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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5年第4期|张君怡:电器使用手册
来源:《福建文学》2025年第4期 | 张君怡  2025年04月22日09:00

所有电器都在响,这是我的新世界。

我与男友搬到新房,约定不久后的某个日子结婚。乔迁那天,我将新家的电闸拉起,一瞬间家里的电器在同一时间发出不同的提示音,表示已进入待命程序。我打开手机,按照说明书点进扫地机器人的应用程序,选择好房间,点击清扫。

“准备清洁!”机器人亮起红灯,边发出声音边从基站出发。圆盘形的身体下,有几只黑色边刷,像是放大版的蜘蛛腿。随着机器人的行进,边刷旋转的速度逐渐快起来,最后稳定在一种速度。我买的是扫拖一体机器人。机器人底盘下的前半截是负责清洁的边刷,后半截是自动上下水的滚筒抹布。边刷们把地上的灰尘扒拉到机器中央,利用吸力再吸进尘盒。洗干净的位置,抹布再拖过。于是机器人清洁过的地方,会留有抹布擦过的痕迹,呈半圆形。

一开始,我会盯着屏幕上的清洁路线,看着它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拐弯后,手机的路线里就多了一个标准半圆。我会看到它在桌腿前徘徊,在关闭的落地窗帘前思索……它需要辨别眼前的景象是否是座高墙,有时无法分清这个世界的真实与虚假,会一头撞上去。不过最终它总会分辨清,随后走个半圆形的路线,绕过它们。

但总有意外发生。机器人会毫不犹豫地撞在细脚凳上,或是被地上某根莫名其妙的细绳缠绕得无法挪位。随着使用次数多起来,我逐渐掌握它的规律,在它从基站出发后,会帮忙提前拉开窗帘、适当挪开桌脚。

我像在驯服一只宠物,虽然它有些任性。它动起来,我就止不住地想观察。留意它是否按照正确的路线在走,留意它如何避障,又如何向我求救。观察扫地机器人的过程让我很有成就感。我仿佛与它成为朋友,理解它的喜好与规则,甚至觉得可以宅家一天去看它的走位。

可人总是要工作的,和机器一样。所以我认为,最有效率的工作方式就是模仿机器。

我喜欢将事项列在时刻表上,在相应的时间点设好闹钟,严格遵循计划。随着闹钟响起,把手中的工作抓紧收尾,好进行表上的下一件事,拒绝拖泥带水。在这点上,男友与我恰恰相反。

有时领导从我身边经过,会讶异于我高效且似乎不知疲倦地工作。他会象征性地笑着夸奖几句,然后笑容消失,转身离开。在刚进公司的那年,我认定领导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是因为他的专业性与认真的工作态度。每次路过领导工位,都能看到他在电脑上审阅资料。后来,我逐渐发现那只是领导的一种人设,在我们离他较远的位置时,他一直在做工作之外的事,比如放空打盹,比如刷手机,再或者,十分缓慢地从他的工位走到茶水间,再走回来。

这个情况还是我在某个午后意外发现的。当时我正在工位上打包午饭产生的垃圾,同桌的同事已经吃好,她盯着手机上的短视频,擦嘴的手一顿一顿,有些迟钝。打开的餐盒仍摆在桌上。她比我工作的时间更久,有些事情帮过我很多。于是她在上班时间刷直播或短视频,常常由我帮忙打掩护。

“要我帮你丢掉吗?”我问。

“啊?谢谢!”她还没从短视频中脱离,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看看自己的桌面,赶忙暂停视频,把吃剩的盒子盖好盖扔进袋里递给我。

向茶水间走,会经过领导的工位。还没经过时,我就听到领导在放音乐,音乐很耳熟,我在地铁上常会听到,节奏感很强但有些莫名的俗气。路过领导身后,我看到他的电脑正黑屏,便好奇地瞄了眼他的手机,屏幕里有一个化着浓妆的女孩跟着节拍在跳舞。或许是领导听到了我走路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撞上我的目光。领导连忙把手机锁屏丢在一旁,边敲击着电脑键盘边对我微笑。

我朝领导点点头,目光从他身上离开,径直往前走。那些直播与短视频,我不感兴趣。对我来说,只有那些有规律的自主运转的事物能够吸引我。我想起前段时间路过某同事的桌前,他人不在,手机却支在桌面上放着直播。主播已经离开了,镜头对着的不是背景墙,而是某个不知名的门口,像是工作人员将摄像机随意摆在一边,却忘记收了。镜头里,很多工作人员说着话从摄像机前走过,他们没注意到自己走进了直播。我站在同事桌前观察了很久,害怕工作人员在镜头前说错话,但又期待他们做出些意料之外的事。他们就像是有安全隐患的智能电器。同事一直没有回来,也许我能够在直播里见到他。

那天下午,领导将几沓文件放在我桌上,让我下班前完成。我看了看,都是些模板能搞定的事,便答应下来。领导准备离开,不过离开前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站住脚。

“为什么要设置那么多闹钟?”他说。

我抬起头看他,没有说话。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干咳两声离开了。

从那以后,领导似乎总是在跟进项目时,把我与他分开。他不愿我与他在一个组。理由他没说我也能猜个大概。

扫地机器人的应用程序突然推送至手机:开始回洗。因我设置了每天固定时间清洁。只要在它工作时点开程序,无论在何地,都能看到它的清洁路径,S形地行进,像只规范的贪吃蛇。一切都在秩序中,这让我心安。

像机器人一样的宠物,兴许会给我带来快乐。我该养一只宠物的。

我抵达宠物市场。

把手伸进一个个盒子与笼子,毛茸茸的触感让人感到神奇,温热的,甚至带着一些湿润的皮毛,让我很想抱着睡觉。我把手放到无顶的狗笼上方,狗崽们便一拥而上撞击我的手。哈气喷在我手上,舌头和鼻头也在不停地蹭我的手。我的手马上变得湿漉漉了。狗的尾巴像是机械螺旋桨,不停歇地疯狂甩动。它们仿佛很轻易就会相信别人。

“停!”狗贩子喊了一嗓子。

可那些狗没有一只停下来,估计它们还太小,听不懂命令。

有只狗崽站了起来,将前爪搭在我手上,张开大嘴……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不了解动物,便立马收回了手。朝老板尴尬地笑了笑,赶忙离开。在老板看不到的地方,我掏出一张纸巾,反复擦拭那只手。

不受自己掌控的事物总是很恐怖。

我还看到几只小猫挤成一小团在睡觉。我用指尖轻轻触碰,它们的毛比狗毛要更柔软。可惜小猫们没理我。它们像是被老板催眠了,仿佛从出生后就没睡过觉,一丁点反应都没有。老板看出我的意思,忙把其中一只抓起来营业,让它四脚着地站好。可那只猫仍旧闭着眼睛,老板一松手,它就像是散架了,径直倒在地上,继续呼呼大睡。

看来是我想得太天真,以为规训后的动物与机器别无二致。

回到新房,男友正在厨房炒菜。

“宠物不适合我。”我说。男友没讲话,油烟机的声音代替他回应我。

“我在和你说话。”我走进厨房,靠在门框上。他正在炒青菜。

“好的。”他说。我不知道他是否真听到了我的话。

我看了眼他的脸,他把目光全集中在炒锅上,身后的电饭锅升起白色蒸汽,饭应该快好了。我没有追问为什么第一遍就听到却不理我,知道这个话题会引起持续争论。我走到电饭锅旁,取出碗筷,等待饭好后的嘀嘀声。

我曾想过买一台厨师机,在刚选家具那会儿。网络上宣传得不错,说是把处理好的食材扔进去,放入调料,便可以等着锅自己把菜做好。宣传语说这会节约人的体力与时间,也避免人被油烟熏到。那段时间我在网页上刷了无数个厨师机炒菜的视频,我喜欢看它们机械化地旋转刮铲,一次次有规律地刮过内壁。不过后来,我打消了购买厨师机的念头,因为刷到一个博主的厨师机测评。他买来做鱼,把鱼和油放进厨师机。因刮铲的形状与锅内的弯度紧紧贴合,于是沿着锅壁旋转了一圈又一圈,那条鱼看似在反复被翻转,贴在锅底的那一面却永远都是同一面。我笑起来,拉至评论区还有留言,说羡慕博主一顿可以吃到两种鱼:一半煎鱼,一半生鱼片。

不过这些仿佛不是大问题了。能够让男友时刻听到自己讲话,时刻有回应,这才是最重要的。起码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

饭前我制定了一个规划表,把它贴在冰箱门上。男友将碗碟端回厨房时,我提醒他要将其背熟。上面是我对他的要求,包括各个节假日要送什么礼物、出门时应牵我的哪只手……甚至关于做爱的次序也列得很清晰。当这份规划表写完时,我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规训一只宠物。过于理性的感情是否有些畸形呢?我不知道。

“好的。”男友答应了。

在可视化空气炸锅中,我放了几根热狗。温度调至一百八,两面各十分钟。这是说明书上对冷冻热狗的参考模式。机器运行的瞬间,整体嗡的一声震动起来,热风从机器后喷出,橙红色的灯光打在热狗上。等到翻面后继续加热,我通常会站到空气炸锅旁,弯腰看肠衣里的肉,它在咕嘟咕嘟地冒泡。等到炸锅清脆的“叮——”声响起,立马断电。我坚信食物是有最佳烹饪与食用时间,于是严守说明书上的规则。暂时还没失误过。

早餐我通常用牛奶、热狗,外加一片加热后的贝果,与几颗蓝莓搞定。这样比较健康,我也没有过多的食欲。这些蓝莓是周末从男友朋友的老家带来的。原本男友说快结婚了,要介绍我给他的朋友们认识,才策划了这场旅行。为此我兴奋了很久,也计划了很久。那座城市想游玩的景点、想吃的食物,甚至还有每一天的衣服搭配,我都帮自己和男友选好了。

人生中一切的事情,在我看来,只要按计划进行就不会出大错。可惜这趟旅行让我开始怀疑,这些年自己遵循的守则是否是个错误。事后复盘,我意识到整件事情,最大的变数在男友身上。因为这个结果,有一段时间我不想正视他的眼睛。爱或者不爱,只有两种,我没考虑到过会有其他情况出现。我不敢确定自己是因这件事开始对他动摇情感,还是在我的内心,我始终对他抱有疑虑。

在他朋友的城市,坐在餐馆能看到远处的山。窗外的车很少,或许因为山的矗立,附近有种似有似无的雾的朦胧,很不真实。

我们坐在一张木桌前,桌上铺着一块有少数民族特色的布,布有些起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朋友,比较拘谨,便用指尖将毛球剔去,假装有事做。

男友的朋友拿起一张脏兮兮的菜单,这家店不支持扫码点餐。

“你们先来。”他将菜单递到我们面前。

“你看。”男友回绝了。

“那我就随便点儿菜,别嫌弃。喝点啥?”他朋友问。

“都行。”男友说。

“几年没见咋这么客气?你不喝还有你老婆呢。嫂子喝点啥?”他朋友问我。

“还不是老婆,”男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们还没结婚。”

我看向男友,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在否认我未婚妻的身份吗?

“不是马上就结了吗?”朋友以为男友在开玩笑。

“还没结,”男友说,“她就还不是我老婆。”

男友朋友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看了眼男友,又看了眼我。感觉他猜测我们在来时的车上吵了架。

“都行。”我忙挤出一丝微笑。

他朋友尴尬地笑起来,把头埋到菜单后,想了一会儿,喊服务员上了三杯果汁。

我有些不敢抬眼看对面的朋友了,愧疚掺杂着羞耻的感觉跃入大脑。我好想逃离男友,去找个看不见他的位置。我想到我们的新家,那间首付与月供都由我一人承担的婚房。他工资低,却理所当然地住了进来。他是一名家电平台的维修员,没有参与装修与选房,只负责给我提供一些家电选购技巧。

“为什么?”那次旅行回家后,我一遍遍地质问男友。

“我们确实没结婚。”男友看向我,十分真挚。有时他被问烦了,还会多加半句:“难道不是吗?”

“可我们马上就要结了!”我朝他喊。

“你有证件证明你是我老婆吗?”他看似十分理智地与我交涉。

我哑口无言,内心知道这是事实,我想他也知道我要的答案不是这个。我不需要他对这点儿事这样计较,只是时间问题、只是称呼问题……为什么不让我率先开心一下?为什么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很恩爱?我们各自不让步,怨气在我身体里上下乱窜。我只需要他感性一点,而不是理性得过分机械化。我不希望他用一个固定的时间点去定义一段感情。

“叮——呜——滋。”

我听见某个电器发出忧伤的声音。接着听见热狗在空气炸锅里炸裂。它的皮衣发出低声沉闷的呜咽,余音带着某种短促的哨鸣。等我赶到时,只看到热狗中间裂开的焦化的边缘,锅底有热狗的汁水,黄褐色的,泛着油光。我听见它,或它们,还在说话。

火候过了。

我没有与男友继续吵下去。我逐渐意识到自己无法更正他的想法,他是一个独立于我存在的个人。我取出筷子,试图跳脱刚刚阴霾的情绪。我戳起一根热狗,小心地送至嘴边,哪怕它还冒着热气。当舌尖触碰到酥脆的热狗皮时,不知因为过烫还是过硬,我浑身抖了一下。我从没吃过过火的食物。现在,口腔内部多汁的热狗与酥脆的肠衣混合在一起,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觉得这比准确火候的热狗要更美味。

我开始接受电器超时的迷人,甚至想再让它更焦一点,可空气炸锅却坏了,在这个错误的时间。我重复旋转按钮设置时间、设置火候,机器依旧不听指令。没有热风从机器后产生,加热的红灯也没亮起。没有嗡嗡的机器声,只有它犹如弹簧一样的突突声,像是上了劲儿却没通电的模样。我记得之前看到网上有人说:电脑不好用,拍两下主机就可以。于是我猛地拍了两下机器,毫无用处,只得求助男友。

男友点个头就到厨房来了。我看不出他情绪有什么不对,毕竟他刚刚没有生气,也不知道我在生气。我看着这名正在诊断电器的电器维修工,在想他的脑子是否也是由很多电线拼接而成,每种电器在他脑中不以名称区分,只被分为能修的与不能修的。就像他脑中的我,也只被分为女友与妻子。我不知道这个划分是否掺杂爱。

一分钟后吧,我猜。他将机器后盖掀开,里面是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硬件与乱糟糟的电线。他操作了一番。我看不出哪个行为会对空气炸锅有帮助。

但它的确恢复了。男友叹了口气。我心里刚有一丝丝喜悦,却在机器的灯光与热风开始运作的第一秒,被突然晕倒的男友击溃。我慌忙伸出手,却只能拽住他肩膀处的衣服,他比我的反应更快地昏坐在地面,头斜靠在我的腿边。我看着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晃晃他的肩膀,没有反应。男友从未昏倒过,他的身体一直很好。

也许因为空气炸锅运转的声音,我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它橙黄色的灯光亮起,又熄灭。机器后吹出的热风,使得背后的空气看起来在无规律地跳动。一种迷幻的感觉袭来,有某个瞬间,我甚至认为空气炸锅的新生与男友晕倒有关联。

男友躺在病床上,还未清醒。虽然这次并无大碍,但医生还是建议做个脑部与血液检查。我同意了。

护士来抽血的时候,我正坐在病床边。护士在男友的胳膊上挑选心仪的静脉,对皮肤稍作消毒后,将针头插入男友凸起的血管里。我看着血液顺着透明软管流入试管,试管里的血被慢慢填满。有些血挂在试管壁上,褪去很慢。那根透明软管,或是它插入的试管,仿佛有着无尽的吸力,让身体里的血自助式地流淌到护士规定的地方,像极了被设定程序后安心工作的电器。

这个过程让我觉得恍惚。眼前软管中流淌的血液,更像是在空气炸锅里不断冒泡泡的热狗,等待肠衣炸裂。我甚至在此时看到肠衣炸裂的一瞬间,热狗里的汁水滴到锅底,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汁水凝结,变成深褐色。

护士在针眼上贴了创可贴,拔出针头,按了会儿伤口。血液没有到达试管最上面的刻度。

“够了吗?”我脱口而出。

“什么?”护士将试管盖上盖子。

“为什么不继续抽下去?”我还没有从这个规律的行为中抽离出来。

护士站在原地看着我,她正在分辨我刚刚说的话。也许见过太多奇怪的患者家属,她没有觉得我的话有什么奇怪。

“不用担心。”她拿着物件离开了。

我回过神,看向男友的脸。早晨剃好的胡须这时冒了很长的尖。我将创可贴的一头缓慢撕开,看见肌肤上的针眼与创可贴上的血迹,再次想起那根充满血液的透明软管。抽血的过程让我很舒缓,像在观察自主运行的家用电器,渴望这种心安能够一直维持。如果血液持续流淌,那么男友是否也会变得枯萎,像根炸裂后逐渐干瘪的热狗,颜色不均?

在地铁上我看到洗衣凝珠的广告,说是将清洁、柔顺、杀菌三合一,每种功效有不同的颜色,看起来很漂亮。甚至还有四合一的款式。我在网上下单收货后,按照官方操作指南,将凝珠放在机器底部,也就是衣服最下面。却不想滚筒洗衣机有自己的想法,在几次旋转后,洗衣凝珠总会掉入观察窗玻璃与窗垫之间,只能靠溅到窗上的流水将其稀释。我每次都要蹲下观察很久,生怕这颗凝珠直到衣服洗完都还夹在这儿,无法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在被迫监督洗衣机工作的一段时间后,我开始意识到,家中有些电器正在逐步跳出我的掌控。很多次,当这种情况发生时,我都很想打开机门把凝珠摆回原位。可储水后机门是被锁定的,于是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蹲在洗衣机前,看着内筒有规律却无理性地运转。我虽如往常一样心安,内心深处却恍惚觉得有某些重要的东西,正从自己的身体中分离出去。

清明节那天,我被迫加班到晚上。到家楼下时,看到男友刚从电动车上下来,手上提着一份精致的礼盒。男友还未向我正式求婚过。那瞬间,我已脑补出他将求婚戒指戴在我手上的场景。我想到前几日旅行见朋友时他荒谬的言行,心里为他开脱起来:他故意不想打草惊蛇,为了提供这场惊喜,那时我却将这种“有意味”的语言拿出来与他吵架,我一定伤了他的心……

此刻的我迫不及待想追上他,去告诉他我错怪了他。

我小跑上楼,带着笑容打开房门。男友听到声响后困惑地回头望着我,他不知我为何这样开心。那一刹那,我仿佛听到机器结束的声音:“叮——”刚刚在我脑中幸福的画面,随着这个声音消散尽。因我足够了解他。

接着,体内传来破碎的声音。那件从我身体里分离出去的东西,现在明确了。

“清明粿……”他指着身后桌上的礼盒对我说。

“戒指呢?”我问,“没有戒指对吧?”我已经有些肯定。

“什么戒指?”他望向我,觉得这两个字很陌生。

我没有说话,走到桌前打开礼盒。里面躺着两个孤单的清明粿,甚至因电动车的颠簸,略微有一点点错位。

“不是所有节日都要送我礼物。”我说。

“是你叫我所有节日都要送礼的。”他说。

好像我确实这样说过。但他为什么不能自己分辨一下什么节日该送,什么节日不该送呢?

“我觉得清明节没有这个必要。”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继续接话,走到桌前,将礼盒重新盖上。

“这是公司同事送我的,”他说,“如果你觉得没有必要,那我收回。”

我愣在原地,眼神直勾勾地看向他。清明节送礼就算了,平常没礼物也算了,可这礼物居然还是别人送他的礼物?那股熟悉的怨气再次在我体内冲撞,我却语塞得找不到发泄口。

男友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走到阳台,将短袖与衬衫脱下,取出一粒洗衣凝珠,一同扔进洗衣机。按下开关后,走进厨房做他的晚饭。

我走到洗衣机旁,习惯性蹲下。盯着运转的机器发呆,一直是我舒缓情绪的方式。在我的注视下,这次洗衣凝珠又夹在窗玻璃与窗垫之间。机器顶部降落的水,只有很少量溅到玻璃门上,于是那颗凝珠很久没有融化。我看了看程序,发现男友选的是快洗。那么这颗凝珠在衣服完全洗好甩干后,都不会完全融化。他不该这样选的。

男友越来越模式化得可怕,像个机器人。很多次我见他用洗衣机,都只选择快洗这一模式,他好像不知道还有其他模式。可他分明是家用电器的维修工人呀。这与我最初的设想相悖。

生活正逐渐脱离我的掌控。

扫地机器人喋喋不休地讲话,它想让我知道它打扫了整个屋子。它甚至还要诉说不满,责怪我在玄关处堆放的垃圾影响了它的视线与脑中平面图的生成。空气炸锅在得知我爱上了焦煳的食物后,哪怕我设置准确的时间,它也会在我设置的时间基础上再延长几分钟,从不固定。我甚至怀疑是男友在那次昏倒后,用意志偷偷更改了数据……

洗衣机播放起结束的音乐。那时我依旧守在它门前,坐在小板凳上。男友听见音乐后,从厨房探出头。

“帮我晾一下吧。”他说。

我同意了,但同时感到吃惊。厨房的油烟机还在响,房子不大,所以我坐在阳台仍听得到油烟机的震动。那么之前,男友为何不应我?他不可能没有听到,他故意不回复我。

我想清楚了一些事。那些无法修复的机器,没有继续留在家中的必要。感情也是。

结婚且有自己的家庭,一直是一项我所认定的、构成正确人生的规则之一,它像一个核心零件,有了它才能使得我人生的机器正常运转。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我突然意识到,也许结婚不是什么必要的选择,男友的存在也不是非要不可。如果他不在这个家中,我也可以在平台上预约维修师傅,或是买新的空气炸锅。他不在的话,我甚至不需要此刻在阳台上满怀怨气地为他晾衣服。

挂好衣服,我走至厨房与男友分手。吃完这顿饭,请他离开我的房子。之前定下的婚约也从此作废。男友没有与我吵架,也没有抠门到去划分新房内的家产。他很快地打包了几小箱的工具与衣服,手机上叫了辆面包车就离开了。他的行李很少,于是在他走后,这家里好像没少什么东西,所有家电都在正常运转。我的生活也是。他仿佛从未出现过。

前男友离开后一周,我在阳台将他的衣服收好。南方的梅雨季持续了很久,这么多天,衣服终于摸起来像是干了。他是个很节约的人,拜托我等衣服干透后,将衣服打包,寄到他的新地址。我按照他的意思做,整个过程对我来说像是又经历一场告别。

在我将最后一件衣服取下时,摸到衣角有些扎手。我拿到眼前,发现那是风干后的洗衣凝珠,只剩下一层未被稀释的薄膜挂在那儿。

它即将被我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