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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2023年第2期|庞培:春晒头(节选)
来源:《红岩》2023年第2期 | 庞培  2025年04月03日08:23

冬去春来。春节一过,春的音讯,在城乡村镇之间,就越来越明显了。春风轻吹。春天来的时候,起先也是一种声音:一两种小鸟儿啁啾。声音在阳光下,听起来幼嫩、明黄,仿佛孵化中的小鸡出壳:野草、庄稼,渐渐从僵寒的冻土带开始拱破野外湿答答的薄冰层。寒冷而漫长的冬夜,就这样永远落在了这黑暗的冰穹窿之下。在冬和春的边界,在最冷的地方,春的讯息最明显。空气开始流动,一旦流动,就十分快捷,好像自然万物,又再次蹑手蹑脚,轻吁出一口气,获得了年轻的心性。一切大地上的趋势,都全往年轻上走。山林,时序、河流、公园、广场,城乡新开发区,溪谷、动物园、户外露营的餐厅……颜色、声音、形状、光线,瞬息万变。本来不动的,突然跳跃起身,唱机上蒙尘的唱针,猛地加快了转速。在寒流中昏昏欲睡的,刹那间翻身坐起。小区的一天,充满了很多、各式各样的窗户,有居民家的门窗,有办公楼的窗户,有洗车行的窗户,有变电所的窗户。一扇又一扇的窗户,在行人眼前晃动。他追赶着眼前飞驰而去的地铁车厢,发觉那其实是一扇又一扇接踵而去的行驶中的窗户。一下子城区的千百幢高楼大厦,都晃动起各自在都市汪洋中的作为海平面的波涛汹涌的窗户。最初,春天的建筑材料是玻璃,钢化的幕墙玻璃和普通居民别墅的门窗玻璃。各种玻璃的反光折射闪烁不定,从早到晚一整天未曾停歇。光源和光亮,暂时还是寒凉、冷飕飕的,暂时还让人缩下脖子,竖起挡风的衣领。空气中暂时还流淌着一种生命避寒的本能,但很快……衣领,脖子,本能都不再瑟缩畏惧,发生了某种轻微、肉眼不可见的变化,令各种动物欢喜、唯独人类还犹疑迟钝的变化:死者已证明彻底死去,活人还将完好无损活下去。春天最初显现的地方,竟然是社会生存的边界地带:火葬场、医院、监狱、幼儿园、林场,常年恒温的游泳场馆。鸟儿啁啾,仿佛往空气中,添加上了一两行柳条叶,一两行明黄的颜色涂抹成字句。大地冰封一季,然后解冻。一小支口红从床头柜上滚落在地。小鸟突然挣脱了冰雪的那种如释重负感,迅捷无比,仿佛电源开关一下子被接通了:早春二月。没有喜悦,但有比喜悦更重要的内涵:真理和真相。这就是市井百姓口中人人心口一是的说法:来年开春。已经不是来年了,而是今年——此刻。

事实上,冬天有时候就像早春,而早春也更加地酷似冬天。在严寒的大地上呼呼吹过的和煦微风到了某一天晴朗的午时,人们骤然之间,感知到风里面温度的微妙变化,把眼前吹过的风称之为“春风”,那就是仿佛女孩子们嘴唇翕动般的明媚的春风。在江南,最初的春风就这样仿佛出自行人(路人)想象般地在严寒料峭中莅临。春和寒冬相互夹杂,相互搀扶着一同上路,迈出去的脚步尖几乎是同一行人的左右双脚,一先一后不分伯仲,难以分辨出来彼此。人们说,田岸头上的野花长出来了,有的零星开出花了。那些野花在过年前夕,最冷的腊月里就长出了幼嫩的绿色枝叶,只不过没去看见的乡民们不敢相信罢了。

大地回春,原野上的一切都在颤抖,小花小草,河水岸滩,篱笆电线,空气风寒,都被一股贴地的暖流弄得时冷时热,吹拂得前心贴后背,晕乎乎的。那股暖气流,恍若恋人耳畔最初的许诺试探,有时候只是轻微示意,根本算不上像样成型的句子,甚至只是脸颊耳根之间的一次靠近,或呼吸之间骤然加快的心跳,但却是心比天高的郑重肯定。一个时刻即将来临,事实上已经来临。只有沉默不作声的恋人自己心知肚明。虽然一切都明白无误却又情不自禁,对周围的一切保持高度敏感和警觉。相信是迟疑、命定的;不信任或某种程度的难以置信却是天生、自然而然的。寒冷和大地开春之间的这种耳鬓厮磨,用恋人这一形象来形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有时候,相爱的双方事实上只剩下了互相折磨。那是多么迷人,孱弱的田野风景:前方能够看得见的田埂,全部碎了,被一整个严冬封冻成了酥松、光流泪不会说话的一长溜阳光下的碎土,仿佛田野曾经在隆冬的深夜尽头下跪过,最后,膝盖骨都跪碎了,才换来今天可以起身站立的号令——无疑,完全站不起来了。周围阡陌纵横的平原旷野,无一例如,全部一样。风把一阵夹带着冰屑的碎土吹起来,那小股扬起的田野上的风,仿佛一张张讣告,长夜尽头的讣告,吹起,落下:今年冬天,零度冰点的日子,实在太漫长了,太多了,而春风下的太阳光,又实在太过耀眼!令人颇感委屈的酸涩生还啊。大地仿佛云影之下囚牢的铁栅栏被一下子推开,唱起了《知识青年之歌》或苏联民歌《苏丽珂》,一时之间,大地仿佛既是健壮结实的中年男子,小伙子、英气勃发的好学少年,又同时是垂垂老矣的老者、病号、流浪汉,在“簌簌”作响的寒风中身着越狱犯人身上的囚号单衣,在热泪盈眶的同时老泪纵横着。大地身披枷号,仿佛在严寒冰雪中向前迈出一步。一眼遇见他在牢房砖墙上用磨秃了指甲抠出的两个汉字:新生。

河水新生。河床新生。奔涌的泥浆新生。老人脸上的皱褶一行行新生。酒坛和苔藓新生。孤独唱片新生。深埋于地下的音乐唱片行新生。电影制片商新生。银幕新生。银幕之下的座席新生。博物馆门票新生。道路新生。脚步新生。白云新生。古老的婴儿新生。药剂师窗口新生。万无一失的杀手新生。充满了精确的技术细节。项目策划人新生。大楼新生。屋顶狙击手在一颗射出的流弹中新生。钻石、戒指、匕首在动荡不宁的大海上新生。“摊开地图/飞出来一条龙”(罗大佑)。而光阴的故事新生。正午刚过十一点新生。烧了一壶咖啡的厨房新生。货架新生。库房用的拖车新生。沿着山坡向下的汽车松开的离合器新生。一块五成熟、拌上了生菜色拉的阿伯丁安古斯里脊牛排新生。

大冷天,空气清寒。春晒头,万物生长。各种植被食物的气味,又重新蓬勃开放,四处漫漶。大街上的茅坑厕所,又重新有了熟悉、热烘烘的臭气。蜜蜂飞来,嗡营忙碌,带来萝卜青菜油菜花零星的幽香。那时候的街巷里弄,也常见前院后宅一小块一小块的私人菜园,园子里也会盛开出不规则的油菜花田,澄黄耀眼的一块块,一畦畦,生长出喜人春光。县城里照例能闻到油菜花香。蚕豆、黄豆,甚至运河岸边的小麦作物。吴方言,“春天”叫“春晒头”,韭菜、蓬蒿菜、莜麦菜、秧草头上市,蓬蓬松松,碧绿一片。二月份,长江里的刀鱼上市,新鲜的刀鱼出水即死,湿淋淋一片银亮。水产行门口全是人。买的人少看的人多。江海渔业社出海捕回菜市场的鱼,十几大箩筐装满了全堆在路边上。空气里冰冷的鱼腥气味清新活泼到令人惊诧的程度,和冬春之交的河水味道,如同冰雪消融般掺杂在一起。你简直不能想象,新鲜鱼腥在人们的感官中也会光可鉴人,银亮耀眼。当你经过水产行门前,看见了一大堆鲜鱼,又重新走回到浮桥头街弄口,沿街屋檐头融化的雪水正在“吧嗒、吧嗒”被太阳光晒化,一汪汪滴落下来,而与此同时,你耳朵、手背、脚跟上的冻疮开始发痒。这时候,早春二月如同路人身上发痒的冻疮,一点一点开始让人心神不宁,欲罢不能。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弄堂几进深,或沿街的平房,每户门前都安放一枝折下的竹竿做成的丫杈头,斜倚在江南人家房门前。大白天家门大开,从不避讳盗贼小偷,也没多少值钱的家当。家里的抹布、鞋子,都习惯进门之前,顺手拿起挂到“丫杈头”伸出的枝杈上。鸡鸭鱼肉,蔬菜之类,上河滩洗刷之前,也多集中挂放在此。人们长年累月挂在丫杈头上的,一般总有一只洗刷用的小板刷,淘米筲箕,丝瓜筋筋之类。到了早春二月,刀鱼季节,也就二三十天的光景,县城寻常的一景就是,家家户户门前,一串串刀鱼悬挂在傍门的丫杈头顶上。鱼味道,跟竹竿的清气混在一起,闻起来既有水乡特有的韵致,又有水色粼粼的竹林气味,格外沁人心肺。刀鱼的鲜味,先是用鼻头闻见,再让眼睛看见:三两重的刀鱼刚出水(长江水),尾巴还往下滴水,看起来真像是精美绝伦、雪白耀眼的一尾尾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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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红岩)2023年第2期,全文见”红岩文学“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