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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5年第1期|黄丹丹:寻找栀园
来源:《绿洲》2025年第1期 | 黄丹丹  2025年04月10日08:01

1

开车去单位的路上,我心绪纷乱,视频电话里父亲那张两腮下垂,眼角耷拉的脸,不时浮在前挡玻璃上。短短一段路,被我开得险象环生,差点儿闯红灯。

终于到了单位停车场,泊好车,我打开车窗,点了一支烟。这时,手机响了,我拿出手机,是儿子铭铭打来的视频电话,我忙灭了烟,接了视频。铭铭说:“爷爷真潮,不仅潮,还特有钱,他刚从微信上给我转了五万元钱!”我忙问:“你收了?”他兴奋的神情骤地一黯,说:“收了。我开始说不要的,爷爷非让我收……”我叮嘱他,别动那钱。说完,便挂了视频,下车往办公室走。

“小宋啊,回来啦!”招呼声如惊雷般在我身后炸响,主任手扶裤腰从水房旁的卫生间走出来。我忙合上垃圾桶盖,回他:“昨天晚上到家的。”

“好好好!小宋,高考出分了,孩子考得不错吧?”主任理好皮带,在水龙头下洗了手,边甩手边问。

“正常发挥,与平常成绩没大差。”我走到洗手池边,捞起刚才放在水龙头下的那块抹布,干咸鱼似的抹布被水浸泡后,重又显出布的模样。

“好好好!正巧,又来个活,你瞧我们这里,走的走,病的病,休假的休假,干活的就剩你我了,我手头还有领导安排的活得干,这个活就辛苦你了啊,回头到我办公室,我把文件拿给你,你看着办。”

在主任的办公桌上,我看到那份已接近上报期限的文件。我说时间太紧,最好马上去现场。主任连连称好,立即给我打印出一份公函,催我赶紧去。

其实不去现场也行,但因为他,我想借机去一趟。到停车场,我给铭铭打电话,和他说,领导安排我到寿州出差,我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他“嘁”了一声,说他才不要跟我一起,他要去南京,“提前看看学校去。”这小子考得不错,所以在我面前狂得很。他所谓的看看学校,指的是去南京大学。他妈当年南京大学硕士毕业,丢下我们爷俩去了加拿大。我没接他这话茬,问他,是一个人去还是和人一道,他不耐烦地反问一句:“干吗?”我说不干吗,就问问,我马上回家,把车停好就去寿州。他说,巧了,他马上就去高铁站。我让他等我一起。

铭铭满十八岁了,独自外出还是头一次,我不太放心。在去高铁站的地铁上,我反复叮嘱他出门的注意事项,话说多了,他竟把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戴在了耳上。到了高铁站后,我忍不住撸了撸他的头发,他摇摇头甩开我,迈开双腿离我而去。我一直盯着他,直到他的背影移出视野,我才离去。

开车时间还早,我坐在候车位上,打开公文包抽出书来,我知道,在候车厅,一个腆腹谢顶的大叔捧着本书,着实有些装,但我没办法,我有眼角膜干燥症,如果刷十分钟手机,我的眼睛便干涩无比。手里这本《地下室手记》,已被我读了不下三遍。记得几年前,我把这本书带回家时,铭铭讥诮:“呦,《地下室手记》!老宋你看得懂吗?”我当时没搭理他,这小子跟他妈当年挖苦人的神态一模一样。说实话,刚开始看这本书时,我真是读不下去。但想到儿子的讥讽,我就坚持读。读着读着,我居然读进去了,不仅读进去了,我甚至非常理解书里的主人公,理解他那舞台剧般精彩的内心戏。

开始检票了,我把书装进公文包,起身排队。站在队伍里,我掏出手机,给儿子发微信。刚发出去,他就敷衍地回复了一个OK。

上车后,我走到自己的座位旁,看见旁边坐着一个捧着书看的小伙子。我轻咳一声,男孩抬起头看了看我,忙缩起双腿,为我腾出了空间。我尽力缩紧自己,挤过他的长腿与前座间的缝隙,坐到了靠窗的座位。我犹豫着要不要从公文包里掏出我的书,同时有点好奇地想知道那小子在读什么书。

我瞄了一眼他的书脊,发现竟是《卡拉马佐夫兄弟》。我又轻轻咳了咳,男孩这次没有再看我。我只得主动开了口:“你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吗?”话刚收音,我便后悔了,这句话问得突兀。

男孩抬起头,用镇定的目光注视我一秒后,很老到地回答:“谈不上喜欢他,我只关注作家的作品。”

“嗯,”我说着,从公文包里掏出已经翻旧的《地下室手记》,亮给他看,“很巧啊,我也在读他的书。”

“我不喜欢《地下室手记》。”小伙子冷漠地说完,便又埋头读书了。

一路上,我手捧着书,一个字也没能看进去,我像《地下室手记》里那位无名主人公一般陷入了内心戏中。好在,车程并不长,四十分钟后,在列车到站前,我提前离开座位走到车门处等候。

2

刚下车,手机响了。我刚拿起,铃声便断了。闸口外传来熟悉的乡音:“欢迎宋主任,辛苦啦辛苦啦!”我看着接站的人群中,耸着一个满脸堆笑的瘦高个儿,他正越过众人的脑袋朝我招手,我挥挥手冲他点点头,掏出身份证往出口闸机上刷,闸门打开,我快步走出。大高个儿冲过来,抢过我手中的公文包说:“瞧这大热天的,还惊动宋主任亲自来……”

“应该的,工作嘛。”我不喜与人寒暄,忙打断他的话头。

然后,他把我领到一辆红色smart前,看我一脸愕然,他笑着说:“委屈宋老师了,这是我老婆的车,我平时都是骑电动车,油费太贵了,我们家里养不起两辆车……”看来这小子是个话痨。我决定不予回应,由他说去。

“宋主任,看您挺疲惫,要不要先到酒店休息,咱们下午再去正阳关?”我一听他说“正阳关”,立马张开眼,问:“怎么?要去正阳关?传承人不是在古城吗?”

“宋主任,您有所不知,原本,传承人是在古城的,但今年过年期间演出忒多了,老人家病了,出院后有后遗症,他家人把他接回正阳关照顾。唉,人老了,身子就成了纸糊的,经不得风受不了雨喽……”

听他说着,我眼前再次浮过父亲那张颓如废墟的脸。“直接去正阳关吧。”我说。

半小时后,车到正阳关。小车的优势在正阳关那蜿蜒狭窄的小巷里体现出来,他灵巧地转了几把方向盘,把车停在一栋青砖砌成的小院墙根下。“宋主任,到梓园喽!”

“梓园?”我思忖,自己好歹也在正阳关生活到十岁,从未听说过梓园?

我下了车,看大高个儿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从车门与砖墙间形成的小夹角处钻出来,得亏他长了副薄身板儿。

下了车,他伸手撸了撸头发,漾起发光般的笑容,对我说:“宋主任,传承人就住在梓园。梓就是梓树的梓,离这不远的正阳关中学有棵百年梓树,每年四月开花时,学校都会举办隆重的校园艺术节……”

“那和梓园有什么关系?”我打断问。

“这,呃,我还真没听说,回头向老王家人打听打听。”他终于缄口,沿着院墙走到一扇油漆斑驳的铁门前,他拎起门上的铁环,用力晃了晃,院子里传出狗吠和女人的斥责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哪个?”女人隔着门问。

“我,非遗办的。”大高个儿弓着腰冲门里喊。

铁门咔嚓咔嚓地打开了。当我与开门人目光相撞时,内心倏地一震,我及时地稳住了自己的表情,她双手拉开大门后,扭头对着院子喊:“宋老师,宋老师,你快来看看谁来啦!”

父亲推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勾手歪嘴的老人。父亲缓缓来到院门口,耀眼的阳光下,他头发花白,眼袋耷拉。

“爸。”我听见自己以多年前下班回家和他打招呼般寻常的口气喊他。

他走向我时,步伐缓慢表情转换迟缓。他走过来的那一幕,如慢镜头,我清晰地看着他颓败面庞上眼睑的张合,看着他僵硬的腿脚无力地划过地面,他手中推的轮椅,更像是支撑他的拐杖。他下颌的一排稀疏胡茬闪出银光,刺痛我双眼,我抹了抹眼,走向他。

“院门口这么热,宋老师,快领大家进屋凉快凉快吧。”她说着,从父亲手中接过轮椅的手把,轻推着走开了。没有轮椅在前的他,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与我对望。我向前一步,扶着他的手臂,无声地走向尼龙纱门,门开了,我们如一对相亲相爱的父子,并肩,不,是我揽着他,走进厅堂。他们也紧跟了进来,小小的厅堂顿时变得逼仄拥挤。

父亲这才说话:“红玉,给客人倒点水,我带宋霖到我屋里坐坐。这屋里空调开得太冷,我坐不住。”

又掀开一道纱门,我走进那间看上去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南窗下摆了张老旧得看不出漆色的木桌,桌上放着铭铭百日照,那相框被成摞的书、一只放大镜、几个药瓶等环绕。床边挨着北墙的是张笨重老式木床,抵着西墙的原木色床头板上,是木刻浮雕的牡丹花和几个描金的字,金色仅剩几点斑驳,字应该是“花开富贵”。一边靠着床沿,一边抵西墙的新式烤漆床头柜,与整个房间陈旧感格格不入,这个洋气的白色床头柜上放着两本老影集,影集封面上的女明星,是我少年时狂热爱慕的对象。当年我床头还贴过一张穿红裙的她躺在草地上的美照,那是我偷偷从家里的挂历上剪下的。

“咔嗒咔嗒”,父亲扭动床头柜上方墙壁上的旋钮,屋顶上老式的吊扇旋了起来。“坐吧。”父亲说。

吊扇在头顶“呼哧呼哧”地旋转,像老人行动时发出的喘息,中间还夹杂着“咯吱吱”的尖锐噪声。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间屋子里没有空调。我把桌旁的椅子拉出来,坐在上面。椅背上搁了只靠垫,硌在我的腰窝处,很不舒服,我因此扭动着身体。父亲坐在床沿上,问我:“想上厕所?”我摇了摇头。小时候,父亲看着我写作业,不许中途上厕所,有一次,我小便胀急了,却不敢说,身子不停地在椅子上扭动,最终,我坐在那尿了裤子。父亲这一问,令那件隐匿在四十年记忆湖底的一幕浮出水面。当年那个如暴君般的父亲,此刻挺着肚腩挂着眼袋叉腿坐在我面前,如一棵被烈日晒蔫的瓜秧子。

“爸,你怎么给铭铭那么多钱?”

“孩子上大学了,得有点钱在身上。宋霖啊,我亏你太多,我知道你心里怨我……”

我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过那本影集,翻过她,打开自己的过去,这本影集是母亲送我的十五岁生日礼物。当年,爱拍照的母亲,在一次与父亲吵架后,赌气买了架海鸥相机,这本相册里面的许多照片都是她用“海鸥”拍摄的。相册首页放着我十五岁生日的照片,那天,母亲为我筹办了一场生日宴会,我邀请好朋友们到家,她做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招待他们。照片中,我和一群半大小子们围坐在一个大圆桌旁,扭头冲镜头咧着嘴笑。记得当年母亲站在我身后,笑着用“海鸥”将这一幕定格。我眼眶一热,忙合上影集,把它放回原处。

“你妈,她还好吧?”

“挺好的。每天早上打太极,晚上跳广场舞,周末上老年大学学画画,过得很充实。”我掏出手机,点开母亲的朋友圈,她朋友圈一派幸福景象。五个小时前,她发了一组晨光下的荷塘小景。估计是她一早去公园打太极时拍摄的。往前翻,还有母亲去美术馆看展的照片,照片里的母亲,身着一袭素色的棉麻长裙,头戴一顶巴拿马草帽,正神情专注地凝望着一幅水墨画。

纱门轻开,红玉端了一盘西瓜进来。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对我笑笑,旋即掀开纱门悄然退了出去。

“爸,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我问。

“挺好,清净。”父亲叉开两条腿,把手掌支撑在两膝上。

有一瞬,我很想把我眼前的父亲拍下来发给母亲。这个邪恶的念头被我遏制了,因为母亲的诅咒已成真。当年,在地锅鸡店吃了散伙饭后,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母亲恨恨地对我说:“他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母亲告诉我,她发现了父亲的秘密,他在书柜里藏了一块绣花的方巾,不知是哪个女人的。她已经受够了他,一辈子没把咱们家当家,家里大事小事全都不管不问,原以为他只是懒,没想到他还花心,现在给他机会,让他浪荡去,不过庐州的房子和积蓄没他的份,房子她先住着,将来过户给铭铭。母亲拍拍我的肩说:“他不会好过的。”说完,便拎包而去,将我丢在喧闹的饭店。

那天是我三十五岁生日。除去父母送我的这份大礼外,回到家,我又接到铭铭外婆的电话,她洗澡时在卫生间滑倒导致骨折。铭铭在他妈妈去南京读研时便跟外婆生活,那会儿已在外婆家待了三年多。我赶到医院时,铭铭偎在外婆身边。我喊他,他漠然地看了我一眼。他外婆让我先带他回家,他听外婆的话跟我回了家,却对我一言不发。

我给他妈妈拨打视频电话,希望她给儿子一点安抚。但她拒绝了我的视频邀请。我放下电话,把睡着的铭铭抱进卧室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我关上卧室的灯,走到阳台,点燃了一支烟。阳台临着主干道,十点钟的春夜,车灯如流星般从道路上闪过。那一天,始终无人对我说句生日快乐。

那年年底,铭铭妈向我提出了离婚。和我父母一样,我们俩对于家庭共同财产的分配毫无争议,只有铭铭的归属问题让我们拉锯了一段时间,后来,她主动放弃了铭铭的监护权。签订离婚协议那天,突然觉得,我和铭铭成了有着同样命运的人。

我至今没有问过铭铭,我和他妈妈离婚对他有怎样的伤害。推己及人,我不问也知道,在一个家庭中,夫妻离异事件伤害最大的就是孩子。我作为一个婚后便离开父母单独过日子的成年人,父母离婚都令我感觉心里空出一片。虽然我的童年、少年始终伴随着父母无休止的争执,但我还是觉得有父母的家是我最坚实的依靠。自父母离婚后,我仿若一只漂浮在海上的孤舟,孤独无助,无岸可靠。从那天起,我成了一个内心戏十足的家伙。

我离婚挨着春节,除夕那天,我带铭铭去奶奶家吃年夜饭。一进门,母亲就迫不及待地向我讲述,她刚刚得到我父亲和红玉在一起的消息。她毫不避讳地当着铭铭面恶毒地诅咒他们,直到我们吃完年夜饭离开,她连一句关心我离婚后有无困难的话都没说。那晚十点钟刚过,铭铭打了个哈欠,我便以铭铭困了为由向母亲告别。原本,我是打算带铭铭在母亲家守岁的,但母亲的态度令我伤心得想逃离。我帮铭铭穿上外套,把他奶奶给的红包装进外套口袋里,便带他回家了。母亲倒也没多挽留,只在送我们出门时问了句,明天来不来吃饺子?我头也不回地说:“看情况吧。”

铭铭上车就睡着了。我驾车在空空荡荡的高架桥上行进,路灯一如既往地明亮,一路无车,我在畅通无阻的行进中,感到空茫。

“宋霖啊,你怎么样?铭铭马上上大学了,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吧?”父亲欠身拿起一块西瓜,递给我。

“我打算把这些年在工作上欠下的债好好还一还。这不,单位安排我出差做寿州锣鼓非遗传承的调研,我就来了。”

“你?做非遗调研?”

“对,我调岗到文化部门了。爸,我这次来,主要是想给寿州锣鼓的传承人做资料存档,没想到他病成这个样子了。”

“关于寿州锣鼓,这些年,我也做了一些记录,都在那些本子上。”父亲说着,目光移向木桌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排硬壳笔记本上,“天意啊,宋霖,你爷爷是正阳关宋家锣鼓班的传人。按理,这技艺该传下来的,传到我、传到你、传到铭铭……”

“宋老师,我去买菜,老爷子在屋里,你注意听着声儿。”红玉撩开纱门,站在门口轻声说完,纱门“啪”地一合。她再次悄然退了出去。

3

我随父亲起身到厅堂,老爷子歪头在轮椅上打盹,大高个儿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我对他表示了感谢,请他先回,我说发现了一个好选题,打算深入调查,得在正阳关住下了,吃住都不用他们负责。他客套了几句,便欢快地和我道了别。

送走大高个儿,父亲推着老爷子到东屋,我紧随而至,东屋与父亲的西屋面积大小、布置摆设迥异。西屋得有二十平方米,双人床、整面墙的橱柜,橱柜门是白色烤漆的,看上去,这屋的家具与父亲屋内的床头柜倒像是一套。我见父亲把轮椅推靠在床沿后,便蹲起马步,歪着肩膀靠向轮椅的扶手,伸出双手托着老人的双腿,把老人往床上挪。我想搭把手,但又不知从何下手。见父亲花白的鬓发间泛出了细密的汗珠,我伸手从床头置物架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犹豫了一秒,递给了父亲。

父亲安置好老人,接过纸巾,撸把脸后,把纸巾团成一团攥在手心里,直到我们俩在厅堂里坐下喝茶,我也没见他把纸团扔掉。

“爸,你都快七十了,伺候老人的事干不动就找个人帮忙吧!别硬撑着。”

“不要紧,还干得动。当年红玉精心带了铭铭三年,我现在帮着她,也是人之常情,好多事都是命中注定。”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年除夕,母亲恶毒地诅咒之余,还和我分析,说他俩肯定早就勾搭成奸,不然,为什么给铭铭找保姆时,他那么积极,那么配合,除了找红玉当保姆这件事,家里哪件事他上过心?那时,我还沉沉浸在自己离婚后的情绪中不能自拔,并未按照母亲的逻辑往深处推断父亲和红玉的关系。没想到,父亲居然主动提起红玉带铭铭的事。

“你们,呃,你们是怎么想起来要在一起的?”我脱口抛出了在心里晃荡多年的疑问,此语一出,我竟尴尬得不能与他对视,低下头,拿出手机做幌子。

“人与人的缘分,有时是上辈子就注定的。我这么讲,不是想在你面前给自己找说辞,我们宋家和王家是世交,很多事你妈不清楚,也不怪她,我也是这几年才把两家的关系理出了点头绪。当初你妈从我柜子里翻出一块绣花方巾,不待我解释,就把它毁了。我当时真被她气昏了,宋霖呀,你妈这辈子,欺我太甚,平日,家里的大事小事,我都忍让她。但那事我不能忍,那块绣花方巾,是你爷爷传下来的宝贝!所以她说离婚,那就离吧,受了她一辈子气,我是真受够了。那事之前,我就打算退休后回正阳关,把你爷爷生前交代我的事办好。要是不和你妈分开,我根本回不来。我工资在你妈手里攥了一辈子,有时她吩咐我买个菜,回来都要分分角角地对账,简直把我当贼防。”说到这,父亲狠狠地把纸团掷向茶几旁的垃圾桶,纸团并未入桶,撞在垃圾桶沿口又弹了出来,落在我的脚边,我伸手捡起它,纸团潮湿微温。我起身,走到垃圾桶前,把纸团丢进去,垃圾桶里除了小魏吃过的瓜皮,还有一些撕碎的方格纸。记忆里,父亲早年就喜欢伏案在方格纸上写字。

“爸写的什么?怎么撕了?”我指着垃圾桶,问父亲。

父亲说:“写了篇关于非遗传承的文章。想寄给晚报的,打电话去报社,熟悉的老编辑退了休,新人说报社现在只收电子稿。”

“那也不能丢了呀,多可惜!”我说着,弯腰要去扒垃圾桶。

父亲忙阻止,说:“原稿在我屋里的笔记本上,你要是感兴趣,这几年,我写了好几本,你都拿去。”

我推开父亲的房门,到木桌前,从一摞笔记本中抽出一本蓝壳的,翻开看:《栀园笔记(三)》——笔记本扉页上,是父亲的字。刚才大高个儿说,这是梓园,木字旁辛苦的辛,梓树的梓;而父亲的笔记上,却是栀子花的栀。寿州方言,平翘舌不分,将这一树一花读成了同音字。这个简陋的小院,不知为何竟有梓园或栀园之名。

翻笔记内页,跳出一张超市购物小票,背面有父亲的笔迹,是笔小账,记了电费、水费和卫生费的钱数。移开那张小票,笔记本上,父亲的正楷排兵布阵般整齐地列于横格之上。我读了一段,似回忆录,又似笔记体小说。

窗外刺进一道光,晃着我的眼。我抬头望向窗外,红玉一手拉着购物车,一手提着塑料袋跨进院门。她将手中塑料袋往院墙上挂的时候,袋子里的鱼挣扎了一下。白花花的太阳光落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看着都热。红玉拉着购物车进了搭着院墙的一间小屋,那应该是厨房吧?这么热的天,那里肯定暑气蒸人。我想到母亲,她应该结束晨练回到家,坐在沙发上吹着空调刷着手机。手机突然响了,我看了一惊,量子纠缠吗?

母亲突然而至的视频电话,令我慌张。正在犹豫接不接 ,电话断了。我想了想,给母亲回了电话:“妈,我出差呢,刚信号不好。”

“哦,那算了,我来找铭铭。”

我听见母亲说话时口气不对,忙问她:“怎么了。”

“舞剑时,不小心扭了脚。以为没大碍,撑着劲走回家,歇到现在,刚脚一落地,就疼得很。你忙你的吧。”

我一听,急了,说铭铭去了南京,我在正阳关,马上赶回去。

“正阳关?”母亲凌厉的声音从话筒传出来,正撞上父亲那句“宋霖呀,红玉买了淮王鱼,你想吃清蒸的还是红烧的?”

“你去看他们了?”母亲的声音低下来。我冲父亲摆摆手,父亲茫然地望着我,我指指手机,回母亲道:“单位安排我出差,没想到正巧遇到……”

“别怪宋霖,我们今天是意外见的面!”父亲凑近了,对着话筒大声说。

我脑袋一蒙,生怕那噩梦般的争吵场面再次上演,我推开纱门,疾步往外,边走边说:“妈,你千万别动,我现在就回去带你去医院检查。”

“孙姨怎么了?”走到院子里,险些与端着一摞碗碟的红玉相撞,她待我挂了电话问道。她居然还像当年带铭铭时那样,称呼我的母亲。

手机连“叮叮”两声,我忙点开,是铭铭。他发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表情包。我拿不准这小子的意思,便直接拨了视频电话,他拒绝了。可紧接着,他又发了一串表情包和一张南京的街景图,图中的玻璃幕墙上,映着铭铭和一个戴帽子女生的影子。这小子,有女朋友了?未及细想,我听到父亲在西屋唤:“红玉,红玉!”

红玉在院子里接电话。我进了西屋,原来是老爷子溺在了床上,父亲托着他的双腿,我进门,听见他吩咐:“拿块垫巾。”我问垫巾在哪,他告诉我,最边上中间的柜子里。我打开柜门看到一摞毛巾、布垫,抽出一块,递给父亲。父亲看了一眼,把垫子从老爷子身下塞进去,老爷子发出一串我听不真切的咕噜声,父亲安慰道:“没事的大哥,宋霖不是外人。人都有老的一天……”

大哥?疑惑如乌云般浮悬脑际。红玉挂了电话,进屋,又出门,端了一盆水,与父亲配合默契地为老人擦好身子后,打开柜门,拿了干净衣裤为老人换上。我默默走出西屋,站在厅堂里,等待父亲忙完出来,为我解惑。

院门传来叩门声,我在犹豫着要不要应声时,红玉跑了出来,她很慌张地示意我不要作声。父亲缓缓地走了出来,站在门前,用他衰老的声音冲门外人低喝:“是哪个?干什么的?”

门外有人应:“宋老师,红玉在不在?我找她有点事。”

“有事跟我说。”红玉躲进厨房后,父亲打开了大门。

院门口站着一个面色黝黑的小个子男人,他脚下,还有一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我站在父亲身后,他上下打量了我两眼,又收回目光望向我父亲。父亲说:“你们都分开这么多年了,红玉没有钱,你自己有手有脚,养活不了自己吗?我再说一次,这里已经不是王家了,红玉为了帮你还债,卖了它。是我老宋把它买回来了,喏,这是我儿子,过几天,我孙子也回来,现在,这里是我老宋家的栀园,你明白了吗?”

父亲说完,“啪”地关上了大门。

我随父亲回到西屋时,见红玉已把老人扶靠在床头。老人费力地扯着歪斜的嘴角,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父亲走近了,指指我,对他说:“放心吧,寿州锣鼓也不会失传,宋霖是省里派来专门管这事的。有我在,这老屋没人能动,红玉也没人能欺!”

老人又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父亲把我推到床前,对他说:“不要怕,能传下来!他儿子今年十八了,红玉带过三年呢,宋霖,有空把铭铭带回来看看。让王大伯给你说说寿州锣鼓,说说我们宋家班、王家班!”

当着老人的面,我答应下次一定带铭铭来。微信上母亲的追问令我心急如焚。我对父亲说,我有急事,得立刻赶回去。父亲看了我一眼,我读懂了他的应允,低下身和老人告别后,对红玉说了声“再见”便出了门。父亲执意要送我,烈日炙顶,我们并肩走在青石板铺的巷道,往街上走。父亲问我记不记得这条巷子,我摇摇头。正阳关留在我记忆里只有卫生院、码头、铁匠铺、馄饨摊,那些记忆投在时光之水中,呈现着缥缈的影像。

4

巷口来车,我忙拉着父亲贴近墙角去避那辆冲进小巷的电动三轮车,结果,那车却急刹在了我们面前。“是宋霖吧?”驾车的老人取下墨镜盯着我说。

父亲向我介绍说:“你小时候带你玩的沈叔叔,还记得吧?”我笑着点头,唤了声叔叔。父亲又向他解释道:“宋霖刚回来那边就有事,得马上要回省城,现在去车站。”

“这么热的天,爷俩走到车站太受罪!”他拍拍后座,对我说:“上来吧,我用‘小宝马’送你去车站!”

用“小宝马”送我到车站的沈叔叔,在他取下墨镜的一瞬便从我的记忆库中浮现了。当年,他住在我家前排的单身教师宿舍,我曾捉了只癞蛤蟆装进他的粉笔盒,他在打开粉笔盒的那刻吓得发出尖叫,甩掉粉笔盒一蹦三尺高——那些,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沈叔叔恐是早忘了我儿时的恶作剧,他很热情地向我介绍正阳关的变化,很快到了车站,我道谢时,他拿出手机,说:“来,扫码付款。”见我一愣,他哈哈大笑:“傻小子,快点加微信呀,听说你在搞非遗,我手里一麻袋素材,都给你!加上微信,爷俩慢慢讲!”我忙掏出手机,添加了沈叔叔,他的微信名延续了他的幽默:导游老沈(免费的)。我挥手和沈叔叔道别,登上了去省城的大巴。一个多小时后,抵达省城。我下车后叫了滴滴径直奔往母亲家。

我打开母亲家门,却没有如想象中那样看见戴着老花镜的母亲靠在沙发上刷手机。我喊了声“妈!”没有回应。阳台、厨房、卧室、客房、卫生间都没有母亲的身影。我忙拿出手机,给她打视频电话,无人接听。母亲会去哪儿?我给铭铭打电话,他如常拒绝,却秒发信息,问我干什么。我只得忍怒,打字问他,知道奶奶去哪里了吗?他说,奶奶在奶奶家呀,这么大人了,找自己妈为啥还来麻烦我?后面又跟了一大串表情包。我无暇理会,继续拨打母亲的电话。电话通了,我急切地问她在哪。

“在社区医院。”母亲说,“刚拍了片子,没大碍。”

我冲下楼,跑到小区门口,叫的滴滴已经先一步到了路边。我气喘吁吁地坐上车,疑惑母亲瘸着脚怎么去的医院。

到了医院,我看到母亲坐在蓝色的候诊椅上,正和坐在她身旁的年轻人说话。“妈!”我走到她身旁,轻声喊她,她转过头,指着见到我立即起身的小伙子,对我说:“宋霖呀,多亏这个年轻人,他给我送饭时看我脚不能动,好心地送我到医院,帮我挂号、拿药,忙前忙后跑到现在。”我忙向这位年轻人道谢,他年纪应该在三十岁上下,上衣穿着件白色厨师服,裤子是条黑色运动裤,脚下是一双与铭铭同款的AJ。母亲介绍说,他在咱们小区门口开了家牛肉汤店,有次她去吃早餐,发现店里的烧饼是多年前正阳关烧饼的味道,因此成了常客。今天因为脚不能落地,便打了电话,请他送饭上门的。我说,原来是老乡啊,真好。他笑笑说:“我岳母家也是寿州的,所以听阿姨说话亲切。”

我让年轻人先回去。在医院陪母亲做完治疗后,打车回家的路上,母亲问我:“没在正阳关吃个团圆饭再回来?”我嘟囔道:“吃什么团圆饭,我是单位安排到寿州出差,到了寿州才被人送到正阳关的,我没想到,他居然把我送到了栀园。”

“栀园?”

“对,栀园。”我答。

母亲一路无语。到小区大门口,我下车给保安递了支烟,保安接过烟,看了一眼后,打开车挡杆让出租车开进小区。车停在母亲家楼下,我下车扫码付款后搀扶着母亲下车。母亲住三楼,二十年前购买这套房子时,父母还不到五十岁,只想着“金三银四”的选楼层法则,没考虑岁数大以后腿脚不方便。这栋六层楼房,没有安装电梯。此刻,我得背着母亲上楼。母亲下楼时也是小乐背的?我将浮动在心头的疑惑都按下,弯下腰,扭头对母亲说:“妈,现在轮到我背你啦,你不是说我小时候最喜欢趴在你背上睡觉吗?”母亲拍拍我的背说:“不用背,楼梯这么陡,搞不好娘俩一起骨碌碌滚下来。你扶着我,我一只脚跳上去,接下去一个月都得这样行动。”拗不过她,我只得搀扶她一阶一阶挪上三楼。打开家门,我俩都累瘫在沙发上。待喘息平复,我掏出手机,时间已是下午六点。我打开微信,除了被我设为免打扰的群如常聒噪外,无人发来消息,包括铭铭。

我给主任发信息,告知他我上午已去采访,但家里有急事,先回来了。主任仿佛端着手机正等着我说话似的,在我发出信息后秒回:“好好好,处理好家里事,再抓紧把这事落实。”他让我“抓紧落实”,其意何在?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得找出文件来研究,看怎么个“落实”法。

我在找文件时才发现,我的公文包不见了。包里除了文件还有身份证、驾驶证和一封信函。我可以确定,下高铁出站时我是拎着包的,上了那辆smart后,我还把身份证装进了包里。至于包是落在车上还是父亲家,我记不起来了。我给送我来的大高个儿打电话,他那边传来一片嘈杂声,他说应该不在车上,他马上再打电话给老婆,让她再仔细看一下。“送您回来,车就交给老婆了,嘿嘿嘿……”

怕他继续啰唆,我立即挂了电话,想给父亲打个电话,让他看下包是否在他那儿。但我觉得当着母亲的面打这个电话,有点尴尬。于是,我借口买烟,出门给父亲打电话,他迟迟不接,再打,依然不接。不知怎的,我突然感觉心慌慌的。我边在心里默念“快点接,快点接”,边往楼下跑。到了楼下,电话通了,父亲气喘吁吁的声音传过来,公文包果然落在了父亲那里。我忐忑的心才安定下来。我抬头看了看母亲的阳台,阳台外当年父亲请人焊的那排花架上已空空如也,当年花草葳蕤自成一景的阳台因为父亲的离去,很快便荒芜了。父亲说送包来时,我竟一口答应。挂了电话,我在楼下抽了一支烟,想待会儿上楼怎么和母亲说父亲来送包的事。

我在楼下转了个大圈,上楼进门时,看见母亲正踮着一只脚要起身,我忙上前,问她是否要去卫生间,她摇摇头说:“不去!你到屋里,打开衣柜,从第一个抽屉里把那个白布包拿来。”我从衣柜抽屉底部翻找出一个白布包,拿到客厅递给母亲。

母亲从白布包里取出一块暗紫色的绣花方巾,她把方巾平铺在沙发上,对我说:“这就是当年我从你爸柜子里发现的,我问他是哪个女人的,他不回答,反而吼着问我把东西放哪了,我就说,我把它给烧掉了。他当时恼得直捶头,捶完头,就红着眼对我说离婚,我从来没对你们说过,离婚是他先提的!”母亲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我不作声,等她继续说。她从茶几上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后,抚着那块方巾,声音轻下来:“在一起过了几十年,我没见他那么恼过,后来冷静下来,我想这头巾恐怕不一般,就一直收到现在。宋霖呀,你今天见到他,看他过得怎样?那个红玉,把他服侍得还好吧?”

我后悔当时没有拍一张父亲的照片,那样的话,直接上照片,就不用我来描述父亲的生活了。“我觉得他过得不好。”我说完,盯着母亲的眼睛,我不知道她是否记得当年说过“他不会好过的”话,我等着她说“活该”后,补上一句“正好如你愿了”。不料,母亲神色黯然,一语未发。

母亲默默地叠好那块方巾,递给我。丝绸的柔软拂着我的手掌,我轻轻捏起两角,抖开它,看见一对金灿灿的龙凤腾起两团白色祥云。

母亲朝我微微颔首:“收起来吧,有机会把它还给你爸。”

“哦,那,等会我就拿给他?”我犹豫着嗫嚅,“我把包丢在他那里了,刚打电话,他说给我送包来……”

“到家里来?”母亲倾起身问。

“还没说定……”我扯着方巾僵在母亲面前说。

“你让他回来一趟吧,有些话,当面说透也好。”母亲说罢,又倚回沙发靠垫上,捧起手机在翻看些什么。

我折好方巾,把它装回布袋,放在茶几上。踱步到阳台,阳台一角,叠放着一堆花盆,最上面的那个紫砂花盆内珍珠岩已蒙尘,记得当年生在其中的那株春兰,花都开疯了,父亲别出心裁把兰花焯水后做成一道凉拌菜,吃得我们口齿生香。我杵在阳台,看着夕阳的金光从别人家的窗户折射进来,把那堆花盆投影在墙上,像极富艺术感的墙绘。太多美好都是幻象,我暗自感叹。

父亲在小区门外拨打了我的电话。我把电话开成免提,拿到母亲面前。父亲吁吁的喘气声传出时,母亲的肩微微一颤,我有数了。对父亲说,进来吧,我马上就下楼迎他。我希望母亲能说句邀请的话,但她始终埋头摆弄手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挂了电话,对母亲说:“妈刚不是说让他回来么,等下见面好好说哦。”母亲这才把眼神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将目光越过老花镜,投向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我忐忑地下楼,刚打开门禁,就看见父亲满头大汗地提着我的公文包走过来,我忙从他手中接过包,对他说:“爸,妈请你回家,说想当面和你把有些事聊开呢。”我又像过去那般,在他们背后两头劝。

上楼时,父亲艰难迈步的姿态以及肺部风箱般的喘息声,再一次提醒我,衰老正张开血盆大口奔向他。我跟在父亲身后,随他以每阶一停顿的节奏往上爬。我在默算,此刻距他一手提着铭铭的小三轮车,一手抱着铭铭口中唱着儿歌快步登楼的一幕,才过多久?我想到那株被我扔到垃圾桶的吊兰残骸,生命长成的过程是徐缓的,而衰败却如此迅猛。

走到半楼转角时,父亲扶着楼梯弯下腰大口喘气。我突然有些愤怒,他自己都老成这样了,还去照顾别人家的老人,简直荒唐!

当父亲松开楼梯,抬起头,畏难地往楼梯上方看时,我忍不住走上前,架起他的右臂,用力把他往楼上送。在我帮助下,父亲上楼的速度加快了些,他的喘息里夹杂着哨音,汗水透过他的衬衫渗到我皮肤上,我第一次发现,汗是凉的。终于到了家门口。一束干枯了的艾草斜插在防盗门边上,我松开父亲,掏钥匙开门,父亲伸手正了正那束歪斜的艾草,他大约也发现了,入户门已由当年的铁栅门换成了带纱网的防盗门。打开门,我让父亲进屋。父亲努力地控制呼吸,在门口的踏脚垫上来回擦摩了几次鞋底,才抬脚进门。

“妈!”我先走到沙发前,母亲已将自己半躺的姿势换成了正襟危坐。

父亲在玄关问:“要换鞋吗?”

“没你的鞋,进来吧!”母亲的话如令箭,父亲趋步往客厅。看见母亲裹着绷带的脚搁在地上,父亲急切地对我说:“快把你妈腿脚抬高,向下控着不行!”

“你坐吧,我没事。”未待我上前,母亲已把脚抬放在沙发上了,她指着旁边的单人沙发,请父亲入座。

父亲坐下来,胸口急骤地起伏着。我走到茶吧机旁,取出一次性纸杯,正准备给父亲取水。母亲却说:“冰箱里有小兰花,用玻璃杯泡。”我一怔,父亲爱喝舒城小兰花茶的事,我都差点忘了。我把纸杯放回原处,给父亲沏了杯小兰花茶端过来,父亲欠身欲接茶杯,“烫,先放着。”我说着,把茶杯搁在了父亲坐的沙发扶手上。父亲望着小兰花茶在玻璃杯中沉浮,眼圈红了。

“妈,你刚才说把……”

“拿过来。”母亲朝茶几上的白布袋扬了扬下巴。

我拿起布袋,正迟疑着,该把它递给谁,母亲朝我伸出手。我把布袋交给她后,退到父亲身边。父亲正端起茶杯,我生怕母亲打开布袋后,他会摔茶杯。我的防范果然不多余,当母亲取出方巾抖开铺在腿上时,我忙将茶杯从沙发上挣扎着起身的父亲手中接过来。父亲扶着膝盖站起身,嘴唇抖动着,发出不甚清晰的音,我辨不清他说的是“老伴”还是“老曼”。我母亲叫孙曼平,自我记事起,就没听过父母当面喊过对方名字,他们总是以“哎”“喂”“你爸”“你妈”或“爷爷”“奶奶”称呼对方。上午在正阳关,翻《栀园笔记(三)》时,我看见父亲写到有关“老曼”的往事。

父亲几乎是扑向那块方巾的。没有被父亲摔掉的茶杯,被我慌乱间打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炸裂声。我顾不上收拾地上的残渣碎片,紧盯着父母,父亲已将那块方巾拿在手里,我站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越过他的肩,我看见母亲的眼角渗出了泪滴。

小小的客厅,空间被静默压缩得几乎要爆炸。我夸张地推开单人沙发,抓起茶几上的纸巾,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玻璃碎片,不慎被一片玻璃扎进我手指,我故意发出一声“哎哟”。小时候每当父母陷入冷战,我便有意将自己弄出小伤病引起他们注意,以此终止那令人窒息的冷战。几十年过去了,这招居然还灵。母亲探起身,父亲转过身,一起向我投来关切的目光,异口同声地问我怎么了。我晃了晃裹着纸巾的手指,说没事。母亲吩咐父亲拿绿药膏,父亲应了声好,放下手里的方巾,斜着臃肿的身子,从我与茶几的窄缝间走过,轻车熟路地走向电视柜,打开最中间的抽屉,拿出我们家至少用了四十年的绿药膏。当父亲扯下我裹在手指上的纸巾,将草绿色的药膏涂抹在我中指指腹上时,我的鼻腔顿时涌起了一股酸胀。

5

我提着父亲收拾好的垃圾袋下楼,丢了垃圾,遵母命去买晚餐。在楼下花园,我仰起头看自家的阳台,阳台玻璃被浓烈的晚霞与婆娑的树影叠出了层次丰富的画面,我深吁一口气,那幅画的背后悬着更为繁芜的生活。

走出小区大门,我左顾右盼,去找给母亲送饭的那个年轻人的牛肉汤店。在偏角处,我看见挂着“老寿州牛肉汤”招牌的小店,径直走进去,店面不大,用玻璃隔挡将内外分出了操作间和摆放三排木桌椅的就餐区。玻璃隔挡内,年轻人一手晃着大烫勺在大汤锅里烫粉。就餐区,食客仅两对。档口处,一个女孩接过一碗烫好的牛肉汤往桌上端,她看见我后露出了夸张的笑脸。那个小伙子也发现了我,在里面朝我咧着嘴笑。我对女孩说,要三碗牛肉汤、四块烧饼和一个卤猪蹄,请她替我打包。我说完,女孩朝我一番比画,我疑惑地望向小伙子,他正晃动着大烫勺,没有接住我的目光。但我已明白,女孩是哑的。小伙子烫完牛肉汤,从隔间走出来,我再次报出自己所要的餐食。他随口问:“家里来人了?”我说:“是。”他又说:“阿姨爱吃牛肉面,要不给她换一下?”听他这么说,我才想起母亲不吃粉丝,忙回“好”。

小伙子在里间操作,女孩手脚麻利地打包,我对照店里张贴的价目表,算好总价,给女孩看,女孩点点头,指着墙上的付款码,我便扫码付款。我提着食物回到家,打开门,家里居然一派死寂。我探头看,母亲倚着沙发,神情寥落。父亲不在客厅,大概是上卫生间了。

我把三人的晚餐在茶几上摆放好,静静看着卫生间,等父亲出来。半晌未见动静,我走到门边轻轻喊了声“爸”。无人回应,我推开门,父亲不在里面。母亲这才出声:“他走了。”

“走了?”

“走了!”

这我就不懂了。我出门才半个多小时,父亲就走了?“妈你不是说要把事情说清楚吗?”

“说不清楚。”

“到底又怎么了呢?”

“红玉一个电话来,他火急火燎地便要走。到底还是年轻好,能勾住人。”母亲说着,许久不见的刻薄表情又浮上她的脸。

我拿起手机边拨打父亲手机边开门下楼。父亲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我一口气跑到“老寿州牛肉汤”店门前。脱了白色工作服,穿着黑色紧身背心的小伙子正在关灯。见我气喘吁吁地立在门口,小伙子一脸疑惑。我单刀直入地问:“你有车吗?”

“有。”他说着指了指店门外车位上停的一辆灰扑扑的小车,“我现在要关门了,我老婆家里临时有事,我们要去趟寿州。”

我继续拨打父亲的电话,依旧无人接通,我想他一定是打车走了,便问他:“我想搭你车一起去,方便吗?”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你?也要去正阳关?呃,方便的。”他说罢锁上店门,走到车前,打开后车门,示意我坐进去。上车后我依旧不停地拨打父亲的电话。车从小区大门前转弯时,我看见了父亲的身影,在我喊“停车”时,小伙子已踩了刹车。父亲惊慌地后退两步,我忙打开车门,喊了声“爸,上车吧”。

父亲上了车,用手背拭去额头的汗,疲惫地靠在车座上喘了口气。忽然,父亲摸了摸裤兜自语:“咦,手机呢?”

难怪我打他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我问他:“是不是落在家里了”。他说:“也许。”我便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刚好像听卫生间有响动,她说:“去看看。”我让她千万别乱动,我马上回去。她语气一变,问我哪去了。我忙说马上见面说。

车开进小区,停在母亲楼下。我匆匆跑上楼,径直到卫生间,看见父亲的手机躺在马桶旁的地上。想必是父亲小解后,弯腰擦拭马桶圈和地面时,手机从口袋里窜出的。便后擦地是母亲定下的规矩,过去的许多年,马桶边沿和地上的尿渍都是引发一场家庭战争的导火索。我拾起手机,走到母亲身边,告诉她:“红玉父亲病危,老人是寿州锣鼓的非遗传承人,今早我就是去采访他,意外遇到这些事的。”母亲怔了怔,喃喃道:“原来红玉是锣鼓王的女儿。宋霖,你陪你爸一起去吧,帮我带份心意去。”说着,她扭身将搁在沙发靠背上的背包拿下来,从中取出一只小布袋,抽出一叠纸币,数了十张百元大钞交给我。

我方才寻父心切,忽略了母亲的伤,此刻,母亲让我走,我又担心母亲行动不便。刚才买回的三人晚餐,搁在茶几上冒着热气,令我想起当年地锅鸡店的散伙饭。见我不动,母亲催我快走,她说饭在眼前,她自己坚持一晚没问题的。电话响了,是铭铭打来的视频电话。他问我明天能不能去南京,有人想见我。我告诉他,奶奶腿受伤了。他一听,便急着要看奶奶的伤腿,我把镜头对准母亲,铭铭一看奶奶腿上裹着绑带,便急得忙问怎么了,我听到他那边传来一个女声说了句什么后,他语气稳下来,说他马上回家。这样正好。楼下响起喇叭声,是车在催。我挂了电话,给母亲倒了杯水,便下了楼。

快到正阳关时,红玉打来电话,说老爷子现在生命体征平稳了。我和父亲松了口气。

下车时,父亲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我忙扶着他,往卫生院去。三十多年前,我们父子也曾有这样的相扶而行的夜晚,那是父亲率队和正阳中学的叔叔们进行篮球比赛,取胜后,在一位叔叔家喝酒,喝得步履蹒跚,我扶着他踏着月色回家。那晚我们回家后,父母开启了一场激烈的战争,家里的电视机都被砸碎了,那场激战后,父母的冷战一直从初秋持续到中秋,直到我摔破脑袋到医院缝针为止。那时的父亲,高大健硕,一只手臂便把我挟起,狂奔到卫生院。而今,父子俩的这段路,走得和以前大不相同。

卫生院的急救室里,老爷子躺在病床上,连在他身上的心电监护仪跳闪着,他的鼻孔里插着氧气导管,双手被束在病床上,床头的输液架上吊着还剩三分之一药液的输液瓶,一根透明的导管从吊瓶连通到他老树般的手臂上,药液一滴一滴从输液漏斗里滴淌,宛若具象化的时间在流逝。生命诞生于时间,也消亡于时间。

“锵、锵、锵……”老爷子口中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这个音。父亲走到老爷子身边,握住他的手说:“大哥,放心吧,都能找到,都能聚齐,今天,我把宋家锣鼓队的绣巾找回来了,王家锣鼓队的绑腰肯定也能找到!”父亲说着,从背包中掏出绣巾,在老爷子眼前展开抖了抖。老爷子歪斜的眼淌下了浑浊的泪。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医生以病人需安静为由,让我们离开病房。

我们走出病房,挤在走廊上的一条长椅子上坐下。红玉让父亲和我先落座,我挨着父亲坐下,我坐在长椅最里面,往边上挪了挪,空出一块地方,说:“这边还有空儿,坐下歇歇吧。”父亲也拍了拍空位。

夜风吹散了消毒水的气味,没有人说话,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伴着持续传出的仪器提示音,声声如弦,叩击我心。我起身,走出廊道,踱向紧闭着的医院闸门,立在那儿,燃起一支烟,掏出手机刷朋友圈。这鸡犬不宁的一天,朋友圈里依旧一派岁月静好,有人晒美食,有人晒美照,有人秀恩爱,有人旅行,有人健身,有人逗萌宠……

再往下翻,沈叔叔发的一条朋友圈引起我的关注,那是一组老照片构成的九宫格。那组黑白照上,有我熟悉的铁匠铺和我不熟悉的老戏台。我把那些老照片一张张点开看,在第八张老照片里,我竟看见了熟悉的月门!

走廊的木椅空了,大家又涌入了病房,围在老爷子床边。我看见床头监护仪上的数字不断跳闪,医生神色凝重地站在床边,护士持注射器往扎在老爷子臂上的留置针内徐徐地推注药液,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我骑在月门上往下看,一口巨大的水缸旁,卧着一只老狗,“宋霖!”忽然听见有人喊我名字,我被吓得一哆嗦,睁开眼,沈叔叔的脑袋探在我眼前,大叫一声:“醒了醒了!”我忙坐起身,父亲坐在我身边,手里摇着个广告册,让我想起小时候夏夜在院子里的竹床纳凉时,他拿书报或蒲扇替我驱蚊。“哈哈哈,你这小子,从小就胆大包天,没想到居然晕针!”沈叔叔边说边夸张地大笑起来。

“小声点!”医生制止。

沈叔叔放低声音,对医生说:“这就是我常和你说的宋霖哥,当年他爬上墙头看锣鼓队排练,从园门上摔下来,摔破了脑袋……”

“园门?”

“对,园门,现在你爸住的这个小院,就是过去你们家后面的栀园呀,你不记得了?”

我摇摇头。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栀园”二字。在影影绰绰的童年记忆里,我辨不清它们的真实样貌,无法将过去与现在勾连在一起。那些过去亲近的人与亲历的事,渐渐地模糊了、远去了,残存在记忆里的那部分,如被时间风化的石刻,不再鲜活。

沈叔叔掏出手机,点开相册,翻出一张老照片让我看,那张黑白照片简直就是从我梦境里拓出的影印,只是月门前的大水缸旁,多了一个站在老狗旁的胖娃娃。“喏,这是他小时候,”沈叔叔指了指正在老爷子床旁观察病情的医生,接着说:“狗是你们搬家时留下的。”

我从病床上探起身,朝老爷子和医生那边看过去,我从医生的侧颜里看见了沈叔叔年轻时的样子。静默下来的监护仪令人心安,红玉面色已恢复了平静。我父亲坐在床尾的方凳上尽显疲态,那块令他在晚年离家的绣巾,像块擦汗巾般搭在他的肩头。我真想问他,为了这么个物件,抛下一个家,值得吗?

见我起身,沈叔叔说:“宋霖呀,听说你在给非遗传承人做小传,这事有意义,我呢,退休后自己找事,在收集正阳关的历史典故和故事传说,故事收了一箩筐,堆在家里都快烂掉了,我正愁它们没处放呢,没想到中午在栀园外遇到你,晚上我来给小沈送饭又见到你,这说明咱爷俩有缘,故事该讲给你听。”

“关于栀园的故事?”

“有,但不止。我这筐里还装着你们老宋家和老王家的恩仇录呢。”

沈叔叔刚说到这儿,监护仪又发出了刺耳的响声,我立即意识到这是一尊保守秘密的老躯体给泄密者的警告。沈叔叔被这警告噤了声。所有人都神色紧张地杵在地上,只有我父亲,始终坐在床尾的那只方凳上,一动不动。我轻轻唤了声“爸”,走到近前,轻轻推了推他的肩,他身子一趔,竟歪倒了。

6

秋雨绵绵,我坐在办公室,将完稿的《寿州锣鼓传承人小传》存入“非遗”文件夹,抬眼望向办公桌上的一盆水培栀子。二十天时间可以杀死一盆吊兰,我也可以用三个月时间,将这株被园丁从绿化带拔出扔在路边的栀子花给养活。与这盆新生栀子花一起复活的,是尘封的往事。

那晚突发心肌梗死的父亲,跨过了死亡的关隘,也迈出了自己划定的怪圈。他不再执迷于父辈乃至祖辈的恩怨情仇,离开栀园,回到庐州,住进铭铭的房间。我将他在栀园的那摞笔记运回庐州,那些笔记作为重要资料,支撑我完成了“寿州锣鼓”的撰写任务。

原居寿州城的王家,因旧社会动荡,逃到正阳关,王家男丁在正阳关码头卸货糊口时,遇见我们家祖爷爷,因为都是锣鼓班的,两人便结拜成了兄弟。至此,两家人共用宋家的一条渔船,度过了鬼子肆虐的几年艰险时光。终于等到鬼子投降,往昔热闹非凡的正阳关再次沸腾起来,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日夜车马人喧,王家将藏起来的锣鼓翻出来,重又敲将起来。宋家被那锣鼓声诱得慌忙上了岸,将扣在船舱里的锣鼓挂在胸前,赤脚踏在老街的青石板上,走一步,敲一声,王家遥遥地击鼓应着。

“为组锣鼓队,宋家上了岸,在被鬼子炮火炸毁的西门外,搭了间茅草庵,想把过去一起敲锣鼓的人找回来,但上岸后才发现,那些人,找不齐了。”笔记里,父亲在这段话下,画了一个很抽象的茅草庵,那草庵搭在两根石柱上,他用极工整的小楷在一根石柱上写“世虑顿消除,到绝胜地,心旷神怡,说什么名,说什么利,说什么文章身价,放开眼界,赏不尽溪边明月,槛外清风,院里悠琴,堤前斜照”,另一根石柱上写着“湖光凭管领,当极乐时,狂歌烂醉,这便是福,这便是慧,这便是山水因缘,涤净胸襟,赢得些萧寺鸣钟,遥天返棹,平沙落雁,远浦惊鸿”。大约是为了把字写齐整,画中的石柱粗大如碑,而草庵的顶则象征性地用钢笔草草画了几道线,若不是他在画下注:“宋家草庵”,谁也猜不到那是个啥。

至于画中石柱上的字,我原以为是父亲写的。但翻完他的《栀园笔记》,我断定,他绝无这般文采。于是,我求助沈叔叔,让他帮我分析此联的出处。沈叔叔果然不是盖的,我刚把父亲画的那幅“宋家草庵”图发给他,他就告诉我,说正阳关西门外的淮河岸边原有一座凉亭,名曰“观澜亭”,亭上刻有无名氏撰写的102字长联。“这里正是102个字,这怕就是当年那座观澜亭上的联了。”沈叔叔说,当年,他在正阳中学读书时,曾听校长讲过“观澜亭”,校长当时还吟诵过那楹联,说那102个字写出了观景者在亭中见淮水巨澜翻滚时的感思,校长教育学生们写作文要学习这对联状物抒情的手法。沈叔叔说,因年代久远,他不记得联文,但那对联有102个字,他记得清。

那么,撰联的无名氏是谁?是我敲锣鼓的祖先,还是另有高人?沈叔叔摇摇头说,很多事发生后,即便是当事人,经过时间打磨,也很难还原真相。

父亲经历了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危险后,变得怯懦而敏感。出院后,我将他接回家,把他安顿在铭铭的房间。母亲的脚伤愈后,每天过来探望、陪护父亲。但她始终拒绝留下来,也从未提出让父亲搬回家。红玉带着子女过来探望了几趟,有天红玉走后,父亲很小心地问我,今后也不送他回正阳关了吗?我朝他摊开双手,摇摇头,这是我小时候向他提出非分要求时,他的规范动作,如今,我经常用他那时对待我的方法对待他。紧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说:“那样的话,就把栀园卖给红玉可以吗?但她现在手里没钱,得慢慢还……”

我点头答应了父亲,并为此去了一趟正阳关。沈叔叔开着他的“小宝马”,非要载我逛古镇,秋日的黄昏,我们行驶在青石板铺就的巷道上,穿过石砌的城门,驰骋在长长的淮河大堤上,沈叔叔把车停在正阳港前的空地上。下了车,我们沉默着踏上栈桥,从书有“正阳港”三个大字的门廊走近淮水,曾经奔腾着掀起巨澜的淮水,那一刻静默着。望着浮在淮水之上的落日,我想起父亲笔记里画的草庵,和撑起草庵的那102字长联。沈叔叔长叹了口气,我望向他,他指了指岸边一个庭院大小的石台,对我说,那是迎水寺的遗址。

“过去迎水寺香火旺哇,每年农历二月十九的庙会,王家和宋家在迎水寺前敲锣打鼓,来自四面八方的香客简直挤破山门……”

“迎水寺?”我插嘴问。

“是啊,当年那么大的一座寺庙,被1954年的那场大水给冲没了。”

那么,父亲在《栀园笔记》里所写,引发王宋两家矛盾的寺庙应该就是它了。当年,庙会上,王家锣鼓与宋家锣鼓对擂,是掀起庙会高潮的一个重点节目,据说,擂胜方的班主将顶着一方绣巾被众人高高地抬起,两家一直胜负轮转,到1954年王家获胜。就在那一年夏天,迎水寺没了。

消失的迎水寺、观澜亭,记忆中与现实里的栀园,它们在虚拟的锣鼓声中沉潜,渐渐隐没在苍茫的暮色里。所有的这些,让我寻到一把打开记忆之门的密钥,此后,往事历历在目,我踏着父辈、祖辈的履痕走近了不曾相认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