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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茶的际会
来源:解放日报 | 松三  2025年04月07日09:18

上一个初夏,第一次见马宽。到了今年的初春,又一次见马宽。

两次相见,都是因为茶。马宽说,现在与我相识的人,基本都因茶的际会。

马宽是个年轻的茶人,家住径山村。径山有径山茶,这几乎是为人所熟知的。日本茶道自宋代从径山寺流入后千年灿然,源头径山茶宴随着径山寺式微几乎消弭,幸好茶本身如一缕绞不断的水流。在今日径山,茶,将沉寂于历史的径山茶文化重新点亮,也成为了径山人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上到寺中,还有好长一段山路,竹林、茶田,车在崎岖的山道上行,偶尔遇见扛着锄头的当地人做活。他们多走纵向的那条古道,上山下山,省去不少路程。

马宽的祖母在世时,也走这条古道上山采茶。那时候,每逢采茶季,祖母天不亮就出发。径山茶多长在高山上,山高路陡,走走要一个小时,腿脚要好,气力要大——要背茶叶下山来。

马宽这样说,我便想起老家深山之中的野茶。散落的茶株,默不作声藏身于密林之间。这样的茶,看起来大多为自己而生,而不是为我们采撷而生。在很小的年岁里,我一度分不清茶树来自人工还是自然。但每年春日,祖父辈在昏黄的灯下揉捻出的茶香飘荡在破旧的老屋中,心中隐约明白,这应当是一份馈赠。

马宽家的炒茶师傅走来,他姓杨,个子高瘦。杨师傅和我父亲一般大,他和我父亲最像的地方,是手上捧了个茶杯。杯中泡着径山茶,看起来平凡的绿茶,却如一蔬一饭般不可或缺。杨师傅举了举手上的杯子,说,自己家的茶,自己炒的茶。

杨师傅是径山茶工艺里目前年纪较大的一批师傅之一,这批师傅,也是目前径山茶制作的主力队伍。接下来,要看年轻人的了,但炒茶辛苦,径山茶的季度又短,年轻人有自己的顾虑和难处,和马宽一样回来做茶的少。

时间倒推四十七年,杨师傅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子。那时候,他还住在径山寺旁的村子里。靠山吃山,高山种着番薯、玉米,稻米也是珍贵的,要吃上白米饭,需要到常乐镇镇上买好运到山下,再挑上来,其中一段,便是马宽的祖母走过的那条古道。

茶是一点生活的逸事,茶也是一种传说。记忆里不远处那座黄墙乌瓦的小庙,据说历史上曾辉煌无限。因为它,径山这里的茶曾东渡到日本,成为日本的茶道始祖。据说原来寺中有一口三万六千斤的大铜钟,还有琉璃灯、菩萨像……都是传说,小时候,杨师傅和玩伴跑到山寺中,试图寻找一些遗迹,无果。

逢年过节,小小的寺庙中还是热闹的,方圆几里的山民赶过来,在这寺中祭拜、祈福,茶水也象征性摆在供桌上。寺庙日渐倾圮、缩小,寺中僧人只三两,过了不少时日,附近两户居无定所的人家搬了进去,从佛祖这里寻求一点现实的护佑。

后来呢?后来,政府开始大力推广茶产业,茶作为一种经济作物,径山茶又迎来一次历史性的机遇。这一年,杨师傅十八岁,村子里选中两个人学做径山茶工艺,他是其中之一。

杨师傅说,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水土一方茶。一方人和一方茶呢?杨师傅笑,当然一方人才能炒好一方茶!

学炒茶,很难讲。和现在是很不同的,现在有机器,可以控制温度。十八岁时学艺的第一步,就是学会控制温度。用的炭火,炭火比柴火稳定,一个人,一口锅,锅下一窝炭,锅边一把火钳。这倒是不一样,我们是祖父炒,祖母生火。父亲、母亲另外准备炭火,以备烘干揉捻后的茶青。炒茶是一家子的事。杨师傅反对,炒茶其实是一个人的事。

哪里忙得过来?

你错了,当你越来越熟练时,一个人才是最好的,用什么火候,多少时间,火太旺了,盖多少灰,别人的手,你是控制不了的。

炒茶苦吗?

不苦。只是烫,烫的啊,起了一手水泡泡。一串串小灯笼一般,挂在手指上。等不及水泡好,又要炒,只好戳破口子用针线串起来,有时候这层还没好,又长一层。长几层就发现,方法不对,茶青翻动,温度将水汽释放出来,高温水汽碰到手,“吹出”水泡。换个手法,把水汽扬到锅外去,水泡就再也不长了。

做茶就像练武功,不只是练,要琢磨的。勤快一些,脑子灵活一些。就拿揉捻来说,嫩的茶青娇软,等凉透了再揉,老的茶青硬戳戳,赶紧的。你说这些难吗?不难的。

茶香是怎么来的?

本身带的,好的茶人,就是要把这些看似神奇的味道给释放出来。

这也叫顺其自然。

马宽坐在一旁只是笑。

马宽也是杨师傅的学生,杨师傅说,他是资质不错的学生。但马宽和他不一样,马宽和父亲经营着这一带最早的茶叶公司。杨师傅说,马宽的首要任务是要识别得出好茶,这就够了。马宽忙着嘞。

电话忙不迭。有茶客,也有到径山村来参观、体验和研学的团队。除了做茶,马宽现在也是径山文旅的负责人之一。对于他来说,径山茶是文化,也是产业。

到了杨师傅学艺的十八岁时,马宽离开径山,远赴新加坡的大学念市场营销和旅游管理。远行前的夜晚,母亲担心马宽水土不服,在他的行李箱里塞进一小包自家的茶。那些年里,马宽远离了径山,却似乎离径山茶更近了。茶解思乡之意,也联结到当地的爱茶之人。同学、朋友……渐渐地,马宽带过去的茶多了些。茶好像一种隐隐的牵引,把马宽的生命牵引向另一个方向。

2011年,马宽从新加坡回来后,先后在杭州的再生资源、制药工程等行业工作。2019年,村里找到马宽,说村里要组建文旅公司,希望他能回来帮忙。那一年,径山村还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屋子破破烂烂,道路坑坑洼洼,村子周边是田野。自然环境是好的,但一度是贫困村。

马宽回来,陪着村子一起大兴土木。他也从头开始。一边是自己的茶业,一边是村子的文旅事业,两头忙。人家是出去闯一闯,他是回乡闯一闯。

但无论如何,都逃不出一个茶字。

第一次见马宽,他用茶则盛出自己新做的径山茶,浓绿的干茶陈在竹制茶则里,我们挨个放在鼻尖闻过去,很神奇的,有一股淡淡的奶味。马宽坐在茶桌的最前方说,这是新开发的产品。

第二次见马宽,他正在径山旅游集散中心坐班。在这里,他像个行政一样,联络、接待,坐下不到几分钟又起来,和那些所谓清心自在的茶人“相去甚远”。马宽也在思索,未来径山茶的形态还有什么?

我问,喜欢哪种状态呢?

他答,当然是做茶时的那种专注。但另一种琐碎的状态,也未尝不需要另一种专注。专注把原本粗枝大叶的马宽浸润得沉静三分。马宽说,享受一个人的独处时刻越来越多。

杨师傅是马宽心中那种天然专注的人,专注做茶,也专注开车。

杨师傅开了几十年的公交车,从径山寺出发到老余杭,一条线,开了几十年。

说起来,杨师傅开车的时间比做茶还长。与其说是做茶之余开车,不如说他是开车之余做茶。做茶一年一季,一个季度里,真正做茶其实只有个把月。精品径山茶是这样的,只做珍贵的春茶。要紧的是,春茶采完,打一打虫,茶树空上半年之久,农残才能去除干净。

空下来的是十一个月,要继续为生活忙碌着。

学会做茶后没几年,杨师傅便学会了开车赚取家用。那时候,还没有公交公司。他开的“夫妻小巴”,19座的中巴车,他开车,太太卖票。在那弯曲的山道上,杨师傅把小巴士开得飞快。遇上2009年城乡公交一体化,杨师傅被“收编”,自此跑到前几年才退休。

开车与炒茶,两件事,但又是一件事。开车时,一天到晚见的都是人,打交道,送路人。做茶时,对的只是茶,一个人,全神贯注,进入另一个无人的世界。但是,杨师傅反问,有什么不同?两个事,都要细致再细致。

马宽给我的茶杯中添了水。

去年10月,他的茶室收拾妥当,开业。就是上一次我们坐在里头闻牛奶味茶的那间茶室。

叫什么名字?五峰逸境。

五峰山在径山寺侧边,如一只佛手托举。径山五峰历来有名。马宽说,不知多少历史名人登过、吟咏过。

山永远有一种踏实,物是人非,但山还在那里。

径山茶的历史轮回,茶和茶人,永远可以依托山和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