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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文学》2025年第1期|陈清泓:瓦亭仙
来源:《山东文学》2025年第1期 | 陈清泓  2025年04月07日08:25

病房窗外淫雨不歇,慧江笼罩在湿雾里,时间仿佛静止。

“快出梅了吗?八千六,我要去见她了,唉。”病危的奶奶在说胡话。

周披云不知道母亲的名字。奶奶说的“八千六”,大抵是自己的母亲。

天亮时雨停了,大只白鹳从江边飞来,落在住院楼的窗边,甩动翅膀上的水,“叩叩”击打玻璃,像在催促将死之人。

老人又熬过一宿,父亲来替周披云,放她去上班。在医院愈久,离常人愈远。周披云搭乘公交,折叠车门映出的女人毫无形象可言,头发黏在脸上,衬衣在折叠椅上睡得满是皱褶,腰被斩断了的疼,做人的意志被压缩到极致,食道、咽喉烧得发苦,好想吃盅冰过的观音豆腐消暑。

下车,路口的绿灯剩八秒,红灯在蛰伏,跑起来兴许能赶上,赶去上班、相亲,养老送终,许多不得不跟着跑的路口。绿色流尽,周披云被留在他们的对岸。

她低头看手机。

——明晚过江楼要亮灯了,一起去看吗?

周披云抬眼,红灯倒数,向前挪一步,梁丁说的那座过江楼,从摩登大厦背后露出边角,影影绰绰,再往前走,能看见“慧江第一楼”的匾额。许多行人越过她,匆匆向前。

这已经不是原来的过江楼了。听说它曾毁于宋末战火,后又重建,二十多年前,有个外乡女人被家人追赶,从过江楼跳下,尸身顺着慧江漂流,一路漂至下游的黎领村。有市民说在深夜偶遇那女人,她头上编了四条辫子,盘在顶上,用红色发绳固定,纸扎人似的在楼间飘荡,不停地叫“青薇”“青薇”。私奔,殉情,怨女……传言让过江楼这道佳肴更加诱人,夜间游客们争先上楼探险,渴望一场人鬼艳遇。

青薇女鬼的名气越来越大,外地的同学朋友们也来游览慧江,周披云帮忙安排住所,筵席上悉心招待,等他们说起想去过江楼,周披云拿纸巾细细地抿嘴,笑道:“我开车送你们。”到了入口处,她降下车窗挥手,说:“实在来了太多次了。”脸上装点了几分腻烦,几分无奈,来客不得不豁免她。后来过江楼被暂时封锁,楼内外蒙上安全网,做亮化工程。完工试灯时,灯光亮得气势如虹,似要剑指青薇,教女鬼无处遁形。

周披云过了马路,拼凑着拒绝的话,在手机屏幕上进进退退。

——明晚可能不行,我得去医院陪我奶奶。

——后天呢?我外公上个月癌症过世了,八十九。

——我奶奶也是癌症过世的。

过江楼如落日渐渐下沉,隐在高楼大厦之后,完全看不见了。周披云往传媒大楼走,偏头瞥一眼玻璃墙上的人影,两双眼麻木地对视,脊背冒出一层汗,她打开手机,撤回了最后那句话。

自己盘算那个即将到来的、必然的日子,像计算家里吃剩的米面,要掐好时间去超市采购。因为等得太久,以至于快成了一种期待,轻易地说出“已经过世了”这种话。

——我奶奶也是。后天应该行。

——亮灯前先吃个饭吧,还是老地方?

 

许多往事随着这个“老地方”泛起沉渣。他俩是大学同学,梁丁念英语,她读新闻,毕业后梁丁进了国企,被外派出国,在尼日利亚做汽车销售,半年才能回国一次。出国前,他在过江楼旁的饭店约见周披云,正值台风天,她在电视台实习,要赶去拍摄。上菜时,他说以后不能耽误她婚嫁,不如分手,她搛了两筷子菜,提包离去,留下一盅未动过的观音豆腐。等她采完新闻,在水龙头下冲洗沾泥的鞋,才惊觉梁丁的航班起飞了,他们已不在同一个时区里。

一别如雨,梁丁一路做到区域总代表,是年薪百万的成功人士,想想他当初说的“不耽误”,是提前踢开她这块绊脚石。周披云从省台回慧江台,台长说不分男女,记者得自己扛摄像机,三十多斤,她也扛得住,大多时候被派去拍各类会议,味同嚼蜡。台里颓势渐露,身边十几年的老人混不上一个编制,工资不足五千块,她不得不为自己打算,换个赛道。有前辈看过她的报道,指点她去参加《新妇女杂志》的招聘,她离开电视台,有了铁饭碗。

几年间,她费心耕耘,还因之前与电视台的关系,合作了一些女性人物的专题片,有关怀,有深度,在当地小有名气。这次梁丁辗转几人找到她,说自己在国外待得厌烦,打算回到慧江创业,开传统文化产业的工作室。古建筑是其中的一部分,自然绕不开过江楼,她也是“圈内人”,请她来长长眼。公事公办的语气,绝口不提那缕情愫。

周披云躲避过江楼,倒不是因为短命的恋爱往事,只不过想起过江楼,心中总一阵阵发紧,像垂着个吊死的女鬼,双脚随风摇晃。

刷卡进楼,她打了个寒战。传媒大楼的冷气真足,楼里集结了慧江市的广播电视台,规模不同的日报社和杂志社。电梯到十八层,《新妇女杂志》的编辑部,之前在市妇联的办公室里实在挤不开,便搬到了这儿。第十八层没人争抢,总编笑称为“下地狱”。楼里宽阔明净,外头面朝慧江,临近景区,比起之前鸡笼样的旧办公室,环境不是一般的好。

周披云站在“地狱”窗前朝外看,过江楼仿佛触手可及,汉白玉的基底,顶覆金色铜瓦,脚下的江水轻轻柔柔。晴天时,清晨与黄昏,过江楼通体闪烁蜂蜜色的水光,如日照金山。她闭上眼,几乎感到脸颊因为照射而微微发热。

电视台的实习生过来喊一声:“周姐。”

今天周披云与环卫所那边约好了,要拍摄女环卫工。最近她整日坐在办公室,快生了锈,摘选些旅游信息、育儿心得、家长里短……不过现在的年轻女人,谁会看妇女杂志呢,幸亏许多部门分摊了订阅的任务,他们才不至于关门大吉。

 

周披云一行人赶到环卫所。所长办公室还算宽敞,桌边堆了些杂志报刊,许多用信封包着,不见天日。生命的最初是纸张,未曾畅快地呼吸一口气,再以纸张死去,等着收废品的人来估价称重,用心血印的,全成了麻烦。周披云眯着眼睛,想瞧瞧其中有无她那一本。杂乱之后的中年男人动了一下,尖脑袋,圆身材,站起来像枚苦杏仁,轻快又倦怠地过来握手,周披云说给你们添麻烦了,所长说哪里的话,这是给我们做宣传,招呼手下倒茶。

三十五度的天,滚烫的茶难以入口。门外聚了几个环卫工人,周披云放下杯子,所长微微起身,问:“我还去吗?”周披云看看他,说:“不去也行。”所长坐回桌前,周披云出来招呼她们往会议室去。

实习生洗好了周披云在路边买的菜瓜,清凉、水灵、绿油油的堆在桌上,桌边围坐了十几个中年女人,脸都晒成了赭红色。她们看看周披云,又互相交换眼色,头顶的风扇在沉默中咯吱咯吱地转。

“今天叫大家来,就是想和女环卫工人聊一聊,之前我们也做过医生、老师和警察的专题,在电视台播过。”

周披云边说边招呼大家吃瓜,屋里响起清脆的咀嚼声。

“想问问大家,在工作中遇到过什么有趣的事?”

“我们哪能像你们。”

大家的怨气被“有趣”两字戳了个洞。

天冷没地方躲风,天热没地方避阳,下雨下雪照常出门,渴了去商铺讨杯水也难。豪车司机随意朝外扔垃圾,上前理论换来一句:“地上没垃圾你们不就失业了吗。”工资低,检查时有个纸片烟头罚去半个月工资,环卫制服料子差,穿了不透气,不穿又不行,之前秋天落叶多时清洁车还经常来,现在夏天不见影了,全靠一寸寸地扫。累啊,真累。

“你能不能给解决?”几个女人围住周披云,怕说服力不够,还拉来一个男同事作证。

“你可别当我们女的事儿多,”几个女环卫工揪住一个坐在后排的男同事,“来,你叫他说,是不是这么个事,你朝周记者说说。”她们戏弄地推搡,惹得男人更羞赧。

“我……看看给反映反映。”像有块烧焦的肉卡在周披云喉咙里,“你们工作中有没有发生什么印象深刻的,尤其是让你们高兴的好人好事?”

没有。没有。从来没有!否定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插入冷笑和嘘声,用来批判她置身事外的天真。

“要不我说一件吧。”角落里一个女人低着头小声说。

周披云望向出声的女人。那女人规规矩矩地在衬衫外头套着黄绿色的环卫工服,头上编了四条辫子,盘在顶上,用红色发绳固定。

女人说几年前的中秋节,她扫大街时遇见一个路人,用家乡话问她过江楼怎么走,还送给她一袋椒盐月饼答谢。那月饼叫三香楼,是老家黎领的特产,她坐在路边,就着凉水吃了几个,特别香。

“一定是过期的。”另一个坐在正中央的女人鼓起牛样的眼睛,“要不他们能给你?”

周披云往前探身,望着那个收了月饼的女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郝春敏!”牛眼睛替那女人大声答道,“她不是正式工。”

 

周披云他们回去的路上,实习生连连叹气。以往摄像机一开,对面谈吐优雅,举止有分寸,要多配合有多配合,从未见过今天这种阵仗。周披云头抵住车窗,幽幽地说:“这叫什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认知决定命运,那个郝春敏就和她们不一样。”

司机先开到市医院门口,周披云开始布置任务,今天早点回家睡觉,明天凌晨出发,三点到郝春敏家,拍摄她出门扫大街的素材。

车子转个弯消失,周披云被身体带进了三楼的病房。父亲正给奶奶喂鸡汤,勺子一路翻山越岭,洒了不少,他见周披云来,得了救般说:“我看医生那屋这会儿空着,赶紧去问他件事。”

还能什么事。之前老人瘦得像块丝瓜瓤,肚子滚圆,里头都是腹水。周披云的同事向她分享家人得癌去世的经历,满是腹水,时日无多,抽尽腹水,死得更快。

周披云坐在床边,低头端详父亲煮的那碗好汤,细碎的肉,花蕊般散在汤里。

奶奶半靠着床问:“还下雨?”

“停了。”

“活不到出梅了。我知道。”

周披云舀起一勺汤。

“你成家……我能看见吧?”老人呼哧呼哧喘气。

汤勺停在老人嘴边,周披云问:“你认识郝春敏吗?”

老人偏过头去,颈项僵直着。她的嘴唇一年比一年蜕化,唇肉无限地往回缩,快要在脸上消失不见。

孝女用铁勺撬开那张蜷曲变形的嘴,钻进去喂,喂碎肉,喂内脏,喂精华化尽的汤。老人竖起干枯的手,抖抖索索张开,求饶似地护在身前:“不……不认识,我不认识。”

父亲进来,喊周披云出去。他说老人这会儿是醒了,但拉回家两天也撑不了,得把丧事想在前头。要么回老家办,要么一切从简,直接从医院拉到西玉山公墓。周披云抱起双臂,说为什么葬在西玉山公墓,要去就去东边。父亲说你妈不就在西玉山,西玉山离家近,方便,环境也好。周披云丢下一句,不用,就离西玉山远远的吧。

父亲拿右手揉揉头发,长时间的陪护折磨得他肉魂分离,眼里布满红色蛛网,他看着周披云的眼睛,里头印出一个小小的自己,缺了一整条左臂,残躯越缩越小,声音也弱下去,叹着气说,那也行。

她留父亲一个人立在走廊上,推开门,奶奶方正地平躺着,闭着眼,十分空洞的表情,像在等待入殓。

周披云俯下身看着床单下的老人。一扇门隔不住什么,一张床单也是。

奶奶对她不算差。她的出生,似乎给周家增添了许多债务,奶奶在村里宣扬,孙女以后有出息,也能孝顺。邻居表面附和,背地里说花了八千六买个女人,刚刚生了个丫头,女人就没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奶奶四处打短工,剥板栗,垒灶台,为婚丧宴做白案,挣来的钱先还那八千块,再供孙女上学,劳作几十年,查出癌症晚期后,打包行李,坐着周披云的新车去市医院。出村时,奶奶与村民好一番亲热地招呼,强调道,孙女很孝顺,有房有车,接她去城里享福。

老人第一次到慧江,只见过医院。夜里,周披云坐在折叠椅上编着明天要用的采访提纲,奶奶突然睁开眼说,要是没生你,现在也该抱上重孙了。

周披云哑然,仿佛被这句话打回非人的形态,譬如一颗受精卵,一个粒子。电脑散发着寒光,光标在屏幕上跳动,像鸟不倦地在空中扇动翅膀。

隔壁病房响起急促的铃声,值班的护士跑进去,一阵喧闹。

“到时候都会有的。”周披云噼啪地敲着键盘说。她心想烧些纸糊的童子和丫鬟下去便是了。

 

隔天天还未亮,郝春敏骑着清洁车,往景区大街去,周披云一行人跟在后面。到了地儿,卖炸串的小贩载着液化气罐从他们身边滑过,路灯埋在肥盛的树桠间,过江楼一脸困倦地站在阴影处,周披云拍了张照片,发给梁丁。

周披云回头望一眼郝春敏,说:“听说以前有个女人从这楼上跳下来了。”

“那时我还没扫这条街呢。”郝春敏坐在路边,从包里拿出饭盒。实习生拍了几个镜头,放下摄影机去一旁抽烟。

“我妈是你们黎领那儿的人,也爱吃水泡饭。”周披云坐在路沿石上,看清水上浮起的榨菜。

“说不定你还认识她。”周披云盯着郝春敏的眼睛。

“黎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呢。”郝春敏的目光与她一接触,便移开了。

“我妈和你应该年纪差不多。”

“是吗?怪不得我一看你就很亲,你心地好,你妈有你真是有福了。”

周披云见过许多慧江市有头脸的女人,也去省城参加过大场合,她们大多说话熨帖,不卑不亢。周披云清楚,这些女人是行业里的翘楚,才能代表“妇女”这个身份,而郝春敏这种女人,周披云以为已经灭绝了。

郝春敏说她“心地好”,是事出有因。刚才周披云先到郝春敏家里碰头,摄像机还没开,郝春敏的老公贴着墙酣睡,郝春敏坐在床边,对着床头的镜子编辫子,自然地说了起来,她不是正式工,其实是给正式工打工,每月等人家分她二千五百块的工资,一半用来租城中村的房子,一半给儿子。儿子未成年时骑摩托撞了人,接着辍学,白天跟着老公在新开的楼盘做泥瓦工,夜里去江边的水塘钓鱼。

“他现在比起以前强多了,就是迷上了钓鱼,半夜才回来,一个月见不了几面。”

郝春敏正说着,一个身穿黑衣的二十多岁的男人进来,扛着水桶和钓鱼竿。郝春敏惊喜道:“今天回来的这么早,钓到什么了?”

年轻男人一身湿臭,沉默地背过身倒在床上,将自己裹进被单中。郝春敏讪笑着说:“就这样,钓不到他也去。”她绑好头绳,披上环卫服,脸上的笑已经干涸了。

“不怕你们笑话,周记者,你看吧,就是这种日子。”郝春敏摊开两只手,“不然怎么办?”

周披云环视屋内。儿子的床,紧挨着夫妻俩的,两张床之间搁了一把椅子,长出纷乱的充电线,连着快断了头的风扇,角落里堆着消瘦了的樟脑丸。

周披云的胸口很闷,她觉得郝春敏这句话像是抱怨,又像期待,她无论如何不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周披云就在郝春敏忙着装饭盒的时候,说起要帮她申请廉租房的事。

郝春敏或许过于激动,忘记灌热水,早上上班时吃的是冷水泡饭。她坐在景区的路沿石边两口扒完,去收拾垃圾桶,实习生还未抽完一根烟,碾灭了,扛起摄像机跟随郝春敏。

郝春敏拖着垃圾袋站在路旁,周披云有些冷地搓着胳膊,问道:“给你送月饼的女人,她长什么样,你记得吗?”

郝春敏瞥一眼旁边的摄像机,嘴唇翕张,但未发出声音。垃圾车伴着音乐而来,郝春敏小跑过去,竹签刺破塑料袋,流出黄色臭血,淋在地上。

拍摄到下午,司机拉实习生回台里,周披云便在“老地方”请郝春敏吃饭。

她们挑了个窗边的座位。外头出梅了,被冲洗过的晴天崭新而狠毒,街上人来人往,过江楼下排了细长的队,人影被热气煎烤得变形,过江楼也如置身在焰火中,绽开巨大的锯齿样的金色花纹。

郝春敏将刷过的杯子倒满水,推给周披云。眼前的金色花纹,变成了杯中冲泡的菊花,在漂浮时渐渐舒展,变得膨大繁复。

周披云道谢,垂头看面前几道不受宠的菜,想到那年与梁丁分手时坐在这里,窗外也是过江楼,同样的食难下咽。按理说,这时她不应该想起梁丁,只是想起梁丁总比想起母亲更安全。周披云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在发抖。她近乡情切地,试探地想起没有名字的母亲。

最后一道菜是周披云最爱吃的观音豆腐。

周披云犹豫着,不敢掀开那豆腐的盅盖。她从包里翻出一张相片。周披云深吸一口气,掀开盅盖,将相片推到郝春敏面前。

相片里有两个少女,头上盘着粗辫子,用红头绳固定,相互依偎看着镜头,背后是小桥流水,水旁有两只塑料制的白鹳,一只嘴里衔着银鱼,一只啄食垂下的柳丝。

“这个是你,”周披云又指着另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她是谁?”

郝春敏看了好一会儿才试探地说:“青薇啊?”那模样像是不敢和过去相认。

真的是那个青薇。周披云听见这个名字,觉得人开始向下坠,无措的失重感。

郝春敏手里绞着桌上的餐具包装纸,勒紧手指,再猛地松开。

“我们两个是发小。她跟着家里叔叔出来打工前,我喊她去了县里的照相馆,一人留了一张。”

郝春敏说着,带出了乡音。

 

青薇不像凡人,像仙,像精怪。她手脚很长,在水田淤泥里也走得很轻盈,溪流水塘像她的家。青薇读书、做农活都比人强,有几分小聪明,夏天卖观音豆腐,冬天卖毛线袜子,赚了些钱。黎领村留不住青薇,她说以后要么上学,要么去大城市打工,绝不困守在老家。青薇成年后,果真离开黎领村,再也没回来。郝春敏去青薇家,发现他们家已经盖了新房,说用的是青薇在市里打工汇来的钱。

几年后,郝春敏收到青薇的来信,写在一张烟盒壳上。

原来,青薇这几年没生活在大城市。她先是跟着家中的叔叔出来,坐车到了慧江,叔叔说慧江繁华,到处都招工。青薇趴在车窗处,外面滑过过江楼和百货大厦,古代,现代,风景变幻,转眼驶进土路,到了一排平房。叔叔领她进了一户人家,说这家女主人是家中的远方亲戚,要叫她姑姥姥,以后就在姑姥姥家里住。

姑姥姥给叔叔一些钱,两人还有一番争执,叔叔说少了,姑姥姥嫌太瘦,讨价还价间加了几张,一共八千六百块,才送他出门。姑姥姥转身喊来另一个男人,那男人三十多岁,相貌柔和,说话温吞,走路微微向右斜。姑姥姥说,这是我儿子,你叫他哥,以后他照顾你。

晚上睡觉,姑姥姥将青薇安排在东屋,白天的那个男人和善地帮着铺床,他用右手脱了外套,里头的一条袖管空空荡荡,再往下脱,那处什么也没有,凭空缺了一块,失了左臂。

青薇问,这是怎么弄的?男人说是小时候闯的祸,没什么,睡觉吧。青薇说你手不方便,我给你开门。她推一下门,没推开,再使劲推一下,听见铁锁打在木门上的声音。

青薇在烟盒壳上写,她打算趁中秋时逃出来,沿小路走到慧江,等郝春敏来接自己回老家。她身上的钱,不够买一张车票。烟盒不够大,写到最后字越来越小,郝春敏仔细辨认,最后一句是:“我想吃老家的三香楼月饼。”

郝春敏冲到青薇家中质问,老人说横竖钱已经用了,要么青薇自回姑姥姥家,要么再嫁一次。郝春敏说,这是嫁?这是卖。对方回答,你当作是嫁,就不是卖。

到了中秋节,郝春敏揣着三香楼的月饼,在车站等了一天,没有见到青薇。后来听说青薇生了孩子。青薇的父母去探望了一次,青薇自由自在地在村子里跑,只是不肯进食,有人说因为她总是跑,那家人用干电池煮的水泡饭给青薇吃,味道有些咸,渐渐疯了,省了许多心。结果还是跑了出来,听闻被追到了慧江市,从过江楼上跳下来了。无人去收尸,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青薇。

最后,孙青薇就成了女鬼。

……

“我第一回见你,就觉得你是青薇和那个人的……”郝春敏不知道怎么说。

周披云还在向下坠,渐渐丧失五感。那个人。不说罪犯,不说父亲。她自己呢?不说同谋,不说孩子。青薇死后不能葬在奶奶的村里,黎领的父母也不收她,“那个人”借钱买给青薇一个安身的坟茔,葬在慧江的西玉山。碑上没有名字。那坟茔是给身体不好、早逝的妻子的,不是给青薇的。

嘭地一声,周披云终于坠落到最底处,停下了。饭馆的窗户半敞,露出过江楼的屋脊,屋脊处的鸱尾近在眼前,上面的小小兽头,状似张口的鱼。

郝春敏说:“没想到在大城市也能见到。从前这个时候,老家的水塘里都是,一起扑棱起来,像下大雪。”

楼下有人叫道:“上面有好大一只鸟!”

一只嘴巴血红的白鹳被惊起,从屋脊处飞出,翅膀擦过她们面前半敞的窗,木头窗棂弹到墙上,发出“嘭“的声响。

那只白鹳飞远了,留下过江楼伫立在无数摩登大厦的阴影里。

 

郝春敏走后,周披云被领导叫去传媒大楼加班,重新编脚本,剪片子,熬得两眼乌青。夜里,父亲打来许多电话,周披云没有接。第二天下午,周披云又去了过江楼旁的饭馆。

同样的位置,点了差不多的菜,楼下也聚满了人,只不过对面坐着的不是郝春敏,而是阔别已久的初恋。梁丁的脸上带着一点儿熟悉的痕迹,像看旧时的相片被合成的影像,熟悉、亲切又令人作呕。人生犹如这些新旧斑驳的饭局,挑选菜色和陪客,索然无味地对食。

对面的梁丁说着曾经的国外生活,患过疟疾,遇到黑帮,夫妻长期分居,正在打离婚官司。是了,他结过婚,又离婚,还有了一个女儿。他斟酌着用词,拿勺子轻轻舀起脆弱的观音豆腐,胶质物在勺内晃动,颤颤巍巍送到周披云的嘴边。

勺子丁零落回碗中,收锣罢鼓。他侃侃而谈在慧江购下的别墅,名车,积累的人脉,传统文化是一片广阔蓝海。他谈未来的自己,也谈过去的他们,银杏林,图书馆,纯真的回忆,偏不谈两人的现在,留出一块空白,隔着一面薄纱,那意思她该自己描摹,她觉得是什么,他们之间便是什么。梁丁独自谈得桌上的菜放冷了,菜汤凝成蜡状,可周披云一脸的呆滞,明显神游物外。梁丁问她是陪护得太晚,还是加班得太累。

周披云说是加了一夜的班。

梁丁又抓住这个话题,说不提倡这种行为,但他在国外也常常加班至深夜,强忍着困意,给国内的女儿通电话。妻子掌管女儿的衣食住行,距离产生美,他这次回家,女儿反而更喜爱他,道尽为父的甜蜜的牺牲。

“回家?”周披云清醒过来,抓住梁丁话中的线头,“你们离婚了还住在一起。”

梁丁嗯一声,晃动勺子,追着碗里滑似泥鳅的观音豆腐,将其搅碎,搅得黏黏糊糊,碧绿的脑花,发出青草叶的血腥味。他补上一句,说:“离婚吗,要做财产分割,一时半会办不完,但我们没有感情了,没分居就是骗骗孩子。”

周披云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滑过父亲发来的信息:“你奶奶没了,今天六点五十一分。”屏熄灭,映出她的模样,四条辫子盘在头上,用红头绳固定。她白天将母亲那张相片贴在镜子上,左一股右一股地编头发,编出母亲的模样,越来越用力,自缢样惊心动魄。

“我今天觉得你完全变了,”他伸手抓住她,“打扮也不一样,很有传统民俗的风情。”

他的手心湿冷,黏糊糊的。周披云的脑子被巨大的六点五十一分占据了,听见梁丁直呼坏了,聊得太投机,忘记要亮灯了。

饭馆里果然已经空无一人,只剩天花板悬挂的十几盏红灯笼,静悄悄地垂下黄穗,随晚风摇晃。

两人奔下去,犹如生死一刻,男人的肚子随之左右摇晃,女人的脚步因熬夜虚浮,身姿宛若女鬼,他们穿过狭长的木楼梯,外面已经开始倒计时。十秒,跨过明慧桥,五秒,抵达过江楼的背面,可恨游人抬臂架好手机等待,筑成一面面镶了晶莹电子屏的人肉墙,堵住前行的路,绕过,再绕,三秒,几乎只差一个转身——

灯从楼底亮起,雪白宝剑出鞘,穿透乌黑的夜的胸膛,光如鲜血喷涌而出。

在楼底目睹这一幕的游人发出惊叹,周披云与梁丁停下脚步,在灯光下怔愣地互望,脸上有死的阴影。

“今天出梅了吗?”周披云问。

“什么?”

“我奶奶去世了。”

“你还好吗?”梁丁的眼睛闪烁,叹息一声道:“也算解脱了。”

周披云嗯一声,痴痴望着面前的过江楼。她是在残疾父亲的树上,暴力地嫁接了母亲带血的芽枝后,结出的涩而苦的果实。奶奶这块将他们捆绑的布条,今夜终于从树上脱落。

死亡是如此的迅猛和辉煌,罪恶,恨,痛苦,全隐入了阴影里,只剩下欲望,永存于明灭之间。

梁丁揽住她肩膀,像兄弟亲热,手向下滑,半拥入怀中,旖旎似情人。那夜,周披云梦见十几只白鹳从过江楼飞出,张着鲜红的长嘴,发出“青薇”“青薇”的嘶鸣。她醒后说与梁丁听,梁丁面色变幻,说白鹳在国外是送子鸟,你这做的不会是胎梦吧,不应该啊。周披云收紧下巴,扯出一个冷笑。

她赶去杂志社上班,陪台长和几个编辑一起审片。片子在屏幕上滑过,伴着垃圾车的叮咚乐声,犹如葬礼上的哀乐,她心中戚戚然,忍不住瞥手机,怕父亲发来消息,一上午风平浪静。

会上大家的意见一致,郝春敏这个人物不错,但缺了些什么,像咬肉包子,光吃皮,没尝到多少肉。他们说,周披云以前以细腻见长,但这次……隐去的后半句,便是这次不够细腻,做得太糙。

周披云沉默着埋头记录,她发掘了太多女人的故事。如今觉出一种被抽干骨髓的虚空。母亲与奶奶之间,过于传统和惨烈,不是好故事,至于郝春敏,这种为家庭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形象,更是现代女性人人喊打的。

散会时,父亲打来电话,说奶奶的葬礼结束了,没有责备,语气间竟有些愧怍。老家里不许孙女送葬,父亲用两条烟,换家里一个远房堂哥来摔盆打幡。

她想自己是彻彻底底的一段旧香灰,经不起风吹。只会复读诸如波伏娃、上野千鹤子的声音,可不知道自己发出什么声音才好,好像哪一种都不是现实里女人的印证。

周披云想到刚才,她的愧怍和父亲的愧怍,实在都没有必要。

 

会后,周披云重做了采访提纲,联系上郝春敏,打算先做一次电话补采。郝春敏的声音听着很兴奋,他们去看了廉租房,干净敞亮,正筹划着搬家。唯一不好的是,儿子这两天没有随她丈夫去工地,有人说看见他在河边垂钓,不分白天黑夜。

郝春敏求周披云替她去找找儿子。周披云不想听这些黏腻的全无志气的慈母之情,换着角度挖掘郝春敏工作的事,力求提炼出人物的光辉。郝春敏再求,周披云便失了客气,直言道:“你这个当妈的都管不了他,我一个外人怎么管呢。”

“你管吧,他一定听的。”

“我怎么管?这是你们的家务事。”

“你管得了,你上次来过一趟,他就记住了,还找我打听你的消息呀。”

“郝春敏,你那时候真的去车站了?”

那头的郝春敏顿了顿,又呵呵地傻笑,傻笑也有字音,照搬的是周披云那句话——我怎么管?这是你们的家务事。

周披云干脆挂断电话,心里充满疑虑,更恼怒郝春敏竟把自己与她儿子相提并论。

一无所获,黄昏又来临了。周披云疲倦地趴在办公桌上,闭眼回想昨夜与梁丁上过江楼,有一层是诗词歌赋长廊,红色长柱上刻着许多诗文。

许多游客偷偷留下自己的名字,秦观的诗柱最受欢迎,峰啊娟啊,何年何月到此一游,画个爱心,连成鹊桥,要两情长久。只有杜牧的《金谷园》后面跟一个孤零零的“瓦亭仙”,盖着半个惊悚的血手印。梁丁笑道,闹鬼的谣言不会是从这儿来的吧。梁丁读了几遍《金谷园》,说真是红颜薄命,听说那女鬼也是个美女。周披云冷冷地望他,梁丁笑得越厉害,揽着她继续上楼,边走边诲人不倦,从金谷园旧址说到过江楼的鸱尾,终于到了楼顶,赏完慧江的夜色,还未尽兴,下楼再去寻那半只血手印,竟怎么也找不到原先那根柱子。

其他柱子上遽然爬满了蛛网裂缝。

裂缝加深变粗,白鹳鸟从楼中飞出,密集如蜂群,“青薇青薇”,大叫不歇。周披云俯身看见许多人从楼里跑出去,其中竟也有梁丁,人流顺慧江奔逃,只有她还在楼上。过江楼发出咯吱咯吱怪响,似从千百年前传来,屋脊,梁柱,金箔画,诗词,鸱尾,小兽,皆碎成金色红色蓝色的粉末,纷纷倾泻。她朝下望去,大地陡然远离,她的腿是红柱,肩是屋脊,诗文成了黑痣。她与过江楼融为了一体。

周披云趴在桌上,抖了一下。办公室的打印机咯吱咯吱,将她压扁吸入,印上铅字,纷纷吐出。她觉得头痛欲裂,梁丁的名字在电话屏幕上闪动,视野里又出现一圈圈锯齿样的花纹。

梁丁长舒一口气,听筒噼啪炸开:“你猜怎么着?瓦亭仙就是在屋脊上搭窝的鸟,白鹳呀,怪不得你会做那种梦,被吓着了吧?”

周披云的眼皮上跳动着蜂蜜色的光。从她这扇窗户朝外望去,过江楼被大厦分割,一半隐在旧日的阴影里,一半闪烁在摩登大楼的玻璃上,无论她避向何处,那澄莹的倒影依旧笼罩着她,如无数个昨日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