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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美帝:曾住四合院
来源:谚云(微信公众号) | 戴美帝  2025年04月01日08:29

女儿不仅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据说还是前世的“债主”呢。这不,昨儿父女俩煲电话粥,女儿说起小时候爸爸讲要买一处四合院,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火热,女儿乘机“敲诈”,爸爸,啥时候买呀?

其实,这只是二十多年前,我们住四合院时先生的一句玩笑。

玩笑归玩笑,但住四合院的日子,却让我们一家人难以忘怀。

上   学

我怀着女儿六个月的时候,督促先生去深造——他到北大中文系进修,两年后回来,被《山西晚报》和《山西日报》借调两载之后,又来到北京,成了“北漂”。

当时先生居无定所,或暂住办公室,或借住朋友处。从未谋面的老杂文家牧惠先生(本名林文山),看好先生的杂文,得知他无处安身,嘱文友们邀约先生到北海公园东边著名的“大三元”去“吃早茶”,并将自己位于景山东侧沙滩北街一间十来平米的“补差房”借给先生住。那时先生一人在京,牧惠先生经常下厨做饭,请先生来家小酌,每顿必有“甘竹牌”豆豉鲮鱼罐头,我家先生至今喜欢这一口。某次我来京看望先生,他带我去相距只有二百多米的牧惠先生家拜访,家门开着,敲门不应,里边有些响动。先生进去一看,牧惠先生仰面躺在地上,双手剧烈颤抖着,口腔喷射式呕吐……我家先生大叫林公林公!我有些急救常识,告诉先生不要乱动,牧惠先生睁开眼睛指着茶几上的药瓶说,药,药!我赶忙给牧惠先生喂药,喂水,过了一会儿平复了。先生问牧惠先生,叫个120去医院吧?牧惠先生说,老毛病了,写稿太投入,忘记吃药所致,不要紧的,谢谢你们!后来先生对我说,我们来得及时,好人终有好报。先生稍后到某杂志做编辑,一位教育系统退休的编审徐丰邨老师和老伴儿一起做校对,徐老师主动提出让先生到他家的“补差房”去住。于是,先生搬进了位于西城区太平桥大街西边的东养马营胡同15号一处四合院里的两间南房。

选择了“漂”,就意味着选择了工作生活的不确定性、无保障性和不可预知的挑战性。先生进京次年,女儿快要上小学了,我们前后脚进京,我稍后由先生的恩师——人民日报文艺部李辉老师介绍,借调到某部委工作。我们一家三口都成了“北漂”。

俗话说:“人托人滚动天下。”经朋友帮忙,女儿进入离家仅数百米的太平桥小学借读。从我家所住的东养马营胡同院子出来,向东走百十米,向北拐弯不足十米,再向东折直走百十来米,然后向南一拐,走十几米便是胡同出口——面向南北方向的太平桥大街西侧路边,这段道路形似辘轳把,故名辘轳把胡同。胡同东出口北侧紧邻街面的,是驰名京城的骨科医院丰盛医院(二十年前修建金融街时,已改建到阜成门内大街南侧),每天都能看到挎胳膊拄拐的“伤病员”出出进进;胡同出口南侧往回缩十几米,便是女儿借读的太平桥小学校门。

借读,顾名思义,就是在户籍所在地之外的地区读书,是不能享受义务教育政策的各种优惠的,而且需要交一笔不菲的借读费。小学校长很痛快,说,一口价,n千块!女儿的小学就这样读下来了。

入学的事情搞定了,更大的问题又来了。女儿小时候,一去幼儿园就痛哭,痛哭完就生病,“屡试不爽”,折腾来折腾去,后来干脆不去了。因此,女儿没有系统地接受幼儿园小班大班的基础学习。那时先生在北大进修,后来又借调省城工作,我一个人在阳泉带娃,工作之外一天到晚直至深夜,就是忙乎女儿的吃喝拉撒洗洗涮涮,无暇顾及她的学前教育。刚入学时,女儿与北京孩子的差距太大,不仅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连最基础的数数都不会,1、2、3、4、5……数到19就数不下去了,又返回11、12、13重新数起,怎么也过不了20这道关口。班主任老师第一次将先生“请”到学校,跟先生商量说,你家女儿啥也不会,要不另找个学校试试?第二次是放学后跟着女儿来到家里,先对女儿说,你出去玩吧,然后直接对先生说,这孩子弱智,退学吧!先生说,老师,您听我说,她不弱智……班主任拉脸说,你们这些家长就是不相信,我教了一辈子书,还能错吗!先生用恳求的语气说,请您再留观一个月,如果跟不上,我就自己领回来。班主任让写下字据,先生说不必,要是真跟不上,我肯定领回来。

其时,我还在阳泉上班,正在联系着往北京借调呢。先生每天早上给女儿做好饭,女儿吃过饭,自己跑着去上学,先生骑一辆破自行车,到十公里外的蒋宅口某杂志社上班;下班后匆匆骑车赶回家,给女儿做炸酱面(只会做这一种饭),饭后教女儿数数,写字,做作业。房东徐老师家留存着数十包未拆封的火柴包,先生跟徐老师打招呼,老人家说,那是当年囤积的,现在没用了,尽管用。所以先生用一盒火柴摆开100根,10根一组10根一组地数,一会儿女儿就顺利地数过20,一个晚上就数过了100。被班主任两次“劝退”,其实女儿是知道的。班主任来家,能有什么好事?那天女儿一边在门外玩耍,一边悄悄听着呢。而今终于数过了100大关,女儿长长出了一口气,沮丧与自卑的情绪一扫而光!

这件事深深刺痛了先生的心,再也不敢忽视女儿的教育了。每晚睡前,先生都要趴在枕头上,跟女儿头挨头读一篇小散文,朗诵几首诗,或者讲几则寓言和童话。很快,女儿的成绩窜上来了,一年级后半学期,成了班里的尖子生。朋友们有时也会问我,听说你家老李,从初中到高中一直辅导女儿的数理化生和语文等,这是真的吗?我笑着说,是的,他每年都要从崇文区花市教材书店,提前买好女儿下年度所有课目的教材,每天上班利用午休时间翻一翻,所以女儿遇到的难题很少难倒他。

养不教,父之过。先生经常对我说,“父”字的本义是立规矩,《说文》讲“父,矩也。家长率教者,从又,举仗”,“举仗”干什么,就是用教鞭敲打教训。他还说,“教”字的本义就是把学生教会,《说文》讲“教,上所施,下所效也。从攴,从孝”,“攴”读普,轻轻敲击的意思,也是教育的手段之一,即用教鞭轻轻敲打——“教”字“从攴,从孝”,很好地诠释了“棍棒出孝子”这句俗谚。所以先生主张,教育孩子,该打就得打,绝不姑息。不过先生从未因学习成绩不佳而打女儿,不会的问题可以教;但是触犯原则性问题绝不手软,比如欺负同学,比如撒谎,等等。记得某次,女儿模仿爸爸的笔迹在作业本上签名,先生知道后勃然大怒,一脚踢得女儿尿了裤子!

我舍不得打孩子,从未动过一指头。先生每次“教训”女儿,我都是心在滴血,但我从不护孩子。父母一方“教训”,一方“护短”,家庭矛盾不说,对孩子的教育也不利,甚而适得其反。我只是在私下里痛斥先生,你真下手呀!先生每次“教训”完女儿,也心疼,等女儿入睡后,他长时间静静坐在女儿床边看着她……女儿长大后,跟我说,妈妈,我将来有了孩子,也要严格管教,该揍就要揍,让他长记性,有畏惧感,这对他的健康成长有益。——怎么跟她爸一个德性呢!

下   棋

我和先生都是公务员,工作稳定,生活舒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本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可我们却选择了“北漂”。

选择“北漂”是我的主意。当时只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却忽略了“外面的世界很无奈”。那会儿太年轻,太单纯,我并末弄懂“漂”的真实含义,只想撺掇着先生出来看看精彩的世界,以为只有出来才能找到更多更好的发展机遇。而先生是那种工作生活学习有目标有计划的人。刚开始不同意我的建议,说有能耐哪里都有机会,没本事到哪里都吃不开。但挡不住我持续撺掇,最终走上“北漂”路。

先生跟我说,“北漂”听起来时髦漂亮,但“漂”字后面紧跟着一个“浮”字,我俩可以“漂浮”,但是女儿不能,我们必须“三年稳下来,五年扎下来”。虽然我心里没底,但先生语气沉稳,颇有底气,我想那敢情好啊!不过,看着周围一大堆“北漂”的兄弟姐妹,历经坎坷未成大道,有不少人最终选择了“逃离”……这种情状见多了,不免有些灰心丧气。但先生的“三年稳下来,五年扎下来”,坚定了我们一家三口的信念,向前,向前,一路向前!

先生工作之余的读书写作虽是“副业”,却是我们家藉以立身之本。他喜欢读杂文,写杂文,是杂文大师鲁迅先生的崇拜者。那一年,人民日报“风华怀”杂文征文发表了先生的处女作《撒娇的流派》,一篇千字杂文,给予他巨大的鼓舞。之后各大报刊频频约稿,他的杂文散文和理论文章,相继见诸《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文汇报》《新民晚报》和《求是》《随笔》等报纸杂志。

我们家的饭桌,是先生刚搬进四合院时购置的,就像当年饭店里的很多圆桌一样,直径约一米五左右,下面是钢管支架腿,用的时候支开,不用时收起,立在墙边,节省空间。这张圆桌的利用率很高,一日三餐当饭桌(工作日早晚两餐);晚饭后是女儿写作业的书桌;夜间又成了先生的写作台,那时写文章还是稿纸加钢笔的“手工作坊”,一个个夜晚伏案疾书,一篇篇华章从桌面流出……

这张圆桌还有一个用途,就是下棋。先生钟爱下棋,象棋、围棋都下。那时,有两位好友常来家里:一位是先生来京文化打工第一站的同事、后来自己创办文化公司的小宁兄弟,常来家里与先生分享喜乐忧伤,志趣相投,很谈得来。我还没有借调进京的时候,小宁每次来家,先生总会买些手擀面、甜面酱、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哥俩儿共同下厨操作,吃一顿满头冒汗的老北京炸酱面,喝两口小酒,偶尔也会下两盘象棋,温馨而美好。记得先生曾讲起,小宁刚买了一部豪车——日本皇冠轿车,兴奋得第一时间就开着来我家让先生瞧瞧,打电话说,已开进胡同。不成想,胡同东口有如陶渊明先生笔下的桃花源入口,“初极狭,才通人”——不,才通车,生手小宁从胡同口开进来,左侧车门被刮了一大片漆。先生左等右等不见小宁进来,出门一看,小宁正瞅着车门上的“伤疤”,用脚狠踢豪华皇冠的前轮胎呢!

另一位是先生的老乡Q兄。Q兄是留洋博士,担任国家某大银行部门负责人,夫人也在一个国有大公司当处长,有一个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他们为儿子报了周六日课外辅导班。每周六日的早晨,Q兄都会开车送儿子上课,之后到我家与先生下围棋,一直下到近午时分,开车接上儿子,并请我们在附近吃饭;然后再送儿子去辅导班,折回来仍与先生下围棋。周而复始,岁月静好。

开始个把月,我总觉得朋友嘛,玩玩棋很正常,可是常之以往,怎么行呢?正好有一件事赶得也巧,在我家北面隔三条胡同的全国政协礼堂南边,在武定胡同东口北侧街边儿,常年有几个象棋摊儿,在西城区非常驰名,棋手中有曾获得北京市象棋比赛第四名的,还有首钢象棋比赛冠军等人。棋摊儿是先生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他爱看高手过招,每天下班都会拄着自行车把,伸长脖颈看一小会儿,由于惦记着辅导女儿作业,便恋恋不舍地推着车子回家吃饭。女儿上学离家太近,从入学第一天开始,我们从末接送过,上学放学自己回家,胸前挂一把家门钥匙,一切搞定。女儿回家后,搬一把方凳,坐在门口写作业;有疑问的,等爸爸回来解决。我上班的某部委机关也不远,从街口的公交站乘坐7路公交车四五站即达。先生工作单位离家十来公里,下班骑自行车到家要晚一些,但也不至于太晚。可是这一次,饭熟已多时,还末回来。我寻思是不是给象棋迷住了?我走出胡同去寻他,果然在棋摊旁人墙后面伸着脖子看棋呢。我没说话,拍拍他的肩膀,先生回头一看,不好意思地推起破自行车就往家走。

当晚,先生辅导完女儿作业,给她读了几节泰戈尔的散文诗,我还记得先生给女儿念道:“当你错过太阳的时候流了泪,你还会失去月亮。”等女儿熟睡之后,我对先生说,今天我想跟你谈谈心(当时的严肃程度相当于现在“请喝茶”),开门见山吧:Q兄是朋友,理应以礼相待,但俗话说“穷伴富,身无裤”,人家是留洋博士,成功人士,要什么有什么,我们一家三口还挣扎在生存线上呢!现在倒好,连街边的一个野棋摊儿都能把你给“焊”住,你是想“错过太阳”还是“失去月亮”?你不是承诺“三年稳下来,五年扎下来”吗?怎么个“稳”?怎么个“扎”?先生默然,无言以对。

次日正好是周六,我们商议好一家三口早早起床,去附近的百盛大厦买点什么。刚一掀开门帘,Q兄已跨上台阶,正好打了个照面。先生赶忙把Q兄让进屋,烧水沏茶,摆开棋盘手谈,打发我和女儿去百盛购物。此后,Q兄也似乎明白了什么——用现在的网络新词来表达,就是dddd(懂的都懂)。只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先生竟然从此戒断了钟爱的围棋和象棋。

邻   里

东养马营胡同是一条只有三百来米长的东西向小胡同。胡同东入口细窄,只能通过一部轿车,越往里走越宽敞,到西出口可以双向错开两辆轿车有余,贴着院墙边还可以泊车呢。某日Q兄刚买新车,那时私家车还少,他也像小宁兄弟一样,第一时间开过来让先生瞧瞧。他从胡同西口从容开进来,拉着我们去吃饭,到胡同东出口时,分明听到嗤啦一声铁与铁磨擦的锐利声音,先生摇下车窗探头一看,右侧车门被缠绕在水泥电线杆根部的几根铁丝头,抓出几道白亮的深痕。Q兄叮嘱,可不敢让我老婆知道!这条胡同的两侧,大大小小共有十七八个院子吧,从外观看多不起眼,砖石或土坯砌成的外墙,简易破旧的小木门,上下班路过瞥一眼,院子里弯曲的羊肠小道,自建的小房子,挨家挨户,大同小异,下雨天更是脏兮兮的,显得有些寒酸。

我们住的院子在胡同北侧中部偏西一点,与西边紧邻的另一个院子,被周边的院子衬托得有些“鹤立鸡群”。据说,这两个院子曾是一处小王府的宅邸,中间被人为地砌墙隔开了。女儿经常去西院玩耍,说西院要比我们的院子更“高大上”。我觉得,是不是王府小院另当别论,但曾经是一户殷实人家的四合院,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们的院子,青砖砌就的外墙,墙外那颗枝叶茂密的大槐树,遮风蔽阳,是春夏秋日左邻右舍孩子们嬉戏玩耍的好地方;朱红的木质大门,青色的三级石阶,门两傍的青石门当,还有青色的兽脊门楼,跨进门迎面就是青砖雕花照壁,因岁月侵蚀有些斑驳。刚入学不久的女儿,无拘无束地用粉笔在院子里的砖地和照壁上,写数字,画画儿;我每天大清早出门上班时,也会驻足回望大门楼子,有院子的感觉真好。

我们的院子不很大,除我家外,还住着6户人家,都是教育部下属机构的干部职工。院子里的人满口京腔京韵,自带皇城根儿老北京人的优越感和自豪感。那时女儿还小,天真烂漫,只知道与胡同里的小朋友疯玩儿,对身外的世界无感。先生无论何时何地都那么自信乐观,礼貌待人,与邻里处得相当融洽。正房的张家,紧挨其西侧的李家,东厢房的耿家,西厢房的贾家,南房三家人六间房——东边秦家两间,中间我们两间,西边杨家两间,我们与隔壁杨家之间,由一堵镶嵌着拱形门的砖墙隔开,使院子有了“院中院”的感觉。

刚住进院子的时候,我特意留心观察,颇有心得。邻居们都好。我家东邻的秦大哥,高个头,面貌黑瘦,常蹲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半眯着眼睛吸着香烟作思考状,每天傍晚时分在廊灯下翻看《北京晚报》;我们路过时,他善意地微笑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夫人说话较少,有一个上初一的女儿。东厢房耿大哥夫妻,穿着朴素,总是一脸严肃,总是行色匆匆,有一个上初二的女儿。西厢房的贾大哥,着装板正,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见人礼貌颔首;夫人原来在河北老家农村生活,乡音无改,一双儿女跟母亲长大,刚进京参加工作,他的儿子是我们院子里唯一的“男丁”,“看不惯”他老爸的作派,偶尔却愿意找我家先生聊人生。正房张大姐长得富态,夏秋时常在家门口的躺椅上坐着,摇着蒲扇,悠然惬意;她的丈夫瘦小精干,围着夫人转,有一个上初三的女儿。紧挨她家的李大哥,大高个子,腋下夹个小皮包,一说话脸就红;夫人也是大高个,寡言;女儿上初二或初三,正值叛逆期,爸妈花大钱找多少课外辅导老师,她总有办法把老师气跑,虎虎有生气。我家西邻“院中院”的杨家小夫妻,有个小嘴叭叭的五六岁小女儿,常把“小鸡炖蘑菇”挂在嘴上,所以我家先生私下里便用“小鸡炖蘑菇”戏称他家。几个上初中的孩子,正值青春期,常与父母闹别扭,除了“李大小姐”之外,秦家、耿家的女儿,知道先生是个文化人,经常敲门过来问这问那,数理化以及语文方面的难题,迎刃而解。张家的姑娘是个好学生,偶或也有问,但问得少。先生在院子里很受尊敬,孩子们经常帮他开信箱取信送报纸。有一次,耿家姑娘敲门说,叔叔,有您的信。先生问哪里来的?答曰:来自“假酒之乡”。那一年,正好先生的家乡朔州发生假酒毒死人的恶性事件,臭名远扬。鉴于此,先生对我和女儿说,人不管走多远,都要给家乡挣得好名声。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家的“紧邻”是西边的杨家和东边的秦家。杨家男主人三十出头,在电脑公司上班,我家买了电脑以后,先生动不动就搞得死机,都是小杨帮助解决的。东邻秦大哥烧得一手好菜,过一阵子就会邀请先生小酌几杯,先生会拎一瓶汾酒过去,拉拉家常,谈谈时事,说说他家女儿的学习情况,先生每次都要给他打气。先生冬日出差时,我不会生蜂窝煤炉子,也不太会换蜂窝煤块,经常是天亮了,炉子的火也灭了;都是秦大哥下班回家后,我女儿告知情况,他从自家的炉子里夹一块烧得正红的蜂窝煤,为我们的炉子引火,换好煤块。遇到我们加班回得晚了,秦大哥夫妇就让女儿在他家吃饭。有时也会问我女儿,你们周六日去哪里玩?女儿说,去看我爸爸的老师。女儿上小学每天中午在学校吃“小饭桌”,特喜欢她的数学刘老师问,你们周六日去哪里玩?女儿也说,去鲁迅博物馆看我爸爸的老师。刘老师问,你爸爸的老师是谁?女儿说,鲁迅先生。后来开家长会,刘老师私下跟我说,您家女儿真幽默。

嗨,哪里是幽默!我们家周边的名胜古迹多,东边是西单和西四,砖塔胡同有鲁迅先生的故居小院;南边是长安街,有百盛购物中心、民族饭店和民族文化宫;西边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在西城区非常有名的西养马营胡同电影院,穿过二环就是月坛公园,我们每周都去玩;北边是全国政协礼堂,再北边是鲁迅博物馆(就是鲁迅先生特著名的“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的那一处故居)和白塔寺等等。我们最常去的就是鲁迅先生的两处故居,每次先生都说,走,咱们去看看爸爸的老师!本来是逗女儿玩的,但童年时的女儿却当真。长大后还埋怨,爸爸老“骗”我,我问爸爸见过巴金没有?爸爸拉长声调说——见——过!我问爸爸见过冰心没有?爸爸拉长声调说——见——过!同学们都说我吹牛!

在小学四年级落户北京之前,借读一直贯穿女儿的小学时光。前天与女儿通电话,聊到上小学那会儿,我问她当时有心理压力吗?有被歧视的感觉吗?女儿说,妈妈,我比一般的孩子懵懂,只知道空闲时与胡同里的小朋友疯玩儿,跟旁边院子里的七八个同年仿月的小男生踢足球,一踢球就什么都忘了;我不在意每年领到的新课本,不是封面破损,就是有残页;我也不在乎同学们选剩的坐位是我的,还有老师说我弱智……我只觉得我和班里的其他同学不一样,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女儿特别强调,妈妈,有句网络语说“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咱们家住四合院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是我童年时期的“快乐老家”。

房   东

先生总是好运气。回望进京近三十年的生活与工作,先生总能在“山重水复疑无路”之际,遇到贵人搭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来京遇到的第一道坎儿,是先生从某影视文化公司愤然辞职,生计一时没了着落。先是李辉老师把他介绍给杨浪老师,再由杨浪老师介绍到某学术杂志做编辑,无缝衔接。在该杂志社刚做编辑没几天,就遇到了为杂志做校对的徐老师。

徐老师当年大约六十五六岁年纪,江苏常州人,中等身材,操着一口水乡人“吴侬软语”口味儿的普通话,一副长长的金色眼镜链将黑框老花镜吊在胸前,温文尔雅,啥时候都是笑吟吟的。退休前在教育部某杂志做主任,典型高知。花甲丧偶后,与在某大报做专业校对的另一位高知结婚,后来一同为先生工作的杂志做校对。两位老人每月来两三次杂志社,取稿件回家校对,中午在社里吃顿饭。午饭时闲聊,徐老师问先生现在住哪儿?先生说,临时借住。徐老师说,他家在全国政协礼堂南边有两间“补差平房”,一直闲着,若不嫌弃,可以去住,不要钱的。徐老师与先生约好,某日某时在丰盛医院门前碰头,去东养马营胡同看房子。

先生说,徐老师那时身体很棒,骑着一辆半旧自行车飞速驶来,少说也有七八公里的路程吧,一见面,捏住车闸,便从车子上跳下来。徐老师跟先生说,这处院子是国有资产,他们住的是教育部职工福利房。徐老师退休前,全家五口一直住着院子里的四间南房。后来分了楼房,面积不够职级标准,就把其中的两间作为“补差房”,另两间分给其他职工(东邻秦家那两间)。徐老师有两儿一女,均学有所成,两个儿子在国外学习工作,女儿女婿在北京某文化单位上班,属于美满之家。徐老师当即把水电煤气(煤气证和购蜂窝煤本)等相关证件和房门及大门的钥匙交给先生,先生象征性地悄悄递给徐老师600元房费,哪里肯要,推来搡去,最后勉强收下300元。就这样,我们以每月300元“小费”住了一年多,后来才补到每月600元,一直住了七个年头。

我来京后,把房子彻底地打扫归整了一遍,也好好地审视端详了一番。两间南房,大约三十五六平方米,屋顶很高,透过仰尘破损处,依稀可见粗实而精良的椽檩;屋内的生活用品齐备,大到书架、大衣柜和一对大型樟木箱子,小到锅具刀板碗筷以及一包包用蓝紫色纸包装的火柴,应有尽有。徐老师的的用品颇有家乡特色。譬如木制的双人大床,框架厚实而精致,底部用藤麻棕榈条编制成网状的床垫,结实、透气又防潮,四角用钢铁螺母拧接着的四个圆形雕花长杆,连接着顶部矩形的雕花细杆,为夏秋防蚊虫挂幔帐时用,古朴雅致而又奇幻浪漫。小宁兄弟第一次来家参观时,笑着说,这哪里是床,分明是辇!最特别的是地砖,虽然经历两个多世纪的岁月磨损,但是我每次擦完地板后,朱红、绽蓝和翠绿三色交织烧制成的漂亮花纹,以及烧制工艺的精美高超,在老屋灰白的墙体映衬下,愈发显得雍容典雅,华美艳丽,光彩夺目!有一次,先生请女儿的小学校长来家小酌,校长说,有关部门的有关专家专门抠了几块花砖去专门研究,至今没搞清楚烧制的材料和配方。

那天,徐老师对先生说,家里的一切用具都可以用。徐老师拿起一把菜刀说,这把刀是用日本人的炮弹皮打造的,好使着呢。果然锋利无比,先生初试之,一不留神伤了手,以致后来看到它就浑身森然,不敢不小心使用。徐老师借住给我们的两间房,为我们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我和先生住在西边进门的那一间,“辇床”东西向紧靠南墙,墙体上开着一扇小窗;地上摆一张圆桌,临床而坐做作业(女儿)或写文章(先生)。床西边是徐老师的两个大樟木箱,上面摆着我们的电视机,除晚上7点看新闻联播外,基本上是个摆设。从东墙开门进入另一间房,是女儿的“闺房”。徐老师家所有杂物整齐码放在靠西墙处,用帆布苫盖着,进门处由大衣柜挡着。东墙边摆放着两个书架,与靠南墙根的单人床恰好相接。女儿那时只有四五岁,床却很高,有一次晚上睡觉掉下来,头和胳膊趴在床上,脚搭拉在地上继续睡着,幸亏先生耳朵灵,听见扑通一声,赶快过去把她扶上床。在我们住的北窗户前,有一个临时搭建的细长厨房,只能容一人出进。女儿住的那间房窗户前,水泥台阶上整齐地码放着数百块蜂窝煤。

走出东养马营胡同东口,就是南北向的锦什坊街,正对胡同口有一爿日常杂货小店,店主是一位富态和善的大妈,通过女儿的嘴知道先生姓李,所以我们每次经过,大妈都要探出头来热情招呼,喊先生“李头儿”,先生也笑着给女儿买个冰棍或小零食。从大妈身上,我明白了“不会笑就不会做生意”的真谛。出胡同东口向北一拐,街两边有各种副食店、水果店、杂货店和早市小吃,购买蔬菜、水果、肉蛋、火烧、油条、糖油饼、豆浆、豆腐脑等,都很方便。先生和女儿最喜欢吃的,是锦什坊街北口把角处一家面食店现蒸现卖的大馒头,趁我排长队时,先生领着女儿去隔壁清真牛肉店买半斤酱牛肉(每晚小酌二两),返回来已经轮到我们买馒头,先生便吆喝“来二个馒头”!后来,每当先生过来,馒头店的伙计们就笑着说,“二个”来了。整条锦什坊街弥漫着热腾腾藏不住看不尽的人间烟火气!

丰盛胡同要稍远一点。从我们胡同出来,经过轳辘把胡同走到女儿上学的太平桥小学,就到了南北方向的太平桥大街;再向北经过两个胡同口,就到了大街东边的丰盛胡同;向东走出胡同,就到了繁华的西单。临街有一处驰名京城的缸瓦市24小时卤煮火烧店,天天有人排长队吃这口儿,它是先生的最爱。有时周六日我们一家三口来这里,先生吃路西的卤煮火烧,我和女儿吃路东的肯德基。先生有时写文章过了深夜零点,就会骑着自行车来店里吃一碗卤煮,配三两烧酒,吃完抹抹嘴,美滋滋回家,悄然入睡。有时候家乡来了亲朋好友,先生也要请他们吃一顿,可惜没几人喜欢这口儿。而今这家卤煮火烧成了网红店,是不少来京游客的“打卡”之地。

俗话说:“人老一阵风儿。”年近七旬的徐老师的第二个老伴儿去世后,他一下子苍老了很多,说话慢了,记性也差了。先生每月去看望他(顺带给他送房费),徐老师泪眼婆娑地说,有半年多没看见你了!马上就要给先生去做饭,先生陪伴徐老师从下午聊天直到晚上,临走时徐老师抓住先生的手,连说谢谢谢谢!老来孤独真可怕。后来金融街改造新建,太平桥大街西边那一大片土地,均在拆迁之列。徐老师当年说,拆旧房,分新楼,我会考虑要小一点的两套房,一套我住,一套你们住。先生知道徐老师是真心的,也是认真的,但那怎么可能呢。我们全家发自内心地感激徐老师,感恩徐老师!

在女儿小升初的档口,在户口所在地拥有四中、八中、实验中学、师大附中和师大二附中等众多名校的西城区,尖子生女儿竟然被电脑“配位”到西城区倒数第一名的某中学。先生对女儿说,宝贝不必沮丧,凭自己的实力去考一所好中学!女儿通过报名考试,考入北京市重点中学——通州潞河中学。先生当年放下的那句话“三年稳下来,五年扎下来”,基本落地。有计划有远见的先生,在我们来京第三年的时候,在通州买了期房;在女儿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先生被北京市作为特殊人才引进,一家人两份工作三个户口,于2001年7月13日北京申奥成功那一天,光荣进京。用院子里秦大哥夫妇经常训导女儿的话来说:“看人家李叔叔,一辆破自行车驮出一个家!”

俗话说:“人有三起三落,瓦有三翻六晒。”我们户口进京第二年,先是先生傍晚蹬着摞起的两个凳子查电表摔坏了腿;接着工作也出了“状况”,我一个人用微薄的工资撑着这个家;紧接着又因为拆迁,我们离开生活了七个年头的东养马营胡同,搬到了通州果园。还有,女儿接到通州潞河中学录取通知书,需要交一笔跨区择校费。本来跟一个做生意的朋友说好借一万块,临到取钱的时候突然变卦,已是教育局规定最后交办的期限。一文钱难倒个英雄汉,先生一下子头发都竖起来了。他给小宁兄弟打电话,说孩子上学需要……还差七千块……小宁兄弟二话没说,立马开车去银行取了钱,并送先生到西城区教育局去办跨区择校相关手续,正赶上下班高峰期堵车,那边办事人员打电话催问,最后期限,我们要下班,还办不办?先生说,请您再等一会儿,堵车呢,我下车跑着过去。总算“踩线”办完跨区择校手续,然后赶到潞河中学交上了这笔择校费。

遗憾的是,当先生安顿好女儿入学,回到东养马营胡同,外墙写满了画着圈儿大大的“拆”字,整条胡同早已人去房空。先生骑自行车去看望徐老师,门房说搬走了,问搬到什么地方,答曰女儿家,再问都是不知道。徐老师没有手机,家里座机已易主。先生知道他女儿工作单位(保密性质),去找,说已退休了。再问,全是不知道。想问个电话,也不告诉。就像刀郎《西海情歌》唱的那样:“那南归的候鸟飞得那么远,爱像风筝断了线……”从此便没了徐老师的音讯。十多年后,先生工作单位搬到西城,跟原来的东养马营胡同相距不到2000米,先生每天午饭后溜跶过去,有时用脚尖点着某处,跟散步的同事说,这是我家住过的地方,房东徐老师是一位善良老人。

戴美帝,本名戴东英。祖籍山东莱西。曾在阳泉市公安局工作多年,于2001年调入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文艺志愿者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阳泉市书法家协会会员。有散文杂文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纪检监察报》《工人日报》《农民日报》《中国社会报》《人民公安报》《北京晚报》和《散文选刊》(原创版)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