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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5年第3期|翟英琴:一粒米的远方
来源:《当代人》2025年第3期 | 翟英琴  2025年04月03日08:15

它是一粒米,又不是一粒通常意义上的米。看到它,我脱口而出的第一个词,是螺丝。对,它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螺丝。可是,人们为什么赋予它“米”的称谓呢?我的好奇,一如岁末年初的风,在永年的土地上探头探脑。

这些“米”安静地与我对视。灯光洒在排子车上,排子车安静得像一位长者,慈眉善目,满肚子里都是关于时光的故事。那些故事,一字一句,一行一段,都与眼前的米有关。排子车上有序排满的长方形盒子,像一间间小房子,每间房子里面住着一样的米,不同的房子里住着不同的米。这些米,是从钢铁里长出来的,它需要的基础生长条件不是土壤、水和阳光,而是锻造工具和工匠的慧心与巧手。在它的应用场,它小巧,如米,可能这是米的由来。

这里是中国永年紧固件博览中心,也是河北省紧固件产业技术研究院。这些米,就在这里,没有标注年龄,像在铁青中沐过月光,每一颗都白白净净,用排子车为我复原“摆摊”的故事。

时光回溯,来到20世纪70年代,永年的铁匠们在农闲时却是忙碌的。他们挥动金属的工具,力量落在被燃烧得滚烫的金属上。那些被铁匠锻造的金属,在经过高温试炼、多次锤打之后,需要冷却,冷却成螺栓、螺柱、螺钉、螺母等铁匠想要的模样,冷却成坚固的工业之米。对不能细分它们名字的人来说,习惯用螺丝来统称。

如果那些农家院落可以称作厂房,那么,这些米的诞生地是狭小局促的。如果那些自造的小烘炉是产床,那么,这些米的诞生伴随着人类原始的力量。生长在农村的铁匠们,一年四季与土地和庄稼打交道,只有在农闲时,他们才可以关门闭户,在自家的院子里与金属亲密。那些被火燃烧的金属,咚咚咚,发出跟他们的心跳一样的律动。他们挥舞着习惯了干农活的臂膀,格外仔细了眼神,格外小心着即将在烘炉中诞生的宝贝。

这些米,是铁匠家里的宝贝。

铁匠们推着装满螺丝的排子车,走出家门,走到集市上,选好一个位置,开始摆摊。这些被称作米的螺丝,于是有了它的远方。

对20世纪70年代的米来说,它的远方,并不远,大概率在永年的地盘上移动。那些摊位一点儿都不值得好奇,不过是街边的一段路旁,或者闲置的某个角落,只要能容得下排子车就行。关键是一个“摆”字。在摆摊中,“摆”的学问远远大于“摊”。

集市上,人来人往,铁匠们的排子车似乎并不为人关注,毕竟车上的米不是小米、玉米,不是白菜、菠菜,也不是白萝卜、胡萝卜。不过,铁匠们的目光是笃定的,他们知道,排子车上的米有自身优势。他们谙熟每一粒米的功能,也谙熟一个道理,与摆在供销社土产部柜台内的米相比,排子车上的米在价格上占有绝对优势。而且,铁匠们本身就是这些米的制造者,他们可以详细介绍每一粒米的用途,有时候,不等客户说完,铁匠已经明了对方的需求,从排子车上选出一粒,举到客户面前,客户眼睛一亮,是对铁匠们最好的褒奖。如果排子车上没有客户需要的,铁匠们可以根据客户的需求,回家定制。摆,既可以向往来的人展示成品,也可以在交流中诞生对新产品的设想。

总有一些人是需要这些米的。压水机出了毛病,地下水无法升起,人就没有水可以饮用,那么,来排子车前挑选吧,总有一款米适合压水机,能把压水机的毛病治好。那个时代,自行车很稀少。拥有自行车的人,成为能到达远方的人,也是被羡慕的人。可是,如果在骑行中自行车的车蹬子坏掉了,恐怕就要去求助排子车,求助铁匠们的米。是需要螺钉、螺母,还是垫圈?需要哪个型号的?在铁匠们的审视中,会给出内行的建议。于是,那粒被选中的米,很幸运,跟随自行车去了更远的远方。

这些米,浸着铁匠们的智慧和汗水,微小,却不可或缺。

去了远方的米,像外出创业的游子,从未忘记故乡和故乡的土地。一粒粒远行的米,永年成了它们的籍贯,同时,它们也把永年这个名字带到了远方。更多的人知道了永年,知道永年生产一种工业上的米。于是,更多的人来到永年,寻找自己中意的米。他们的到来,让更多的村民看到,小小的米,竟有如此魅力,不起眼的摆摊,竟能“摆”来更多人的关注,“摆”来更为广阔的天地。一个村,两个村,三个村……更多的人加入进来,他们或者模仿,或者尝试,纷纷投入到火与金属的锤炼中,投入到对米的揣摩与期待里。也有人推着排子车走出去,走出永年,走出邯郸,走出河北。

我有个疑问:螺丝这些小物件,为什么被称作工业之米?

畅游博览中心,日常被忽视的细节,闪着光,带着彩,在惊讶声中被发现。

小的。门与门框之间,窗户与窗框之间,门把手与门之间,柜子的板材之间,精密仪器的各个零部件之间,拉杆与拉杆之间,管道与墙壁之间,等等,肉眼随处可见米。

大的。在长长的轨道上疾驰的列车,可谓大。每一辆列车,不管它是绿皮的慢车,还是子弹头的高铁,这些米,就在被我们容易忽视的地方。在无边的大海上航行的轮船,可谓大。如果要造一艘轮船,船体板材很大,但它们之间需要连接,只有牢固连接到一起,板材才不只是板材。俯身细看,螺栓、螺母和垫圈,这些是常用的用来连接板材的。有了这些容易被忽视的米,板材才能成为船体。紧密连接板材的米,因为小,容易被忽视;因为牢固,又被记住。走出船舱,穿过舱口,来到甲板上,细数板材与板材之间的连接物,数量之巨,品种之多,让人不得小觑它们的存在。是啊,一艘船,在大海中乘风破浪,我们通常会赞美这艘船的坚固和勇敢,如果不俯下身子细瞧,有谁会关注到那些米?形状各异的米,大小不一的米,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让船成为船,还要让船成为能够抵抗风浪的船。每一粒米,看起来微不足道,它们却和大块的板材一样,承受着风浪和时光的考验。不仅如此,它们还要承受大块板材的重量,承受来自船体的各种负荷。更不要说一架飞机,一艘火箭了,同样道理,米,让飞机成为飞机,让火箭成为火箭。

不要小瞧一粒米。试想,如果一艘轮船上的一粒米罢工了,损坏了,会有怎样的后果?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

眼前的这粒米,它不生于大田,不结于秋实,却以钢铁之躯,支撑着工业的骨架,维系着世界的运转。

这不是一粒普通的米。作为赵州桥的姊妹桥,古老的弘济桥对我们说,声名最为显赫的米,当属铁腰子。当目光落到这座闻名遐迩的石拱桥上,就会看到铁腰子,它们连缀着巨石,不惧岁月流逝。铁腰子,名字有几分霸气,其作用更是霸气侧漏。它们是铁榫卯,又叫铁束腰,把相邻的两块券石牢牢联交,可有效防止石面分离。这种石头与铁的完美结合,使桥面成为历经战火依然坚固的存在。铁腰子还有一个美称,叫“铁蝴蝶”。这个美称,顿时让经历沧桑与磨难的石拱桥有了飞翔的意境。

这不是一粒普通的米。说到战火,永年人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锻打出的第一颗螺丝钉,是红色的,是射向入侵者的防御之米。年轻的讲解员,当她说到抗日救亡的那段岁月,眼睛里有坚毅的光在跳跃。那时候,前线的战士在浴血抵御来犯之敌,后方的人们在我党领导下,燃起小烘炉,手工制造出土车床、丝锥等简易工具,秘密修配枪支,制造枪支,送往抗日前线。可以说,是正义的力量,信念的火苗,诞生了永年第一颗螺丝钉。

我还有个疑问:为什么永年多能工巧匠?换句话说,中国疆域辽阔,人民智慧勤劳,为什么永年会成为全国工业之米的最大产地?

年轻的讲解员莞尔一笑。在她甜美的笑声中,我听到一个传说。这个传说,从春秋战国时期走来。那时候,作为赵国的都城,邯郸是赵国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中心,也是当时最大的冶铁中心之一,不但能锻造耕田种地用的农具、日常需要的手工具,还能锻造兵器。春秋时期,善于铸剑的干将与妻子莫邪,是神话一般的存在。想必干将的徒弟也是铸剑能手。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永年来了两位铸剑高手,他们是干将的徒弟。干将的这两个徒弟,在永年广府古城的屯村开始了铸剑。剑,对于古人来说,代表着尚武精神和英雄主义,一度成为修身养性之至宝。李白《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将潇洒、豪横、内敛集于一身。或者说,面对不平,拔剑出鞘,是中国人的一种风骨。在金属与烈火的碰撞中,在高温与冷水中淬炼而出的利剑,不再单纯是兵器中的一种,更成为人们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对世态炎凉和人间冷暖的态度。铸剑精神,与永年人在抗日战争时期造出的第一颗螺丝钉遥相呼应,而远古的冶铁炉火,亦熠耀着数千年后那些锻造工业之米的烘炉。

历史与传说,也是一粒米的远方,是它走过的路,是它对过往的回望。

一家一户的手工作坊停顿在历史中,人们推着排子车到集市上摆摊的情景也进入展厅的画面。时代的步伐如一次次涨潮,将新鲜事物从大海深处推涌到岸上,弄潮儿总能从迭起的浪花中寻到人生的宝。在对待米上,永年人从未停止前进的脚步,他们被时代的浪潮推动着,或者说,是他们在推动时代浪潮。烘炉锻打被数字化智能生产车间替代;靠体力和眼力抡锤锻造的铁匠们,被懂先进机械设备操作的后生替代。而一件件闪亮的小螺丝,一粒粒生机勃发的米,从未被替代。这些小螺丝,不仅是工业的“米粒”,它们还承载着永年人的梦想与希望,更是永年走向世界的名片。

一粒小小的米,如今已经成为图腾。他们建博物馆,让更多的人在展厅能看到米的历史、现在和未来;他们造雕塑,让形态各异的米,以卓然的姿态,站立在街头的显眼位置。更重要的是,他们给米买船票,购机票,让米漂洋过海,让米跨越万里长空,远行到世界各地。为了米的远方,永年人成立了三十家异地商会,电子商务和线上销售风起潮涌。他们在国外设立了十三家办事处,有的地方建起海外仓。米,到了更远的远方,亚洲、欧洲、美洲、非洲,都有永年米的身影。

当然,米是一种比喻,它们有亮堂堂的大名——紧固件。紧固件,虽然缺少诗意,却足以说明米的重要。它们就像缀起珍珠的丝线,就像璎珞背后的连接。

我的目光,仰望这些形态各异的米走向远方。

一粒米,站到世界之巅,自然就有了仰望。

【翟英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保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传记小说《李保国》、长篇小说《乘着星光回家》、长篇报告文学《大地芳华》和“冒险岛”等少儿文学作品50余部。绘本《雨靴》获第七届“大白鲸”原创图画书金鲸奖。《大地芳华》入选中国作协社联部与农民日报社共同组织的“首届农村文学作品推荐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