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绿洲》2025年第1期|陈鹏:上山打虎
来源:《绿洲》2025年第1期 | 陈鹏  2025年04月08日08:09

武松道:“便真个有虎,老爷也不怕!”

——《水浒传》第二十三回

0

1993年季春,有大虫逃逸,入昆明城西碧鸡关下碧鸡镇。据可靠消息,是一头三岁孟加拉公虎,从斯里兰卡长途运来准备为圆通动物园母虎茜茜配对,性彪悍凶猛,否则,岂能咬断精钢打造的笼子逃走?

自《史记》庄峤入滇以来,昆明从未发生如此骇人的事件。你不难想象卡车驶入圆通山大门直抵虎丘,司机跳下驾驶室面对空空荡荡的大铁笼子及其脸盆那么大口子的表情。几十名工作人员闻讯赶来,呆呆地聚集在卡车周围,似乎不相信老虎跑了,不相信散发着浓烈虎臭的3米*6米的破铁笼子曾经是一头老虎,一头孟加拉公虎短暂的家。他们想象一头吊额金睛大虫迈着优雅的步子慢慢腾腾下来,慢慢腾腾走进虎舍喝水吃肉,冲着美丽的茜茜发出深情的呼号。司机当场尿了裤子。园长问他最后一次看见老虎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他答,一小时前,碧鸡关,就在碧鸡关,加油站。绝对错不了。这么说,是过了碧鸡关才跑掉的。这么说,已进入昆明市区啦。园长立即报警,警方上报市政府应急办,应急办调集武警五个支队荷枪实弹赶赴西市区,一并带上圆通动物园麻醉枪两支(一共就两支)。搜寻无果。三天后,还是无果。打算调动直升机,发现昆明还没有一架直升机,从成都借调一架太费劲,只得作罢。我说作罢的意思是,只能等。不是漫无目的傻等,而是,将武警三个支队撒出去,沿西山、碧鸡关一带,方圆三十公里展开地毯式搜索。七天后,几大重点区域搜了不下十遍。按照动物专家的说法,老虎只可能择山水之地藏身,鉴于它多日没吃东西,老虎进入碧鸡镇甚至就躲在碧鸡镇的可能性极大。

1

十六岁小萨是我们镇上的小半截儿。昆明人习惯将十四到二十岁的半大男孩称为“小半截儿”,多为贬义,意思等同于小废物、小混混。小萨这个小半截儿那天早上将他爹老亚拽起来,说,爹,你喝茶。老亚惊讶地说,哎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小萨说他想跟他商量一件大事,天大的事。哪样事,你有屁快放。老亚灌下几口茶水,挺身下床,小萨将毛巾、牙刷、口缸递上来。哟哟哟,昨晚上做梦讨媳妇啊?老亚感到不可思议,儿子长这么大,从开裆小屁孩到初二辍学的小半截儿还从未帮他递过毛巾呢。你快点讲,又憋哪样臭屁。我要讲的是好事情,天大的好事情。小萨说。镇上贴出告示悬赏牛人呢,两万块,奖两万块。奖哪个两万块?哪个打着老虎,奖哪个两万块。要死的不要活的,活的哪个神仙逮得住?

老亚将牙膏沫子吐出来。

两万?

两万。

要死不要活?

是啊。

这么说,他们硬是找不着它。

爹,枪我扛出来了,五十发子弹,一颗不少。

老亚洗了脸在院子里坐下。该死的大虫已伤两条人命。碧鸡镇两个倒霉鬼,一个老孙,一个老乔,老孙四十多岁,老乔七十多岁。老虎于天色麻麻亮的四月四日清晨大摇大摆走入十字街,将两人咬得稀巴烂。碧鸡镇人讲得有鼻子有眼,说老孙早班,刚过街角就撞上老虎,吓得一动不敢动。老虎盯住他看了足足三分钟后掉转屁股就走,不料一早遛弯的老乔在他身后大喊,莫怕,狗×的也怕人,老子当年在朝鲜战场,飞机大炮都不怕还怕它一个丧家之虎?老虎原本已经离开,老乔这一通喊叫让它收住虎掌,掉转虎躯走回来。老孙魂飞魄散,老乔还在喊叫,骂老虎是狗×的傻货,有种你放马过来,怕你老子不姓乔。但见老虎不急不慌前行十来步,距他五六米时猛然耸肩蹬胯扑将上来,一口将哇哇叫的老乔干掉,再转身,将七魂不见六魄的老孙也干掉了。镇上人说七十三岁的老乔死就死了,老孙死得冤,有婆娘有娃娃,婆娘没工作娃娃刚上初中。老虎杀了他们不算,还将两人吃得只剩半拉,十字街血流遍地,后勤队足足洗了一天。反正嘛,小萨说,上百个武警到处搜,硬是不见老虎的影子,没办法,只得贴出一纸告示悬赏能人。本来嘛,碧鸡镇自古出猎户,常在昆明坝子周边山上打豹子、豺狼、野鸡、麂子,当年还和飞虎队一起干过日本鬼子哩,如今揭榜打虎算不得稀奇。老亚说得好,几百上千年,碧鸡镇人就靠滇池西山过日子,下海捞鱼(云南人将大湖称为海或海子),上山打猎,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说的不就是碧鸡镇人?

枪是“56式”国产半自动步枪,仿制苏联二战经典SKS。老亚抄在手里摩挲。很久没碰枪了。1968-1973年他是碧鸡镇民兵连连长,1978年民兵连解散,上面特批他留下装备,负责全镇安保。十多年间,除了上山打豹子打豺打麂子再没开过枪。他问小萨,你小子想好了?扛枪上山?

想好了。两万呢。要是打着,我们就发了。

你硬是做梦讨媳妇啊。

我揭了告示啦。

哪样年代了,揭不揭哪个管你。

管,当然管,镇上个个瞧着呢。再说,孙叔是我表叔,我要给他报仇。

我担心——

没哪样好担心。

多年没摸枪了。

没摸枪你也是最好的猎手。

老亚暗自盘算两万块钱到手怎么花——起一栋小楼。开个小卖部。一定开个小卖部,生意绝对红火。再熬几年,真能给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讨媳妇啦。

告示,拿来我瞧。

小萨取出四折的白纸,打开,上书:

告 示

今有孟加拉虎逃至碧鸡镇一带,望广大居民加强戒备,注意人身安全,凡有持枪证之猎户、民兵,可配合公安武警猎捕,凡打死老虎者,奖励现金两万元。特告。

昆明市西山区人民政府

1992年4月15日

日期上盖有鲜红的大印。

你瞧,爹,不会有假。区政府的告示哩。

老亚坐在院子里想了又想,把儿子叫到跟前,说行,带上干粮,带上大黄,我们吃了饭就走。

小萨激动坏了。

巳时刚过,碧鸡镇人看见小萨扛枪走前面,老亚和八岁老狗大黄走后面,两人一狗大步流星朝白鱼凹而去,那里有废弃的采石场,老亚打算先练练手。眼下全镇就只剩三条枪,小萨揭了榜,老虎就是他们的了,老梁老许家想猎虎已不可能。这是规矩。碧鸡镇当年九大猎户,凡一户追猎,除非事先邀约,其余各户一律按兵不动,人家打着也不眼红,被豹子或狼灭了也自己担着。小萨老亚大黄不出半个时辰来到白鱼凹,小萨捡几只玻璃瓶子一溜放好,父子退开五六十米,老亚娴熟地给半自动步枪上膛,端枪屈膝射击。砰。汽水瓶子破碎了。小萨使劲拍手。老亚多年不摸枪,一旦枪托抵住肩窝,百步穿杨的绝活又回来了,就像血管里也藏着一头猛虎,一俟目标出现就狠狠扑将上去。可见,神枪手的手艺是管一辈子的,不会随便消失。小萨也射了三发子弹,只中一枪。老亚摇头叹气,说你真是干哪样哪样不成。小萨嬉皮笑脸,说那是,必须跟爹混嘛。大黄早就躲得远远地夹着尾巴嘤嘤叫唤,小萨招它过来,说不怕,怕哪样怕,打着老虎,让你第一个吃肉。妈×,你绝对是全中国第一只吃着虎肉的老狗哩。

2

当年我们目送老白父子上了山——老亚姓白,大名白亚林,小萨是我同班同学,当时十六岁,学名白滔。不晓得诨名为何叫小萨。我们私下揣度应该是小傻,叫着叫着不好意思,或者被老亚凶了,只好取个谐音,小萨。菩萨的萨,拉萨的萨。这也太便宜这个早早退学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家伙了。我们都瞧不上他。可他老子厉害,是当年闻名西山的神枪手兼民兵连长。那也是他老子不是他,再厉害跟他有哪样关系。碧鸡镇向来看不起啃老的小半截儿,唯独这一回,我们都有点佩服他啦,二话不说揭了榜,次日下午就和他爹肩并肩上了山。难道他们不晓得老孙老乔惨死?说真的,自从老虎来到碧鸡镇,我们白天还敢出门上学,毕竟有武警守护嘛,晚上就关门闭户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老虎听见闻见杀将进来。镇上能跑的都跑啦,跑不了的都盼着武警叔叔找到老虎乱枪毙了为民除害,不然,碧鸡镇的日子咋过啊?

那天我们几个胆大的追在他们父子屁股后面先去白鱼凹,又去了十字街、垭口、铁矿厂、纸箱厂,连个老虎屁也没闻着。后来老亚手搭凉棚让我们往碧鸡关上看,说大虫肯定上了山。碧鸡关是滇池岸边西山余脉,是我们碧鸡镇的靠山。不高,方圆两三公里,草木葱茏,山石遍地。我们问老亚为哪样在山上,他说如果镇上没有,西山没有,昆明城也没发现,必然在碧鸡关嘛,山上有林有涧,哪找这么好的地盘。我们立马止步,像是闻见虎臭一样呼啦啦往回跑,隐约听得小萨大声让我们等他好消息,打死老虎见者有份,虎肉虎骨虎皮不在话下。可惜我们早没影了,一阵风似的窜进街口孙老五家关门上锁。碧鸡关下,就剩白家父子和一条老狗。小萨的哇哇叫喊迎风飘扬,他像是冲着太阳、冲着蓝天、冲着水田稻谷赌咒发誓呢,这一趟非把狗×的老虎拿下不可。四月了,山下绿油油一片,穿过田埂就是碧鸡关。老亚冲儿子扬扬下巴,上山。

3

爹,你说这个老虎,是真是假?

把你孙叔肚子都掏了,你说是真是假?

为哪样武警打不着它,要让我们来打?

他们打不着,你才有机会。

万一还是被武警打着呢?

那你两万块就泡汤喽。

他们不给武警发奖金?

要给他们发,就不会让你揭榜。

对,爹你说得对。

你给老子听好,你爷爷是在西山顶上打死过豹子的,不是这支枪,是土铳,他亲手做的。你爹我,也是在西山顶上打死过狼的。所以啊,你给老子挺起腰板来。

要是老虎真出来了,要是它真的——

你就躲一边,我会瞄得准准的,一枪把它的虎头打烂。

…………

说话间父子已爬到半山,大黄蹿在前面,耷拉着舌头发出咝咝声。小萨原以为一条老狗脚力有限,不料还那么能跑。碧鸡关草木葱茏,刺柏、枫树、台桧、沙松漫山遍野,林间小道像姑娘的手指一样又细又白,林子高高低低或疏或密,不时将光线撕碎。林间偶有响动,老亚说是刺猬、野兔和田鼠,总之,山上还有些小东小西,大的没了,早没了,连麂子也没了。小萨越来越紧张,说不出地紧张,爬到一半就累得够呛,拉着爹就地找块大石头坐下,从帆布包里掏出军用水壶,咕嘟咕嘟猛灌几口,再递给老亚。老亚摆手不喝,说走这点路你就喝水,等下没水你才晓得哪样叫渴。小萨唤大黄过来,使劲揉它的脖颈,说我不信山上有老虎,武警都搜了几十遍啦。老亚说你不信还揭哪样告示,硬要猪鼻子插葱装象。你就该老老实实在床底下趴着。世上钱难挣屎难吃,两万块,你真以为天上掉馅饼啊。

爹,你莫误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不是担心打不着老虎,我是担心,碧鸡关上就没有老虎。

老亚抬头远眺,山下就是浩荡的滇池,此刻平静的湖面一片雪亮。西山不会去嘛,上面哪样也没有。它要找吃的,肯定要离人近一点,吃不着人,就吃牲口,鸡、鸭、猪、羊——

到现在为止,只死了孙叔和乔爷。

肯定也吃野兔野狗。

家家户户鸡窝猪圈都锁起来啦。嘿嘿,上把锁能防住老虎?

老亚冷笑,擦一擦脑门。他又黑又瘦,像铁打的。

你说呢?

照你这么讲,它肯定在碧鸡关?

十有八九。

哈哈,那两万块,我们拿定了。有爹在,这两万块不是白家的,还能是哪个家的。

你一天到晚琢磨歪门邪道。

歪门邪道也是道。那也要看本事。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为哪样不念书?

小萨眯着眼睛望向滇池,又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天上一丝云也没有,太蓝了,像滇池水泼上去了。

念不动嘛。

别人念得动你念不动?九月,你给老子滚回学校,初一,你给老子重读初一。

马上十七岁啦,还念初一?!

念书不分长幼。不丢人。

我不想去。

那你想搞哪样?你才十六岁哩,除了念书,你还能搞哪样?

我想去广东。

妈×,我就晓得——

去广东挣钱。小萨拔一根野草塞进嘴巴。要是这回挣着两万,你留着,我去广东。我想过了,两万足够你开个店了,你也一直想开个店。碧鸡镇一共才两家店,东西太少,你再干一个,舒舒坦坦收钱。

老子用不着你来安排。我再讲一遍,你现在任务是念书,不是挣钱。你咋个满脑袋的钱。

不光我一个,冯晓峰张坤华刘金,不都去广东挣钱了?都不上学啦。

他们是高中毕业没考上,你才初二哩。你要活活气死老子啊。

小萨不再吭声,拽着老亚的手继续上山。老亚甩开他,说他还不老,这点小山坡算哪样,两三个来回不带喘的。说完大步向前,腿脚刚健得像个小伙子。小萨撇撇嘴,招呼大黄跟上。

父子爬到山顶还不到四点。碧鸡关实在太小,并非严格意义的山,上下也就一个多钟头。这么小的山,哪藏得住一头虎呢?要真有老虎,不早扑上来了?话虽这么说,两人站在空阔的山顶才意识到,他们是来打虎的:肩扛一支半自动步枪,帆布包里整整四十五发子弹——白鱼凹一共打了五发,剩下的都背来了,留家里也没用啊。枪就压在小萨结结实实的肩膀上,要说他还有什么东西令人羡慕,也就一身腱子肉一副好身板啦,刚十六岁就长成一座小小的铁塔,皮肤黝黑相貌俊美,初一下学期就有姑娘给他写字条了。他初二退学,和一个叫小竹子的姑娘难脱干系——她从小就野,不到十岁妈死了爹跑了,靠爷爷奶奶一手带大。她,就是她,很可能让小萨尝了禁果,之后他成绩一落千丈索性辍了学。她自己,十六岁冒头就跑得无影无踪,有人说去香港找她小姨,有人说就在深圳捞大钱呢。总之,老亚认定儿子变坏是她手把手教的,是她把听话乖巧的儿子变成一个不念书不着家不听劝的小杂种,一个晃膀子打野鬼混的小半截儿。老亚伤透脑筋又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儿子像飘下山去的落叶一样离自己越来越远。

4

哪有老虎?你狗日的哪里躲着?有本事放马过来。父子立在山顶俯瞰时信心百倍。人嘛,一旦占据制高点总觉得无所不能。密林深深浅浅,真能藏虎?草丛高高低低,也藏不住一头虎;没草没树的地方都是石头,更藏不住虎啦。何况吊额金睛的大虎,你上下两趟总该找着了,它听见动静也早蹿上来了。以老亚经验,下山总比上山占优——你能轻易发现它,不至于突遭暗算。体型较大的家伙都擅长自上而下发起进攻。他们庆幸这一路上风平浪静,一丝虎臊臭气都没闻见。大黄是信得过的,它奔在前面,如果发现大虫必然示警,可它优哉游哉,除了沾一身苍耳再无别的收获。哪来的老虎?哪来的吃人不眨眼的老虎?但是老亚仍提醒小萨处处小心,千万莫低估老虎,它比狐狸还狡猾,比豺狼还残暴,不然咋做得山中之王?好在下山也很顺利,到了山下又折回山腰没任何发现;也就撞上一只野兔,刺溜不见了,大黄猛追一阵灰头土脸回来,耷拉着舌头呼呼喘气。天空渐渐灰暗,那块石头正是上山的时候坐过的,又像从来无人坐过。

累啊。小萨一屁股坐下,拧开军用水壶。

你就这点出息。

是累嘛,多久没上山了。爹你也两三年——

老子最多一个月。

是嘛,你看,你不也——

当爹的突然将食指压在唇上。两人竖着耳朵静听。大黄蹿到前面空地上呆立不动。左前方,约十来米远处传来响声,唰啦,唰啦。

老虎?

老亚狠狠瞪一眼儿子。

小萨额头渗出冷汗,举起半自动步枪。老亚伸出手,轻拍枪管。

半天没有动静。老亚让大黄再去探路。大黄低着脑袋哼哼着不情不愿去了,很快消失在灌木丛中。狗日的,小萨骂道。老亚又做一个闭嘴的手势。大约两三分钟后,林中蹿起一只野鸡,扑棱棱拍打翅膀掠过灌木向山下飞去。大黄汪汪吠叫。小萨问老亚,打?老亚说打你个头,你乱开枪,老虎听见哪个还过来?小萨放下枪,发现两只手心都湿了。大黄一路吠叫追着野鸡狂奔,发出刺刺啦啦的响声。小萨问他爹,老虎不也能听见大黄动静?你个憨包,老亚火了,它听见狗叫才会来嘛,才会从躲着的地方出来。枪一响就不一样了,它会晓得是来要它命的,会相当小心。老虎一旦小小心心的,人就危险了。这话让小萨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又传来刺刺啦啦的声音,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老亚一把从儿子手里夺过枪,拽开枪栓。

钻出草窠的是大黄。嘴巴里没有野鸡,连根鸡毛也没捞着。

父子俩长吁一口气。老亚拽回枪栓。

爹,你喝水。

他接过水壶。这回是真渴了。没必要什么都留给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子啊。

够吗?

够。

那就好。

小竹子呢?老亚盯着儿子。

小竹子?

莫跟老子装。

……哪个小竹子?

还装。碧鸡镇,有几个小竹子?

哦,她啊,深圳嘛。

你们还联系?

偶尔,偶尔写写信。小萨不敢看老亚,两眼盯着脚前面泥地里一小株野草。大黄脏兮兮的,不过真是条好狗,年初在鸡窝下面咬死一只黄鼠狼呢。它趴下来,下巴顶着碎石,离老亚的胶鞋不到半米。

妈的,你们还真有联系!

就写个信嘛,没哪样。

从小不学好。十来岁,才十三四岁,就烂了。

爹,你莫这样讲。

哟,你还护她?老亚深吸口气,觉得自己确实过分了。不该这么讲一个娃娃,一个碧鸡镇的女娃娃。你们年级,多少人跑了?

十来个。

跑哪里?

广东嘛。

为哪样哟,你们这些小半截儿。

挣钱呀。读书有哪样用?读出来照样找不着工作。爹你扳指头算算,碧鸡镇几个人能考上大学?

老亚望着柏树林,没吭声。

下半年走的还多,你瞧着,初二初三差不多有一半不想读了。

妈的,老亚大骂,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就不晓得天下惟有读书高的道理。我们老祖宗啊,自古就——

爹你也没读几年书嘛。

我们哪来条件读书?饭都吃不饱。你们不一样,生在福中不知福。十来岁正好读书,将来,你想读也读不成了。

为哪样?

你说为哪样,到处是麻烦。再想读书,做梦。

小竹子说,深圳的钱好挣,一个月三千哩。三千!

五千也莫稀奇。

镇上快走空啦。小萨看着他爹。

你给老子老老实实待着。

没前途,爹,吃你的喝你的穿你的,我又不是没手没脚。

还轮不到你挣钱。有我在还轮不到你挣钱。

我自己养活自己,不行?

不行。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老子当个叫花子都不让你饿着。出去,你就完蛋了。你才十六岁。

哎,爹——

你妈走的时候专门交代,你这辈子——

老古董。你硬是个老古董。

莫瞧不起你爹。老子在西山打着狼的时候,半个碧鸡镇的人举着火把赶过来,晚上比白天还亮。那条狼,十尺长三尺宽,大得像头牛。硬是干死一头水牛哩,要不是我,要不是我白亚林,西山三镇早早晚晚——

行啦,行啦,耳朵磨出老茧啦。

老亚长长叹气,仔细打量儿子。越来越帅也越来越不像他的儿子,这个莫名其妙被人叫做小萨的小子越来越像他妈。多漂亮的女人,一不留神就死了。把儿子撂给他没关系,不听招呼啊,一个小竹子就把魂勾跑了。小竹子十四五岁在豆腐坊跟不三不四的杂种鬼混,再不是干净水灵的好姑娘啦。但凡被他们沾过手的姑娘都有邪性,转身就把小萨这种半大小子毁了,成了人神共愤的小半截儿。造孽啊。老亚想起她亮闪闪的白牙,小水蛇样的细腰,想起她走路的时候两手插在牛仔裤兜里,鼓荡起来的胸脯像两只小兔子上下蹦跳,心里一阵刺痛。

爹,小竹子对我,好得很。

莫再提她,提了老子来气。

她成绩好呢,你莫看不起她。

成绩好为哪样辍学?瞎扯。

真的,每次考试,至少中上。

为哪样不读了?

要挣钱嘛。

读书读得好好的满脑袋的钱,这种姑娘,咋可能好?

你莫这样说。她家里——

哪家不都一样?爷爷奶奶带大的不止她一个。

她没妈,我也没妈。

你还有爹哩。

她连爹也没啦。

没爹没妈就有本事拖你下水?

好啦,好啦,不说小竹子。不说啦。

小萨生气了,皱着眉头往山下眺望。此处不见滇池,草木漫山遍野。天越来越暗,山顶倒是亮堂堂的。

爹你从来没打过老虎?

老亚摇头。昆明,西山,哪来的虎?自古没有虎。

爹你晓得武松打虎?

哪个晓不得。

你跟我讲讲嘛,我就不太晓得。

唉,老亚一声长叹。你就是不好好念书,硬是不好好念书。连武松打虎都晓不得。

小萨冲他傻笑,一口整齐的白牙倒也让他暖乎乎的。

武松打虎讲的是,武松回清河县找他哥,路过景阳冈,山下有个小酒馆,酒馆边上挑一面幡子——晓得幡子嘛?就是酒旗,上面写着“三碗不过冈”。武松进店,让小二拿酒来,喝了三碗小二就不再上酒了,他一把揪住小二,说还怕老子不给银子啊,一面从怀里摸出碎银拍在桌上。店家没办法,让他足足喝了十六七碗。武松摇摇晃晃上山,店家说山上有老虎啊,你歇一宿,明天约一伙人上山不迟,武松大笑,说就算有老虎也不怕。就算有老虎,我武松也一棒子打死它。

老亚停下来,凝神谛听。一阵大风拂过,草木发出海浪般的哗哗声。凉风扑在脸上格外舒坦。碧鸡关来过无数次了,熟得像在自己家。你咋能想象方圆两三公里地盘藏了一只虎?咋能想象本该关进笼子的老虎跑到这儿来吃人肉喝人血?

5

《水浒传》第二十三回极精彩,作为小说家,我与施耐庵同行,只能将这一段文字略抄于此,聊表敬意吧。

武松……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梢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来……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呵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武松只一躲,躲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提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轮起梢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慌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梢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那大虫却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肐搭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早没了气力,被武松尽气力纳定,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扒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武松把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得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打得那大虫动掸不得,使得口里兀自气喘。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虫气都没了。武松再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疏软了,动掸不得。武松再来青石坐了半歇,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我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转过乱树林边,一步步捱下冈子来。

6

爹,你相信武松赤手空拳打死老虎?

我信。狗急了还跳墙哩。人急了,还打不死一只虎?

我不信。

那是你小子从来就没急过。

我们还是上山吧,上山顶等着,要真有老虎,它会来。

你晓得它会来?

它要是在山上,肯定要来嘛。老虎不傻。闻着人味就来啦。

好,上去等它。

老亚走在前面,小萨大黄拖拖拉拉走后面。小萨和来的时候不一样了,他越来越紧张,似乎天色越暗,老虎出现概率越大。武松打虎一节说得很清楚:正值黄昏,景阳冈残阳如血,武松迎着一轮新月将老虎打得鲜血淋漓。好一个武松,真神人也。此刻凡有响动小萨都不由停下步子竖起耳朵,下意识举枪瞄准,也不管爹唠唠叨叨:不是老虎。连兔子刺猬都不是。你胆小如鼠啊。父子很快上到山顶,找块石头坐下来。他们心里都明白,真正的考验,也许才刚刚开始。

爹,你饿吗?

要吃你吃。

小萨从帆布包里掏出压缩饼干、馒头,中午吃剩下的卤猪耳朵和玫瑰大头菜。

你真不吃?

我不饿。

爹你硬是能扛。

吃吧,你都吃了吧。

你说,老虎晓得我们在吃饭?

不好说。

老虎鼻子灵光,怕是能闻见猪耳朵的香味哩。闻见,它会不会就跑来啦?

老亚没搭腔,抬眼瞭望山下。树林昏黑,滇池反倒金灿灿一片,像一池沸腾的钢水。他知道猛兽会在某个隐秘处潜伏很久,一天,三天,五天。也许,此刻那只伤了两条人命的大虫就趴在林子后面窥视他们哩。不单单鼻子灵光,老虎还天生好眼力,两三公里外的活物也难逃虎眼。小萨说得没错,武松靠一双拳头就把大虫活活打死,真神人也。

爹,它要是出来,第一枪往哪打?

脑门心。你瞄它脑门心。

要是一枪不死呢?

它也不敢扑上来啦。

我再往它肚子上来一枪?

随便,你随便给它再来一枪。

要是天黑了,它趁天黑,突然扑过来——

有大黄哩。再说,天黑了你反倒能瞧见它那双眼睛,绿莹莹的。你就照着那双眼睛开枪。

万一——

我们点一堆火。老虎见着火就不敢过来。

我们能瞧见它那双眼睛?

对喽,你瞧见了,打它还不容易?

事实上他不可能把机会让给小萨。他会从他手里夺过枪,然后猫腰稳稳射击,一枪就把吊额金睛的虎头打个稀巴烂。三岁孟加拉虎,估摸着该有半匹马那么大吧,不可能一枪不中。当年打猎,他从未失手。那条狼,一枪撂到,半边脑袋没了,火把照着一汪黑血,腥臭无比。

后来呢,武松打死老虎以后?小萨说。

哪个记得,哪个还记得。好像,他当了清河县的武都头——

哪样是都头?

都头嘛,相当于你爹我当年干过的民兵连长,又或者,派出所所长。

就因为他打死老虎,所以当了都头?

那是。

还奖了很多银子?

对喽。

哈哈,原来区政府是跟清河县学的啊,哪个打死老虎,重奖两万。

武松到手的,可不止两万。你看这个都头当的,威风八面。再然后——老亚说不下去了。隐约记得再然后就是武松杀嫂了。这一段没法跟半截儿子讲,也没必要讲。

你和我妈,就是在你打着狼以后好上的?

嗯。当年我快三十岁了,你妈在供销社站柜台。我雄赳赳气昂昂往十字街走过,背后一伙人扛着死狼举着火把又唱又跳。你妈就站在门口瞧我呢。那天看热闹的人真多,你妈是最漂亮的。三天后,我就找媒人提亲啦,一说就成。一年后你小子出了娘胎。

没打着狼之前,我妈认不得你?

认得,不记得。碧鸡镇上那么多人。再说,我总往滇池里面钻、西山上面跑。

那你要谢谢这条狼。

我是要谢谢这条狼。没它,没有你妈,也没有你。

嘿嘿。小萨傻笑,吧唧着嘴,两腮圆溜溜的,就像吃了这顿不会再有下顿。是啊,吃是个大问题。永远是个大问题。话虽那么说——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可到底是个爷们,总不能一辈子吃老子喝老子的。还有十几年退休,那点钱养活他一辈子?妈的,难不成,由着他去广东?就像镇上那帮早早跑掉的小子,一帮天不怕地不怕以为广东满地金子弯腰就能捡的傻子呀。碧鸡镇哪样不好?打鱼,捞虾,加工厂蛋糕厂纸箱厂,哪样不可以干?你们不干,不好好干,咋晓得死路一条?你们一走,碧鸡镇像放干了血,再也没有精气神了。小半截儿遍地撒野也比现在强啊。个个疯了,都盯着钱。半截儿娃娃眼睛里只剩下钱。

来,给我点吃的。他吩咐小萨。

哟,爹你饿啦。

你讲的,也有道理,我们只管吃着喝着,老虎闻见了,就会来。

哈哈,它只要敢来,一枪打烂它脑袋,就从嘴巴里面打,一枪过去,轰——

你小子不怕?

怕?嘿嘿,我字典里面还没有怕字。

老亚接过馒头,撅一块扔给大黄。大黄四脚趴地仰头接住,啪啪抽动尾巴,搅起细细的尘土。小萨扔给它两片猪耳朵,它稳稳接住,一口吞下。小萨又给它压缩饼干,它闻了闻,一口没吃。

两万呢,爹啊,两万,只要我们——

行啦行啦,莫想钱的事情。要一枪干不过它,小命都没了,还两万。

有你在,咋可能干不过它?

万一呢?

哪来的万一,爹,你莫吓我。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哎,万一,小萨灌一口水。万一干不过它,死就死了呗。

不怕。万一的万一,还有你爹我。

就是,哪样也不怕。怕了我就不姓白。

现在下山,还来得及。

嘿嘿,怕来不及了。

老亚淡淡一笑。也是,来不及了。真有老虎我们再也下不了山啦。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精气神上来了,胸口热浪翻涌。多年不打猎了,但他深信自己枪法,只要狗×的敢出来,他有十足把握一枪毙命。

爹,你说,大黄干得过老虎?

废话。狗咋个干老虎?但是,只要它来了大黄绝对发现得了。它耳朵鼻子不是一般地灵。

你不晓得,大黄——

小萨眯眼眺望滇池,现在湖面也黯淡了,像巨大的紫色伤口。

大黄不是孙叔的。他说。

不是?我记得一年前,他亲手送进家来——

小竹子的。小竹子送我的。她把她最好的伙伴都送我啦。她让孙叔帮忙送来的。不到一个月,她去了深圳。

老亚死死盯着大黄。

她爷爷家没养狗啊。

养了,就是大黄。

真是她的狗?

是她的。她养大的。

我要晓得是她的狗,老子就一脚踢出去了。

它只是条狗。你认得它是好狗。有它在,黄鼠狼野猫都不敢来啦。

过来,你过来。老亚冲大黄发话,口气强硬急促。他从儿子手里抓过步枪,枪口直直顶着匍匐而来的大黄的脑门,它粗大的尾巴上下拍动,喉咙里发出咝咝声,是古老又娇憨的唯有犬类面对主人才会发出的低吟。老亚闭一只眼,枪口顶住大黄眉心,轻扣扳机,嘴里发出砰一声响。大黄咝咝叫着向后跳开。老亚咧嘴笑了。

小竹子是好人。你莫误解她。

我才懒得误解她。一个屁娃娃。

她对我没得说,爹。她对我,好得很,我经常去她家吃饭,我们一起做作业,一起钓鱼,一起下象棋……还给我买袜子,给我蒸包子,给我——

行了。

爹,你要相信我。她从来——

行了。

都是他们乱说乱讲。屎胖他们乱说乱讲,说她在豆腐坊——

小萨咬咬牙,不说了。

你说,要是把大黄宰了,挂树上,老虎会不会来?老亚忽然扭头看他。

小萨吓一跳。你讲哪样,哪样宰了挂树上?

老亚斜睨儿子,忽然对这件事情厌倦了。哪来的老虎,根本就没有老虎。都瞎编的。为的是让空荡荡人跑光了的碧鸡镇找点事干,让两个老男人的死有个新鲜说法。这小子他也厌倦了。一个礼拜最多在家待三天,你晓不得他在哪里打野。你咋个对得起你妈哟。我讲真的,他皮笑肉不笑,眼里的凶光让小萨害怕。我不开玩笑。反正它老了,反正是小竹子的狗,不如杀了往树上一挂,血那么一淌,风那么一吹,老虎来了我们打虎,老虎不来我们吃狗肉。

爹,你莫再乱说啦。

老子多年没吃狗肉了。

你舍得啊——

舍不得娃娃套不着狼。难不成,把你小子宰了挂树上?

你疯啦。

老子没疯。你妈死了我也没疯。老亚恶狠狠瞪着儿子。我告诉你,小竹子在豆腐坊干的事情,你怕是做梦也——

小萨脸色铁青,但被爹一席疯话刺激后反而安静下来。他冷冷打量老亚,将大黄脑袋抱在胸口。瞎编胡扯,他说。我一个字不相信。一个字也不相信。

好,你先告诉我,你一天到晚在哪里打野?

毛驴的台球室。

你哄鬼,我不是没去找过。黑咕隆咚一个鬼也没有。你们跑哪去了,你告诉我,你们几个小半截儿,又跑哪里干坏事了。

不骗你啊爹。就在毛驴的台球室。要是不在,就是帮他倒短嘛。他那辆破中巴,从碧鸡镇开到西站又开回来。一车拉满,一天四趟,可以挣四五十元。

倒短?老亚咬咬牙,好,还有呢?

没了。

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小萨垂下脑袋。大黄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映出破碎的蓝天。再就是,帮老游,麻杆,把外面的人,带去豆腐坊,再从豆腐坊,把他们,送出去。

老亚恶狠狠盯着软塌塌的儿子。明明才吃过一顿饱饭,差不多把干粮都吃了,大头菜猪耳朵也片甲不留。

拉皮条的杂种!老子咋会生出你这么个杂种!他挥拳就打,给儿子脸上一巴掌。啪。耳光响亮,大黄吓得惊跳而起,绕着爷俩转几个圈,不知该向着老的还是少的,喉咙里发出呜呜哽咽。

……我只是帮毛驴挣点钱,我只是——

我×你妈!

又一巴掌狠狠扇过来。

7

我们碧鸡镇人都还记得老孙老乔之死——老孙离废弃的枯井不到二十米,后脑帮血肉模糊,脑浆流了一地,据说老虎一巴掌就把他拍死了,又一巴掌掀了天灵盖。老乔更惨,离老孙不过六七十米,你从铁工厂墙角拐过来就能瞧见他,脖颈一个血窟窿,胸口一个更大的窟窿,估计老虎把血放了又把心掏了。老虎罪该万死啊。老虎,逃出笼子的老虎,要是被碧鸡镇的好猎手撞见,定将它碎尸万段。傻瓜才交给公家呢。傻瓜才让它活着回到圆通山吃香喝辣享一辈子清福呢。它绝没料到碧鸡镇的人有多恨它,碧鸡镇的汉子又是多么擅长打猎啊。

8

我想走,我就想离开这个鸟地方。我就要离开这个鸟地方。小萨用一种平静的音调一板一眼地说,语速不快不慢。爹这两下真狠,他半边脑袋木了,也就不在乎了,哪样也不在乎了。你被老子扇了耳光总不能扇回去。他晓得就算十六岁了,能和老亚对着干了,可儿子终究还是儿子,凡事就要忍着。这时候天光越来越暗,树林黑乎乎的,滇池水面厚厚一层深灰。四下传来虫鸣,可能是蛐蛐也可能是土狗,很快响成一片。蚊子嗡嗡飞出草窠,小萨紧了紧衣袖不让这些恶心的杂碎吸他的血。可是山上的蚊子防不胜防,大不说,且穷凶极恶,早就迫不及待来喝人血啦。这个鸟地方,碧鸡镇,我不走不行。

找小竹子?那个烂货?老子活着一天,你莫想走出碧鸡镇。

你不要骂小竹子,你不晓得她有多好啊。

一个小烂屎,你说她好?

她真好。这个世上,除了我妈,数她对我最好。

老亚胸口钻心地疼。造哪样孽哟,亲儿子不认可含辛茹苦拉扯他长大的亲爹,反倒替一个小烂屎说话。天爷。他哪晓得他这个当爹的找了镇中学校长老董不下十回,送东西送钱求他让儿子回去。老董说名额留着呢关键是他自己要回来啊,你总不能,把他五花大绑。再说,现在辍学的娃娃都快排到滇池了,老师没心肠,学生更没心肠。他问老董这是咋个了,为哪样现在的娃娃都不想念书了。老董说不出所以然,只说,钱呗,都想着钱。大学上不去,中专技校不行,咋办?

你给老子听好,你哪也莫想去。我活着,我这条命在,你哪也不能去。

我就要去深圳。你莫拦我。

老亚已经没心思再扇他嘴巴了。算了。他看着一轮苍白的弯月从西山对面升起。还没有光,还发不出光,在天边俯瞰世间万物,俯瞰他们这两个渺小的父与子。

不去深圳,你养我一辈子?你养不了我一辈子。

我是养不了你一辈子。两条路,要么回学校读书,要么进纸厂挣钱。

不去。我不想待碧鸡镇了。要是打着老虎,两万你留着,我去深圳,咋样?

做你的大头梦。

面前一片沙松林被晚风吹得呼呼响。小萨端枪瞄准,但他晓得只是风而已。哪来的老虎?碧鸡关上有老虎就像个笑话。它要敢出来,干脆,几十拳活活打死算了,不必浪费一颗子弹。

豆腐房被派出所抄了,小竹子才走的。

活该!

哪个报的警?你?

放你妈狗屁。老亚冷笑。看着自己儿子渐渐模糊的脸。这张英俊帅气的脸浸泡在微弱的光线中,不再像他的亲儿了。一分一毫也不像了。想想真是奇怪,此人身上流淌着自己的血却和自己再也不像了。他就不晓得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他不晓得,不念书就没活路的道理?他不晓得,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倒是宁愿我报的警。他说,早该报了,早该把她们一个个抓了关起来。碧鸡镇就毁在小半截儿小烂屎手上啦。

小竹子让我好好上学,将来再去深圳。

哄鬼哟。

她在信上,就这么写的。

行,我就当真话听吧。

大黄忽然向前蹿去,在树林边呆呆站着。

来了?

小萨抄起半自动步枪。老亚摇头,告诉他莫紧张,最多是鹧鸪或斑鸠,被月亮刺了眼睛,着急忙慌蹿出草窠找食吃呢。月亮果然越来越亮了,离灌木密林也越来越近。

那好,我给你讲讲小竹子的事情。老亚抓过水壶狠灌几口。他渴了,但不累。还不晓得累。一个年近五十的家伙,似乎还没丁点儿衰老疲敝的迹象,女人去世四年非但没把他撂趴下,反倒让他越活越精神,越活越攒劲啦。这种信念属于老碧鸡镇巡山追猎的硬汉们,从不服软叫屈怕累怕苦。横竖不过是个死。可他不能死,死了儿子咋办?他是有本事打死老虎的。双拳打不死它那就一枪结果它。狗日的我看你还能不能活过今天。好,那我给你讲讲你的小竹子。他盯着儿子。她在豆腐坊多久了你比我清楚。十四岁就进去了,就跟着马丽张蓉那一伙抽烟喝酒,一头扎进去了。扎进去不算,还把小半截儿往里面带。你忘了耿家老二鼻梁咋断的?一个四川人拎酒瓶砸的,缝了十八针。

乱讲,都是乱讲。

乱讲?耿老二脸上留着疤呢,鼻子还是歪的。我乱讲?

跟小竹子没关系,是马丽——

都说她约了三个半截儿,就在豆腐坊后面小楼上——

乱讲,乱讲!

当年,她才十四呢。

她把心爱的大黄都送我们家啦。

哪个稀罕她的狗。

老亚让大黄过来,抬脚猛踢它小腹。大黄发出惨叫,剧烈哼哼着像是窒息了,喉咙里似有拳头大的骨头吐不出来,连滚带爬钻进十几米外树丛里消失不见,只剩下阵阵哀嚎追着大风掠过山坡。

爹!

莫叫我爹。沾了小烂屎身子的人,不配叫我爹。

我没有。妈的,我清清白白。小竹子像我帮毛驴一样帮马丽张蓉廖小梅几个打打下手,跑堂送酒打工挣钱,她爷爷没钱啦,她一天才挣十块钱。你咋个说她是干那种活计的,你咋个说她是烂货?

烂货,就是烂货。老亚厌倦地望着越来越暗,高高低低的柏树林。忽然想高声喝骂,狗×的老虎,你给老子滚出来,老子怕你就不姓白。狗×的。

不是。她不是。小萨激动地瞪着他爹,眼眶通红。她是碧鸡镇上最好最好的姑娘,你莫血口喷人。

可以啊小子,会讲成语了,血口喷人。哈哈。

小萨呼呼喘气,使劲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这荒唐的世界啊,这糟烂的小镇哪。他高声呼唤大黄,前方草丛在大风下面海浪般翻滚。大黄没出来,像被老亚那一脚踢残了踢怕了。他们听见它酷似人类的悲戚的哀鸣远远传来,它似乎已经逃到世界尽头,决意做一条野狗再不跟随两人回家。

你听见了?

老亚突然伸出食指压在嘴上,扭头向山腰望去。

小萨毫无反应。他什么也没听见。远处嗖嗖腾起两只斑鸠,转眼消失了。

狗杂种。老亚也不知道自己在骂狗还是骂别的什么东西。

又一阵大风掠过,大黄的哀泣戛然而止。万物深沉静谧。虫鸣声更响亮了,天黑得极快。月亮朗照,光芒洒在大地上,奇异的是大地一片金黄。碧鸡关哪来的老虎,要真有老虎,早出来吃人啦。

小竹子,你的小竹子不是省油的灯。她还动了刀子。

小萨端着枪,枪口直指月亮。

豆腐坊,原来的豆腐坊是多好的地盘,能出最嫩白的水豆腐的地盘,被几个拉皮条的外加几个烂货搞得乌烟瘴气,改名叫“哪样小巴黎”,夜夜挑着红灯笼喝酒打牌跳舞鬼混的小巴黎。这他妈什么世道。她捅了人了,你还不晓得吧,你就是个傻小子,好,如果段家老二鼻梁骨跟她没关系,那这回,唐家老大被扎一刀是她小竹子下的手。为哪样扎你该晓得吧,就在你们小巴黎,两伙人为她一个十六岁的小烂屎争风吃醋,一刀扎在大腿上——

小萨一声不吭,紧绷绷的脸像砖头砌出来的。

派出所出动了,她只有跑路,跑到你以为满地捡钞票的鸟地方。傻呀,哪来这种地方?哪来满地钞票?多漂亮的碧鸡镇,活生生被你们捣成一团烂泥。

小萨仍不吭声。

你告诉我,你真要去深圳找你的小竹子?

是,我要去深圳。我要找她。

哎,哎,硬是个没出息的 货。老子白白养你一场。

老亚胸口又一阵钻心地疼。白养活了。白白养活了,到头来竹篮打水。咋个跟他死了的亲妈交代?你有哪样办法?就像这山上藏了一头虎,你有哪样办法?

你又何必揭人家告示,何必瞎子点灯白费蜡?

我就想拿这两万。小萨看着他的爹冷笑。要是真有两万,我告诉你白亚林,我正式告诉你,我全部带走,一分不留。你欠她的,你欠小竹子的。

我欠她的?老亚笑了,我欠一个小烂屎的?

你是欠她的。你们都欠她的。豆腐坊咋个起来的,咋个红火的,不都是你们这些老家伙暗地里搞的?跟我们有哪样关系?

放狗屁!你哪只眼睛看见你爹我——

你们,反正是你们——

老亚抡起拳头打上来,小萨猫腰闪开了,冲他爹冷笑不止。

你最好打死老虎,再找人扛下去,扛回碧鸡镇。

你个傻小子,没你爹你不可能打死一头虎。老子要晓得你这些弯弯绕才不会带你上山打虎。你给老子听好,没你爹你哪样也不是,连个屁都不是。

那就让我们风风光光回去吧,比你扛着一条死狼回去还要风光。多牛的打虎英雄,过几天该叫你白都头了,牛轰轰盖世无双的白都头呀,过去是我妈薛兰芝杵在门口,这回又该是哪个女的杵在门口,这可是打死老虎的白大英雄啊——

闭上你臭嘴!

小萨喝一口水又吐在地上,似乎觉得被爹喝过的水让他恶心。他看着老亚。

爹——

老亚一声不吭。

到底哪个戳的唐家老大?

当爹的还是一声不吭。

小萨的眼泪夺眶而出。爹,你心里清楚。你比哪个都清楚。哪个跑派出所的你更清楚。全碧鸡镇人都晓得——

晓得个屁!

小巴黎不是老虎。不是。爹,它不吃人。我们只是找个地方喝酒吹牛唱歌顺便挣点零花钱,我们只是吃饱了饭没地方可去,碧鸡镇,“眯渣”大的地方呀。

给老子闭嘴!

他想跳起来扇他,但迟迟不能动弹,像被一根大钉子钉在凉气森森的昏黑的山顶。

没人再说一句话。听见动静的时候也是月亮最亮的时候,你搞不清楚为什么八九点的月亮竟如此亮。刚开始,他们以为树林里蹿出来的家伙是大黄。它迈着盛大的步子走来,空中似有闪电炸裂,道道金剑铺天盖地扎下来朝着滇池湖面喷射,毛茸茸的金黄像无数金蛇在黑绸缎上狂舞,像熔化的金子流淌在天地之间。夜风腥臭刺鼻。一双大如铁锤的杏眼绿莹莹的,似能将漫山的草木乱石瞬间烧焦,让它们变成毫无意义的破铜烂铁。父子都看清楚了,它嘴里叼着的肉身正是大黄。他们的狗。小竹子的狗。他们忘了动弹忘了吭声忘了那支枪,那支上了膛的枪。他们呆呆站着。这头硕大的猛兽似乎没看见他们,或者,对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类根本不放在眼里,继续迈着傲慢的步子从数米外的空地上走过,衔在嘴角的大黄耷拉晃动,像破碎的布偶。它走得极慢,却消失得极快,转眼就被黑沉沉的沙松林抹掉了。万物重归寂静。他以为是幻觉。它来了,又走了。它真的来了?小萨举枪想瞄准想扣动扳机。哪里是它?从哪来又去哪了?哪个在指使它?哪个在庇护它?小萨端着枪朝它消失的密林奔去,嘴里高声骂道,我—×—你—妈——!

老亚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凄厉呼唤着,小萨,小萨,你不要命啦,你不要进去,不要撵它,撵不得呀——很快,这个中年汉子的叫喊变成撕心裂肺的哀号,儿子哎,我的儿子,你回来,你回来——

他朝黑暗的深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