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西部》2025年第2期|蒋冬梅:火焰
来源:《西部》2025年第2期 | 蒋冬梅  2025年04月02日08:57

推荐语

人们常用“火中取栗”的寓言比拟那些徒劳无益的冒险之举。然而小说天地的逻辑却与此不同,不少让人难忘的作品,正是用“火中取栗”的方式,向我们展示这个世界有待于揭示的灼人秘密。

首先,需要燃起一团火。就像小说《火焰》一开头,用充满节奏感与画面感的语言,描绘出一幕火焰的“大戏”:张牙舞爪的火苗,让稻垛“发出躲闪的惊叫”,也“把黑暗拉开一条口子”,让原本平静的村庄与田野,连同主人公潜藏了四十年的心事,全都翻腾起来。

接下来,需要穿过火焰灼热的表层。怨恨与愤怒,宽宥与救赎,小说家从火焰中探取的,是关乎人性内核的隐秘。当小说结尾,另一团火焰在泥盆中再次跳动起来,带给读者的,却是尘埃落定般的宁静。

2024年我结识了来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习的吉林作家蒋冬梅。这位本职从事司法工作的写作者,已在小说领域耕耘多年。因为职业的缘故,她积累了大量呈现人性复杂情状的素材,却不愿止步于用戏剧化的方式讲述案情本身,希望挑战更有难度的写作。这篇新作已充分展示了掌控小说“火焰”的能力,而她探入“火焰”幽微内里的努力,更让我印象深刻。

——栏目主持:徐晨亮

蒋冬梅,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六届高研班学员。小说见于《作家》《作品》《小说月报·原创版》《山西文学》《北方文学》等刊。有小说被《新华文摘》《海外文摘》《小说选刊》等选载。作品《淘金》入选《中国现当代文学选本》第七辑。作品《大湖》入选“2020年度中国小说学会小说排行榜”。“写作是一门精巧的艺术,要经过辛苦的努力才能获得。作家必须研究的还是普通人,通过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发言时,作家才会感到更自在。我生活在人群中间,我和他们一起,做了我作品的主人公。我既活在生活里,也活在我的小说里。”

秀成的稻子,是在夜里烧起来的。

火焰腾起来的时候,把黑暗拉开一条口子,八金的剪影闯了进来。他站在稻垛旁边,把一根燃着的木棒狠狠地戳过去,稻垛发出躲闪的惊叫,一声两声三声,火像伤口流出的血,挂在肥胖的稻垛上。他的怒气蓄积了很久,从十二岁时就开始了。他爸躺在地上,人家说他爸是被电烧死的,可他并没有看见火,那些人告诉他,电是在他爸的身体里烧的。他哭喊着,拿着菜刀要去杀人。有人抱住他的腰,说,去杀谁?你要去杀死电吗?他们用手臂死死困住他。他的怒气变成牛,闷着头疯跑,两条腿腾起踢踏,在空中划着弧,哭声跳起来,把他的仇恨发射出去了。

火光映着八金的脸。八金有点害怕,觉得稻垛长出了眼睛,草丛也在窥视他。他不时转动脑袋,像偷食的麻雀,往四面八方看,而不是专注地放火。他喷出浓重的酒气,酒精壮了他的胆,却烧晕了他的脑子。他恨恨地想:烧一垛稻子,算便宜他了,我爸都烧死了呢!已经风干了的稻穗,发出簌簌的推搡声,它们想躲开那些张牙舞爪的火。稻穗里残留的水分,让燃烧发出响声,火轻飘飘地浮在稻垛上面,跳来跳去。田野里涂着两种颜色,火的红和万物的黑。还能闻见煤油的气味,调皮分子在小小地狂欢,它们和火焰一遇见,就快跑起来,顺着稻垛的轮廓,拉起一个包围圈。

火烧起来后,八金就隐入了黑暗,变得和万物一样黑。他跑到一棵树后,不出声地看着,脸上没有表情,可眼睛里有火苗在跳。整个田野只有他在蠢蠢欲动,什么都在看着他,但什么都不作声。看到火稳稳地烧着,他放了心。他焦急地挪动脚步,可瘸腿拖累了他,头和身子向两个方向分裂,热气和草灰无赖地缠着他,炒米的煳香味升腾起来,那味道钻进他的鼻孔,割他的喉咙、气管和肺,他被呛得有些气喘。

这感觉像他小时候的那次溺水,他被水草缠住了脚,水也软软地缠着他,挥也挥不开,仿佛整个湖里的水全都压过来,死死压着他的胸口。水漫过他的脑袋,所有声音即将关闭的时候,一只手臂抓住了他,用力向上托举着他。火越来越矮小了,稻垛也越来越矮,煳味越来越淡,八金想起那只手臂,心竟然痛了一下。他躺在岸边醒来的时候,拼命回想那个救他的人。现在那只手臂从遥远的过去伸过来,抓住了他,抓得紧紧的,推开巨大的水,往上托起他。他晃晃脑袋,想晃出那些记忆。他觉得胸口更闷了,呆立了一会儿,重重地叹口气,拂掉头上的草灰,撒气似的擤掉鼻涕,摇摇晃晃地融进了远处的黑暗。

整个村子都在睡觉。所有的东西晚上都落回地面。房子和牛羊一样,老老实实地趴着,植物在睡眠中暗暗地生长,猫儿们在屋顶走来走去,可它们不管闲事。它们最先看到了火,火离村子很远,火到了它们眼里,像一只蒲扇那么大。猫的动作很轻,可还是弄醒了狗。村庄的田野太黑了,远处的光晕让狗害怕,它对着屋子狂叫起来。有人出来了,闻到了焦煳味,知道失火了,不一会儿,整个村庄的人都醒了。他们望向远处的稻田,火光在那里跃动,好像空气都烧着了。所有人都往那边跑,秀成也往那儿跑,越跑他的心就越慌,那不是去他家的田吗?这些天他莫名心慌,扎稻捆的时候就一直担心着,他也说不清是什么让他有这样的预感。他曾想在田边搭个窝棚,可又觉得那样不好,村庄里很少有人弄这个,只有外地租种土地的人,才在田边搭窝棚。

整个村子都在喊叫,带着一点过节的味道,只有过节,人才难得这样兴奋。大家都很气愤,连骂带诅咒,可那气喘吁吁里也有点小小的庆幸,毕竟那不是自家的稻垛。秀成变成了主角,大家拥住他,一起往稻垛那儿跑,像稻田里正演一出大戏。他们比秀成跑得还快,好像比他心急一万倍。火像登着梯子,越爬越高,人们喊叫着,用一半力气在喊,似乎想用喊声吓跑那火。村主任指挥人们用扫把、破被、沙土,抽打着,掩盖着,想要把火打散,把火埋掉。但没有人带水桶,虽然不远处就是池塘,可扬了水,稻子就毁了,大家还是想抢下一些稻子。人们越是扑打,火星就越是漾动起来,人像掉进了星星里,远远看起来,人群像围着篝火庆祝节日。人们一直扑打到天亮,那片稻垛才凉下来。青色的烟升腾起来,把田野变成一个棱镜,人、稻垛、池塘都在抖动,抖成一幅不真实的幻象。

焦黑的草木灰,这稻田里长出的癣,突起的丑陋的癞痢,让不远处的稻垛惊悸地缩紧了身子,如果它们长了脚,可能早就逃跑了。秀成面无表情站在人群后面,他没用太多力气扑火。对火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扬了煤油点了火,没有稻子能逃得过。秀成并没像人们想得那样悲伤和愤怒,他看着一地草灰,还有那些被熏黑了脸的村里人,一个劲地道谢。大伙说,谢啥,一捆稻子也没抢出来。秀成给大伙作揖说,没抢出来我也感谢大伙。村主任张罗着要找公安,秀成说不用了。村主任有点明知故问,你这是跟谁结仇了?秀成说,算啦,要是烧了这点稻子,能把仇烧没了,也值。他的脸上全是窘色,好像做错事的是他。

人人都知道是八金放的火,可谁都不说出来。村主任嘴上说着报案,可看秀成不动弹,他也不动弹。秀成知道原因,因为自己“下世”了,没权了。

那阵子正赶上秀成被“刷”了。秀成是村里的电工,在干到第四十年的时候,他被“刷”了。“刷”是土话,有“扫”“捋”“丢”的意思。农电所只给了一点少得可怜的补偿费,就把秀成辞退了。辞退他的,是他最铁的朋友,那个农电所长,而这比辞退他还让他难受。秀成一遍一遍翻找,在往事里找端倪,审视这个八拜结交的好兄弟,可往事一回来,都是来扎他的心的,直到把他扎得千疮百孔。当初全镇的电工都拥护他“起义”,他挑了头,带领电工们去讨说法,后来他们申请了仲裁。可到仲裁开庭的时候,电工们却被农电所长策反,签了补偿协议,最后只剩秀成一个人,孤独又可笑地坐在仲裁庭上。他一个人的仲裁已经没有意义,他丢下仲裁所,丢下八拜的兄弟,丢下了从前的四十年,从一个电工当回了农民。

秀成被“刷”以后,天天带着牛上山。他从前就不爱说话,现在更不爱说话,他只在喝酒时爱说话。他爱交朋友,对朋友说的话,比对牛说的多,对牛说的话,比对家里人多。他和秀民是亲哥俩儿,可两人走路碰见,眼睛看一下,也不说话,但家里有了事,亲兄弟还是亲的。秀民是小学里的校长,弄什么事都用文的法子,人家都管他叫“夫子”。秀民对秀成说:“这事里头有事。”秀成正在饮牛,听见这话,把水桶一丢,话也硬邦邦地丢过来:“不找事就没事。”秀民被那话砸中,眼里闪过一丝尴尬,可秀民的性子是软的,秀成的话弹了起来,软塌塌地落了地。秀民不说话光笑,小眼睛眯着,那笑里就藏着办法。

这件事在家族里是大事,和生死嫁娶一样。亲戚朋友都跑来看望,人人脸上带着愁,像来看病人似的,秀成一看见他们,老远就躲一边去了。妹妹带着妹夫来看他,刚一进院门,妹妹就高声喊着,一张脸板着,带着同仇敌忾的愤怒。秀成从牛栏探出头,眼皮往下一拉,倔巴巴地扔一句:“没病没死,看啥看。”妹妹剩下的话,就卡在嗓子眼儿了。秀成媳妇把小姑子拉到一边说:“别理他,一头倔牛。”妹夫跟着进来,笑着说:“是我想跟哥喝酒了。”秀成见了妹夫,脸色软下来,头一仰,说:“进屋。”又冲着媳妇喊:“弄菜。”

谁都知道,秀成是头倔牛,他媳妇是放牛的。媳妇在灶上躬身忙碌,秀成在灶下烧火,一日三餐,日日如此。媳妇在灶上说着家长里短,秀成坐在灶下听,模样乖顺,像课堂上的孩子。媳妇说得精彩,常把秀成逗笑,秀成笑时露出两颗合金假牙,脸像揉开的面片。他俩一辈子没红过脸,几十岁了,外出到人家做客,还得睡一个被窝。

秀成媳妇很快上了酒菜,脸盆大的盘子,在桌上拥挤叠加,酸菜炖骨头,香气霸道地铺开,骨头小山似的挺立,酸菜是枯黄的森林。秀成面前竖着一瓶酒,大红的酒标上跳动着金色大字。只有秀成得意的人,才开瓶装酒。妹夫和秀成面前摆着两只搪瓷小缸,酒倒得满满的,一口下去二指高,秀成给了妹夫最高评价:“我就乐意跟小柳喝酒。”小柳就是妹夫,即使到了七十岁,秀成依然管妹夫叫小柳。

秀成端着酒杯说:“小柳好哇。顶一个亲兄弟。”而亲妹妹正叉手站着,胖大的脸上尽是乖顺模样。在自家哥哥面前,即使到了八十岁,妹妹也能瞬间变小,一直小到扎着两只小辫跟在哥哥身后,哥哥在前面打天下,她在身后享威风。秀成对妹夫说:“我这个妹妹刁蛮,你要多担待。”秀成瞪着一双虎眼,说的话干巴巴的,不带语气感情,可妹妹听出来的,是宠溺,她扁平的脸上笑意隆起,倾覆了平日的跋扈之色。

而小柳,半句不提烧稻垛的事情,只跟秀成喝酒。小柳端缸举酒,酒缸凑过去,低秀成一扁指,以示尊敬。两缸相碰,声音细小而清脆,酒水在仰起的脖颈里顺流而下。酒在胃 里积蓄,红润在脸上摊开,不同的是,秀成的脸,自下而上地绯红,小柳的脸,自上而下地潮红。小柳看见秀成的红脸,兼他的义正神色,不由想起三国关公,由三国想到水浒,想把他比作宋江,一样的仗义疏财,侠义肝胆,可细想,秀成仗义却不会弄谋略,想来还是最像晁盖。小柳一直觉得,晁盖才是盖世英雄。酒尽性起,小柳筷子敲杯,讲这段水浒,秀成听见拿自己比晁盖,心里受用,说:“晁盖好,晁盖是忠臣,宋江是奸臣。”

酒气蒸腾起来,一浪一浪地涌动,秀成和小柳浮在里面,浸泡着,晃动着。酒是好东西,可从来都是越喝越愁,多少大男人,平时是一块铁,喝上酒就软,软得能掉眼泪。酒在秀成的胃里翻,也在他心里翻,勾起那些愁事,一样一样浮上来,摁也摁不住。秀成抬头看看墙上,白墙勾勒出一个奇怪的轮廓,像原本挂着一把大吉他,突然被人摘走了,在墙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印子。秀成想起来,挂在那儿的电工兜子不见了,那里装着他修电的工具。他的火一下就来了,冲着外面喊了一声:“修电的家伙弄哪儿去了?”喊声是酒浸过的,带着酒的烈劲,硬邦邦撞出去,家具物什都震了一震。他媳妇在外面听得真亮亮的,笑着进来说:“知道是你的宝贝,我收起来了。”秀成筷子“啪”一声砸在桌上,喊着:“给我挂上!”媳妇笑着还想辩白,秀成手一摆,搪瓷酒缸咣当落地,酒滑了出去,酒缸在地上蹦起来,划着弧蹦出老远。

搪瓷酒缸的音乐停了,屋子里静了一会儿,他媳妇回过神来,把电工兜子又挂了回去。那是一个磨得发黑的鹿皮兜子,里面的工具一旦闲下来,变得死静死静的。这个工具兜子是师父传下来的,鹿皮兜子传了一代又一代,磨得泛起光亮,光亮是黑色的,电工的手日日在上面磨刀,兜子就越来越亮。师父收下秀成那天,只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皮一塌,递过来一个旧鹿皮兜子,倔巴巴地说:“跟着干活去。”师父老塌着眼皮,秀成出徒的时候,他还是塌着眼皮,也不看秀成,但他说了一句:“这小子,还行。”

秀成的怒气燃烧着,空气像被传染了,丝丝缕缕都在抖。秀成媳妇的笑僵在脸上,眼泪噙在眼眶,嘴巴画个空洞,委屈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秀成看了心疼,可他嘴上不说,只往下灌酒。小柳转着脑子挑着话把儿,引逗着秀成高兴,可秀成的话越来越少。最后一瓣话熄掉后,秀成低下头,眉头抖着,眼睛眨着,一滴泪坠下来。小柳瞅见了,心里一紧,酸楚填满了半个胸膛。好半天秀成才开口问:“小柳,这人都咋啦?”小柳叹口气不说话,心里却在想:晁盖就是不死也不行。秀成那边不甘心,又问了一句:“人——”可那话在半路铩羽而归,巨大的悲伤袭来,秀成说不出半句话了,他摇摇头,把那话吞了回去,又一滴泪掉了下来。

夜里,小柳想起那眼泪,心里塞满了草,才发现,自己的眼泪也在抖。他对媳妇说:“头回看他掉眼泪。”媳妇的鼻子酸了,带着哭腔说:“三哥啊。”她搡了小柳一把:“想法子啊。”小柳沉沉地说:“和秀民想法子了。” 媳妇重重拍了小柳一下:“你和秀民,一个是诸葛,一个是吴用。”小柳笑了:“这两人不是一本书里的。”妹妹瞪着眼睛说:“这不到用人的时候了嘛。”

烧伤的那块稻田变成一个黑色的洞口,藏在众多稻田里,远远望过去,稻田还是稻田。人们站在那个洞口外面,沉默地割稻捆扎晾晒,没有人比一个种稻子的人,更心疼那些烧成灰的稻子了。可是,他们仍然不设防,在他们心里,稻田是安全的,他们容忍麻雀和乌鸦甚至老鼠偷食一些稻粒,而稻粒那么多,偷吃也偷不完,他们相信,那是唯一的一场火了。只要夜晚一来,他们就放下稻田,回到远处的村子。

人和村子安睡的时候,八金却无法安睡,他半夜里起身,悄悄地潜回稻田。去稻田的路上,村子里的一星灯火,在八金身后渐渐隐去,烟火味变成青草味的时候,稻田来到他面前。稻田的金黄,被夜晚涂得漆黑,天色阴沉,露水很冷,青蛙躲了起来,蟋蟀却叫得凄厉。雨似乎就要来了,八金闻到了涩味的潮气,除了他手里的微光所及之处,他看不见田野,但他能感觉到乌云就在头顶,黑压压地顶着他,等云彩里的水再多一点,雨就会下起来。八金一踏进那片稻田,就感觉有黑色的风吹过来,烧成灰的稻垛还保持着堆积的形状,只是矮小了很多,这时不会有人来稻田,更不要说来一块烧毁了的稻田。

尚未收割的水稻,顶着露水的寒气,伏低身子。八金走累了,坐在田埂上点一支烟,烟抽完的时候,他习惯性地一甩,烟头砸中一株水稻,八金立刻惊叫起来,扑进稻田里去抢救。他扒开那片水稻,看见烟头上一点未熄的火,脚踏上去,狠狠地踩灭,又对着旁边的稻秧做出扑打的动作,仿佛要扑掉那些想象中的火星。

站立了很久,八金才扛着一把铁锹,回到那片烧毁的稻田。他站在烧毁的稻垛前,一锹一锹扬洒它们,草木灰的气味,混杂着腐烂的味道,焦煳的味道,在整片稻田里奔跑起来。很快,整块地里都布满了草灰,那是明年稻田的肥料。八金在心里骂自己:“你他妈的在干啥?赎罪吗?”手电筒的光圈里飞起黑色的颗粒,偶尔还有一颗水珠,那是忍不住掉下的雨。雨还是来了,一颗一颗砸下来,打在刚铺的草灰上,混合成黑色的泥团。雨越来越大,地上闪过小小的溪流,把草灰均匀地抹平,那些从泥土里长出来的稻子,又回到了泥土里。八金和草灰一起被淋透了,雨水在他身上纵横而下,洗掉了那些沾上了罪恶的黑色的草灰。

公安的侦查一直没有线索,八金人缘虽差,可查到村子里,一问行踪,都低着头,人人都怕惹事。秀民说他有法子把八金的嘴炸开个口子。秀成知道了,训斥秀民说:“别弄了。”秀民说:“你不恨呐?”秀成的话像炮:“哪来那么多恨!”秀民不甘心,私下跟小柳说:“偷偷弄,怎么也得让八金赔稻子。”

八金在稻田里竖起了“人”字形的窝棚,稻田本来整整齐齐,稻垛、田埂、杂草、泥地,整齐划一,可窝棚硬挤进来,把一幅画挤变了形。看到别人眼里的疑惑,八金说:“我怕有人烧稻子。”人们脸上带着笑,可心里都在笑八金。

夜晚的稻田,和村庄分隔成两个世界。八金不属于村庄,也不属于稻田,他像一个入侵者。天渐渐暗下来,稻垛们开始睡觉了,整个田野都在睡觉,只有八金不能睡,不但不能睡,还得睁大眼睛,看着他的稻子。蚊子鸣着笛轰炸过来,专咬他的脸,八金啪啪打着脸,拽过衣服蒙住头,蚊子的轰鸣声小了。

月亮燃起冷光的蜡烛,摇晃着稻田里的人影。八金看见那人在鞭打稻垛,只见他左右挥动,像甩着一条无形的鞭子。八金摸过手边的钢钎,想了想又往腰上插把匕首,他并没有走过去,只晃动着大手电,向那人刺过去,颤声喊:“谁?”一个戴帽子的脑袋,被手电的光圈捉住,八金在记忆里搜索着那个脑袋前面的脸。那人听见喊声,停下鞭,转头跑出了稻田,等那人跑远一点儿时,八金才追了过去。稻茬竖着尖刺拦着八金,簌簌的声响被田野放大,像厉声的斥责。八金提着镰刀,像提着一件兵器,脚下踩碎的稻秸,像踩踏着变硬的尸体。八金听见摩托发动的声音,等轰隆隆的声音远去之后,八金才停了下来,田野又恢复了宁静,刚才被打破的地方,平整地愈合了。

八金查看了他的稻垛,发现是镰刀做的案,几捆稻子的稻穗,被齐刷刷地削掉了,稻子的伤口,流散出青草的香气。八金照了照地上,稻粒粘在湿泥上,像一块蒸糕,他抓了一把,湿泥无赖地粘着他,他懊恼地把泥土甩出去,手里的钢钎狠狠扎在稻垛上,冲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大声骂起来。蚊子还在攻击他的脸,那是他唯一裸露的皮肤,他疯狂地打着自己的脸。想到那人可能还会来,他还要守护这可怜的稻子,他简直要跳起来了。

好容易捱到天亮,稻田里有人来了,稻垛安静地立着,完全看不出昨夜的惊悚。八金拖着累极了的脚步,疲惫地离开稻田。他看见人们散开稻捆,在阳光下摊开,晒干那些积攒了一夜的露水。八金觉得很委屈,他不光是守着自己的,也是守着整个田野的稻垛啊,可没人感谢他。他顶着一头一身的露水,顶着人们暗暗的嘲笑,像个贼一样灰溜溜逃跑了。他突然意识到,整个村庄,只有他的稻子上长着仇恨,而别人家的没有。

想到那些刀削的稻粒,八金心疼得不行,他借着这股心疼,径直冲到秀成家,站在大门口叫着:“有种你出来。”他一直喊叫,引来几个人看热闹,那些人抻着脑袋,高高矮矮地列成一排栅栏。八金的心定了定,可他并不往前走,看见窗前有人影晃动,他甚至往后退了退。秀民推门出来,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八金来啦。”秀民当过八金的老师,八金看见他,有些发窘,结巴着说:“你们想干啥?”秀民笑了:“该我来问你吧。”八金气哼哼地说:“拿稻子撒什么气?”秀民的笑声更大了,他重复着八金的话:“是啊,拿稻子撒什么气。”看热闹的人哄笑起来,秀民拉着八金说:“进屋说,别让人看热闹。”

八金觉得院子里有什么林立着,像呼呼带风的兵器,可他触到腰间的匕首,硬邦邦的,他的心也硬邦邦的了,他跟着秀民进了屋,发现屋里并没有人。秀民拍拍八金说:“做事还是那么愣。”那是老师的口气,八金小时候听得多了。秀民又说:“小时候我没少救你。”八金的脸红了,想起那次他把风琴弄坏了,老师找到他爸,他爸冲着八金说,我赔不起,用你的脑袋赔。他爸只是气话,可胆小的八金抱着自己的脑袋就跑,躲在学校的厕所里,天黑了也不敢回家。他爸着了急,跟着秀民到处找,一边找一边跟秀民检讨,说八金这孩子天生胆子小,说不定吓破了胆去寻死了。秀民说不能,这孩子胆子是小,什么都怕,可他也怕死啊。后来他们在厕所找到八金,秀民一直跟着他们回了家,还陪到很晚,临走还叮嘱八金他爸保证不能打他。

往事不时穿梭进来,搅乱了八金的心神,这时他才发觉,自己长大了,可胆子并没长大。八金的心里正长出一团乱麻,秀民乘胜追击:“公安在田里找到一粒扣子。”八金心里咣当一声,垮塌的声音响起来,他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襟,才想起那件外衣脱在窝棚里了。他拼命回想着,究竟有没有落下一粒扣子,焦急催促着他的腿,让他想拔脚回去寻找那件衣服。秀民早看穿他的心思:“衣服让公安拿走了。”一瓢冰水照八金的脑门浇下来,寒意从骨缝里长出来。明明已经露了馅,可八金还在掩饰:“又不是我干的。”那声音已经抖得变了形。

秀民收了笑,定定地盯着八金,眼睛里一支箭飞过来,正中八金的靶心。见八金低下了头,秀民的话也软下来:“掉水里的那次,你知道是谁救的你?”中了箭的八金,又被绳子捆绑起来,捆成蛛网上白色的尸体。往事的大水,万马奔腾,呼啸而来,死死围住他,八金又想起了那次溺水。整个湖里的水,全都压了过来,他的脚够不到水底,水草缠着他,水也软软地缠着他,挥也挥不开,水漫过他的脑袋。所有声音即将关闭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用力向上托起他。八金瞪着秀民看了一阵儿,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从秀民的眼神里,他终于确定了,果然是秀成救的他。其实他无数次猜中过,可他一直不想相信。他脸上的疑惑慢慢变成不屑:“他救过我,就想抵他害我爸的一条命?”秀民说:“烧了稻子总能抵了吧?”八金脱口而出:“那也算便宜他了,烧他的活该。”话冲出去之后,八金马上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

不等八金回过神来,秀民的话快得像击鼓传花:“你爸不是秀成害死的。”八金招架不住,气喘了起来:“难道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秀民说:“是。”八金大汗淋漓,秀民却不紧不慢地说:“秀成把电工间的门锁好了,是你爸撬门进去,才被电死的。”其实八金猜想过,当年他爸也许做了坏事,可他就是不想认,他想着不认就不是事实,永远都不是。秀民说:“还有个法子能救你。”八金的脑子清醒过来,刚才被骗了一次,他不想再上当,眼里的恨升腾起来。秀民说:“你把钱赔了吧。”八金咬着牙说:“做梦。”秀民掏出一个银色的东西,冲着八金晃了晃:“你自己都认了。”八金认出那是录音笔,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个老头,他这辈子都斗不过了。恨意在他的脸上生了根,肆意蔓延攀爬,把他的五官挤得变了形,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像无处安放的物件,正在慢慢移位,仿佛要脱离那张脸。

八金走了以后,秀民手里握着那只录音笔,像握着一把匕首,他知道匕首刺中八金了。小柳接过笔,在空中划过闪亮的弧线,他想打开复听键,听听刚才八金留下的“证据”。可手指触到开关时,他呆住了,录音笔根本没有打开。八金的话,那些“证据”,都留在上一刻的时间里,再也找不见了。他和秀民之前的谋划,在举枪发射的一瞬,秀民没有扣动扳机。小柳惊愕地看向秀民,秀民也看着他,眼睛里有哀伤,这哀伤离小柳很近,很快,小柳的眼睛里也有了哀伤。二人对视了一会儿,秀民垂下眼睑,重重的叹息声里,喷薄而出的是胸腔里的浊气。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像灌进新鲜的东西,身体慢慢舒展起来。秀民说:“吓吓他就行了。”小柳会心一笑,忽然感到无比放松,那些竖起的汗毛,揪着的五脏,绷紧的念头,一齐松了绑。秀成并没有看见他们的松绑,当他看到那只录音笔时,脸上的怒火炸开了花,他夺过那把银色匕首,一下子甩了出去。他看见秀民和小柳的嘴巴画着惊恐的黑洞,眼光追着笔划过的弧线,直到那笔落了地,叮咚一声,把他俩的心都揪出来似的。秀成一脚踢开门,声音扭曲变形,扔过来一句话:“我说不究,就不究。”

水稻的收割盛事还没完成,八金早早来到他的稻田,稻垛们刚刚醒来,慵懒地晒着太阳,水分正一颗一颗从稻垛上升腾起来,被太阳赶着到处跑。从前的八金总是等,等稻垛晒到金子那么黄灿灿的时候,才动手脱稻粒。可现在八金觉得不能再晒了,他要把藏着水分的稻粒卖给一台冷冰冰的机器。机器走得很慢,在稻田里轰隆隆喊着,土地有了微微的颤抖。八金坐在稻地里,想起那晚扬撒的草灰,他想把他的稻垛搬到秀成的田里。现在他看自己的稻垛觉得它们不是吃的,是用来赎罪的。从春到秋,他日日在稻田里,流的汗都变成了稻粒,稻粒低垂着,在他眼里却变成一颗颗的罪恶。

机器到达的时候,八金叹了一声,稻子就是稻子,是让人吃饱肚子的,是清清白白的,怎么能去赎罪,该赎罪的是他。八金挥一下手,脱粒机开始吞吃稻捆,机器的牙齿吃掉稻粒,吐出稻秆,一会儿工夫,地里只留下散乱的稻捆,没了稻粒的稻捆。八金的稻粒被拉走了,一沓钱塞给他,他看着装在麻袋里的稻粒,像看着被卖掉的孩子。钱捏在八金手里,又滑又凉,他想着,把这玩意儿交给媳妇,而把他自己交给公安。

收割进入尾声的时候,八金家的门口挂起了灵幡。他妈不需要再吃稻米了,可是她的灵位前还是供着一碗饭,塑成半球形的米饭装在一只白色碗里,上面落满了香灰。八金想着,办过这场丧事,他就要去吃窝头了,白米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上。他盛了一碗米饭吃了起来,从来没有这么细细地品过一碗米饭,原来米饭不只香,还是这样的甜,他在心里骂自己,怎么到这时候才知道一碗米饭的滋味。

秀成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秀成径直来到灵前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旁边有人推着八金。八金从惊愕中缓过神来,赶紧跪下回礼。秀成接过一炷香燃着,恭敬地拜了几拜,把香插在香炉里。瓦盆里的烧纸,火焰跳跃着,有星星飞出来,火光照着秀成的脸,有种不真实感,仿佛他是从四十年前来的人。秀成没有看八金,八金也没有看秀成,两人只要一抬眼目光就会遇见,可他们谁都没有抬眼看向对方。

那一刻非常安静,什么都和稻子无关,可又像有关似的,吵嚷的场面停了下来,反而更像一场葬礼的样子。人人都不说话,像烧稻垛的那晚一样,人人都知道真相,可人人都不说。秀成拿过一沓烧纸,一张一张扯给泥盆,火猛烈地跳动着,火焰的手臂不时伸出来,像要抓住更多可烧的东西。等火盆里的火,长成一棵火树,秀成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那东西银亮银亮的。有人以为是匕首,还惊叫了一声。秀成一点也没有迟疑,把那东西往火里一扔,那东西沉甸甸的,压住了几束火焰,可别处的火焰迅疾地滑过来,顷刻就覆满了整个火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