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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5年第4期|海饼干:多鱼不见了
来源:《当代人》2025年第4期 | 海饼干  2025年04月14日09:36

长大后,我从不会主动谈论自己的童年,甚至别人谈到这个话题,我都会有些不适。

这主要是因为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带着一个叫小敏的女人离开了我和母亲。自那以后,我就很少会提到他,时间久了,再加上选择性遗忘,他的面目在我记忆里就开始模糊。这种模糊随着年深日久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到后来,他几乎就消失在我的记忆里了。我不是个爱撒谎的人,但想到自己刻意丢掉了对父亲的记忆,会觉得自己不够诚实。反过来,我之所以对不诚实怀着厌恶,是因为父亲在我记忆里就是这样的人。

那个年代,私奔还是个很让人难堪的事,会街知巷闻。事情刚发生那段日子,谁见到我都会问,你爸,啥时回来啊?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可从询问人的眼神里,我却看到他们其实并不关心父亲啥时回来,只是想看点热闹,嚼嚼舌根而已。想到这,我眼前的人,就会变成一只在沙漠里嚼沙棘的骆驼,它把沙棘带刺的枝叶一并卷进嘴里,嚼得唾沫直流。

当然,除了我想知道父亲啥时回来,小敏八岁的女儿也想知道她妈妈啥时回来。那个看起来比父亲年轻的锅炉工,拉着女儿来问母亲。

锅炉工说,他有没有给你地址啊?我想带孩子去找她,孩子想妈。

母亲说,本来你和老婆商量好了讹诈我家的钱,没想到老婆却跟着讹诈对象跑了,说着母亲竟冲着男人笑了起来,真是个笑话,我真是没忍住,不是故意要笑你。

锅炉工抹了把鼻涕,我哪想到会这样,也赖你家,大家都挣几十块钱工资,你家却成了暴发户,买了新房,两口子都骑凤凰自行车。

这还是我的错?我把你老婆的病看好,也是我的错?母亲说完指了指门。

男人顺着母亲指的方向走出去,母亲就把门关上了。隔着窗纱,我看到他领着女儿一步步走到街上,汇入到人流中,他女儿像他手里的道具似的,从头至尾都没任何反应。奇怪,打那以后,他们也没从我们的生活消失,无论母亲怎么冷淡他们,那对父女只要有点头疼脑热,就会来找母亲抓药。

这次来,他没牵女儿,手上拉着的是个中年女人,女人面目恬淡,冲母亲笑了笑。母亲被这场景震惊了一下,不过一回想,父亲和小敏已经两年没消息了。

还没等母亲问,男人就说,这是我女朋友,最近她例假来得不准,想来找你看看,说完,他示意女人坐到母亲对面,接着说,姐,你觉得我女朋友怎么样?

母亲说,挺好,你们好好过日子,把孩子带好。

男人听母亲这么说,喜滋滋地站到一边等着,不了解的人还以为男人是母亲的弟弟,领着弟媳妇来看她呢。看着眼前的男人,我想,母亲也要从对父亲的怨恨中走出来了吧。记得他刚离家那会儿,母亲会对问到他的人说,死了。

来人如果不知道他和人私奔,就会错愕地问,李大夫死了?啥时候的事?母亲则认真地说,真死了,埋在葛羊山公墓,不信你可以去看看。问的人面露尴尬,哪有人拿这种事开玩笑,我信。

母亲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为了证实自己的话,甚至还为父亲买了块墓地,里面放了他的毛衣和一条喇叭裤。母亲把这件事告诉奶奶时,她的骂声像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般,不断从电话里冒出来,仿佛她嘴里含着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在不断生产唾沫。母亲没回嘴,从奶奶开始骂,她就把电话搁在了放电话的桌子上。

和母亲打完电话,我的眼前也开始模糊,和她的症状一样,就像蒙了层薄膜似的。她是出于对弟弟多鱼的担心,才出现这样症状的。母亲刚才说这个症状可以吃杞菊地黄丸,我桌上正好摆着一瓶,是上次眼睛上火买的,可我早忘了上次是因为啥上火。药瓶上的保质期还有一年,看来这次不用买药了。我再次打电话把这事告诉母亲时,她问我,你还能看到药瓶上的字?我像你这么大时早就老花了。听她这么说,心猛地一沉,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衰老的年纪。

让母亲着急上火的弟弟多鱼,不是她生的。刚收养多鱼那会儿,我常说他是我从垃圾桶捡来的,那时他也快十岁了,当然知道爹妈是谁。

我家和多鱼家本是一个胡同的邻居。多鱼姓许,是另一个寡妇的孩子,他爸老许也死于一场私奔。和老许私奔的女人我认识,应该说我们胡同里的人都认识,就是裁缝黄美丽。至于他俩咋好上的,谁也没看出来,这很让胡同几个私人侦探颜面扫地,纷纷拍着大腿说,万万没想到。

这个消息还是黄美丽妈妈通过别人捎来的,不然大家伙还没发现这家人也不见了。至于黄美丽妈妈为啥捎来消息,大伙猜测可能是让多鱼妈死心,也可能是看多鱼妈着急不忍心。总之,她只捎来这个消息,此后全家就如梦幻泡影般不见了。

黄美丽也是个苦命人,初中没念完就不上学了。她妈从不让她出来玩,只让她在自家裁缝店里接活儿干,十五岁那年,她裁的裤子就比附近那家老裁缝店裁得好。她家门口立的那块牌子“黄家裁缝店”,不知道摆了多少年,字都模糊了。好在周围的人都认那儿,牌子有没有都不影响店里的生意。黄美丽爸爸活着时,是远近闻名的裁缝,可惜黄美丽很小时他就死了,她的手艺是跟妈妈学的。黄美丽从不在胡同里和小朋友疯玩,她似乎一生下来就是个懂事的小大人。

黄美丽爸爸去世没多久,家里就多了个男人,长得和黄家人一样,也很瘦小。有人问,她妈妈就说是远房表弟,来家里学手艺的。即便她说得诚恳,也有人不信男人是学徒,最后竟引的胡同里的女人开始打赌。

有个女人说,打死我都不信,这男人是她表弟。

有个拄拐的女人怼她,你看啥都可疑,我和你赌。我赢了,你给我买一斤花生。

没多久,邻居们就看到一个女人撵着拄拐的女人要花生吃,拄拐的女人转身就跑。看她一溜烟跑到胡同口,女人说,这三条腿的跑得还挺快。

后来拄拐的女人终究是没买花生,还是母亲炒了一盆黄豆请大家伙吃。

黄豆好,吃完胡同里都是屁声,就用这办法,以后过年咱们胡同都省了鞭炮了,拄拐的女人说完众人都笑了起来。

那天,黄美丽家的窗户上贴了喜字。自此这个瘦小的表弟在胡同里就名正言顺了。男人们喊他喝酒,他总是歉意地笑笑说,不会。

随着黄美丽越来越大,一家三口就待在那么一个狭小的家里,生活也就有了些变化,这也是我们胡同里那几个私人侦探发现的。

你听着没,小表弟的声,发火呢,女人问拄拐的女人。

我听不清,隔得太远。

女人说,谁不远啊,我正好路过她家窗户底下,听小表弟说,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散,谁怕谁,是谁腆着脸去求我过来的,现在又不同意了。

说话挺绝的,这小表弟,不像看起来那么老实,拄拐的女人回。

但很快这件事就过去了,自那次后,黄美丽家恢复了平静,私人侦探们没了素材,自然分析不出啥来了,至此又平静了几年。

除了黄美丽家,胡同深处那家杀猪的也从不和大家伙交往,但多鱼的爸爸走后第二天,他在我家门口停了会儿,人们本来在议论这件事,可看到他停下,也停下了议论,在大家眼里,他的这个表现比多鱼爸爸私奔还让人好奇。

他问几个盯着他的人,那小子他爸是不是跑了?

其中一个人回他,嗯,咋了,有想法?

他没再说什么,默默推上板车往胡同深处走去,没走几步,板车上就掉下个猪蹄子,那是卖剩下的,他刚从菜市场回来,他捡起猪蹄子,继续往前走,人们目送他到胡同最深处,看着他把家门打开,把车推进去把门关上,期间那个猪蹄子又掉下一回。 

暑假的一个上午,多鱼醒来,吃了几口炕头上摆着的麻花,是前一天他妈拿回来的。没看到妈妈,他也没在意,自从他爸走了后,妈妈的腿也总往外走,他看得出大人们都觉得外面的世界更精彩。

下午时,妈妈还没回来,可有人到家里来,是对中年夫妇,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他们把车停在他家门前的沙堆旁,这是他爸去年年底要修房子买的一车沙,可后来他就没心情收拾自家房子了,这堆沙子也一直没处理。多鱼蹲在地上用漏勺装沙子,玩得正尽兴,却听到刚从自行车上下来的女人问他,小孩,我们来收房,这家人在吗?

他愣在原地,不知收房是啥意思,但隐隐感觉到有种变故即将到来,就是那种房倒屋塌的感觉。你们是谁?他终究还是声音颤颤地问。

房主把房子卖给我们了,她没告诉你吧?还没等她再说啥,男人不耐烦了,你跟个孩子说啥,走走走,进去看看,说着扯着女人的袖子就朝院里走去。

多鱼本想拦住这对夫妇,可他哪能拦得住大人,只能紧跟着进去,跟着俩人回到屋里,多鱼才发现,屋里几乎搬空了,剩下的也就多鱼的几件衣裳和两双鞋,早上醒来时,他完全没感觉到家里是空的。本来他还狐疑,看到屋里的情况后,他开始相信这对夫妇的话,尤其人家还拿出个红本本,上面写着陌生的名字,可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多鱼不知该怎么办。

那我去哪?我妈妈去哪了?多鱼问。他问眼前这两个人,似乎也在问自己。

那我们可就管不着了,你妈,那是你妈吧?五号头,穿着暗红色的确良半截袖,女人问。

多鱼低着头,他在看自己两只脚,它们安静地躲在一双拖鞋里,这双鞋是爸爸的,刚才他就穿着它们在外面玩沙子,阿姨,我怎么办?他说这话时也没抬头,只盯着脚下的拖鞋,这样能让他觉得离父母近点。

女人摸了摸多鱼的头,我们哪知道该怎么办,你去找找你妈,或者去亲戚家住,反正你妈不会没给你安排后路吧?她说这话也带着试探,对那个只见过两面的五号头女人,她了解不多。

我没地方去,多鱼依然低着头,他不想在他们面前哭出声来。

孩子,收拾一下你的东西,走吧,我们买了你家房子,但没义务养你啊,女人说完就进里屋了,那是多鱼爸妈的房间。

多鱼不知道该说啥,刚才他还是个在自家门前玩的小孩,而刚过了半小时,他就成了没爹妈没家的野孩子,他无法接受这么大的变故,转身哭着跑向院外。

我在家写暑假作业,听多鱼说完也一头雾水,怎么就没有家了,家还能没了吗?房子不是还好好在那吗?带着疑问,我和多鱼向他家走去,刚到门口就看到有个陌生女人冲我们笑,她身后的男人则掏出一把大锁,用铁链子套住门把手,锁了上去。

你们干嘛锁别人家门?这是多鱼家。

小孩,我们买了这个房子,他应该找他妈妈去,她指着多鱼说。

多鱼哭了起来,我妈没告诉我去哪了,我该怎么办,姐姐,说着他拽了拽我的衣角。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姐姐,即便以前他就知道我比他大,他也从不肯叫一声。别急,我问问我妈,她在诊所呢,看着锁门的那俩人骑上自行车走了,我和多鱼朝诊所走去。走得急,我们不到二十分钟就到诊所了,我喝了口水,看了看表的工夫,多鱼就和母亲说完刚才发生的事了。你妈也没告诉我们要去哪,前几天看她卖家里的破烂,还问她是不是要搬家,她说不搬家,就是收拾收拾,嘴是真严,母亲也觉得意外。妈,咋办?多鱼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了。我刚说完多鱼就叫了起来,我书包和衣裳还在屋里呢!没事,回头那俩人肯定还来,到时跟他们要,不行我去说,这几天,多鱼就先住咱们家吧,母亲说。

听母亲说完,多鱼才接过我递过去的水缸子,大口喝了起来。

母亲上班后,我就躺在家里等着看《西游记》。多鱼没在屋,可能又去他家门口坐着了。还没等我去喊他一起看电视,就听到有个声音喊道,你现在不配和我玩,知道吗!你爹妈都和人跑了,你现在和李凤衣一样,是没爹的孩子了。这是我家对门小孩的声音,姓裘,叫福娃。平日里福娃妈在家里说一不二,福娃在外面的脾气一直和他妈保持一个高度。

听到福娃提到我,我就把电视声拧小,当听到他开始说,不过你和李凤衣倒是很般配,都没爹了,我就把电视关上朝外走。男孩还是动作快,还没等我打开门就听到他们打起来了。开门时,两个人已经抱成团在地下滚了起来,多鱼胖,没有福娃灵活,被他压在身下,我想都没想就冲着福娃的屁股踹了一脚,他被我踹得趴在地上,回头看是我,喊道,又跑出一个没爹的。

听他这么说,我们俩一起扑了上去。

哎呀,你看看,福娃妈咂着嘴指着滚成泥球的我们,仿佛我们是三块烫嘴的山药。此时我们已经站在福娃家院子里,任福娃妈看我们的伤。行了,我本来以为谁能吃亏呢,真是势均力敌啊。说完,她坐回那张大板凳上,拿起蒲扇,边扇着自己黑胖的身子,边冲屋里喊,下点面条吧,今晚都在咱家吃。这话她是说给福娃爸听的。福娃爸长着一对眯缝眼,肚子圆圆的,像他家墙上挂的那幅弥勒佛像。我上次来,还以为画上的是他爸爸,印象里,只有家里的长辈去世了,才会挂到墙上。福娃爸会炸油条,只要他家飘出炸油条的香味,我就会偷偷咽口水,想着他能像上次那样给我家拿一盘。

我和多鱼看福娃妈不像平时对大人那样凶,相视一笑,福娃看妈妈还留我们吃饭,就气呼呼地进屋了。

凤衣,你回家看看你妈回来没,让她也来吃。

听福娃妈这么说,我爽快地应了声就朝家跑去,跑起来我才发现,腿和脸都火辣辣的疼,福娃手指甲比女生的还尖,气得我嘟囔了一句。

多鱼坐到饭桌前,似乎忘了下午打架的事和他的处境,这也难怪,福娃爸端出一大盘油条,还有几碗面条。母亲要起来帮忙,被福娃妈制止了,俺们男人就爱干家务活,你别抢哈,老实等着吃。

母亲一听这话就笑着说,今天我是真累了,活儿多,能吃上现成饭,多亏摊上好邻居。

福娃不懂事,嘴没个把门的,刚才让他爸又揍了两下。下次他不会说那伤人的话了,放心,福娃妈说。

都是孩子,老邻居了,别打孩子,这几个小崽子吃饱啥都忘了,母亲说。

我们已经开始吃油条了,才看到福娃耷拉着脸,一拐一拐地从屋里出来。吃吧,吃吧,福娃妈说着把一碗肉酱端起来,往我们的面碗里挖。

自那天后,福娃再没找过我们麻烦,但也不咋搭理我们,像陌生人似的,我回想原来我们都是怎么在一起玩的,才想到福娃从来不是我的朋友,也没一起玩过,只是会偶尔笑话我,怪不得我觉得他有变化,原来是不再嘲笑我了。

我和多鱼自那次打架后亲近了不少。

那天我吐了,始作俑者是甜甜,她是买多鱼家房子那对夫妻的女儿,比我大好几岁。她抱起我,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开始转圈,我自小容易眩晕,连别人转圈都看不得,更何况自己转,就尖叫着让她停下,她不但没停下,还使足了劲,转得更快了,围观的都在笑,没人拦着。渐渐地,他们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模糊,笑声也变得绵长,像条绳子般紧紧裹住我,不知过了多久,才把我放下。我瘫在地上,像被煮熟的面条那样,软塌塌的。眼前的世界还在旋转,我赶快闭上眼,可周围还在旋转,我把头一歪吐在了地上,接着躺了下去。

围观的人还在笑,这会儿工夫,我就为他们提供了这么多的欢乐,可我知道我和他们被这些笑声隔开了,我在天旋地转地难受,而他们很快乐,我们不在一个世界。多鱼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扶我回家,躺到床上,母亲还没下班,我一个人绝望地盯着灯泡,它也在旋转,像个被大猫追得乱蹿的小老鼠。

过会儿,多鱼又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两个橘子,吃点儿吧,上次我发烧吐了,也吃的橘子。

还没等我说啥,事实上我也没劲说话,他就把橘子剥了,递给我,我把两瓣橘子塞进嘴里,接着又接过两瓣,直到我伸出的手没接到橘子,才听他说,吃完了,等阿姨回来再去买。

不用,我好多了,你也这样天旋地转过?

是啊,我也有过,男生也喜欢这样玩。

谢谢你,还没等我再说什么,他问我,你觉得自己是个麻烦吗?

麻烦?我有点惊讶地回问。

是啊,他们以前一吵架就说我是个麻烦,说完他低着头不再说什么。 

还是大人办法多,母亲把周围的邻居都寻访了一遍,把他们说的线索串起来,才知道多鱼妈早就计划卖房走了。至于她是不是开始就想要放弃多鱼,就不知道了。

没多久,有人发现卖猪肉的也不见了,大概是多鱼妈消失后的半个月,看着他家紧闭的门,我又想起那个傍晚,他推着板车从人们眼前走过,问过的那句话,和猪蹄子不断掉下来的场景。

母亲对多鱼说,你妈可能近期不会回来了,你要想想以后该咋办。多鱼没听母亲继续说下去就“嗷”地一声哭了起来,他这几天变得很脆弱,全然不像我认识到的那个多鱼了。我摸了摸他的头,若是往常,他早弹开了,但这次他没躲开,哭着扑到了母亲怀里。这是我妈!我在心里嘟囔,可看他那么可怜,就没说出来。

你妈可能是觉得在城里会有人收养,要是不行还能送到福利院去,听母亲提到福利院他抬起头,阿姨,我不想去福利院,你能不能收养我,我能点炉子,还会劈柴,还能帮你搬东西,阿姨,我啥都会干。

看着他,母亲似乎也心软了,我是缺这么个儿子,家里也缺个干活的,可是,你有爸妈,我也不符合收养条件。

他们都不要我了,我没爸妈,说着多鱼又哭了起来。

才没两天工夫,他都变成爱哭鬼了,我笑着说。

别这么说多鱼,要是你遇到这事,说不定比他还慌张呢,母亲说。

自打那天后,多鱼妈真就再没出现。母亲没事就在家感叹,这女人心是真大。她托人问了民政局,像多鱼这种情况,只能送福利院或者被收养。她身在异乡,一个人拉扯我日子过得艰难,不过,她一直想给多鱼找个好人家,没事就到处打听谁家要收养孩子,在她看来多鱼是男孩,个性也很好,应该不难找的。

可能是没找到合适的人家,反正又过了俩月,多鱼就成了我的弟弟。办领养手续那天是个大晴天,母亲带着我和多鱼,把材料交上去,盖了几个红章,多鱼就成母亲的儿子了。拿过母亲手里的领养证,我觉得这事神奇极了,原来拥有多鱼就像动物世界里一只鱼的肚子里不断吐出小鱼那样容易。

母亲说要庆祝一下,我们三个就坐到了饭店里。服务员先把锅包肉端上来了,端上雪衣豆沙时他告诉母亲,你儿子应该不爱吃这种甜食,我们的猪肉炖粉条很下饭,要不要来一盘?母亲说,那就来一盘吧,我儿子正是长个的年纪。

那顿饭我和多鱼都吃撑了,走路时腆着肚子走在前面。母亲跟在后面,笑我们,看着好吃的就不要命。 

自那天以后,多鱼就不把我们当外人了。妈妈啊,姐姐啊,叫得很亲,脸上经常带着笑,围着母亲撒娇。简直是要把母亲对我的宠爱都抢走的架势,好在我很喜欢他这个样子,再说他和我的关系也是这样的。他学习很努力,记得以前他爸妈在时,总是头疼他的学习,为此还吵过不少架。我想,要是他以前就这样爱学习,他爸妈是不是就不会走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生活中许多问题都没有答案,尤其是你迫切想知道的事。

多鱼再不是以前那个淘气的男孩了。从学校回来,总是先帮母亲做饭,再去写作业。倒是我,只要到家就往床上一躺,累了一天了,谁还想做事啊。但看到多鱼忙里忙外欢快的样子,还是会有些失落,他似乎是不知道累的,且也不知道愁为何物,连刷碗都要唱着歌。

这些变化不但我们看到了,街坊四邻也把他当成教育孩子的榜样。这也引起了孩子们对他的厌恶,最讨厌多鱼的是福娃,他学习不好,经常和街上的小混混待在一起,不想上学,因此和他的爸妈势同水火。福娃妈打儿子这些年,练就了一身好本事,单腿踢、甩拖鞋、拳脚相加,福娃很少躲开,他总是跑得很慢,有时还停下来等等妈妈,在妈妈用力过猛失去平衡时,扶住她。他爸爸脾气好些,但也经常找他谈话,总想着把他说通,在他爸妈看来,他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的下水道,需要他们换着方法疏通。

直到有天,他们似乎感觉到他将永远淤堵,这种绝望,让他们一起冲他喊道,滚。他就真的滚了,可能是滚得太远,此后多年也没滚回来。有时,不经意的,我的目光会落在福娃家的屋顶上,瓦片都旧了,断了。我们家的多鱼才换过,屋顶几年就要修补一次,不然会漏雨,稀稀拉拉的。我想象着福娃家漏雨的样子,屋里摆满盆,洗碗的,洗脚的,还有和面的,总之,我很多年没闻到福娃爸炸油条的香味了。

那天,我做了个奇怪的梦,胡同里都是那些曾经消失的面孔。他们还是离开时的样子,看起来很年轻,有些人甚至是崭新的,比如黄美丽,她清秀瘦弱。多鱼爸还是那样高大,小时候我就觉得他最像胡同里的大杨树,站在那谁也挪不走。多鱼妈和卖猪肉的消失后,福娃妈觉得卖猪肉的肯定眼神有问题,如果不是眼神有问题,怎么会看上一个比自己大还丑的女人呢。可这事,卖猪肉的一次也没反驳过,因为他消失了,消失就是不见了,不见的人是不会反驳任何事的。我还看到了福娃,他像个球似的还在地上滚动,只是随着滚得年头多,他像个从山上滚下来的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这么些年过去了,他怎么还在滚啊,难道他爸妈能决定他成为什么吗?就在我看遍了所有消失的人以为就要醒来时,我又看到了一张脸,这应该是我父亲的,即便我在记忆里已经删除他多次了,可仍能一眼就认出他。我身体里的血液在那一刻开始奔涌,那是属于他的部分,它们也认出了他。为了避免他认出我,我转过身去,身子是转过去了,但不能走动,脚像被胶水粘住了似的,我只能眼睁睁看他靠近我。他手上拿着个布娃娃,问我,凤衣,我的孩子,你是在等爸爸回来是吗?说着,他把娃娃塞到我手上,伸手去抱我,像他离开我之前做的那样。那年我十二岁,他能轻易抱起我,可现在,我快五十岁了,他没抱动我,坐到了地上。我把手里的娃娃丢给他就要走。他在我身后说,爸爸要走那天不该骗你是去买娃娃了,还没等他说完,我就醒了,像是从梦里跑出来似的,出了一身汗。

天还没亮,我躺在床上,听窗外的虫鸣稀稀疏疏地钻进耳朵。母亲打来电话,让我去一趟。她从没在清晨让我过去,像是有重要的事,不知是多鱼媳妇惹她生气了,还是孩子们。但绝不会是多鱼,自他十岁来我们家后,他就是个懂事到让人心疼的孩子,哪怕如今都四十多岁了,他还是那么恭顺,到哪都是让人挑大拇指的男人。

我过去后,看到母亲和弟媳在翻找什么,我的侄子侄女也在找,他们从没这么一致过。母亲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一直会早起做饭的多鱼不见了。母亲和弟媳,在家里找了一圈才发现,与他有关的物品也都不见了。甚至照片里,都只剩下别人,多鱼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的位置都P成了空白,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都没留下。

【海饼干,本名孙艳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长城》《雨花》《湖南文学》《福建文学》等。著有诗集《我知道所有事物的尽头》《屋顶上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