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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缘
来源:长江日报 | 刘汉俊  2025年04月01日08:26

蛇年说蛇,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偶尔会梦见蛇。惊醒后会发现,被子没有盖好,冻醒了。医生朋友告诉我,这是一种心理暗示,提醒你不要着凉。

印象中第一次见到蛇,大约只有几岁,在鄂南赤壁一个偏僻的山村。身高且背直、被人称像旗杆的祖母牵着我,去桃花涧上摘黄花菜。忽然间,我瞥见菜园门边的地上,两条青绿色的蛇绞在一起,旁若无人的。祖母眼神不好,却一把夹起我,一脚踩在离蛇不足半尺处,径直进了菜地,啥事儿没有。村里山环水绕,瓜果满坡,虫鳖遍地。蛇通常在某个星夜,悄然盘卧在禾场上神聊者的脚下,一动不动,听故事;或在夏夜,熏蚊蝇的烟抹子烧尽后,困乏者打着呵欠上床睡觉,忽觉一阵冰凉怵人,亮灯一照,只见着了蛇的尾影。

读万古堂小学时,见过的蛇已不计其数。攀缘于枝丫上的,跃跹于蓬蒿间的,逃逸于屋场角的,隐匿于崖穴泥洞里的,青花蛇、乌梢蛇、土疯蛇,经常遇见。蛇也成了孩子们搜捕的猎物,有一次,见一条蛇缠在蓖麻树的根上,便悄悄走近,突然捏紧蛇尾,一边狂跑,一边使劲地挥动小臂,呼呼地甩圈子。蛇的脊椎被抖散,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不再动弹了。敢抓蛇,是村里男孩子们吹牛的资本。

屋脚下、墙缝里、树杈间,常有蛇的蜕皮,白色,轻飘,孩子们拈了在风中舞。老人们说,蛇一百年蜕一次皮,得在夹缝里,很痛苦。残阳如血的野山坡,偶尔冒出几株鲜红的、酷似蛇头的植物,很精美。伙伴们说这是蛇还阳变的,还居然敢掐了把玩。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毒菇。

万古堂小学有一位负责种菜、喂猪、做饭、看校的工友,叫毛子岳。不晓得他多大年纪,感觉很老。宽宽的、厚厚的、驼驼的背,像扛得起一座山。眉毛漆黑,竖得像刺,下颌有颗麦豌豆大的痣。一口湘音,但话很少。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有没有家人。村里老少直呼其名,老师们唤他“毛师傅”。小学校园的后山坡,有一片坟地,叫“伢儿坡”,是埋葬早夭孩儿的。盛夏夜里,坡上便有无数跳跃的萤火虫和忽闪忽闪的鬼火。村里有女人怕走夜路,冲着黑夜中的小学校园喊一声:“毛子岳,你送我一脚!”他就赶紧跟在后面壮胆去了。毛子岳会采药、熬药,敢打蛇、抓蜈蚣,满山满坡去采马齿苋、鱼腥草、丝茅根、天冬、七叶一枝花之类的制药,送人。常有人找毛子岳借柴米油盐、借菜借火柴,多是有借无还,他也不在意。谁家一大早把猪赶进他种的菜园,包菜、菜薹被拱了一大片,他也只是冲着猪粗暴地骂几声。记得毛子岳被偷贼打晕过两次,一次是为保护小学的桌椅板凳,一次是为了抢回被偷走的猪。

有天傍晚,家里床底下钻进了一条粗蛇,我急慌慌地去喊毛师傅来。他准确地打着了蛇,掂住蛇尾,嗖嗖地抖几抖,敕敕地剥了蛇皮,在空场上煮了吃,还喝酒,挺陶醉的。他边吃边喝,讲了一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小夫妻,很恩爱。男人在外打长工,很少回来。突然有天晚上就回家了,媳妇儿自是欢天喜地,用砂铫子煨了汤侍候男人。谁知到了半夜,男人肚子痛起来,满地打滚,就一命呜呼了。婆家告到衙门,说这媳妇儿有害夫之罪。判官大人经过访问,觉得不像,但百思不得其解。他百般盘问,忽然心生一计,叫这媳妇儿在某夜某时,再做一顿夜饭,判官守候在炉灶旁。等到某时某刻,判官突然一抬眼,顿时惊恐万状:灶屋梁上,盘着一条大蛇!蛇信子闪烁骇人,一线毒涎直坠锅灶!判官大人赶忙命人毙蛇,也为良家媳妇儿洗了冤屈。

毛子岳讲的故事,听得我小腿儿发抖。讲完,他还说,蛇汤不能在屋里煮,怕灶屋顶上的禳尘,落在锅里,有毒。毛子岳也说,蛇会蜕皮,蜕皮很痛苦,那是一次新生。还幽幽地感叹,人要是能蜕皮重生就好了。毛子岳不光吃蛇肉,还逮了蜈蚣、百足虫泡酒喝,说是药引子。我记得,他好像经常中毒,腿脚肿得碗口粗,他的药引子却是百家来求。

毛子岳的屋挨着菜园,窗户下方用报纸糊得严实,黑黢黢的。他总关着门,一钻进黑屋就不出来,门敲得山响也只答应,半天才开门,出门就上锁。有一回,我们几个孩子在菜园子里玩捉迷藏,我爬上了毛子岳的窗台,好奇地往里一望,竟然见到毛子岳正一笔一画地写毛笔字!毛子岳见窗台有人,紧张地站起来。我们赶紧溜了。

那年春节过后,我们从城里回到白雪覆盖的万古堂小学。村里人说,毛子岳死了。村里人是正月初五来拜跑年时,发现毛子岳不在的,可能是吃什么中毒了。远近来了好多人,老屋任家、新屋任家、月亮湾任家的,莲花塘刘家、高井畈刘家、角塘李家的,鸭棚梁家、架桥郑家、古井陈家、新屋费家、坡里童家、黄家嘴上魏家的,最远的好像是茅山张家的。大约都是受过毛子岳帮衬的,说着惋惜,道着感谢。没有一个说湖南话的。凛冽的风雪中,飘忽过来几句话,“没想到,这老头儿箱底下,还压着委任状呢”“从岳阳逃来的”……听得我一阵阵难过,一阵阵发愣。忽地我就想起来,毛师傅关于蛇蜕皮的那几句话,那幽幽的表情。

村里老人讲过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个老汉,老汉有个女儿,女儿遇到三个求亲的,一个是乌鸦,一个是猴子,一个是蛇。老汉想考考他们的本事,拿出三把柴刀,指着一片树林说,谁先斫完这片林子,就把女儿嫁给谁。乌鸦把刀拴在翅膀上,飞来飞去的,不知先斫哪棵好。猴子握着刀,吭哧吭哧地,半天斫不断一棵树。蛇把刀绑在尾巴上,吱溜吱溜地,一会儿斫倒一大片。入夜,那蛇出现在姑娘身边,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英俊漂亮的小伙子。这个美丽的故事,让孩子们对蛇不再那么恐惧。

直到有一天,一阵凄厉地哭嚎越过几道山垄,击碎了我的童话,七姑家的大女儿碧霞被蛇咬死了!碧霞只有四五岁,赤脚在屋后的草地里,摘花儿、捉蝶儿,不知道有蛇在花间潜行。清晰地记得,几个大人抬了用木板钉成的匣,走向寂寥的荒坡。新掘的小坟茔四围,满是灿灿的花儿。七姑那肝肠寸断的凄嚎,至今萦绕在我的记忆里,儿时那片荒野的上空。

见过一位母亲,她带了幼子去摘茄子。儿子忽然惊哭起来,母亲奔过去,捋起儿子裤脚一看,是毒蛇牙痕!母亲猛地一声嚎叫,一把撕下一绺连着头皮的长发,死死地缠紧儿子的小腿,抱起儿子疯狂地奔向池塘边的溪沟,边跑边哭喊:“救——命——哪!我儿被蛇咬了,我儿被蛇咬了!”蛇药送来了,泪汗满面的母亲已经用手指把患儿的伤处抓得稀烂,正一滴一滴地往外挤毒血!母亲的头发间,那血迹早已浸成了一大片。

山村的孩子,终归难以逃避有蛇虫袭扰的日子。惊蛰之后,砍柴、摸鱼、爬树、割谷、打猪草、摘果子、走夜路,随时随地可能遭遇到蛇。一句传言说水田里游过来一条大蛇,能把满田的插秧人赶得像鸭子似的飞跑!塘里河边的水蛇,虽说无毒,朝你游来,却也能吓死人。十里八乡,不时传来有人被蛇咬死咬伤的消息。据说蛇本是不攻击人的,只是觉察到人的威胁了,才袭击人。有关蛇的故事,像一溜黑色的音符,伴随着许多农村孩子的童年。

村里大人们说,力是扛大的,胆子是吓大的。面对蛇的出没,孩子们恐而不惧,只能勇敢前行,没有别的选择。真切地感受到的一次蛇口余生,大约是在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那天放学回家,挎着篮子去摘菜。走在田埂上,感到一阵风吹草动,水声骇人。挺直身子一看,顿时吓呆了,一条青花大蟒蛇正昂起半尺高的身子,直逼过来,新栽的青秧被排出一条通道。蟒蛇呼啸而至,却突然改变了方向,钻进了田角。我跌坐在地上,很长时间还记得那颤动的青白色的蛇腹。

儿时的玩伴大多有遭遇蛇的经历,于是那些背土铳、提笼子、走村串户的捕蛇人,便成了孩子们心中的英雄。据说,他们自制的蛇药,祖传好几代,俏销几百里。日本人占领这一带的时候,捕蛇人把捕得的蛇们,成笼成篓地撒在日军驻地,吓得侵略者魂不附体。听过这样一个故事,第一次大革命失败后,国民党反动派大肆搜捕共产党人和进步群众,一位领头闹革命的赤卫队队员被民团抓捕。敌人逼他交代出更多的人,对他进行了百般折磨,但他宁死不屈。最后,敌人把他关进了一个装有蟒蛇的笼子。在此之前,许多人过不了这一关,或者被吓死,或者被蛇咬死,这叫蛇刑。但当这位遍体鳞伤的革命者被塞进蛇笼里后,奇迹发生了。只见这条大蟒蛇一动也不动,不敢挪近一寸,最后竟然气绝而亡。敌人没有想到,这位赤卫队队员祖孙三代都是捕蛇人。正是他身上的蛇药气味,发出了驱蛇的神奇力量。

听过蛇的故事,遭遇过蛇的惊吓,从惊恐惧怕、无可奈何,到警觉、防范、习以为常,山里孩子们接受了现实,承受了困厄、苦难,学会了生存。听了英雄的故事,变得更加勇敢、坚强起来。一切乖蹇的过往,皆为人生的财富。

作为生态的成员、田鼠的天敌,蛇们依然蹁跹盘缠在故乡的田间树头,像砭骨的山风、袭人的雹雨一样,砥砺着山里孩子们的意志。城里的孩子没有这样的磨砺,会不会缺少了对灾难苦痛的体味,缺少了对无忧生活的憧憬,他们的人生色彩是不是少了点儿颜色,他们的乡愁会不会缺了点儿深厚?

就这么想着。蛇患,这儿时的忧祸,竟成为人生的财富了。如今还偶尔潜入我的梦境,预警于我,让我想念故乡,回到从前。这简直是一种缘分、一种福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