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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5年第3期|林湛:宝丽金时代
来源:《广西文学》2025年第3期 | 林湛  2025年04月07日08:08

一、旧唱片

在唱片时代,那是一座电流波嗞嗞的城。

天王与天后的潮水随通贸的信风漫卷而来,彼时,染着粤音的小城在新空气里唯有无条件倾倒。街边巷口,台球室与理发店,小卖部与大铺头,凡有可播放音像载体处,必有标着“小画王”(宝丽金小画王系列光碟)与滚动的“金碟豹”(国际知名音像品牌)的logo在粗糙的屏幕里上下穿移。

幼时她只是不解地听着,成年后有了自己的品位,竟然也开始迷上黎明、关淑怡与张国荣的旧曲,惊讶于港乐曾经的繁荣与深邃。“四大天王哦”,后来见到她购买的碟片,母亲其时还隐约有点少女般神态点了点头,“怎可能没中意过?”

她开始好奇,这对旧曲的迷恋究竟意味着时尚是老调重弹的轮回,还是人总会在一定的年纪开始进入访古的惯性依赖?于是她试图拼凑这一切狂热的来路。问起家中与港乐的渊源时,父亲坦言,自己是当时的同龄人里面最先拥有音响和摩托车的拉风后生仔。“那时最爱听啦,什么邓丽君、徐小凤、黎明、刘德华……”父亲回忆起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兴盛的文化作品仍然滔滔不绝。若非翻起底片的一角,她不能料想到,表面寡言沉稳的父亲,年轻时是会积攒六年工资买下昂贵音响的港乐痴迷者。

“除了港乐呢,你们还看什么?”父亲想不到,问在旁边偷听电话的母亲,“那个时候是什么电影最火?”母亲也笑,“《少林寺》吧。唉,那个时候周围年轻人啊,就只有你爸爸有音响,我还常去他宿舍听碟片呢。”

而问到原因时,电话对侧竟默然。“……要说,也没有很特别的,只是那时大家都喜欢,也就是所谓流行。加上两广人,肯定喜欢听白话歌嘛。”父亲总是习惯用含混的程度匆匆掩盖光阴缝隙里的狂热,时光都飞去,自然也只能这样言简意赅地修饰,仿佛再同女儿提起自己的青春期,是面临重达千钧的羞赧。母亲只好帮父亲圆场,抢过电话来说:“哎呀,我们也不是那么喜欢音乐,大家都听,就是随便听听。”她一时语塞,听筒对面的母亲还怕折了她面子般多补一句,“现在的音乐……都不怎么听啦。”

“随便”是不太高明的欲盖弥彰,无数夏日里父亲停留在唱片店中与老板攀谈的残影告诉她一切有迹可循,也许他们只是不明白,出生于那个年代光尘次第落幕后的女儿执着于打捞陈迹的狂热从何而起。

其实她也有故事可以讲的。毕竟当她有记忆时,便觉得当地方言跟在学校要讲的“标准话”不是一个东西。她心里的疑惑同她一起发芽,后来发现,只能与家中长辈交流时使用的“白话”竟是一种歌语,只有那些屏幕上的时兴歌响起时,方知道如何落成书写体。父亲那时常常到唱片店,还没等他四处翻捡,老板就已从唱片的小山里抬头问一句,“邓丽君还是其他?”然后父亲随手拣出一张《漫步人生路》,她还记得父亲掏出钱包时那种利落。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眉眼弯弯歌儿甜,那张唱片上的女人。家里的音响设备无论换几次,女人的那张碟片永远摆在最前面。女孩总是很老实地站定在那台播放碟片的电视机前面,因为那些人名与曲中的故事都看不分明,只有看优雅的女人扬起手臂,朦胧轻纱。最为喜欢,渐渐演变为翘首以盼的,是碟片放进去之后的环节,然后便能知道如何将三字、五字、六字的母语咬在舌尖,蜿蜒辗转。

家中后来出现一台磁带录音机。父亲仍然殷勤于光顾碟片店,她却已经开始从柜台边角码着整整齐齐的卡带里淘宝。周杰伦、蔡依林……终于成为正大光明的顾客,父亲却很不解这些陌生的名字如何侵蚀了他引以为傲的粤语乐曲,眉眼疑惑间,也只是说,你要想听,就买吧。

使用磁带录音机的时光里,当然是用来放英语听力的时段占据了上风,这时她一般不怎么有耐心处理被卡住的磁带线,稍有卡顿,便拉长、卷曲,然后精疲力竭地团在一边,正大光明地放进一版蔡依林勾兑百无聊赖的等待。年轻女人用同样轻快明丽的一口国语取代了曾经萦绕在她心上的缱绻乡音。其时她已进入学校,“讲好普通话”,她自认是其中翘楚,努力将歌语的婉转藏进四声的标准里。

而卡带自身的耐度并不如她想象中漫长,待她长到八岁时,便到了拥有台式机的第一年。机子里软件的“千千静听”只有这一首歌,“当女共男未变爱侣,不吻过自然没结果。”那时女孩还不明事,嫩生生跑去问母亲,母亲不晓得要说什么,转身看向父亲,二人相对无言,结果自然是女孩被捉下电脑台。后来,她方知自己听到歌的那年,那冷中带沙,仿佛将人生苦闷都尝过的女音,只是刚出乐坛的新人Janice。

自那个谁都没有告诉她秘密的夏日起,这世界无数细小而隐蔽的缺口向她展开。

但父亲还是很少在电脑上播粤语歌,若是那样,盯着屏幕静静地听歌,总是有些无所适从的烦躁。他仍执着于入场线下的仪式,唱片的阵地便转移到车载音响。坐上车,有男声唱,“夜风凛凛,独回望旧事前尘”,她低头望那碟片,《宝丽金精选集》。十二岁她便已知道这名字,无数次反复听这旋律,尚未知晓声线其后的上下周折,只觉熨帖安稳。父亲将老碟片放好,继而孜孜不倦地购买新装的粤语歌精选集,母亲从来不说什么,也许早已习惯父亲爱它们时的样子,爱而沉敛,不说缘由,不问新旧,自顾守着他觉得好的东西,兀自将整个前进时代的新声曲调抛在脑后。她曾经固执于将新生代港乐歌手的碟片置换旧盘,行程漫长,父亲沉默地开车,良久,还是说,现在这些东西,差点意思啊。“你那些就是好了?”她不服气,索性直接切换成一首时新的日语歌,父亲更听不懂,不再评论。

“还没有开始,才没有终止,难忘未必永志”(陈奕迅演唱的《失忆蝴蝶》中的歌词),十八岁,寂寞春天。成熟是避无可避的迁徙,待她必须独自面对广大天地时,不得不与蝉声如雷的南国盛夏作别。在北地心境中,遥望是一种自得其乐的逃避与保护。也许人在慌不择路时,总是习惯选择用熟悉的事物填上空缺。好在旧声里有小小宇宙,从此她开启在港乐新世纪中的跋涉,窥见无尽麦田。

二、新曲调

“张国荣,你也听这样老的歌?”男孩发来这样的探问。过渡于新旧天地的混沌中,她偶然觅得千禧后遗落的同好,便笃定他们饮着同样的汁水长大,近乡情怯,而急于伸出的手悬在空中,等待回音。

由是,她开始数着回复时间计算心跳节拍,比以往更快察觉到语势的转弯,绕过可能引来歧义的谜团。“只是父母爱听啦,哦对,你听不听王菲?”十年一迭的社交网络,平台更换,不变的是年轻人仍将其视作传递个人风致的广播站。他们互不相让,借着父母辈的因缘,各自开始在彼此可见的公共网域有一搭没一搭转发粤语歌。Dear Jane的热情,陈奕迅的淡雅,杨千的勇敢,王菲的似懂非懂与进退两难。乐曲的尾声,竟然是如泣如诉的卫兰。最初的缘起,衰落的纪念,编成一个圆。少女怨毒极了,她期盼已久、歌曲中应允的有情人随休止符而渐淡,她控制不好吞咽年少轻狂的力度,任由自己曾心爱的歌语在泪痕中缓缓下坠。

在八岁时听过的卫兰,要待到十九岁才当得真,如品酒尝过好坏方得其中甘醇,许多沉淀与择换的腾挪,经年酿成的酸涩,不容许让速成的侥幸读懂。一些歌词开始不言自明,譬如八岁时残余在“千千静听”里所有的疑问。“没关系的,都是过程。”母亲没有多余的回应与抚慰。她也好奇,如此不咸不淡的回应背后曾是如何的紧迫情致。

“等每大一岁旧布景都倒退”(卫兰演唱的《退》中的歌词),耳朵里塞住两只耳机。她不爱喝啤酒,但也初次学着大人模样点了几杯。酒吧里那台电视模模糊糊,又是哪个港星低回婉转,她看到那只小小的金钱豹浮在屏幕左上角,因而很快摒掉酒吧内外的人声。“一些恋爱变恨”,曲调够老,仍然隔绝不住铺天盖地的啾喳新雀。她默不作声将耳机音量调高些,再点一杯。

不知道是谁在唱“花儿开在春风里”,这曲调离她好遥远,如同记忆里闪着雪花的电视机。她自以为抓住那些早被遗忘的老派。缓而不急,春风如许。然而不待滋养,转身狂风催逼,深秋猎猎。

自早春初醒后,她用力扯出的磁带条终究还是被扯成断断续续的电波,在盛夏遗落。她仍然未能解酒中趣味,也将永远不解,于是重又将旋钮拨回古旧的振奋正途,“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远在前面。”

三、寻香港

她如愿以偿,在大学里念了文学系。在语言学的第一课中,她很快学到,自己从小所说的“白话”,原就是粤语的方言片。而对号入座之后,她没有想象中那种尘埃落定的轻松,只是惶惑,她说的,就是粤语吗?那么一切联结是否也因此能够变得顺理成章?身旁好友开始察觉到她对港乐情愫愈发深浓,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也嘲她“不要自作多情去造梦”,她笑笑,略为酸胀的小小乳牙终于掉落换新,但总想不自觉用舌头去找那曾经存在的空洞。她开始接受新知识的一切武装,并获得自由创作的时间,填粤语词,看港片,却始终没到过香港。朋友受她影响,评价:“这样老的曲子,竟然也这样好听。”她哑然,却不确定是否该为老掉牙或新瓶装的旧酒孰优孰劣辩解,因而只能将自己缩小再缩小,沉溺于古董世界的美丽变本加厉。

她脑内常常浮现出“跑回香港”的念头,在尚且希冀于通过跳脱来躲避外界琐碎的时刻。她也会找个街边小巷里只放老港星唱片的小酒馆坐一晚上,那样的地方,在偌大一个北方都会,毕竟也是很稀少的。“回香港?”朋友这样问她,质疑她臆想出的与香港的亲密。

歌听得多了,她便开始一种自得其乐的新趣味,也即研究港乐老歌中填词的文字游戏,开始发现字斟句酌与镶嵌对位的微妙。

母亲在她幼时,最喜欢唱的一首歌便是《片片枫叶情》,于是“片片红叶转”的伤情曲调经年盘旋在她脑海之中。有一次她在年轻人聚集的KTV点来听,周围人不解其意,对这样古早的听歌品位保持不咸不淡的疏离,而她盯着歌词,突然意识到,明明香港人从来没见过枫叶,怎么写得出这样的歌?这样无厘头的疑问深埋于心,其实只是多给了她一个寻访香港的理由。

工作后,金钱与时间为她铺开世界的边界,而在乘坐那班相同的列车抵达西九龙站时,她亦如港片《甜蜜蜜》中初到香港的黎小军般同样睡着。虽然拜访香港并非首次,但她从西九龙站下来,仍然不住仓皇东张西望,还是不太敢讲普通话。即便将曾经模拟过的广州腔调记在心头,还是在来来往往的地铁售票口面前停住。还以为,《甜蜜蜜》播完之后她就可以坦坦荡荡做大陆妹了,没想到自己也得接着做《甜蜜蜜》中的李翘,用她那口带点上扬声调的土白话。大街上的港式粤语此起彼伏,她赶路的时候疯一样在中环跑。但即便这时,都觉十足幸福,因马上就要进入生疏的美丽新世界,一只脚迈将进去,就无论如何也能将自己拧作一个新腔调。

东拼西凑攒来的广州腔也不算太糟糕,但楼下面包房的店员在经受她生疏不似本地的粤语后便开始用洋文塞住她的要求,她微笑,假装听不懂礼貌的驱赶。住的酒店在尖沙咀,游客与本地人分不清样子,大量东南亚人也长租于此。隔壁似是马来西亚的女人打电话总喜欢敞开门,本就窄小的鸽子笼收声极差,宛若细密古怪的南洋咒语已经将深夜最后的安宁变作一片无底水域,她干脆将耳朵里的港乐调至最大声作微小对抗。凌晨一点待到她躺下,耳朵边还是叽里咕噜,什么电话粥可以煲这么久?她细听,原来已经是换作右边屋子的越南女人。躺下,只好再被请到在越南环游。

脑中又浮现越南风景,仿佛从未离家,想起那座她自小生活的、与越南接壤的边境小城。父亲的话复又飘来,以前小香港,现在小深圳嘛,几分看似漫不经心的目光随话语落地一闪而过。她租住的大厦位置极好,暂时容身的廉租屋里也可以望见维多利亚港的夜景,但需忍受狭窄如笼。于是便起身,将窗帘拉开向外探,映着霓虹灯牌下红光的玻璃浮现深长而不可见的一丝裂痕。

她后来看到维多利亚港海面上放烟花的图片,暗自可惜自己没有在最好的时机抵达。其实此地怎会有“红叶”,她分明知道,若要觅得那样靓丽的风景本不用长途跋涉。想来,她所要寻找的,只是那朵绣在旗帜上的花,冠绝亚洲,亦名为红花羊蹄甲。春夏时分,便在植被丛生的岭南缀满枝头。

翌日,她与友人踩平底鞋一路漫行至旺角觅食。街头巷尾此时仍闹市喧盈,真正不夜城。她们一路走一路望,路边灯盏尽数亮起,仍是亚洲四小龙时的气派声势。“今日还好啦”,友人说往日她来这里更晚,街上无人,只觉自己是油尖旺街区上飘来荡去的鬼。二人呼噜呼噜地吃起热汤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心事。恰巧店门外有小孩在点炮,啪的一下炸响,空中就有一朵小烟花升起来。她抬头正好瞧见,烟花尾巴划到半空,一点亮光散作烟。

归家前,总要给父亲带些什么。她直奔信和中心,惊喜地在沾上尘灰的碟片堆中仔细寻宝。上世纪的古董尚有体面地占据了此地的橱窗,时有银发顾客将碟片的字母顺序拨乱,又被店家整整齐齐地叠起来呵护周全。如她这般年轻的问津者,简直让店家迟疑再三,才能从柜中找出她所寻之物。她走访各层,发现留有绝版唱碟的店铺毕竟是少数,也就接受了由此发展而来的坐地起价。结账时,瞧着店家的双眼总不自觉飘向对面门中挤满了小姑娘的一家狭窄海淘店,她出来后也好奇地进去凑热闹,日韩男团、欧美乐队、华丽高挑的男男女女占据海报的中央,姑娘们说着国语粤语成群结队罗列在结账处。她想,若无前因,自己或许也会是其中一员。

再见,亦是不愿说再见。于她而言,分给港地的好时光简直太少,工作迁徙变动,她随信风被吹回北方,举目四望熟悉的土地开始显得模糊而无亮色,只能汲汲于唱片店里找寻新天地。这一回,她终于认清,自己也已痴迷港乐。借助复魅的魔幻,周而复始地进行老碟片的搜刮。遍历城中,她惊讶地发现居于城中心缺斤少两的唱片店已然沦为收割情怀的昂贵礼品。“物以稀为贵嘛”,店主说。

工作闲暇,她也曾希冀于旧货市场中能有的灵光一现。逛到陈列于古旧公园中的书市时,她走马观花,却蓦然被商铺中央一个小人堆引过去——原来是成堆的旧唱片垒起来,半成人高。千禧年初被各大音响店争相洗印的唱片平躺着叠起来。“只要给钱就卖!给钱就卖!”忙碌的店主仍不住地从麻袋中丢出积着一层厚灰的碟片。她信手去翻,挑到一张《跳舞街》,俨然是她童年时卡带的模样,只是宛若盗版,也并非原唱陈慧娴。在手中停留半晌,她悻然将唱片擦拭干净,放回堆中。好吧,这里毕竟是北方。人潮如织,无人再为旧事停留。

乐曲,存在流媒体的某一格如此轻易,想起时便探囊取物,若非伤情汹涌,也便只是伴随空气中的愉悦因子。人们不再需要实体,却也不能再获得谨慎投入碟片关口时的郑重与期盼。她固执地买了几张碟片存在卧室中,尽管她仍然选择在手机上听这些歌。手机变成储蓄她记忆的百宝箱,随时取出随时复记,记忆才不会脱损,但也变得絮絮叨叨、巡回往复。每逢节假日她捎回来些老碟时,父亲也知道,她买碟片,是用来收藏的,起初仍刻意数落;后来,待到它们重被置入播放槽,听歌的人也不再那样动容。

四、归越地

偶得假期,她回家后拉住母亲,预备巡回小城中曾经卖唱片店的角落,而记忆中确凿的地址早已改头换面。母亲严肃指正:这里卖唱片的店都集中在一条街,我记得肯定比你清楚。她不吭声,记忆中父亲与店主挥别的笑容曾在的街角,她怎么会记错呢?又一想,兴许早年陪同父亲来买唱片的角色,更多是身边这个女人在扮演。母亲拖着她手走到那条街口,一边走一边喃喃,“呐,它们都变成卖音响的店了,但是我肯定没记错……”

推门进去,老板听明来意,从深深的柜筒中抽出一版清一色的复刻光碟,上面写着“经典粤语歌”五个字。她与母亲面面相觑,老板还急解释道,“现在这个年头,哪里还有人用碟片听歌,你有什么想听的,我帮你刻进空光盘里就好啦,喂,美女,有需要的话……”

她与母亲沉默着走出店门,在清冷街角缓步向前。母亲还帮店主解释,“你看,大家都有手机了,带几张光盘走来走去的,多不方便。”她点点头,说,确实如此,大家都要向前看的。她们继续走着,她低头盯着被月光淡淡照亮的地砖。那悠远的影子倏忽间变得狭长,但她们都明白那并非梦境,而是未曾经历却又切实听闻的海市蜃楼。因为似乎唾手可得,所以一切都可以解释为,时运只是没有在年轻的时刻对她们一掷千金。幸运的是,那些华丽的事物,毕竟以碎片的形式平均地分到了愿意享用的人手上。盖棺定论与不予置评的更多事,被允许拥有存在的必要,所以一片完好如初的梅林也该安静躺在那里,在潮起潮落后沉积为后世博物志中的一块化石。

过几日后,她听闻,曾经的玉女掌门,宣布了退出乐坛的消息。父亲一向不喜欢在网上回复消息,所以她只是打开音乐播放器列表循环。天涯共此时的人,都只能在网络端相连唏嘘。

她现时在做电影编剧,父亲与母亲对这样年幼而自由的决定并不多加干涉。只是他们自从千禧年后,便不再去电影院,《少林寺》与那些荧幕上的记忆与她出生后的年份一起尘封。她曾经与父母畅想过,若能在香港做电影,会是什么图景。

“为什么不一起去香港看看?”她第一次正式与父亲聊起自己对香港的执着,但父亲却说自己从没有这样的兴趣。即便条件已经相当成熟,他也没有动身去办过签证,“现在两边也差不多了吧。”父亲继续说。广州很好,深圳也很好,为什么总要执着香港呢?

她愕然,只好独身向前寻踪,溪水的源头流动向香港与电影勾连的美丽。拼图的下一个线索指向童年的影像世界,她埋头入港影中寻找答案:高悬天际的连缀雀笼,徐徐攀登的山顶缆车,维多利亚港两侧深夜通明的人造星辰。一帧帧看过去,画面与实地的瑰丽分毫不差,但虚影毕竟只是幻觉。原来遥远的事停留在脑海中太久,便成为堆叠的执念。想着故乡的实体也许能给她更多确切的蛛丝马迹,她专门请假回家散心,走到边境口岸,一块招商广告牌标语恰飘进她眼帘:“三十年前错过广东深圳,三十年后不要再错过广西防城港;错过南洋新加坡,今时不再错过……”此时戴着斗笠的越南女人抬起头,向她推销手中的红毛丹,她摆摆手,说不是游客。已近秋日,对岸的越南国旗与模特身上的奥黛在初露微寒迹象的凉风中共同飘荡,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一水相隔的口岸边的热闹仿佛还在昨日。 

她忽然记起,自己小时候喜欢趴在楼顶看越南的小船从对岸驶回江心,听汽笛声掠过夕阳,然后下楼守候在翡翠台前,畅想自己如同船只般也从这片土地出发,前往电视里勾勒出的更广阔的海面彼方,同前辈一般下南洋。这原来是无需标牌提醒便深植于心的诱惑,登上一艘船,就此不问归途,只管奔赴想象中的新大陆。

五、双城记

她在香港游玩时,曾经经过一家二手古董店,因为好奇便探身进入。店主头发已经染白,从陈列的琳琅物件里随意地挑出一枚戒指然后擦拭,见有人来,殷勤招呼。“你好,要买什么呢?”一口生涩但并不难懂的国语,粤语的声气仍然浮荡在尾音中。她怕老人这样讲话不习惯,便抢先示好同他讲白话。店主没有在意,仍然自顾同她用国语介绍,“你看,这是从北京来的好货……”她不好意思地点头,两人自顾自使用着对方更熟悉的语言将对话继续下去。

可她最终还是没有购买那位店主倾情推荐的北京珐琅,却挑选了一款工艺复杂的双层鱼戒。“哎,小妹你想好,这个戒指不好打理,前阵一个阿姐还来找我。如果出什么问题,你就要再回香港找我修啦。”她坚定地将戒指买下,而带回北京的第二日,缠绕在四鱼并联间的一条薄薄细绳便无声息地断开。

她没有同家人讲述过这些奇妙因缘,与母亲煲电话粥时,常抱怨的是不堪的光景与此处的逼仄。母亲年老之后,如小鸟般常年于林间游荡着,反倒让她艳羡。上次电话中说到,母亲路过隔壁叔叔家的音像店时驻足,这次电话里母亲便已被邀请去一起唱歌。歌声从电话里传出来,母亲轻声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此时她抬头,举目遥望远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建起来的五层塔楼,层层叠叠,藏在钢筋水泥的玻璃森林里,在夕阳的余晖下,折射出来自它们的闪光。她无端地感到嫉妒,静静听母亲唱下去。时光曾经音律相协,他们步履平缓本是理所应当。

好似那枚引诱她再去造访的戒指。好似香港仍然遥远繁丽,他们与小城,都仍有做梦的权利,一飘再飘。

她后来查阅资料,才知道宝丽金公司早已经被并购。自人们开始有了MP4,而后有了手机、智能一体机顶盒后,各式各样的高保真音响便不再能占据客厅里多一个空位。小城中音像店换作音响店,然后难免地数量缩减乃至闭店。金钱豹被抹去收进无名姓无版式的刻录光盘中。剩下几只车载音箱与零星台球室,顽固地在岸上风干成沙砾,妄图再次涌入新一批小蚌的腹心。

虽然天空不再紧小,蔓延成无边界的语言重新冲撞音箱,少男少女们也不知这座城市曾有做梦的基因。所幸,歌仍在唱。若如那年汹涌的台风再临,年轻的泡沫再被骤浪卷去,击拍石上,归合于海,梦便会再次从洋流席卷到世界各个角落,长出温软或华丽的点阵形状,告诉他们,幻境所从来的名姓,宝丽金。

【作者简介:林湛,本名唐琳,2000年生,广西防城港人,本篇为作者处女作,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