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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微微的“摇晃”
来源:北京晚报 | 温亚军  2025年04月11日09:03

我坐在阳台那软塌塌的懒人沙发上看书,头顶有两排升降式晾衣杆,挂满空空的衣架。仲春时节,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铺满整个阳台,沉浸在慢悠悠的文字里,时光静谧,岁月安详。

突然,晾衣杆上的衣架似有人拨动,摇晃起来,轻微的碰撞声持续了几秒。窗户关着,室外无风,光影没有一丝变化,难道是地震了?我冲向客厅,朝妻子喊道:“地震了!”妻子一脸茫然,等她到阳台观察时,晾衣杆上的衣架还在微微摇晃。

我们愣了一会儿,妻子忽然悲伤起来,说:“快到清明了,我没法回去拜祭父亲,是不是他怪我们没去看他,不远千里过来看看?”

这太玄学了。尽管我不相信岳父的魂魄来过,可又希望他能回来看看,我跟妻子说:“咱们去买点祭品,遥祭他老人家吧。”

我是北方人,且一直生活在北方。在我的记忆里,北方,尤其是我的老家陕西一带,以前对清明祭祖没那么重视,他们只在意亲人的祭日,还有寒衣节、春节这类重要的时刻。近些年,陕西人也开始重视清明祭祖,可与南方人相比,仍然有差距。在南方,每逢清明,人们会准备丰盛的祭品,到祖先的墓地祭拜。要先将坟堆上的杂草清理干净,添些新土,再摆开祭品,燃烛上香,磕头跪拜,顺便说说最近的生活和能慰藉亡者的事情。

妻子的老家在江西上饶的万年县。2023年3月2日,岳父溘然长逝,享年九十三岁,火葬后魂归故里,于家乡的山丘上永恒守望。说是山丘,其实坡缓山平;雨水丰沛之地,目之所及皆松树,地表还有交错的灌木和见缝插针的蕨类植物,四季常青。距离墓地几十米,沿缓坡下来,便是山脚。山脚处有一座水库,水质清澈,微风吹过,碧波荡漾。岳父最终的归宿,称得上山清水秀。

岳父大名邱定水,1931年出生,幼时家贫,少年丧父,作为家中唯一的男性,他用瘦弱的肩膀,早早挑起生活的重担。十八岁那年,岳父应征入伍,至于在哪里服役,没听他说过。岳父很少说自己的从前,我们也很少问。

1993年10月,我女儿在万年县出生后,交给岳父岳母照顾。孙辈里女娃少,她成了岳父岳母的“宝贝疙瘩”“掌上明珠”,享受着万千宠爱。女儿两岁时,要随我远赴新疆生活,如同剜去心头肉,岳父难掩悲伤的情绪,在做饭时一度失控大哭。因路途太过遥远,那几年我们没回江西过年,直至2001年我调到北京工作,才有机会在春节与岳父岳母团聚。我天生不吃肉,岳父生怕我吃不好,每顿饭总要变着花样炒几个素菜。记得一年春节,他竟做了陕西的扯面,筋道味美;要知道,万年连机器现压的面条都没有,真不知他是怎么做出来的。其实,岳父最拿手的是炒米粉,我女儿不止一次说过:“外公,您去北京开个米粉店,肯定能赚大钱。”每当这时,岳父都笑得见牙不见眼。

岳父来过两次北京。第一次是我们刚到北京的第二年夏天,那时他七十多岁,身体硬朗,游览故宫、圆明园,要走很长的路,他堪比年轻人,不愿落后一步。去长城前,他却打起退堂鼓,后来一想,岳父不是怕走路——公寓狭小,我女儿经常抱怨,为了尽早买大房子,他怕花我们的钱。2012年,我们终于搬进向往已久的大房子,邀请岳父岳母来住,可他们一心想着将家里的旧楼拆除重建,没有心情来北京。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岳父在县城的火车站旁买下一块地,自建了一栋二层小楼。四十年过去,外墙的青苔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纵使屋顶的青瓦换过无数茬,终究敌不住风雨和岁月的侵蚀,总是漏雨。岳父经常不听劝,偷偷爬上屋顶修补,或许他真的忘记自己的年龄。后来,政府出台补贴政策,鼓励旧房翻新,岳父借此机会与两个儿子商量,推倒二层小楼,建两栋连着的三层楼。楼建成了,岳父岳母为此倾其所有,而且岳父的精神、体力耗损严重,状况大不如前,但他还是想来北京看一看。2013年10月,在外孙女的陪同下,岳父岳母到我们的新家。岳父的心情很是舒畅,但腿脚不太利索,只去了一趟国家体育场,便哪儿也不去了。他不愿给我们添一丁点麻烦,平日就和岳母在小区里走一走。

那时,我女儿正在外地上军校,休假期间变数多,直至毕业后工作,再没回江西陪外公外婆过年。2018年春节,女儿随我们回江西过年,那个春节,岳父岳母一大早就在我女儿的房门口转悠,想叫醒她,又怕她没睡够。

这是我女儿最后一次与外公过年。得知她当时的工作单位,岳父才透露了一点自己的过往:抗美援朝时,他被任命为副排长,在湖南的一个陆军医院搞内勤,接收从前线运回来的伤员。他们帮着医生护士抬伤员,弄得浑身是血,却没有人畏惧过。

岳父讲自己的从军史时,嗓门很大,许是过去的经历深埋心底,他的情绪十分激动。好不容易打开话匣子,我原本想借机了解更多内容,他却不愿讲了,只是拉着我女儿的手,问现在部队的情况。从外孙女简单的描述里,他品咂着时代的差异,感叹着岁月易老,抹不去的是那些逝去的青春和不朽的荣光。而我感受到他对往昔的深深怀念,还有对和平年代的无限珍惜。

直到现在,我都不清楚岳父从军多少年,妻子对此也茫然无知。她所了解的,不过是从岳父岳母日常争执中听来的只言片语,这对岳父漫长的一生而言,如同惊鸿一瞥。

据说岳父转业到九江一家中型棉纺企业后,才与岳母完婚,婚后岳母便在岳父所在的棉纺企业当临时工。他们俩的婚姻,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美好——岳父的事业心强,除了吃饭、睡觉,一直扎根工厂,在家不长的时间,又特别大男子主义,丝毫不顾及岳母在厂里、在家里的辛勤付出。后来,因为要照顾年迈的母亲,岳父从九江调回老家,在县城近郊的垦殖场任副书记,岳母到县新华书店当售货员。初来乍到,生活清贫,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子,在一个叫梅林的乡下租房住。应该说,正是那段生活,让岳父岳母的关系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毕竟岳母放弃了在九江那家棉纺企业转正的机会,这或许使岳父心生感动,让他对以往的一些行为有了愧疚。尽管婚姻里狂风暴雨不断,但这并未影响他们对家庭的维护和对子女的关爱。

其实,岳父的晚年十分孤独,他心里不知深藏着多少故事。听大舅哥说,岳父写过小说,写了厚厚一沓纸,只是那些纸都被雨水泡坏了。至于什么时候写的,写的什么内容,我无从知晓。我想,这是不是岳父对写小说的我偏爱的原因所在?我也从未问过,他是否喜欢我的小说。

最能磨炼人的是时间,几十年过去,岳父身上的烈性早已被生活磨得所剩无几。闲下来的岳父就像换了一个人,慢慢代替岳母承担了所有家务,对挚友亲朋,也表现得更为宽容。而岳母的脾气好像与岳父调了过儿,老两口再起争执时,“偃旗息鼓”的往往是岳父,他会找个没人的角落,安静地坐着。那一坐,很悲怆的样子,像多少年的风雨一瞬间都披挂在身上,既侵蚀着他的外表,又侵蚀着他的灵魂。当子女们不忍心,轻轻走向他,想以同样的方式来陪伴时,他会猛然惊醒,一声叹息后挥挥手,平静地说:“你们忙去吧,没事,我在这儿坐一坐。”然后,他就一直坐着,直到天快黑下来,或是做晚饭的时间,才缓缓起身,默默走向厨房。岳父操心着一家人的吃喝,我女儿从小吃饭挑剔,他来电话时,总会问问她吃饭的情况,嘱咐我们要有耐心。

因为这份爱,使我女儿对外公的离世难以接受。前年安葬好岳父,十几个孙子孙女、重孙奔赴各自的岗位,我女儿却坚持留下来,过完外公的“头七”,陪一陪悲伤中的外婆。

孩子懂事了,岳父若泉下有知,也该欣慰。

清明时节雨纷纷。南方的清明,细丝一样的雨洒落在山川大地上,路边田地里的蔬菜如洗过一般,嫩绿中透着清新。油菜花开着,并不热烈,远远看去,是一片淡淡的黄,似人的愁绪,浅浅的,没有尽头。

离家太久,我以为每年的清明无甚特殊,不悲不喜,平平淡淡。是岳父的离世让我意识到,其实每一个清明,引发的都是生与死的慨叹,还有新的哀思,内心荡起的波澜,一如晾衣杆上的衣架那微微的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