口等你。田尼说好。5点刚过,我提醒田尼出得门了。田尼说,为了吃这一顿饭,她整整花费了一个下午来打扮自己,又是做头,又是整脸,衣服试了一套又一套,鞋子换了一双又一双。我说,随便吃一个饭,你搞得那样隆重的干啥子,又不是出嫁。她说,在你朋友面前,我必须打扮得光鲜亮丽,不能给你丢脸。我想,生就那样一张脸,再打扮还是那个样子,出口的话则是,你费尽心思给我美颜嗦?
我5点40分出的门。天下着雨,有点大,我家离金座酒店就几百步,但淋成一只落汤鸡肯定没有问题,便撑了一把伞。路上,我打电话问田尼拢哪里了?她说,过同心桥了。我说,好。同心桥到酒店,也就五六分钟。我5点50分到了酒店,心想田尼最迟5点55分能到,便站在那根银灰色圆柱旁,翻着微信等她。都6点了,还不见人。打她的电话,通的,没接。莫非到了?我四处张望,人花花都没得,唯有雨越下越有劲。我心头有点慌了,继续打,仍然是通而不接。她说过分秒不差准时到达的,都6点15分了,牌友加酒友的杨小五微信语音催促,就差你和你女朋友了,抓紧一点。我“嗯”了一声,再打田尼电话,微信语音,都是通而不接,发微信也不回。莫非放我鸽子?在焦急等待和反复联系中到了6点30分,仍然联系不上。宪阳也打来电话问,田孃孃到了没有?没办法,我灰头土脸进了雅间,坐下给我预留的座位,拿起筷子剥开套在筷尖上的纸,多多少少带有一点火气说,失踪了,不等了,开餐。有三四个朋友蠢蠢欲动,跟着我拿起筷子。宪阳迟疑着望着我说,再等等田孃孃嘛,7点都没来就开餐。有两个朋友玩笑着说,今天她是主宾,我们都是陪客,来得再迟我们都心甘情愿地等。我的手僵在空中,跟着拿起筷子的杨小五脸色窘迫尴尬,举不是放不是,气氛一片沟沟涧涧、峰峰峦峦。突然我的电话响了,一看是田尼打来的,慌忙接听,传来她焦急的声音,我遇到麻烦事了,你赶快来南山派出所一趟。我惊身站起问,怎么一回事?田尼却挂断了电话。
我平息了一下心情,放下手中筷子,合掌作揖道,对不起各位,田尼遇到急事了,一时来不到,你们不要等,先把酒喝起走。我抓起放在一旁的伞,边说边往雅间外面走,心里风疾天高地盘旋着一个疑问,她遇到啥子麻烦事了,还居然进了派出所?我招了一辆的士,钻进去说南山派出所,坐下拴好安全带注视着前方,问题老鼠一样地钻出脑门。我不熟悉公安部门,去又能做啥子呢?突然想起吴文诗有一个朋友在南山派出所,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立即打电话去询问。吴文诗说,对,姓汤,副所长,啥子事?我用夸张的语气说,不晓得田尼怎么了,被抓进派出所去了,麻烦你跟汤副所长打一个招呼,我这就去找他。吴文诗说,你直接找他就是,说是我的哥们儿。我说,好。
汤副所长不过三十四五岁,坐在办公桌前翻弄着一沓文件。我自报姓名,说是吴文诗的朋友,来麻烦你一个事。他说不客气,请讲。拴着话尾站起身,让座泡茶很热情,说明吴文诗跟他关系铁。我说了向他打听的事。他说我问问,拿起桌边上的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嗯啦啊”地不知说了几句啥子,很快一个二十七八岁、样子精明能干的警官来到他的办公室。汤副所长把我和警官相互做了介绍,目光落在余警官脸上道,你把正在调解的田尼跟……跟那个谁呢?余警官说黄二秀。汤副所长说,对,把两个发生纠纷的事给胡老师说一下。余警官眼睛枪口一样瞄准我问,你朋友精神有没有问题?我一惊,咋个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呢?怔了几秒钟说,具体不清楚,怎么了?余警官说,这一场纠纷,严格地说,是你朋友引起的。
余警官简要地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田尼女儿开车送她去金座酒店吃请,在天平街转拐处,可能车速过快,碾起街上一凼凼积水,溅湿了黄二秀半个身子。本来说一声对不起就完了,田尼反而责怪人家,骂人家眼睛皂角米含的吗,车子来了不晓得让开点?黄二秀脖子一伸,噫咦,怪喽,你溅我一身水,还掉转头骂我。黄二秀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指着田尼的鼻子怒怼道,你一张尿泡脸,你怕你好好看、好漂亮,满大街的人都该给你让路?田尼一听骂她是尿泡脸,跳下车,揪住黄二秀衣领,说侮辱了她的人格,要让黄二秀当众赔礼道歉,不然就别想走路。双方纠缠在一起,很快交通堵塞。余警官接警后,把她们带到派出所来调解。田尼很不服气,拿出手机,翻出抖音和视频号里的美颜照,指点给余警官看道,你看她是不是睁起眼睛说瞎话,看哪一张是尿泡脸,看哪一个相不漂亮?余警官看看田尼的脸,又看看田尼的美颜照,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庄重场合,当然不能笑,只是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田尼似乎更得理,更不让人,一口咬定黄二秀不给她赔礼道歉就走不到路。黄二秀说,退一万步讲,就算我骂错了,要赔礼道歉,你先溅我一身水,也该你先给我赔礼道歉。现在双方僵持在那里,都不让步。余警官调解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双方都有不足的地方,是不是一个让半步算了?田尼抱怨余警官是非不分,和稀泥,屁股歪起坐。
余警官说到这里,侧过头眼光瞄准我道,你来得正好,是不是我把你朋友叫来,你劝劝她,芝麻小点问题,忍一口气算了?我说,我只能试试看。
田尼跟在余警官身后,走进汤副所长办公室,见了我,像受了天大委屈,哭丧着脸说,你要帮我出这一口恶气,不能让人随便侮辱我。边说边打开手机,要拿美颜照给我看。我伸手捂住屏幕说,我空了再看,宪阳等着去吃饭。刚才余警官已经给我介绍了情况,小纠纷,没伤皮伤肉,退后一步自然宽,吃饭才是硬道理,算了好吗?田尼看我的眼睛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似乎不认识似的说,我不去,扫兴。头一别,气鼓气胀地走出汤副所长办公室。
我很尴尬,感觉被一堆熊熊大火炙烤着。汤副所长善解人意,对我笑笑说,没关系,我们继续调解。拴着话尾,一个眉骨冷峻的警官走进汤副所长办公室说,刚才接到上级领导指示,有一项特殊紧急任务,要派出所全员马上集合出警。汤副所长说,好。扭过头对余警官说,你去告诉田尼和黄二秀,我们要执行紧急任务,纠纷今天暂不调解,具体时间听候联系。他迅速从墙壁上取下警用皮带和帽子,一边拴戴着一边对我说,胡老师,今天对不起你了。田尼的纠纷,我们一定会处理好的,需要你配合,再电话联系你好吗?我说好。
雨下得没心没肺唯我独尊,天色已经黑沉沉的了,我站在门厅等田尼。她和女儿一前一后出来了,我迎上去说,宪阳他们恐怕下席了,我们找一个地方吃个便饭吧?田尼剜了我一眼,脚不停步道,气都吃饱了。她女儿迟疑了半步,一捋鬓角一绺发丝,向我歉意地点了个头,跟上田尼,冒雨走向停在派出所右侧的一辆红色轿车,母女俩一左一右上车扬长而去。
派出所两辆警车鱼贯而出。
看来我没帮上忙,把田尼得罪了,心里很不是味道。怔了怔,撑开伞,朝派出所门厅外走去。
身后,一位50来岁的老大姐,一身湿漉漉的,在派出所门厅处朝天上望了望,没打伞,一头扎进雨帘。应该是黄二秀,我连忙追上去,请问你是黄大姐吗?她沉疑地止步望着我问,你是?我不遮不掩地说,我姓胡,刚才跟你发生纠纷的那一位是我的女友。我边说边把伞篷伸向她的头顶。她头一掉,避开伞篷说,我身上已经打湿了,不在乎再打湿一点。我跟上她的脚步说,我替女友真诚地给你赔礼道歉,对不起。她说,本来不算一件啥子事,她偏偏要当成一件事,错了不认错,还要承认她漂亮,也不打一碗清水照照,自己究竟长得像啥子模样,我才跟她较真的。说着,她加快了行走步伐。
我静静地站着,看着她消失在茫茫雾雨中,才拉开脚步,眼前倏然叠印出我不敢说、黄二秀脱口说出的田尼那个真实脸相,对她的好感瞬间荡然无存。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看起来很顾脸面,其实最没有脸面,不知道今后还会闹出多少笑话。她有一个美颜视频,配的语音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没关系,你就拿美颜相机去欺骗生活。不知这是她在调侃搞笑,还是看破红尘的玩世不恭?看时间临近8点了,我给宪阳打去电话,问他们下席没有。宪阳说,开打牌了。田孃孃情况怎样,没事吧?我搪塞道,没事。
雨淋在伞篷上沙沙响,像夜间蚕子吃桑叶。我随便找了一家苍蝇馆子,点了一个萝卜汤,一份回锅肉,一份炒菜苔,吃了回家怅然坐在沙发上,想想无趣,便打开电视,准备看意甲第9轮萨索洛对阵国际米兰的足球比赛,田尼打电话来了。我心头一紧,莫非要喊我去她家里听她发牢骚?岂料她说,你不是跟南山派出所熟吗,你帮我请一下派出所的几个警官,我想明晚上在南山会馆请他们吃个饭。我说,为啥呢,没这个必要吧?她决绝地说,完全有必要。还没有调解好我们的纠纷,我要把牙齿给他们烫软,调解时好帮着说几句好话。
我觉得好笑,南山会馆是县城最高档的消费场所,人均消费没有几百元走不了路。便说,这个投资是不是大了一点?田尼说,我不在乎,只要能让姓黄的给我赔礼道歉,花得再多也无所谓。看来田尼真的豁出去了。我说,人家肯定不会来的。田尼语气咄咄逼人道,我只问你究竟帮不帮我请?
我不便一口拒绝,只好出卖吴文诗说,其实派出所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今天都是找的吴文诗。你能不能麻烦他帮你请一下?冷了两三秒钟,才传来田尼似乎有气无力的回答,好嘛。说完挂断电话。
我放下手机,一个疑问跃出心湖,是陪田尼继续往前走,还是趁机果断撤退?她这样爱面子,要撤退,也得杜撰一个给她美颜、丑化自己的桥段才行。咋个杜撰?我的心绪有如一网拉出水面的鱼,左扑右腾横窜竖跳……
【作者简介:周云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当代》《十月》《小说选刊》等。曾获十月文学奖特别奖、四川文学奖、四川“五个一工程”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