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境与深渊:刘康诗歌论
寻找更深的“极境”
刘康善于在他的诗歌中寻找“ 极境之地”,这使他的诗歌带上了一层浪漫和神秘的色彩。犹如庄子在《逍遥游》开篇所作天马行空、任意驰骋的描写,刘康在诗歌中也借助想象与隐喻建构起了他自己的诗之王国。这个王国,一方面在神奇瑰丽的想象世界中呈现,另一方面也与现实存在着隐秘而又不可分割的关系。
在《骑鲸记》中,小个子爱尔兰人把他的故事讲述给“ 我”之后,作为交换,“ 我”也把“我”的故事分享给他:“在边界出现之前/我曾负载过一个人类,那时尚无极境/一次漫长的环游过后,我们回到了原点/奇异的是他拥有了我的双鳍而我/则代他在陆地生活”。这是一个奇异的人鲸身份互换的故事,诗中谓“ 那时尚无极境”,我们可以把它作为诗人寻找极境的起点。这其中的问题是,诗人为何要在人间执着于寻找所谓的“ 极境”呢?这首诗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观照视角。身份互换之后的诗人虽然“在陆地生活”,但却一直保持“ 鲸”的情怀和以“ 鲸”的身份看待世界的视角。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够在诗人的作品中看到如此多的直接或者间接关于“海”之描写的原因。
有鉴于此,诗人看到的世界与常人抑或人类都有很大不同。故阅读刘康的诗歌,我们能明显地觉察到,其所呈现的“ 万象”中,关于“蜃楼”和“乌有乡”之幻境的虚设,关于对“ 入海”“ 盗火”“ 食梦”“ 造梦”“ 捕梦”“ 捕鲸”“ 造物”“ 折叠”“ 悬空”等奇特行为的演绎,令人目不暇接。每当读到刘康这样的诗歌,我都无比坚定地相信,他一定受到大哲庄子的影响。
刘康关于“ 极境”的理解,超乎常人之上,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画龙点睛、传神写照。刘康经由《列子》中的“ 归墟”为我们打开了对“ 极境”另一种意义上的追寻:“ 归墟的尽头/通往何处?是否虚空中有一扇/虚掩的门,那里有更深的极境”。在《列子》原文中,“ 归墟”为“ 无底之谷”的代名词。当然,刘康的这个思考不仅仅源于自然之谷,还有对生命存在的深度考量。
刘康对“极境”的描写,不仅不远离实际,相反,与现实生活深度相关。因此,刘康在诗歌中大量描写迷离惝恍的意境,只是他的一个障眼法,或者说,他是在有意遮蔽自己对“不可言说之事”的观点流露。刘康思考的是很有思想性的问题,他羡慕并且企望做一个“蒙昧的人”,他希望成为一个“孤独者”。
关于“深渊”的论述
刘康在他的诗歌中多次写到“深渊”。从表面上看,“ 深渊”和“ 极境”是相反的两极。然而,如果仅仅是这样认为,那就陷入了二元对立思维。刘康对于“深渊”的体验,有的来源于生活。他的很多写生活的诗篇,都让我们对生活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在《U型生活》中,他以“U型钢管”为喻探讨婚姻,在诗歌中非常形象地为我们刻画了一个“生活”或者“婚姻”的“深渊”。诗人透过对日常细节的思考,昭示了现实生活规律的一种普遍性。这显示出其诗歌达到了一定的深度。
当然,刘康对“深渊”的思考并不仅止于此。在《折叠》中,他透过互相折叠而又“一切都真实不可辨析”的事物为我们揭示了另一种“ 无底的深渊—— 那些先于我们/到来的人,早就在某个不确切的/瞬间,预知了我们的将来”。刘康透过对自然万物的观察,领悟或觉察到了人类或者说人类社会存在的某种“规律”,这是一种极有难度的“深渊”发现,也是他诗歌非常独到的地方。他还透过对很多现象或者案例的观察,意识到现实之中总会有一些所谓的“临渊者”。在《临渊者们》的开篇,刘康说:“当一个人拥有和时间对抗的力量/这意味着什么———/他将在痛苦中获得清醒, 并对/现实的安逸产生警觉”。接下来,他将海明威和自己的宿命作对比,认为“ 在征服/与被征服之间。或许结局早已注定”。然而诗人似乎又不信服这样的宿命论,他认为“一个在深渊边徘徊的人,总有/纵身一跃的瞬间”,他们敢于与时间对抗,通过艺术的精湛将虚设的“深渊”征服,以此达到对不朽的追寻。刘康大致是这样一类人的追随者。诗的结尾:“这并不悲哀/就像我写这首诗,也不是为了哀悼”,为我们昭示了这一点。
刘康的诗歌中,还有题为《深渊》的一首。这首诗通过诗人与朋友阿冷之间的对话互动,意图为我们展示出一些哲理性的思考,比如在诗中阿冷所提醒“我”的:“有没有想过,你所认为的荒诞/恰恰是真实的一种”。当然,最值得注意的,还是诗人在此诗的最后几行为我们所披露出的对“ 深渊”与“星空”合一的深度思考: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我们之间,一段/关于深渊的论述。我曾告诉他/当我独自一人从山顶俯瞰大地时/看到的是一道幽深的入口/他说他也有过类似的经历,那是在深夜/抬头凝视星空的时候。”
刘康的这种思考显然受到儒家《周易》或者道家思想的影响。我这样揣测刘康的诗歌受到这种思想的影响,有一种潜意识层面的思考在里面。我希望这种猜测是准确的。
将溢出的词语咽回体内
受写作题材和个人写作的习得性影响,刘康的诗歌在语言上也展示出其独特的风格魅力。他的诗歌语言总是在空灵中显示出一种质实,在瑰丽中流淌着某种暗示,给人以无穷的回味和联想的空间。
刘康有一首题为《语言的尽头》的诗,其中的某些言说流露出了他对诗歌语言的态度,或者说为我们理解他诗歌的语言观提供了启示:“当我将/溢出的词语咽回体内,细微的蠕动/沙沙作响。它就要湮灭/像某种动物濒死前的绝望,尚有/惊雷伏于云层”。“将溢出的词语咽回体内”,这体现出诗人在写作的初始可能难以驾驭对语言的把控,有时候不得不被动放弃对语言的选择。“细微的蠕动/沙沙作响”,表明内心怀揣着不甘与悸动。一方面为被动的“ 咽回”感到气馁和绝望,但同时也对“咽回”之后的结果抱有期待,所谓“惊雷伏于云层”,即暗示“咽回”之后存在出现惊喜的可能。而“还有多少言语/在赶来的途中又折返回去?”则体现出刘康对诗歌在语言生成机制上的一种思考。不过,诗歌的最后“群山用沉默替代了回答/像一茎枯草,在寒风中无声摇摆”,仍然彰显出他对诗歌语言的理解:有时候诗歌只需要呈现,无需做过多的阐释,而意义自然显露。
意识到这一点,也许是刘康实现了“将溢出的词语”从原来被动“咽回”向主动“咽回”的转变,并且在写作的过程中,使诗歌的创生走上了渐进自然的道路。诗歌最好的状态,就应该像陶渊明眼中的南山一样,自然地显现在我们面前,而不是用力去捕捉。刘康的一些诗歌是在这样的观念下建构起来的,这说明他已经达到在自然状态下建构诗歌的水平。当然,刘康的这种转变不是一蹴而就的,但它体现出了诗人在诗歌创生中的主体能动性,是诗人进步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