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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老岳
来源:长江日报 | 丁以绣  2025年04月05日12:46

每到春节,我都会想起老岳。因为我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春节没有回老家,曾受邀去他家过年。

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外地同学都迫不及待地准备回老家,全班50多人中近30位是外地的,只有青海的解生旺和我没有回去。对于初次远离故乡来京读书的学生来说,回家过年是一件大事,相关消息全班都知道,甚至谁哪天走、坐哪班火车同宿舍的都知道;而留在北京不回家过年对当事人更是一件大事,老岳与我同宿舍,得知我们不回家过年,便早早约我们春节期间去他家吃饭,我们早就吃伤了学校食堂的土豆白菜,对老岳的盛情当然求之不得。记得大年初三,我和解同学在北太平庄坐302公交去的他家。

老岳是北大教工子弟,家住北大校园内。我们下车后一路打听,找到了他留的地址:北大朗润园某楼。在一个带有小院的平房前我们找到了老岳留下的门牌号,便轻叩院门。一会儿,院门打开,缓步走来一位身体尚健朗的老者。他手扶年头不短、颜色褪尽的“柴门”,看了老岳同学留给我们的地址后,一边抬手指着前方三五十米处的板楼说在那儿,一边解释说公寓楼与这个院子的牌号是一样的。

那天虽是过大年,但我们去时只有老岳一人在家,他的父母和弟弟都出去了,给我们留下自由的空间。当时我不太在意,现在回想起来,过年又是大冬天的,他的父母和读中学的弟弟能去哪儿呢?老岳的一片侠义热肠令人感动,一直到今天还在温暖着我这个外地人。

老岳下厨给我俩炒了几道菜,具体啥菜不记得了,总归是可口的家常小菜,让我俩见识了北京人家庭生活的日常,仰视、窥视首都人民生活的好奇心得到满足。进北京,坐公交穿过大街道算是对北京认识进了一层,在校园生活算不得认识北京,因为这是与北京城有所隔离的“独立世界”,到老岳家吃饭算是一竿子插到底,真正走进了北京深处,见识了“北京土著”生活的原生态。每念及此,我总是为老岳的热情所感动。我还记得,我和解生旺在进北大的路上买了一只小西瓜,这本是春节上门赴宴所带的礼物,但饭后我们三人给吃了,想想真是少不更事啊。

记忆中老岳家很整洁干净,没什么多余的东西。现在能想起来的是他家的卫生间,雪白的瓷砖地面、雪白的墙,虽不大,但就是雪白、干净,估计是在学生宿舍见惯了不见底色的地面、涂鸦的墙面,气味厚重熏人,陡然见到这样反差巨大的家庭卫生间,就留下深刻的印象。

到老岳家过年,印象最深的是他家住在叫“朗润园”的地方。天下也有这样清爽、通透、润泽的词儿,这样的词儿也能被人找到,找到了还能在这个文曲星聚集、书香萦绕的地方用上,真是让我惊奇!汉字的魅力有很大部分就在于语感,这应该属于心理学讲的通感范畴。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为汉语的美所折服,那份震撼至今难忘,也更对老岳生出一种羡慕。

我们班有几位是体育特长生,老岳不是体育特长生,但他有体育特长。在晚上熄灯后的“卧谈会”上,他给我们介绍自己的“辉煌”过去。估计作为北大子弟,他是北大附小、附中一路学过来的。老岳上过海淀业余体校,专业是跳高。每天下午3点钟,他就早早从学校出来,去少年体校训练,什么体能训练、技术训练,训练结束后就和来自各校的一帮子队友坐在地上瞎聊。估计就是在这样的集体生活中,练就了老岳北京人注重局气的个性品质。老岳的仗义在我们班里是出了名的,他集体荣誉感特别强,我猜想这与他业余体校的运动生涯关系密切。

老岳其实不老,他只比我大三岁,入学时也就20岁,今天看不过就是个小毛孩。“文革”后恢复高考,等“老三届”“新三届”的一批上了大学后,我们作为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的大学生,彼此年龄差距不大。但小小年纪,为什么称老呢?我一直想不通。他让大家叫他老岳,同学们男男女女也都这样叫他,他也漫不经心地答应着。私下猜度,或许体校搞体育的,大家都这样打招呼,显得很豪气吧。在写这篇小文时,北京同学李丽晖说,称“老”与年纪大小无关,在当时北京的中学,这是要好的同学之间的一种昵称。她的同学都称她“老李”。二八女子都被人称“老”了,一米八的汉子称“老”就更不违和了。原来这是一个时代校园文化的风气,属于社会语言学研究的范畴。

老岳一米八的大个,身材匀称,清秀喜悦,和人讲话时爱盯着你的眼睛,面部表情生动,有时为加强效果会辅助以手势。他走起路来迈开长腿,步履轻快,但是在食堂打饭后或从操场运动后回宿舍的路上常常拖着步子,好像是趿拉着鞋子,摇摇晃晃,一副散漫的样子。他的招牌动作是用右手篦一头长发。五指插入一头浓发中,使劲向后插一梳而过,同时头向反方向一甩,那份帅气,估计吸引了不少同班女孩子的目光。特别是在运动场上与对方发生争执时,他会同时嘴里嘚啵嘚啵、骂骂咧咧说着什么,左手叉着腰,或者右脚踩在足球上,再用上他的招牌动作,一副不吝的样子,聚焦了场上场下所有人的目光。

记得一次我们班和高年级举行足球比赛,当时因为一球判罚发生争执,高年级的一位叫楠的同学和老岳吵了起来。老岳因体育“科班”出身,说话有理有据有底气,不屈从高年级大哥哥的权威,着实给我们班长了脸。事后得知,楠同学是他北大附中同班同学,两人十分要好,但如果在球场上遇事则彼此翻脸不认人,没有任何情分可讲。当时我们有的同学劝老岳算了,别伤了与师兄们的和气,老岳扭头看看场下的我们,撇撇嘴,慢慢眨了眨眼睛。我由此理解了“睥睨不屑”这个词的含义了。后来我发现大家的担心是多余的,老岳和楠同学照常偶尔一起去乐群餐厅买个炒菜,全然不记得发生过足球场的不快。我想,体育精神就包含着场上的奋力拼搏、场下的彼此珍惜。如此说来,为了友谊第一给场上对手放水,其实是对对手最大的侮辱。

老岳凭借体育特长,在学校运动会上有过风光的时刻。我们系是学校除体育系外体育运动的第一大系。学校每年都召开新生运动会,我们系每次都拿第一。我们九月入学,十月就要召开新生运动会。运动会前,高年级班主任林建老师晚自习后来到我们男生宿舍,一个宿舍一个宿舍走访,进行赛前动员。他真是特别会做学生工作,几句话就让这些新生斗志昂扬。还有一天晚上,我们班主任陈强老师召集全班在东操场北边的平房教室开会,林老师又亲临现场进行动员,效果非同寻常,让大家觉得不赢得运动会真对不起教育系这个称谓。或许林老师的鼓动对老岳也产生很好的影响,同时当年学校有位高年级同学在全国大学生运动会上获得跳高金牌,对老岳起到示范作用,总之他暗下决心,要在新生运动会上夺得奖牌。晚自习过半,老岳就约我出来到西操场陪他训练。在今天,北京十月的夜晚,九十点钟不算晚,但20世纪80年代初北京大高楼少,光污染轻,学校操场又空无一人,显得有点夜深的样子。老岳先带我跑两圈,然后做徒手操拉伸,然后做蛙跳,然后做折返跑……如此天天晚上训练直至运动会召开。运动会上,在一片加油声中老岳获得了新生运动会跳高奖牌。我不记得他是第几名了,只记得我给运动会广播站写了篇稿子,将老岳刻苦训练备战的事儿好好添油加醋宣传了一下,也算是尽到了见证人的责任,分享了成功者的喜悦。

照片中的老岳给我印象深刻的是长城八达岭的班级合影,很可能那是大二的冬天。记得老岳穿着栗色羽绒衣,围着长围巾,头发在凛冽的寒风中散乱着。那是我们班第一次组织去八达岭长城,荒凉的北国风光没有激起大家多少豪情,只是那张珍贵的合影留下了一群少男少女的珍贵记忆。大三可能是大学四年中课程最多的一年,大家各自穷于应付功课,班级活动就少了,彼此接触就少了。不知何时,老岳搬回自己家住了,有课就来回跑,我们的接触就更少了。

当时大学毕业生国家包分配,老岳分配到北京体育师范学院。其后,我断断续续听同学讲起老岳的一些情况,比如,他辞职了,去西单做文具生意,一度生意十分的好。后来又听说他到石家庄开拓市场去了。关于他的辞职经过还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不辨真伪,无法求证。2014年,我公干去石家庄出差,早去晚回。我知道他一定在石家庄的某条街上经营他的业务,好想找找老岳见一面,因为时间紧,我又有几位同事同行,便按下找他的念头,当时想着后会总是有期的。再后来,大约2017年,不知听哪位同学说,老岳去世了,听说是心梗突发,但没有一位同学知道确切情况。我知道消息后感到十分诧异。怎么会呢?他也算是搞体育出身的啊。石家庄之行没有去找老岳聊聊成为我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印象中,他毕业后几乎没有参加过班级的集体活动。在写本文征求意见时,周一曼同学指出了我的失误,她说:毕业10周年校庆活动那次,老岳参加了。我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估计人多,我们私下没有单独交流。再者,听说老岳那时有心事,在同学面前多有回避,不像一、二年级那时意气风发,所以我没留下什么印象。

在那次校庆活动之后的某个秋日夜晚,我最后一次见老岳。那是在北太平庄十字路口南的马路西侧,我在公交站邂逅老岳夫妇。估计他们是在此转车,要从路南穿过马路到三环路北的北京新闻电影制片厂附近的302公交站乘车回家。估计两人刚下班,风尘仆仆的样子。我们简单问候几句,就分手了。分别时,我们彼此挥手告别,他俩站立在尘土漫起的秋风中,身后是一片昏暗的黄色路灯光晕,背景中还闪烁着红色交通信号。两人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然后一转身,背影就消失在苍茫夜色中。很多年后,很多次,我在想,当年挚友来李叔同家门口道别,是否就是这般的情景。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难有别离多。

人们都说,从喜欢的歌曲中可以猜出喜好者的年龄。我们20世纪80年代初上大学的,大多喜欢台湾校园歌曲,比如著名的罗大佑的《童年》。这首歌是当年老岳经常挂在嘴边的,我也是通过老岳的哼哼才熟悉这首歌的: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

阳光下蜻蜓飞过来/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水彩蜡笔和万花筒/画不出天边那一条彩虹/什么时候才能像高年级的同学/有张成熟与长大的脸/盼望着假期盼望着明天/盼望长大的童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长大的童年

老岳学名叫岳书瑞,是我大学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