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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5年第2期|邱寻:舅舅的赛里木湖
来源:《西部》2025年第2期 | 邱寻  2025年04月08日08:00

邱寻,1998年生,江西人,南京大学建筑学硕士。小说见于《莽原》《野草》《特区文学》等刊。现居宁波。

大概七月份的时候,我打算从北京离职回家。作为一名纪实摄影师,不稳定的薪资没给人带来多少希望,短短几年就将人追名逐利的欲望磨灭了。若说没有成就,我倒也办过展、接受过访谈,只不过未掀起什么波澜。我打算回老家创业。我联系了高中同学老温,托他在老家找一个小店面,两人成立一个工作室。

离职一事回家后我才告诉父母。他们很惊讶,见已独立在北京生活几年的儿子又回家居住,有一种想把我赶出去伦理上又难以实施的为难。他们说,我们刚订了机票要出去旅行,你这突然回来我们还去不去了?去啊,我说,当然得去,我又不是不能照顾自己。自外婆离世后,我妈无后顾之忧,生活潇洒多了,时不时出门旅行。他们始终对我不放心,我与他们周旋几日,说清了离职的缘故与创业的计划,他们为难了一阵儿,终于决定出门。

在家那几日,免不了受他们唠叨。有时坐在沙发上放空,母亲便走过来,一边翻着手机一边坐下说,你前几天发的朋友圈链接,采访的你?我说,是我。她问,那这不挺厉害的嘛,咋不干了?我说,圈子小,没人关注。她哦一声,没在意,自顾自念出来:“我最早有摄影梦是在高中,我舅给了我一台二手佳能单反,他那时也酷爱摄影,经常让我舅妈做模特,练习拍照技术……”别念了,我打断她。她笑出声,怎么,还不好意思,你这说话假里假气,平时也没见你说受你舅影响啊。我说,都是真话。

为躲开唠叨,我进房收拾东西。她不一会儿也进来,见我弄乱,要帮忙整理,无意翻见高中相册,便停下来看。以前没仔细看,怎么只有一个女生跟你合影?说完又叹气,唉,不该在你脸上留下那道疤的,现在找对象都看脸!我说,别添乱,快放回去。她指给我看,问,就这个姑娘,她现在在干啥呢,看着也不大漂亮嘛。我瞥一眼,认出来这个人,记得那个名字,吴寒,但没好气说,我怎么知道,都不联系了。

但不知为何竟又忆起合照的来源。高中时班级有过一次男女搭档的活动,我原本希冀组队的暗恋对象拒绝了我,以致我落了单。而吴寒大概因为其貌不扬没人选择,就剩寥寥几人时,我出于赌气,又或者带点傲慢,施恩似的问她愿不愿意与我一组,她同意了。后来毕业,她找我拍照,说起过这一段她还蛮感动的。我却并无太多印象。母亲说,那时你就留长头发,现在更长了。我冷冷地说,遮瑕。她问,现在还没谈过?我摇摇头。她着急道,你不会对女孩没兴趣吧。我说,怎么可能?她哦一声道,前几天看新闻讲美国两个男人都能结婚,这世道乱,也不是你妈没见识,想当年你舅妈结婚前和她女朋友在一起就有点不清不楚,所以我害怕呢。我说,你放心,不可能的。

不过舅妈的这事我到头一次听说,掐指一算,她去世都快十年了。

几日后父母出门,临行前叮嘱我,别忘了去看你舅。我应下,知道他们什么意思,但是转头便忘。有几次我舅的模样就浮现在眼前,但一想到他近些年变得乏味,痴迷于讲述他与舅妈的过去,便不太想见他,尽管他自小疼我。

我找老温吃过几顿饭,跑了许多店面,没找到一家合适的。老温说,现在店租都这个价,你想在那几条有特色的街上开店,租金就要高些。我有些犹豫,这两年确实未存下什么钱。夜里和老温分开后,我独自在街道上溜达,正沉思着,忽然接到电话,屏幕显示是舅舅打来的,听到的却是年轻男性的声音。你好,王山山吗?对方说。我说是。他说,我是你舅的邻居,你舅摔到腿了,现在在市五医院呢,你要不要过来看一下?我心里一惊,又一紧,提防说,你让我舅听下电话吧。不一会儿声音换了,熟悉而浑厚地喊,山山啊,是我,是舅舅……好,我知道了,我说,我现在就过来。于是打了辆车,直奔市五医院。

舅舅是当晚摔伤的。老小区楼道黑,他下楼时不知踩了谁家小孩丢的半块瓜皮,从半层高滚了下来。因在楼梯间动弹不了,被邻居送去医院拍了片子,才检测出是左脚小腿骨裂。见了我,他很开心,偶有痛苦在脸部痉挛,他总藏着。我有一年多没见他,从舅妈去世后,他便以超越人类自然衰老的速度发生变化,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总让我唏嘘不已。他在医院待了一晚,又做了些其他检查,确认没有问题后,才于第二天离开。我陪了他一宿,期间说了很多话。他一反常态的话少,更多时候似乎是我在说,好像这样可以安抚他的一些疼痛。我忽然发现,我从心底还是很在乎他的,将近来离职的事告诉了他。

第二天我送他回家。父母得知他受伤,也来电话问,计划着让我在舅家住下,照顾他一段时日。我预料到这个安排,并未反抗,仿佛理应如此。他大我三十二岁,身形比我瘦小太多,我背他上下楼都没感觉到太过疲惫。

他躺在沙发上,可能是想起昨晚的对话,忽然问我,你说你在找店铺要开什么工作室?摄影工作室,我说,你的老本行。他笑笑说,巧了,我刚好在安南街有个店面,之前租出去当彩票站,今年刚到期,原本打算自己做点生意就没再租,你要用的话拿去。我说,真假,我怎么没印象?他说,也不是我的,我丈母娘的。我哦哦两声,不再问。

他说起一些闲话,我忙着将我的东西收进新住处。我忽然瞥见客厅沙发上方的那幅照片,好像不是之前的婚纱照,换了一张,是两个人依偎着坐在湖边的景象,似乎见过,又没印象。我抬起下巴指指问,换照片了?他说,换好几年了,这些年你很少来,估计也没什么印象。我有些愧怍,一时没想起来。忽然听见熟悉的语调又在耳边响起,这张照片是我和你舅妈在新疆赛里木湖玩时拍的,你舅妈可喜欢这个地方了。那天天气很好,风吹得很舒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蓝的湖水,像天空一样……

我猛然调取出无数相似的回忆。无可否认他对我舅妈饱含深情,但我着实听腻了。转过身走向餐厅,那面墙壁挂着另一张照片,一张全家福,里头也有我。我不想去发现自己,但还是看见了,并怀疑因自己个人的容貌毁了整张照片。毕竟照片中的所有人都笑着,而我板着脸。我看见外婆和舅妈手挽手站在一起,舅舅站在后面,他也笑着,可不好看。

许多时候我都会对舅舅的用情至深保留敬意。他休息时,我会跑到他房间去翻舅妈的写真,我很少在现实里见过比她更美的人,而她在照片中似乎更具魅力,无法想象如果不是被爱包裹她怎么可以如此迷人。舅妈去世之后,他表示再也不拍了,于是将衣钵传给了我。那也是我的第一台相机。

我又仔细看了眼照片,是赛里木湖的景色不错,却有丝说不出来的异样。他说,过两天带我出门去公园湖边转转吧?我问,你现在怎么出去?他说,其实租一辆轮椅也行。我觉得有些麻烦,搪塞说,回头看吧。

靠着舅舅的店铺,我找到老温商量开业一事。老温说,不急,这几天刚好高中同学聚会,不如到时候一起庆祝下,也可以帮忙拉点生意。聚会在两天后中午,老温说来的人不少,得有二十个。我有些紧张。早上洗了个头,吹了下发型,遮住疤痕。我发现人颜值最高的时刻是在洗澡之后,所有的皮肤松弛到最好的状态,我可以安心地照着镜子,再寻觅一个最佳角度保留几张自拍。仿佛丑人此刻才真正享有自拍的权利。

聚会中的熟人居多,有一个同学坐我对面,我不记得她是哪号人物。单看她的长相,还很漂亮,那我更没有不记得的可能。众人七嘴八舌地嗡鸣,我始终在想她的名字。忽而有人问我,王山山你怎么想到回小城了?我正要说话,老温回答道,他离职回家创业,正打算开一间摄影工作室呢,还希望老同学们能帮忙介绍生意。我察觉到对坐的她眼神亮了,忙说,老温夸张了,就是拍点照片赚点钱,过渡一下。众人笑笑,可以可以。

饭间,我不时留意对面动静,实在忍不住便微信私问老温。老温说,吴寒啊,怎么不认识了?我抬眼再看,有些惊讶,怎么变化这么大,比之前漂亮太多了。老温在身旁嘿嘿两声,又回,人家现在可是美妆博主,十几万粉丝呢。我肃然起敬。聚会散去,我没想到吴寒会跑来加我微信,更没想到我们之前竟没有联系方式。她走近后,我莫名有些紧张。她说,你还记得我吧?我说,记得记得。她说,没想到你现在是个摄影师了,我也喜欢拍照,以后有机会可以合作。我僵硬地笑道,当然可以。

起初与老温合伙开工作室,我们的定位是,我负责拍摄,他负责后期。老温的后期调色有着改头换面的魔力,所以当他提议把自己的作品贴在工作室墙上时,我取笑道,你这相当于虚假宣传。他争论道,现在拍照不就是美化自己吗,有几个人想看自己的生图?我说,我干不了调色和后期修图的活儿,所以得你来。他不服,给我看一个湖面的照片,照片中几棵树木歪倒着露出水面,远处浮现一座矮房的屋顶,水面平静。他问,你看出来什么?我说,一面湖泊。他笑道,这是湖北水灾后的一个村庄,你看,照片有时不可避免是假象。我反驳他,你这是构图问题。他又搬出摄影史上的《胜利之吻》和我辩论道,这个构图没有问题,那你说这算不算是真的,但它明明就是一个性骚扰问题。我无言以对。

工作室成立后,我们并未像预期一样获得太多关注。我的第一次接单,是吴寒的邀约。

自从同学聚会遇见她后,我便对她充满好奇,在各个网络平台上搜索她的账号,看见的却永远是半张抽象的脸,如同一张画布,在不同的视频里呈现不同的景象。我问老温,这真是她吗,怎么和线下的人都对不上啊。老温说,这才说明人家化妆厉害啊。我将信将疑。

一天晚上我忽然收到吴寒的微信,点开看,说道,刚刚看了你朋友圈的照片,感觉是我喜欢的风格,你啥时候开业啊,我当你第一个顾客呗。我有些受宠若惊,搁下手机半天才回复说,很荣幸啊,我回家后还没拍过呢,不过就不收费了,多帮我宣传宣传就行。她说,行,那我就请你吃饭。我笑笑,没再回,想到去看她朋友圈。照片是有的,而且不少,但似乎每张脸都是晕开的,不同的妆容,同一种色调,同一种精致。再对比高中毕业时的那张照片,我忽然好奇她不化妆的模样。

几天之后,吴寒约我去老街拍摄,我应允了。舅舅老提要去湖边,我也应允了。他那时已有一周去两趟湖边的习惯,我便在周二周五的下午陪他去公园的湖泊闲逛。医生说,他的脚大概两个月才能康复,我断定我或许像他一样,会在这两个月内熟知湖泊周边的一切。他问我,你知不知道你舅妈是个湖痴?我答不知道。他说,那是因为你舅妈最好看的照片总是在湖边拍出来的,每个人总有个适宜自己的景物,你舅妈适合的便是湖。我想适合自己的景物的是什么,想不出来,又想适合舅舅的景物是什么,同样想不出来。忽然想到,我们都不是爱给自己拍照的人,我们给其他人留下那么多照片,却从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

几天后,我再次见到吴寒,又是一番惊讶。她与上次的又不一样,着装和发型偏向古典,十分契合街巷的氛围。我同她走了几个来回,挑了几个点,其余便是随兴抓拍。我不得不承认,她比一般人更适上镜,或者说,照片中的她比现实中的她更加漂亮。我几乎无法再想起她高中时的样子,现在的她于镜头之前是如此抓人,在我举着相机对她拍摄时,不乏行人驻足称赞。我很开心,仿佛因此得到了某种奖赏。然而许多年前她那普通、羞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容貌又让我察觉到一种挥之不去的真实,它始终引诱我去发现过去与现在之间的关联。

有几次我们停下拍摄,她拿起相机看了看拍摄成果,有几张满意的,不吝夸奖,有不好的,便低头私语,说显脸大,或是体态不好,都私自删掉。做完这些,她忽然问我,你究竟是怎么喜欢上拍摄的?我对他讲了舅舅的故事,讲他为了追女孩苦学摄影而后又因她放下相机的故事。我说,他对我的影响最大。此时此刻,舅舅的光辉仿佛成了我的庇佑。她看着我笑,我忽然不能分辨她到底是谁。她说,你要不要拍,其实你的穿搭也还不错。不了,我条件反射似的说,我从来不给自己拍照。她举起相机的手放下了。从来没人拿起相机来对我说,我给你拍一张吧。

那天下午结束拍摄后,吴寒请我吃了西餐,不吝夸奖道,没想到你拍照技术这么好!我便将大学后做摄影师的历程大致讲给她听。她笑道,今天我还挺满意的,只不过后期可能要修图,这个你会吗?我说,这个老温擅长,我俩有分工的,说实话,我以前还从没给人拍过写真。她诧异问,怎么会,肯定很多人找你拍吧?我说,我以前只拍纪实。她哦一声,沉默半晌,忽然问,你没给女朋友拍过?我有些局促,苦笑道,长得丑,没女朋友。她又哦一声,忽然放松下来,问道,为什么,因为脸上那个?

我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疼,头侧向右边,任长发更多地盖住半边脸颊。我说,有点影响吧,工作也不稳定。她心疼似的说,其实还是有办法的,我可以教你怎么化妆遮住它,疤痕不深,稍微一化妆就看不出来……不了,我打断说,还是真实一点比较好,我想喜欢我的人也不会在意我脸上有什么吧,真实一点比较好。她语塞。

沉默半晌,她打破气氛问起,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有交集的时候吗?我问,什么时候?她笑笑,得有八九年了,就是高中我俩组队比赛的那次,我当时落单了,对你印象特深,还特别感动,特意发了个QQ空间。我问,啥时候发的,我咋没印象?当时仅自己可见,她说,现在可以看了。我局促着笑道,多少年不玩QQ了,感觉是上辈子的事。她也笑笑,感兴趣你可以翻翻。我点点头,只顾吃饭。

那晚我有种虚幻与兴奋交织的困惑,但始终说不出这种困惑缘于什么。我有些兴奋,依稀记得是因为和一抹优美的身影相处在一起的兴奋,那个身影具体是什么样子,明明看得真切却记不清。躺在床上,我一度有些失眠,转身又翻开了手机。在不同界面之间漫无目的地切换时,忽然想到吴寒的QQ空间,便下载这个久违的软件,点开班群,找到她的空间,里面有一段文字:

我觉得你是可以和我感同身受的人,我也知道你和我一样因为容貌痛苦。虽然我们没有什么交流,你在学校也总是沉默寡言,但我知道你很细心也很敏锐。很感谢你在我困窘时候给予的帮助,你的出现可能只是转瞬即逝的一抹光亮,但我仍然觉得珍贵。

由于吴寒的推荐,我的生意没有太过冷清。她向我介绍了五六个客户,都合作得十分愉快。我有些过意不去,开玩笑说,我也不给你回扣,你以后要是想拍的话,随时找我吧。她笑笑说,那我不客气了

她找我拍照,大概一周一次。让人意外的是,每次出现,她的妆容都与之前有些不同。她那张画布好像有着无数种画法,无论怎么落笔,总是好看的。我为此着迷,不断期待与她下一次相见的景象,同时也愈发好奇画布的模样。

八月末有个台风天,老在下雨。舅舅想去湖边,去不成了,改在房间溜达;吴寒想出门拍照也没机会。我躲在屋里百无聊赖,于是翻着相机里的照片解闷。照片翻过一圈,来回总停在吴寒的集子里,不知不觉竟看着发起了呆。耳边忽然一个声音说,看什么呢,这么入迷。吓得相机差点摔地上。舅舅从身后摇着轮椅过来。我关了相机,转过头问,什么事?他说,别藏,我看见了,你盯人姑娘盯了快十分钟。我的脸一阵热,忽然感到门被风吹开,南屋吹来湿润的空气。舅舅说,主卧忘了关窗,快发大水了。我跑去看,风卷起窗帘和水滴,一同甩在阳台的书架上,木色湿透大半。阳台上亮着几汪积水。我对舅舅说,你去客厅待着,我来收拾。于是取来抹布擦拭,竟又发现更多的相册。只不过毫无例外,都是舅妈的照片,而且大部分拍摄于湖边。我将它们取下来,有些已经半湿,便挪至客厅晾着。

几乎所有的相册都摆在茶几上了。舅舅似乎不愿多看,躺在沙发上养神。我问,怎么没有你的个人写真?没有,他闭眼说。我说,怎么也不见你俩合照?他仍旧那个姿势说,有一本呢,结婚时请别人拍的,你翻翻。我说,不是摆拍的。你们没有生活照吗?他睁开眼,想了许久,轻轻叹气道,好像把这事忘了,一举起相机,就感觉要对着你舅妈。我有些怅然,眼神不知不觉被引向沙发上方的照片——那片赛里木湖。为什么舅舅要挂一张只有背影的照片?我不清楚。之前觉得异样的感觉终于明了,原来湖的颜色和天色有些不搭,湖面似乎更亮,天色略有暗沉,我想,这或许就是赛里木湖吸引人的地方吧。

我问舅舅,你当时怎么就认定我舅妈了?他笑着陷入回忆,她是我第一个模特,也是第一个夸我拍照好看的人,遇见她之前,我怎么拍人都不好看,遇见她之后,仿佛一切都对了。我又问,她那么好看,怎么就和你在一起了?他说,遇见我之前,她没谈过对象,她大学时有个女伴,一直帮她拍照,两人形影不离,后来我出现了,兴许觉得我拍得更称意,我俩就走近了,为了追她,我每天都琢磨怎么拍得更好,关系也越来越亲密,把她那个女伴气得要死。我问,后来呢?他说,后来就毕业了,她父母不知为何催她早点结婚,我们就先领了证,她女伴知道后,接受不了我们在一起就去了美国,除了我们举办婚礼时她寄来一封贺信,后来几乎断了联系。还蛮可惜的,我说。没办法,他摇摇头,仰在沙发上陷入沉思。

新一周,终于与吴寒约了新一次的拍摄。我不知为何竟在期待此事。地点约在城郊体育公园,周边有林木芳草。她穿一件白色纱裙,缀有绿色斑点,在人群及草地中都极为亮眼。

我有些激动地在草坡上朝她招手,她又换了模样,虽然无法立刻辨别出她的脸,但我已能精确地判断出她的身形。阳光打在身上——这是一个不错的好天气。她说,好久不见。脸上的妆容清纯了,唇色和眼妆都不像以往那样浓艳,鼻尖透着粉白色的光泽,仿若上好的釉。我说,好久不见,今天是好天气。她说,今天我想拍个夕阳。我问,你很喜欢夕阳?她点点头,指着自己说,这个妆,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妆,特别适合在夕阳下拍摄。

我们先拍了几组草地上的写真,随后转到林中。在林中,她说要拍出粉丝喜欢的恋爱风,于是让我拉住她的手,她舒展开身体,另一只手引向林中。我单手执着相机,另一只手温暖的触感和镜头前她甜美的笑将我带向另一个虚构的故事。太阳应该很大,晒得身体发热,心也紧起来。间歇时,镜头前那刹那的美妙尚未在身体中消散,她屈膝端坐在草地上,掏出小镜子和眼影盘,在自己的脸上继续修饰。那时她静若植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容打扰。我翻看照片,镜头下的世界过于美好,让人无法逃离地想加入其中。我知道这是痴心妄想,我的出境必会毁掉整个故事的。

下午剩余时光,我们坐在草地上一起等夕阳出现。天空多了一些云,若不出意外,会有较美的晚霞。她拿起手机说,我们也合张影吧。身子倏尔靠近我的肩膀,我几乎萌生了想要拥抱的冲动,但看见镜头转向了我,条件反射又要躲开。一刹那,阳光忽然消失,我抬眼看了看天色,几片云挤在一起了,忽然变低。我说,不好,搞不好要下雨了。她放下手机。我们站起身来,几声沉闷的雷声响过,有水滴自天空飘落。我们去躲一下吧,我说。收拾好器械,便不知不觉去抓她手,拉着她往最近的亭中去。

夏季的阵雨说大便大,一眨眼便满身满脸砸了下来。我们到了亭中,刚坐下,她便掏出化妆盒,用卸妆棉慢慢地将釉色抹除,露出粗糙暗沉的坯体。她察觉到我在看她,身子微微倾斜过去。我想从她脸上找到现在与过去更为真实的联系,不知不觉便打开相机,镜头偷偷地放大了捕捉。她察觉到快门声响,忽然转过脸来怒道,不要拍!我没看清她的脸,黑色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大半个脸庞,只看见眼睛,比想象中小,溢出慌张与愤怒。她把相机夺过去,将那几张照片删掉,又将相机摆在身旁另一侧,重新低头化起妆来,垂落的长发完全遮住脸。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我说,其实不化妆也可以拍出不错的照片,你可以对自己真诚一些、自信一些。她背对我问道,你是觉得我假?我说,倒也没有,只是我怕这些美好的感觉都是假的,人嘛,还是对自己真实一些比较好……我们回去吧,她打断道,今天不拍了。我一时觉得自己失礼。

那天我们终究未等到夕阳出现。她再次化好妆后,便独自离开。我事后反应过来,她那天并没有请我吃饭,或许是真的生气了。我有些愧疚,又有些得意,仿若于不经意间知晓了世界的某个秘密。那以后,吴寒再没找过我,我发了道歉信息过去,也未收到回复。

因为前段时间的台风天,家里似乎有许多东西开始泛潮,我在手机上看了看天气,发现两日后是大晴,便提议后天大扫除。舅舅建议把卧室里的柜子都搬出来晒一晒,毕竟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住,不方便整这么大的动静。我应允了,等两日后出了太阳,便将南卧和客厅的阳台都清空,将一些陈年木柜一一搬到阳台上晾晒。

书架上有不少书已经泛出霉点,我回头看了眼舅舅,想问他是否要拿出来晒晒。他不在客厅。我索性将它们全部摊开在阳台上任阳光照拂。风翻动书页,露出一张病历卡,是舅妈生前的,我恍然想起舅妈是因为乳腺癌去世。据说她母亲也得过此病,我那时年幼,还特意为此查阅了资料,仍记得患此病有两大原因,一是遗传,一是心情积郁。我们只怨恨上天不公,让她遗传了此病,直到去世前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个孩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舅舅看重我的原因。外婆也对此事耿耿于怀,去世之前仍在舅舅耳边念叨:可惜啊,你应该再找一个的,好歹有个孩子。他摇摇头哭着说对不起,泪流满面。直到现在,他也没有过续弦的想法。

我继续收拾着书架,又有一个小卡片从书页中掉落,我俯身拾起,发觉是一张拇指大小的卡,卡上标识着索尼的英文。是张相机的存储卡,样式已十分老旧。我下意识就要喊舅舅,忽然收住,回头再看一眼,他仍旧不在。我将它藏进了口袋。

夜里睡前,我找出读卡器,连上电脑,开始浏览那张卡里的秘密。一开始并不出人意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舅妈的照片,背景有荒漠,有公路,有城镇。我忽然想起来他们曾经去过新疆,看背景,应该无误。我想,那舅妈一定有在赛里木湖畔的写真。往后翻,果然出现一个湖泊,看起来却不像是赛里木湖,普普通通,并无特点;再往后翻,便是最后一张——那张如今挂在客厅沙发上方的原图:两人依偎着坐在长椅上,观看湖泊。我恍然了,再细看,却发觉并不一样,照片中的两人与客厅悬挂的照片中的两人并无区别,但是湖泊却不是同一个湖泊,原图中的湖泊压根不是什么赛里木湖。我有些惊讶,将照片又从头到尾地翻看了一遍,根本未发现赛里木湖的影子。

第二天,趁舅舅午睡,我将客厅沙发上方的照片取下来细看。我确认无误,照片中相互依偎的两人的原图正是存储卡中最后那张。但是,赛里木湖的湖畔怎么会有这样一张长椅呢,我上网几乎翻遍了赛里木湖相关的资料,也没有在任何一张赛里木湖的风景照中发现过它。

我开始坐在沙发上摩挲着那张照片,思考它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舅舅此时已经起床,从卧室走出来,慢吞吞地走近我。我鼓起勇气,终于拿起照片问他,你们真的去过赛里木湖?他愣了一下,随即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啦,二〇〇二年的九月八日去的,我们在赛里木湖待了一整天,你舅妈太喜欢那个地方了。印象里,那个日期确实是存储卡中照片拍摄的时间。我忽然有些心痛,不忍心完全戳穿他。我说,我昨天找到了你们去新疆旅游的照片了,有一张存储卡,里面有一模一样的照片,你要不要看一下?我把存储卡塞进他手里,他有些惊讶,看着我。我没再说什么,打算出门去趟工作室。

我记得那天是九月一日,我双脚一迈出工作室大门,心里就预感要发生什么。回到家,果然没发现他的存在。他消失了。我喊了两声,无人理睬,我跑进卧室、卫生间找他,都不见他的身影。我有些疑惑,回到客厅,想要打他的电话,忽然间发现墙壁上的照片和之前不一样了。我凑近了观察,发现它确实不再是原本那张赛里木湖的图片了,湖面比天空更亮,湖边的座椅也消失不见。我有些紧张起来,舅舅腿还未痊愈,我开始疯狂给他打电话,在房间里大声地呼唤他。

电话在卧室响了起来。我的心悬得更紧,种种不祥的念头不由自主地从脑子里冒出来。正打算出门去找他的时刻,一阵火光忽然从客厅北面升腾起来,仿佛一道霞光散落。北面的屋外是小区用户平时种植家常作物的废弃花园。我冲到阳台去看,花园里的火光跃起已有一人高,火光之下,一个老头坐在一个圆木凳上,用腋拐将一本本册子翻进火堆。我朝他喊了声“舅舅”,没见动静,我料想他没听见,便摔上门冲了出去。

后来我在花园接水灭火,抢下他的腋拐翻动废墟,试图从火堆中挽救一些册子。他始终坐在那一言不发,看着我,又似乎没看我,眼神呆滞。我从火焰中救出一本封面焚毁的相册,那是舅舅在舅妈生前为她拍摄的写真集。

将它洗净后,我坐在房间的沙发上细心翻阅,这些具象的画册似乎在通过舅妈的音容面貌告诉我,她那时幸福,开心着呢。相册的中间还有一封信,寄信人是舅舅,收信人写着方雨。邮戳已经盖好,或许未寄出去,或许是退回来了。信未开封过,字迹已淡,我小心地撕开,看见了舅舅清秀的字:

方雨:

你好!

我知道你已经听说盈盈走了,我也悲恸,几乎想死。我不敢跟你打电话讲这事的来龙去脉,怕你我都接受不了。是我没有照顾好她,我们本该幸福的,像我们恋爱时一样,游山玩水,拍一些好看的照片。我真的不在意她愿不愿意要孩子,我也极力劝过我父母,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患上绝症。我想若她能回忆起,也依然会觉得我们的婚姻还算幸福吧,有着那么多漂亮的照片,也算在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些美好的足迹。我知道你并不祝福我们的婚姻,我也理解你对她的感情,我理解你的痛苦并不亚于我。我写信来,不是为了对你忏悔,只是想把她的照片给你一份留作纪念。

二〇一七年九月八日

赵宏

我把信收起来,没有告诉舅舅。他静静地坐在沙发另一侧,仍旧沉默。我继续翻动着相册的后几页,偶然瞥见了舅妈和另一个女人的合照,这是相册中唯一出现的他者。女人短发,穿着皮衣、牛仔裤,有点像演员马伊琍,但我从未见过,便拿过去问舅舅,这个人是谁啊?他微微抬头,眉头一皱,迟钝道,就你舅妈大学时的同学,出国了,你没见过。我想起刚刚那封信,对上了,便没再多问,将相册收好,起身说,我先帮你保存吧,你别想以前的事了,都过去了,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无意义的事了。他点点头,看着我,似乎有话想说。

我骗了自己很久。他终于在一旁开口。我不敢接话。他继续说,其实我和你舅妈很早就去过新疆了,那是我们蜜月旅行的第一站,我们本可以赶上去赛里木湖的,但在天气变坏的前一天,我和她因为孩子的事吵了起来。你外婆一直希望我能说服她要个孩子,但我知道她没有这个想法,于是整个旅程都不愉快。她喜欢拍照,喜欢美美地出现在照片中,这是我唯一擅长哄她开心的办法,但那次连这招也不管用。我的态度与婚前的承诺迥异,她为此生气,拒绝跟我出门,甚至拒绝去最喜爱的赛里木湖。后来我们吵得很累,她独自跑了出去,去到住所附近的湖边散心,我四处找她,直到看见她趴在湖边长椅上痛哭,我很心痛,那一刻决定与她站在一起,不再受你外婆的指使。我把这些话同她说了,她趴在我肩膀上哭,哭完就靠在肩膀上睡着了。后来一个游客偷偷拍下了我们的照片,也就是储存卡里的那张照片。我至今不知道那湖泊叫什么名字,但丝毫不影响那张照片是我人生中最喜欢的一张合影。那天之后,或许是命中注定,特大暴雨就来了,一连几天,公路都开不了车,我们到底没有去成赛里木湖。

沉默了一会儿,我终于问,为什么你们后来没有再去?那就是现实啊孩子,他说,后来我根本没有办法真正与她站在一起,我想,也许我没有想象中那么爱她,如果她没有嫁给我,或许也不会得病,她的心情并没有你见的那么好。一阵静默。房间暗了下来,没有开灯,但谁也不想挪步。我叹声气说,你太冲动了,那么多照片都没有了。他摇摇头说,不用的,这些照片都在干扰我的记忆,让我以为她曾经活得很好,其实只有那张背影才是真的,不过没事,我脑子里还有你舅妈的模样,记忆有时比图像更加真切。我倒吸口气,说不出什么,忽然觉得他可怜。我这辈子都不敢自信地与你舅妈合照,他说,可能是因为太在意自己了,擅长操控镜头的人总是最在意镜头内的东西,尽管那个图像对你真正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

我不知为何有些歉意,愧疚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揭你伤疤,我只是觉得人是需要看清现实的。我不怪你,他叹息道,其实我早知道这些事情不是真的,我心里有数,孩子,哪有什么彻头彻尾的真实,人不就靠着这点虚幻的念头让自己喘口气吗?

我恍然意识到自己错了,彻头彻尾错了。仿佛自己竟是最虚伪的,因为受不了半点真实而选择撕毁他人的一切伪装。那一刻我想到了吴寒,自上次分开后,她已经一周没有再找过我了。我掏出手机,忍不住再次给她发了信息。抱歉,我说,上次的事你可能还放在心上,是我的不对,我不应该蛮不讲理地要求别人对自己真诚,毕竟我自己也没做到,我还留着可笑的长发呢。

许久,吴寒回复道,我知道我不好看,但不好看的人就必须一直以真实的样貌示人吗,我为什么不能展现我想展示的样子?我说,你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这个权利,我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吗?什么事?她问。我说,帮我化个妆吧,我想把长发剪了。她发来一个问号。我继续说,上次没帮你拍到夕阳,要不过两天再去补上,就当我赔礼道歉了,你帮我化妆,我也拍几张,这一次我请你吃饭。她问,想通了?我说,想通了。她说,可以,我原谅你,那就下周五吧,但不去体育公园了,去新街吧。我说好,你不必在意我的话,想怎么化妆都行。我不可能不化妆出门的,她说,但是为了你,我可以化素颜妆,这也是我的底线。我有些激动,但应该不是开心,我想起那天她表露出来的愤怒与慌张,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那一刻我觉得我可怜,而且虚假。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在记忆中去寻找吴寒的模样,然而所有美好的妆容最后都被那一双真实而裸露的双眼击退。再试试吧,我想,忽然又开始期待与吴寒的相见,不知她这次又会以什么样的模样出现。

新街虽名为“新”,其实一律由老房子改造而成,立面上新旧材料的对比颇有质感,而且街道呈东西向,是极好的拍夕阳照的地方。唯一的缺点便是人多。我们约在周五的下午四点。但直到当天,天气都是一个让人提心吊胆的状态,密布的云层与空旷的蓝天各占了一半比例。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决定出门,将所有的概率都交由风去操纵和决定。

吴寒不似以往惊艳,淡然得像只白鸽,连衣着都比以往朴实了,褪去了丝巾、蕾丝披肩和复古短靴,仅一条白裙、一双白色运动鞋。我一开始都没认出她来,直到她在街道上远远打了一个招呼。那个招呼很不自然,僵硬得像被风吹动的树枝。我看着她别扭地向我走近,仿佛换了个人,我更没有想到这次我会比之前更为紧张。不习惯是吧,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说。我不想骗她。稍微有一点吧,我说。如果你不习惯的话,我可以给你另一个选择,她说,等我十分钟,我去卫生间化个妆出来,你看这样可以吗?我尴尬了片刻,感觉自己中了圈套。不用了,我说,这样看着也挺好,有记忆点。别多想,她说,今天不是为了拍照营业,只是想给自己留念罢了,你也不用紧张。我说好,掏出相机跟在她身后。说实话,很不公平,此前我有过动心的感觉似乎开始流逝。

那天我也理了发,坐在咖啡厅的一角随她上妆。镜中的自己在一笔一画的描绘中渐渐清晰明朗起来……我没有正视过这张脸,但随着疤痕渐渐消失,我的头渐渐可以自如地抬起、仰高。那淡淡的粉饰似乎让我得以大胆呼吸,空气中有着从未尝过的清新。

太阳还未落下,我们便在街巷中溜达,勘察拍摄的角度和位置。尽管是周五,仍有许多年轻人跑来拍照。及至下午五点左右,十几对男女已经遍布了整条街道。天空一直发着白光,并未有变得缓慢而红热的预兆。我很疑惑,走到宽阔的区域观察,发现太阳原来早已躲在云层之后。今天可能依旧不走运,我告诉吴寒,看样子是没有夕阳了。她有些失落,我能感知到她花了很大的决心才化了淡妆出来拍摄,但我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天上的白光一点点暗下去,街道上的人仍在拍照,开始有人陆续抱怨天气不好。及至太阳消失,所有人都兴致寥寥地想要四散。我们意欲离开之际,忽然有人在某条偏远的岔道惊叹,那是什么,夕阳么,好漂亮啊!于是陆续有人跑过去观察并在奔跑中感叹,原来太阳躲在这里了!吴寒听了有些兴奋,拽了拽我胳膊,示意过去。那就去看看吧,我说。不及我们走近拍照的人群,便已能看见远处一小块火红的天,瑰丽异常。那块火红的天不断地变化范围,越来越大,形状并不规则,并不时从中弥漫起几缕浓黑的烟雾。

着火了!终于有人指着远处的红光喊了出来,远处有地方着火了!其他人踮起了脚尖,想看个究竟。确实是着火了,有人尖着嗓子回复,但离这远着呢。这时消防车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夕阳”深处传来,不确定是否有人听得清晰。消防车已经去了,有人说,不知道会不会烧死人,但这个场景看起来真像是夕阳,甚至感觉比平常的夕阳还要漂亮。一些人怔在原地不知做些什么。拍吧,拍吧,接着拍完,没事,这不比真的夕阳还好看?几个着装靓丽的姑娘对自己的同伴说,催着他们完成拍摄。其他人似乎也受了鼓舞,纷纷继续摆出几分钟之前的姿势。我举起相机试了试,发现只要调整好构图的角度,规避开冉冉升起的黑烟,夕阳都未必有眼下这个场景出彩。火灾和死亡,在镜头下,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远得很。

我把眼睛从取景框前挪开,放下相机,发现其他人已经纷纷开始拍摄。有嘟起嘴巴自拍的,有俗气地比“V”的,也有情侣站在“夕阳”下比心的。不知是谁最终发现了一个拍摄剪影绝佳的角度,于是大家竟很有秩序地排起队来,个个都要上去尝试一下,仿佛都期待这场火熄灭得晚一点。不知为何,我想到几日前舅舅小区花园里燃起的火光,这些拍摄的人群涌进夕阳,仿佛变成那场火中燃烧的相册,最终化成灰烬变成幻影。

吴寒在旁边看着这场景,不说话。我问,你想不想过去拍几张。她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了吧,又不是什么真的夕阳。我点点头,不知道是否因她这样说而有些高兴,至少我不愿在此时抬起相机,我仍希望对这个世界的真实保留一些尊重。她有些失落,低声说,看样子今天注定要空手而归了。不一定,我说,转过头看向她,不拍夕阳的话,我可以跟你合照一张吗?之前想拍但一直没有机会。她有些惊讶,终于笑笑说,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