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5年第1期|朱镛:距离
李庆生醒来后,梦的潮水还没退完。他定了定神,听见厨房叮叮当当的声音,确定自己真是醒了,起床、洗脸、刷牙,和孙子一起吃早餐。自从搬迁到新区来,五年了,他学着城里人,有了吃早餐的习惯。
晨光熹微,孙子背着书包出了门。李庆生把收音机拿在手上,跟着走了出去。他本想送孙子去学校后,提早去老孟那儿。孙子下楼后,张开双臂,跑着,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李庆生站在桂花树下,不知怎么对自己有种预感,心里变得悲伤起来。“唉”地发出了一声叹息!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儿,被他的叹息声吓着。有的噤声,有的扑棱棱扇起小翅膀,飞入天空。他顺着鸟的方向,看向天边,天边的黑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渐渐泛起了红晕。他打开收音机,收音机正在报时:北京时间七点整。
收音机在李庆生孤寂的时光中,像宝贝,不离不弃。他今天决定,把收音机送给老孟。同时,他又为这个决定感到奇怪,吓了一跳。
老孟进城很多年了,在一个老小区看大门。
李庆生搬迁进城后,有一天在街上闲逛,遇上了老孟。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对方,愣了一下,谁也不叫谁,各自走开了。走几步,两人同时回头,喊出了对方的名字。两个人都很激动,站在一起,说了半天话。
这一说,见面就成了他们生活中重要的事项。特别是李庆生,只要身体没病没痛,无论寒来暑往,他都会走上三公里的路,在雷打不动的固定时间去老孟那儿,彼此心照不宣地避开一些过往,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老张家在村里最早盖起了大瓦房。”老孟说。
“全靠那一百多只羊。”李庆生接过话,又说,“他好占便宜,把村里的碓窝偷去埋在地下,埋了几年,刨出来就占为己有。”
“是呀,一条滴水沟都不让隔壁邻居,打得头破血流。”老孟说完,对话就变得毫无由头。李庆生一下就扯到了白宫、俄罗斯、叙利亚、巴西、澳大利亚、委内瑞拉、波兰、阿尔及利亚。
老孟不懂,继续说过去的事情:“村口那棵桂花树,几百年了,被村主任卖到了城里。”
“奥巴马入住白宫,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非洲裔总统。拜登喜欢吃冰激凌。普京又连任了。特朗普是个商人,动作滑稽,这次又当了总统。”李庆生把收音机里听来的事情,像嘴里吐出的烟雾一样,一串串往外冒。
“唉!”老孟接不上话,叹息了一声又说:“桂花树开花时,香得闷人。”
说起桂花树的香味,李庆生突然接过了话说:“是啊,可惜呀!我记得,那年是一九八八年冬天!”
“错了,是一九九一年的冬天。” 老孟纠正说。
李庆生说:“那年还下大雪。”
老孟说:“大雪年年下。”
由于争执不在一个时间点,两人就沉默。
李庆生再说话,老孟不接话,也不说其他,一直保持沉默。
每次都这样,争执卖桂花树的时间,成了他们结束聊天的既定程序。可每一次,李庆生总想挽回面子,说他代课时,教过的学生刘长华当过教育局局长,后来移民去了加拿大。说完,站起来,走了。
走在路上,李庆生又后悔。他那时代课,也只能教学生识简单的字,笔画都弄不清楚。比如“乃”字,他不懂笔画名称,就用粉笔在黑板上边写边说:“过去,下来,再过去,再下来提一下!再飘着下来!”就写出了“乃”字。这分明不是自己教得好,而是学生有出息,为啥要说呢?是想挽回一点面子,还是保留自己的尊严,他自个儿也说不清楚。要说值得骄傲的,是妻子生病期间他自学针灸和采草药。村里一个年轻人突然晕倒,没有了呼吸。他拿着银针,从涌泉穴一针扎下去,那人喉咙里“咯噔”一声响起,又活了回来。尽管他解释说那可能是假死。可他们把他传成了神医,说他能把死人救活。
然而,这些是他们生活中的伤疤。他们每天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陈年旧事,要么是收音机里听来的国内国际大事,要么答非所问各说各话。如同他来老孟这儿,在同一条路上走来走去无止境的重复一样。这样,他们多半的时光,都很自然地在烟味和茶水中,愉快地度过。
上星期,老孟捡了叠硬纸壳、空瓶子堆在门岗处。李庆生进门看见就说:“老孟啊,没想到老了这样可怜!捡垃圾卖了!”
老孟的脸当时就沉了,虽然没翻脸,一句话也没说。
李庆生坐着,场面很尴尬。他们都了解对方,这就是世道。不说话,他有种死乞白赖在这儿的感觉,只得站起来说:“我走了。”
老孟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他感叹化解不需要说出口,隔阂也不需要说出口。曾经的恩怨,被时间的浸泡以及遇见喊出对方名字的那一刻,稀释了。可新的误解又蒙上了一层纱,自己本无心,却极大地伤害了老孟。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一直不好再去找老孟。
李庆生站在桂花树下,想着起床前半梦半醒间的梦。老孟拉着一匹高头大马,让他骑了上去。他跨上马背,马儿驮着他飞奔起来,飞向天空。妻子王白云喊了一声“李庆生!”他“哎”地答应,醒来了。睁开眼,天还没亮,路灯暗黄的灯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卧室,把一面墙切成了两半,他又觉得,醒来也是在梦中,颇不真实。如果不是厨房叮叮当当的响声,他不认为自己是真的醒了。他有些心神不宁,喃喃地说:“她喊,我怎么要答应呢?”他总感觉今日不同往日,王白云是真的来喊他了。
桂花树在清晨的空气中,散发出浓浓的香味。李庆生想起村里的那棵桂花树,老村主任卖桂花树的时候,是一九八八年冬天。眼前的桂花树,他会认为和村里的桂花树是同一棵。他经常伸手去摸它,那块树皮被他摸得溜光水滑。他折下一小截枝叶,伸在鼻子下,朝着大街上走去,准备去找老孟。
李庆生走上东后街,像是某种超常规的东西入驻了灵魂,变得兴奋起来。街头巷尾的建筑,跳着舞,从他身后移动。他刚走到陡街,突然变得异常沉郁起来,眼前一团迷雾。转过青年路,他一下想到王白云,又兴致勃勃起来。
“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体内的火苗,还高出了自己?”他的脸像天边的云,燃烧红了。他伸手摸了一下脑门,有些热。
这样的情绪,李庆生反复出现了很多次。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清官亭公园,早已超过了老孟看门的地方。
公园里,一群老头老太正在做体操,队列弯去扭来。他想起昔日自己当代课教师,教学生体操比赛,还拿过全乡第一。体操又再次诱惑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
李庆生走过去,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动了起来。体操对他发难,他怎么努力也跟不上节奏,左手左脚,比画得极不协调,又停不下来。不一会,他感到了虚脱,大口喘着气,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李庆生坐着,听见了一个声音在耳边说:“你是谁?”
“我是老孟。”
又问:“你咋会是老孟?”
“不。我是七爷。”
“你不是李庆生?”声音像王白云。
“他们是我,我是他们。”
仿佛梦中预兆的那样,又是王白云的声音。李庆生猛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靠在椅子上。这分明刚刚坐下,醒着呢!做操的音乐响着,眼前的老头老太,还在比手画脚。
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吗?这个疑问让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一个妇女挑着一担蔬菜,扁担咯吱咯吱地有节奏响着,朝着他走了过来,问道:“买白菜吗,辣椒也有。”
李庆生恍惚起来,有些惊讶。“她咋把蔬菜挑进城来卖?”他眯着眼看着她,看着看着,笑了,大声地说:“全都要。”
卖菜的妇女,像受到奚落一样,白了他一眼,挑着菜,走了。
行人一个个穿梭往来,李庆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挑菜妇女的背影,喃喃自语:“王白云怎么不理我啊!”他的心情彻底沉郁了下来,准备站起来追过去,起身却很吃力,身子撑起一半,一屁股又坐回了椅子上。
一朵云团,挨在太阳旁边。李庆生靠着椅子歇着,望着那朵云,竟然睡着了。
当李庆生醒来时,做操的老头老太太蒸发了一样。太阳眼睁睁看着他。这时,他才注意到,草地上小木屋旁边,一匹雕塑的马保持着低头啃草的样子,悠然自得。他想起多年前,母亲过世的时候,自己神思恍惚,像在梦里又像醒着。七爷说他丢了魂,帮他喊魂时,他就见到草地、房子、马匹,还见到了母亲。慢慢地,他不再神思恍惚了。想到这里,他感觉有股凉凉的东西从脸上淌了下来,伸手抹了一下,怎么流泪了呢。
公园里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李庆生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惊恐和失落,像在山村从没出过远门的孩子,掉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他急得一下站起来,力气回来了。一个年轻女人从身旁走过,他抓住她的衣袖问:“我老家在哪里?”
年轻女人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声“神经病”,立即甩开他的手,跑开了。
这时,围过来几个人。一个中年妇女同情地看着他,说:“大爷,多大年纪了?”
“七十好几。”
“你啥属相?”
“我属雁鹅!”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中年妇女又问:“大爷,您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看了看她,说:“七爷呢?他不见了。王白云,也不见了。雁鹅,飞走了吗?”
这又惹得一旁的人哈哈大笑,说:“您都这么老了,你的七爷,在天上呢!白云在天上呢!雁鹅?也飞上天去了!”
李庆生抬头看天。天上的白云,像一个人骑着一匹马,不可思议地在飞奔。他眼睛还盯着天空,脸上出现了微微的笑容。突然,人和马匹逐渐分离,消失了,再无回返的迹象。他的微笑还挂在脸上,悲伤却装满了眼眶,像两壶煮沸的水,漫了出来。
“大爷!”中年妇女喊他,递给他一张纸巾。
李庆生身子抖了一下,接过纸巾。他笑着说了声谢谢,拿纸巾擦去脸上的眼泪,觉得回来的力气又调皮地从身体里跑出去了。他坐回椅子上,几只蝴蝶飞过来,在他眼前停留了一下,飞走了。一阵微风,送来一些金黄的落叶,像又一群蝴蝶飞来,停在了他的头上、肩上、大腿上,一动不动。他也一动不动。
太阳运动到中天。很难想象,夏日的余温,如此蛮不讲理,还赖着不走。公园里的人,把衣服脱了抱在手上。
李庆生的影子,热得往脚下躲藏。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喃喃自语:“秋天没个秋的样子!”他走向小吃摊,买了一碗凉粉,坐在树荫下吃起来。凉粉很有筋骨,第一筷送进嘴里,它像是不服气,又从他嘴里跑出来,跳在地上。他把掉在地上的凉粉捡了起来,吹下灰,再次塞进嘴里,嚼了咽下去。不一会,他连汤带水把一碗凉粉吃光了。
平日里,李庆生的午饭就十分简单。孙子中午在学校就餐,儿子儿媳在工地上刮灰,要很晚才归家。他的午饭,要么是洋芋,要么是面条,或者几片绿豆糕。一直以来,他觉得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填饱肚子就满足了。小时候,肉很少见到,家里一罐猪油要省着吃,一年到头肚子经常是饿着的。母亲过世时,他也只知道饿,不知道悲伤。
这些记忆藏得太深、太苦了。过去的时光和生活,想起一样,就会一样接一样不加节制,疯狂地奔涌而来。自妻子离开后,他就说心是空的,屋子是空的,政府整村搬迁来到新区后,自己像天上的云,来无来处,去无去处。
命运使然,他又遇见了老孟。他原本一辈子不想看见老孟,不想和他说一句话。在离开老家的地方,遇见老孟后,他又忍不住喊了他,还很激动。重要的是,他去找老孟,一天的时间太好打发了,有些像童年的时光。
老孟比他小三岁。小时候,老孟个子比他高。他们在一起玩皮球,皮球卡在树上,他怎么也够不到,那时的小孟轻而易举就够下来。
曾几何时,他们每天在一起总觉得玩不够。他想起他们在田野里追逐、玩游戏、翻筋斗。玩捉耗子,在它身上浇煤油,点燃火,让它带着火焰疯跑。有一次,一只燃烧的耗子跑着钻进草垛,草垛燃了起来,火蛇信子吐向天空。他们不但不觉得害怕,还兴奋地在地上打滚。有时,也出现争吵。主要是他们去村后的那片树林里玩,布谷鸟、喜鹊、金丝雀、谷雀、斑鸠、黄鹂各种鸟儿很多。他喜欢学鸟叫,哄鸟玩。他能以假乱真,只要一学鸟叫,就会有一片鸟的和鸣声响起。老孟却与他相反,经常拿一把弹弓,去打那些鸟儿。他一打一个准,只要石子“嗖”一声飞出去,一只鸟就躺在了地上。就这样,他们争吵着相互打架,殴得鼻口流血。离开树林,在河流里玩水,两人又忘记了仇恨,嘻嘻哈哈起来。
李庆生回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感到全身的血液在一起往上冲。他抹了一把脸,脸热得发烫。
一阵秋风刮了起来,树叶载不动他的回忆,像一盘散沙,哗啦啦落了下来。李庆生突然想起,今天是要去老孟那儿啊,怎么还在公园里?他像被一股力量推着,加快步伐走出了公园。
李庆生走在大街上,不看来来往往的人,不瞟一眼商店,全神贯注地朝着老孟那儿走。正在这时,路上的车辆一声尖利的喇叭声响起,把他吓得停住了脚。停下来,他又忘记自己要干什么。站在大街上,他回想了今天的经历:清晨时分,自己没睁开眼前,半梦半醒间,做了一个梦。睁开眼后,墙被窗帘缝隙挤进来的光劈成两半,更像在梦中。他起床,吃早餐,和孙子一起下了楼,后来,又去了清官亭公园。他躺在公园的椅子上,怎么就到了中午。
这时,车喇叭的浪涛一阵紧似一阵,袭扰着李庆生。他看见了路上两辆小轿车,车头和车头粘在了一起,前后堵起了一长串。他迈开步子,拐进了一条巷子,巷子里的路,弯弯拐拐起来。他慢吞吞走着,不知为啥走进了巷子。
“找老孟了吗?”又有声音在耳边。
“没有。”
他终于想起来了。“哦,这就是要去老孟那儿。不是吗?只要不在一起说说话,就像缺少了点什么。”他感到身体燥热、兴致勃勃,又兴奋起来:“老孟也和我一样,有个说得来的人,时间好打发。”说着自个儿笑了,又加快了脚步。
李庆生穿过巷道,走上一条林荫道。真是年纪不饶人,年轻时饱经风吹雨打也精力十足。现在,他艰难地保留尘世间的心灵,愈发感到孤独无助,没走几步,就累了,一屁股坐在路旁的沿坎上。
“嚓”一片树叶飞落在他的身旁,像时间发出的声响。李庆生抬起头,望着无际的天空,一大团云朵在头顶。一会儿,云朵变成了一匹马的样子。他眨了一下眼,云朵又变成一个人骑在马背上。他又恍惚起来,感觉世界在刹那间变了模样。骑在马背上的那个人,是王白云啊。之前咋把她一直禁锢在自己的肉身里呢!她刚才终于从他的身体里出去了,像雁鹅一样,飞进天空,银光闪闪,一颦一笑都在还原。她总是在紧要关头出现,这令他很高兴。有一瞬间,他把自己的身体视为草木泥土,与天空的雁鹅平行。
往事环绕着他,一切都像在原来的时间,原来的地方。那个声音又再次出现,问他:“你是谁?”李庆生觉得有些怪异,魂不守舍。是现实,还是梦境?还是自己从现实世界走进幻想世界里了?
李庆生站了起来,脸红扑扑的。太阳也像他一样,红着脸,靠在云朵旁。他又迈开步伐,心里窜出的预感,更加强烈。他不知自己是往日生活的一部分,还是自己一生都成为编织梦的一块材料?不知自己在有意识地做梦,还是自己在成为别人的梦?他“唉”地叹息了一声,摇摇头,向前走去。
再走过一条街,就是老孟看门的小区了。
终于走到老孟的门岗处,李庆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告诫自己,今天要把存活在记忆里的话,一点点拾起来,让它们毫发无损地过一遍。即便那些藏在暗处的话,也要全都抖出来。时间一过,就再无法说了,那是活着的人的故事了。
李庆生悄悄走进门岗,发现看门的人不是老孟。这很出乎他的意料。他揉揉眼睛再看,的确不是老孟。他有些惊讶地问:“老孟呢?”
“谁是老孟?”那人说。
“就在这里看大门的人!”李庆生说。
“我就是看大门的人。”那人不耐烦地说。
李庆生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退了出来,走回大街上。他朝周围看了看,地点没错啊!看门的人怎么不是老孟呢?
他蹲了下来,点燃一支烟。在烟雾中,自己又沉浸在无休无止、根根梢梢的回忆当中,无法自拔。似断未断的今与昔,在眼前结合起来。
老孟年轻时,是个有经商头脑的人。多年前,他在村背后的半山腰建过一个砂场。李庆生原本在代课,他给了李庆生双倍的收入,喊他来砂场做工,还让他搬到砂场住。沙场上的房子,是一间坚固的小平房,比李庆生住的房屋好上千百倍。李庆生很高兴,也很感激老孟。老孟喊他住在砂场上,也不全是为他好,而是他每天上山下山要花费两个小时。这笔时间账,老孟算得清清楚楚。
那天中午,七爷赶着马车来砂场时,见没人,自己就去放沙。他操作失误,一阵哗的声响,沉默的沙仿佛约好似的,一齐发力,轰然倾泻。马车为他挡住了一堵沙,他吓得想跑,沙子像无数的手,瞬间就死死抓住他的脚。他双手不知所措抓着沙,嘴里大喊救命。李庆生在屋子里听见不断的救命声,跑出来,看见马车被沙捂了一半,七爷的小半截身子也捂在沙里。李庆生生怕用工具伤到七爷,硬生生用手把沙刨开,把七爷拖了出来。
七爷缓过神来,要下跪感谢李庆生的救命之恩。李庆生忙拉住他,说只要是人见了都会出手相救的。何况当初自己神思恍惚的时候,是七爷帮他把魂喊回来的,报答都来不及,这一辈子都要感激七爷呢。
七爷有个女儿叫王白云。王白云长得像书里写的人一样:樱桃嘴、大眼睛,又黑又亮的长发,从两肩分到前面,漫在山丘一样凸起的胸前,像两条黑色的河流。最迷人的是她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像两汪山泉,让人看了就想往里跳。而老孟,是最想往里跳的人。
在那个年代,子女的终身大事,得由父母做主。
七爷发生了那件事后,把王白云许配给了李庆生。这让老孟觉得大跌眼镜。李庆生有啥资格?老孟不屑一顾,下了重金,买了很多东西,请了媒人,去了七爷家。
七爷家并不富有。媒人把钱和东西送到七爷家,说了几箩筐老孟的好话。七爷听着,一直沉默。媒人见七爷一句话不说,心里既得意又有些鄙视七爷见钱眼开。七爷不说话,媒人认为就是默许了这门婚事,想把这个消息尽快带给老孟。媒人站起来说,走了。七爷还是没说一句话。媒人没想到自己刚走出门,七爷把钱和东西又递还到她手里。
媒人眼睛都惊得凸出来说:“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呀,七爷你是不是疯了?”
七爷慢吞吞冷冷地说:“人要脸树要皮,自己说出的话,就是板上钉钉,怎可失信?人又不是牲口,钱多就可以买卖?人没有点契约精神还叫人?”
媒人张着嘴,还想说话。
七爷又说:“李庆生是靠得住的人,把女儿交给他,我放心。”
媒人满脸通红。她知道,七爷是个硬骨头,从来说话算数,只得接过东西,无趣离开。
村里的年轻人,没有谁不羡慕。说李庆生的爱情,不是英雄救美,是救了一个岳父,得到一个漂亮姑娘。只有老孟失落又愤恨,把李庆生当成了仇人,把他从砂场撵走了。
七爷让女儿和李庆生结了婚,直接住在七爷家。
李庆生娶到王白云,有种像做梦一样的感觉。这是几辈人修来的福气,他经常在做事时,有三分力要使出四分来。王白云见他这样,也是家里家外的活拼了命地干。她就像马匹一样,爬一坡上一坎,背,拖,扛,力气从不输一个强壮的男人。他心疼她说:“你省着点力气干啊,活是干不完的,重活都交给我,我有的是力气啊。”
王白云说:“既然嫁给了你,人和力气都是你的。再说,你的救父之恩,我一生也报不完。”
这让李庆生无比感动,说:“谁见了不救啊!以前,你连一个雁鹅蛋都要救呢!”
王白云脸上起了两团红晕。
那是小时候,李庆生捡到一个雁鹅蛋。他正欢天喜地拿回家,想着让母亲做着好吃,馋得口水像开了的闸阀,堵也堵不住。在路上,遇见了王白云,问他哪里捡来的?他开心地说在一块草地上。她说不能吃,让他哪里捡的放回哪里去,如果吃了雁鹅蛋,就相当于吃了一只小雁鹅。这样,它的妈妈一定会很伤心。李庆生急了,好不容易捡到一个雁鹅蛋,放回去多可惜!坚决不干。他不放回去,王白云比他还急,说放回去她以后嫁给他当媳妇儿。那时,他们都不懂事,听说她要做自己的媳妇,他跟着她,把雁鹅蛋恋恋不舍地放回了原处。他们离开时,两只雁鹅“咯哆,咯哆”叫着,成双成对在空中画弧和回旋。王白云还告诉他,她的妈妈说公雁鹅和母雁鹅在一起,不管哪一只死了,另外一只都不会活下去。他听后,就梦想着长大,把她娶过来,像两只雁鹅一样,一起飞在高空,飞向远方。
现在,他真娶了她。他说:“我咋配得上你啊!”
“你经常把重活一个人扛,嫁给你是我的福气呀。”她温柔地说。
李庆生非常感动:“没想到,我们两个现在活成雁鹅了,谁也离不开谁。”
她笑着说:“那你是公雁鹅。”
两人都咯咯咯笑起来。李庆生说那公雁鹅要展翅了,就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他们劳作辛苦,生活却过得平静开心。结婚不到一年,两人爱情的结晶降临这个世界时,王白云出现了大出血。
那一天,老天偏偏下着大雨。村子里只有老孟一人有车。李庆生去请他送妻子去医院,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老孟硬生生直接拒绝说:“关天也不关我的事。”
李庆生只得请人帮忙,用担架把妻子抬到乡卫生院。一路的雨淋,使得王白云的身体从此落下了病根。她经常头晕,半边身子冰凉。他带着她四处求医寻药,家里的钱全掏空了,病情还是没得到好转。
李庆生自学针灸,上山采草药。王白云的病,在他精心料理中,慢慢好转了起来。因他救活村里的一个年轻人,被他们传成了神医后,找他看病的人很多,他们家的生活从低谷爬了上来。他常在外采药、看病,怕王白云寂寞,买了一个收音机陪伴她。
老孟的砂场越开越大。村背后的山体,差不多被他掏空了。
那个夏天,一场暴雨后,出现了山体滑坡。有三家人的房屋,被泥石流掩埋。所幸的是另外两户人家都去了地里。李庆生和王白云带着孩子去了街上。七爷一个人在家里,没躲过这一劫。
就在那一年,王白云的病,又严重了起来。
那天,一对雁鹅飞过,在他家门前突然掉落一只。另一只雁鹅紧跟着俯冲下来,把头伸在受伤雁鹅的脖子处,抬起、滑下去,又抬起、又滑下去。如此反复几次后,那只雁鹅,打开翅膀,把头垫在了受伤的雁鹅脖子下,挽了一转,准备起飞。可是,它的翅膀张开很久很久,一动不动。也就在那天,李庆生的妻子,像雁鹅一样,也一动不动了。
李庆生像一只孤独的雁鹅。他找了雷管和炸药,去了老孟的砂场,准备与老孟和砂场同归于尽。他把雷管引燃,砂场被炸了,自己被炸了,老孟没炸着。老孟把他送进了医院,又把他抢救了回来。活回来的李庆生,没有感激老孟。他非常清楚,是老孟过度地开发砂场,把山体掏空了导致的滑坡。后来,他一直往上告老孟。
证据确凿,老孟最终被他送进了监狱。出狱后的老孟,悄无声息过着自己的生活,也没怨恨李庆生。见到李庆生,还主动和他说话。李庆生从不搭他的话,见他就主动走开。后来,老孟也不和他说话。只是李庆生的孩子没钱上学,老孟偷偷去找校长把钱交了,让校长说是学校帮他减免的。春种秋收的农忙季节,老孟也主动去帮忙。一次,李庆生病了,他帮着送去了医院。再后来,老孟进了城,他们就没见过面了。
在政府组织整体搬迁后,李庆生也来到了城市。在城里,儿子儿媳外出做工,孙子上学,他没事可做,除了收音机的陪伴,他就整天盼着天黑下来,夜里睡不着,又盼着天亮,日复一日。自从遇上老孟后,他的心,找到了一个落脚点。
太阳也载不动李庆生的回忆了,蹲在房顶上歇脚。李庆生突然想起来,老孟救过自己。
李庆生走过来走过去,确认是老孟看门的小区。他再次走进门岗,小心翼翼问道:“上星期看大门的那个人去哪了?”
“哦,你说之前那个人啊!坐凳子上摔了一跤,走路都成问题了。”看门人指了指拐角处一座低矮的炭房,又说:“开着门那间,几天没出门了。”
老孟靠在床上,手里端着一杯水。李庆生站在门口,老孟看见了他,激动得把杯子里的水也晃了出来。他有些惊喜地说:“啊,你来了!”
李庆生站在门口,没说话。
“进来啊!你这几天有事?”老孟伸出颤抖的手又说:“壶里有开水,你自己泡茶。”
李庆生走进了屋。黄昏里一束金色的光线从建筑的缝隙中打在墙上,像李庆生清晨睁开眼时的场景:暗黄的灯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卧室,把一面墙切成了两半。他的身体抖了一下,整个人又恍惚起来。他声音颤抖、激动地喊了一声:“七爷。”
老孟望着李庆生,手里的杯子掉在了地上。七爷死于非命,是他一生的阴影。他想对李庆生发火,望着李庆生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子,眼神涣散,又克制住了。
李庆生站着,目光和老孟一样,掠过屋子。门外的晾衣绳上,两只鸟儿叽喳几声,飞走了。李庆生望着飞走的鸟儿,梦话一样喃喃自语:“昨晚风声大作,风里落下了一只雁鹅。白云啊,你就是一只雁鹅,飞走了,再没回来过!”
老孟“哐哐哐”一阵咳嗽。咳嗽停住后,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憋了一口气,突然一声大吼起来:“出去,再不要来了。”
李庆生被这声音一下怔住,身子抖了一下。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谁也没说话。狭小的空间,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李庆生望了一眼老孟,又望了一眼老孟,轻声问道:“你咋好好的会摔着呢?”
老孟没说话,望着李庆生。确认李庆生的眼神不再涣散,而是透出一种关切,他脸上的怒气慢慢消了,才笑着说:“你会算啊,要是提前两天来,我连话都说不清楚。中风啊!现在好多了!”
李庆生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收音机,说:“这个收音机给你用了。”
老孟看着他的样子,觉得他比自己看上去还弱不禁风,伸手推开说:“你留着,你更需要它。”
“我比你年龄大,用不着了,拿着。”李庆生把收音机递给他。
老孟坚决不要,又推回去,故作轻松嘿嘿笑着说:“你活得好好的,乱说。”眼睛却有些潮湿起来。
李庆生拿着收音机的手,缩了回来。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山了。李庆生站起来,说:“我走了,给你找点草药来,三天就下床走路。”……出了门。
老孟喊了一声:“明天早点来啊!”
外面没有回应。
老孟觉得,这有些像他们童年时期,吵过嘴,背转身,又是好伙伴。李庆生走了,老孟才看见,他的收音机放在桌子上。他大声喊:“李庆生,回来。李庆生,回来。”
外面什么回应也没有。
李庆生居住的新区,周边是庄稼地。一条新修的柏油路,笔直地延伸到小区门口。
天空一轮明月升了起来。皎洁的月光,把李庆生的影子投在前面,引领着他。
李庆生走着走着,看见了地下的影子。他踢了影子一脚,站住说:“你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你跟着我干什么?”
这是一个月亮的世界,影子像是稳住轻飘飘的形体,一动不动。李庆生回头,看见天空的月亮,里面仿佛有一座房屋,高塔一样。他有些惊讶,回头问影子:“啊,我的房子怎么在月亮里?谁用水银建造的?太漂亮了。”
周围一片寂静。他又对着影子说:“我要回家了。”于是,他走了起来。影子在他前面,乖乖地拉着他一步一步走。他的脚步不蹒跚,却没有脚踏实地。突然,影子不见了。
李庆生扑在地上的一瞬,还有意识。他的手臂张开,像雁鹅的两只翅膀,在虚空中,奋力地、快速地挥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