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1期|冯俊科:回乡青年
冬天的一个夜晚,天气很冷,没有风,细小的雪粒在不知不觉中偷偷地飘落下来。这是个小村子,坐落在豫西北的湨河故道边上。
从村东头生产队的马坊屋里,走出来一个人,看不清眉眼,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瘦高个儿,刀把儿脸。他匆匆往村后街走去。这时的夜,已经很深了。街上空无一人,很安静,连声狗叫都没有。低矮的农舍上,凌乱的草垛上,路边的猪圈棚上,在稀疏的沙沙声中,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那人一边走一边不时把脑袋扭向身后看上一眼,像一个去偷东西的贼怕被人发现一样。一般来说,贫困年月,这样的夜晚,贼们只要行动就都有自己的打算。村后街的那条土路,坑洼多,不顺直,宽窄也不一,最宽处只有两三步,好像不是专门修筑的,只是人走得多了才形成的路。后街的住家户也少,茅草房低矮破旧,羞羞答答散落在树林中间。那些树,高大而不茂密。
那人走到村后街,在一座草屋的檐下停了下来,回头张望着。雪粒依然飘洒着,稀稀疏疏,轻轻松松,没什么异常。他放下心来,弯起一根手指,对着窗棂迟疑一下,就听见“嘭嘭嘭”,窗棂有节奏地响了几声。屋里“啪嗒”一声,门闩拉开了。弹窗棂的人推开门,闪身进去,随即把门关上了。很快,屋里传出来一个女人睡意蒙眬的声音,在嘟嘟囔囔地骂:“养一条狗,也知道看家护院,你可好,整天不见人影,回来就知道折腾。”
那个闪身进到草屋里一声不吭开始折腾的人,是刚刚在马坊屋里听到了一个信息便迫不及待地跑出来的。
生产队的马坊屋,是饲养牲口的地方,充满了牲口粪尿的腥臊味儿、干草马料味儿、刺鼻的土烟味儿、霉烂潮湿的苦酸味儿……初次进到这里的人,闻着这种复杂味道,会有些晕乎,甚至恶心。然而,这里的人气却最旺,村里的小青年们最爱聚集在这里。尤其是在冬季,天寒地冻,寒风如刀,人们闲得无处可去,马坊屋里生着煤火炉子,暖和。大家围坐在一起,摆“龙门阵”,说笑话,吹大牛,其乐融融,享受着精神生活的愉悦。“故事大王”李二狗,“二杆子”王丘,都是这里的常客。李二狗思想活跃,想象力丰富,讲起故事来声情并茂。今夜,没人撺掇,他就憋不住地讲了他与老婆之间的一件秘事:“从今往后,老子夜里回家再晚,我老婆不用爬出热被窝儿就能把房门给老子打开,不再受那皮肉冻。”
“为啥?”大家感到奇怪。
李二狗狡黠一笑:“老子设计了一个机关。”
“啥机关?”
“一根钉子,钉在门闩上。拴上一根绳子,拉到床头。晚上回家,老子用手指头在窗棂上一弹暗号,我老婆就知道我回来了,一拉绳子,门闩就被拉了出来。我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丁茂问:“暗号,啥暗号?”
“这……不能说。”
“说!”丁茂坚持着。其他小青年们也开始起哄:“说,啥暗号?”
李二狗咧着嘴,仍坚持不说。
丁茂威胁道:“不说,弟兄们把你脱光了扔到雪地去,信不信?”
“对,不说,脱光了把你扔到雪地里。”
“看雪地里暖和,还是你老婆的被窝儿里暖和。”
“二杆子”王丘不仅动嘴,而且已经站起身来准备动手。旁边的几个小青年也有了动作。李二狗一看这阵势,放出来一脸的傻笑,便全都说了。
人们听了大笑起来,都夸李二狗:“聪明,心疼媳妇。”
这也难怪,李二狗长得不咋样,可娶的媳妇长得身材高大,看上去像一头只顾拉车不抬头看路的雌马,眉眼长得端正,柳眉凤眸,一脸的喜庆,也算是村中的美人。
马坊屋那盏挂在梁架上的马灯,黑乎乎的,核桃大小的灯头散发出昏黄的光,映照着这帮年轻人的脸。他们荷尔蒙旺盛,正是激情四溢的年纪,且大都是急性子。一个刚讲了东家媳妇的长,另一个就开始讲西家姑娘的短。李二狗把大腿一拍:“都闭上嘴,听我讲一个。”李二狗眉飞色舞地开讲。讲到精彩处,这帮小子又是跺脚,又是吹口哨,大喊大叫,喧闹声几乎要掀翻了马坊屋那厚厚的麦秸房顶。饲养员老谭看着李二狗,不出声,一脸邪笑。这老谭,不仅饲养牲口,也是个拢摊儿的主儿。他每天晚上烧炉子,倒开水,有时也给他们弄几把牲口料吃,如榨过油的黄豆饼、花生饼,或玉米粒、碎红薯片啥的。牲口通人性。小青年们的激情,撩动了牲口棚里面的牲口们。一头耐不住寂寞的老驴,把脖子上的铃铛摇得叮当叮当响。那匹三岁的小公马,火烧火燎地跷起蹄子。闹腾了好一阵子,突然“二杆子”王丘问:“丁茂呢?”
“丁茂哪儿去了?”
这时人们才发现,丁茂不见了。
丁茂是从大城市西京来的。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这里是丁茂的根。他爷爷那一辈,赶上了闹饥荒,便举家离开湨梁村,逃荒要饭走西口,出函谷关,去了西京。
丁茂住的房子是村里最好的。三间新草房坐北朝南,苫着三层厚厚的麦秸,土坯垒的墙,外面抹着一层泥巴,屋里抹着一层白灰。丁茂穿着蓝色涤卡布学生装,两边两个斜口袋,左胸上一个小口袋别着支黑色钢笔。裤子是黄色的灯芯绒,系着皮带,裆前开着一道口子,半尺长,扣着扣子,小便不用脱裤子。丁茂一身洋气,一看就不是农村人。农村的小伙子,穿着土气。上衣肥大,裤子又粗又直,像两只装粮食的布袋,都是自家纺线、自家织布、自家用染料染的土粗布。有人还穿着缅裆裤,系一根布条当裤带,走路时两腿间夹着一团布。丁茂头上,长发三七分,最引人注目的是嘴里镶着的两颗大金牙,他见人先笑,嘴里忽闪着金光。但仔细一看,发现他的笑,只是脸上的肌肉在抽动,眼睛里并无笑意,即人们常说的那种皮笑肉不笑。
丁茂虽说是大城市来的,却也是马坊屋的常客。丁茂在马坊屋里不讲故事,爱提问题,提了问题自己答,自问自答。比如:“嗨,提个问题:西京是个大古都,很多朝代的首都建在那儿,谁知道有多少皇帝?不知道吧?”再比如:“我们现在都在地球上,要是哪一天地球突然爆炸了,谁说说,那人们都去哪儿了?”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不知道吧?一帮憨囟球(土话:笨蛋)!都掉到大海里去了嘛。”丁茂的这些话,传到了一个小学老师的耳朵里,那老师是丁茂的长辈,他破口大骂:“纯粹胡扯!”
今天晚上,马坊屋里小青年们正嬉笑怒骂热火朝天的,丁茂却走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走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马坊屋。
“二狗,丁茂不会去敲你老婆的窗户吧?”
“二杆子”王丘突然点起了一把火,往李二狗身上烧。
李二狗的脸色立刻变了:“他敢!”
“哎,丁茂可是大地方来的,脑子油活,啥世面没见过?”
“听说这小子在西京时,蹲过大狱,啥缺德事儿都干得出来!”
“没错,这小子蹲过大狱,是丁八爷说的。”
人多嘴杂,把那团火越吹越大。丁八爷五十多岁,和丁茂的血缘最近,在村中德高望重。“二杆子”王丘借着丁八爷的嘴,讲了丁茂在西京的事。
丁茂在西京时,并没读几天书,只上到小学三年级,肚子里也没啥知识,平时游手好闲,溜门撬锁偷东西打架,啥坏事都干。他爹是个老实人,在西京棉纺织厂当工人,天天忙着上班,根本管不住他。一天,丁茂和他的几个小弟兄偷了工厂的变压器和电线,倒卖给废品收购站,被抓住,判了几年刑。服刑期间,他和几个狱友策划越狱。在一个刮风下雨的深夜,狱友跑时,丁茂不跑。他说:“弟兄们,你们先跑,我来掩护!”
谁都没有料到,狱友没跑多远,丁茂突然大喊:“有人越狱了,快来抓逃犯!”
几个落在后面的犯人,被闻讯赶来的狱警抓住了。丁茂立了功,被提前释放。那几个被抓回的犯人放出话来,说出狱后一定要杀了他。
有关丁茂的故事还没讲完,咋李二狗也不见了?李二狗是啥时候离开的?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说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粒变成了雪花,纷纷扬扬的,悄无声息,把整个村子变成了一片白色。
李二狗的家住在村后街,破旧简陋。左右没邻居,四周没院墙。一间四面无墙四根柱子顶着茅草顶的灶棚,砌着一个灶台,放着一张老旧的面板,旁边一个裂了缝隙用铁丝箍了一圈的水缸。不远处,是一个柴火垛。主要建筑就是那三间草房,已经有些年头了。房顶苫着一层麦秸,有不安分的鸡飞在上面,刨乱了几个地方,下面的麦秸裸露出来,都腐烂变黑了。草房的墙是用黄泥垛的,中间开着门,两边各挖一个一尺多见方的小窗户。那两个小窗户,像两只深陷在土墙里的眼睛,掩藏着草房里的秘密,注视着草房外面的世界。李二狗结婚几年了,夫妻俩也没有孩子。到了晚上,为了节省灯油,很少点灯,草房里黑暗、冷清、沉闷、无趣。
那个在稀稀疏疏的雪粒中来到草房前的人推开门闪身进了屋,在纷纷扬扬的飘雪中一声不吭地把一切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之后,那个睡意蒙眬的女人才有些清醒过来,她浑身发热,睡意全无。她突然感觉到,刚才那个把她折腾得神魂颠倒的人,身上的味道,那些动作,咋不像是二狗?“嚓”的一声,那女人划着了一根火柴。我的天!那个折腾得她神魂颠倒的人坐在床上,一脸征服者的满足,正在对她狞笑,嘴里两颗金牙闪动着光。那女人头发凌乱,脸上有些吃惊,丰满红润的嘴唇,轻轻地咧了咧。她一声没吭,赶紧熄灭了手里的火柴。就在这时,李二狗回来了。
第二天,人们发现,丁茂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着血青,头上肿胀着几个包。
实现农村现代化的春风吹到了乡村。湨梁村因为靠近县城,最先得益,家家都扯上了电线,要安装电灯。农村现代化的标准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把低矮的茅草房变成楼上楼下,那理想虽然美好,但还有些远大。眼下,最现实的是马上要安上电灯了。村里人的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李二狗高兴得一脚踢飞了一只站在他面前和他对视的大公鸡,那只火红的大公鸡“嘎嘎嘎”地笑着飞上了茅草房。后来,又听说村里有规定:电线公家扯,灯泡个人买。人们一下子又都沉默下来。因为买一个十瓦的灯泡,要两毛多钱,社员们穷,拿起钱来像割自己的肉。李二狗看着扯到屋里的电线,直发愁,咂巴嘴,逢人就说:“这高头大马都跑来家了,买不起一个马嚼子,干瞪眼不能用,你说这急不急死人!”
忽然有一天,丁茂从西京市回来了,带回一些“回炉”灯泡。“回炉”灯泡,就是把城里人用坏的灯泡钻个眼儿,重新装上钨丝,抽出空气,再密封上。这样的灯泡,下边都带个一厘米左右长的尖儿,那是抽真空后留下的。“回炉”灯泡卖一毛钱,丁茂从西京市买时大概只有五分钱。不管怎么说,很多人家都用上了便宜省钱的“回炉”灯泡。社员们夜里相互串门,一见亮着的“回炉”灯泡,就会问:
“丁茂弄的吧?”
“买丁茂的吧?”
后来,丁茂又有大动作。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废旧电线,在村中的前后街上,间隔几十米或一百米左右栽上一根木桩,桩上面钉两个白瓷瓶,扯上旧电线,用“回炉”
灯泡装上了路灯。天一黑,木桩上的路灯亮了。虽说那灯光有些昏黄,每天只亮两个钟头,可毕竟是人家丁茂,在漆黑的夜晚,为全村人带来了一路的亮光。湨梁村的名声也很快传扬开来,成了全县第一个装上路灯的村。再后来,丁茂自掏腰包,为村里的两个伤残军人以及三个孤寡老人家里,也装上了“回炉”电灯。
夏天,电闪雷鸣一场暴雨过后,上边要大力宣传回乡青年先进模范。村里推荐了丁茂。农村人朴实厚道,谁要是做了好事就念念不忘,坏事就慢慢不再提了。村会计王狗头把丁茂的事迹整理了好几张纸,报到上边。正好,上边要成立“青年模范报告团”,丁茂被吸收为团员之一,在全县巡回报告。真不能隔着门缝看人。这个丁茂,在全县组织的万人报告会上,忽闪着满嘴金光,说出来的话都是村里的父老乡亲如何爱护他,如何帮助他,如何教育他,很少讲自己的事迹。他说:“我给父老乡亲送了个小小的电灯泡,只是在夜里给家乡父老带来一时的光明。可家乡父老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点亮了我心中的明灯,带给我的是一辈子的光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对家乡父老的回报。这一点点回报,比起家乡父老给予我的教育,简直不值得一提。”
讲到感恩动情处,丁茂会禁不住热泪盈眶,泣不成声,像演苦情戏。丁茂的口袋里,备着好几条手绢。台下一万多群众,乌泱泱一片,听着丁茂感人至深的讲述,都睁大眼睛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股激动的潮水。全场不时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掌声中,丁茂站起身来,向听众弯腰,深深地鞠躬。
寒冬过去,春天来了。村外的油菜花黄澄澄地开着,蜜蜂们嗡嗡嗡欢快地飞,唱着人们听不懂的歌曲。燕子们也回来了,叉开着剪刀尾巴,时而贴着地面,时而钻入高空,尽情地玩着各种花样。丁茂去了一次西京,回来时带了一些铁方块,上面缠绕着一团细电线,说叫漆包线圈啥的,半截砖头大。还有一些电灯泡,大的像红枣,小的像葡萄。丁茂说:“知道这些是什么吗?最省钱的电器新产品——家用变压器。别看这小小的变压器,它可以把二百多伏的电压变成低电压,用起来很安全,手摸着也没事,不像现在的电,碰上能把人电死,烧成一块黑煤疙瘩。这些小灯泡,虽然瓦数不高,可用起来很亮堂,也很方便,可以用手扯着线拿着它到处照明,屋里啊屋外呀,棚上啊床下呀,旮里缝道的都行,不怕灭,刮风下雨也不会灭。关键是更省钱,一个月的电费只要几分钱,比点洋油灯强多了。老少爷们儿,我这次在西京,可没少找关系,没少走后门,也没少请人吃饭喝大酒,才弄来了这些电器新产品,非常适合咱们家乡父老用。”
丁茂巧舌如簧,话语如歌。人们听了,都为能多节省钱而高兴。
丁茂把这套电器新产品装在自己的屋里进行示范,很多人都拥挤在那儿观看,有人赞不绝口:“看看人家丁茂,真是咱的贴心人。”
“丁茂时刻想着咱,真不愧是个模范青年。”
突然,“二杆子”王丘问:“丁茂,你这套东西装下来,共要多少钱?”
人们立刻沉寂下来,把目光都投向了丁茂。是啊,这套电器新产品好是好,要掏多少钱,那才是最关键的。
丁茂抽动着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嘴里放射着金光,说:“我是个青年模范,还能赚咱家乡父老的钱?这个变压器,出厂价二十五元,我从西京带来村里,只要二十元,灯泡八分钱一个,我只收五分钱,咋样?”
人们没有吭声,都在心里默默算账。二十元一个变压器?一个壮劳力,拉车、挑粪、扛百十斤的麻袋,干一天的重体力活儿,才能挣十个工分合五分钱,买一个变压器,扎着脖子,缝上屁股眼儿,不吃不喝不拉,也得用一年多的血汗。这放在谁心里,能不盘算盘算?
“丁茂,能不能先交十块,剩下的宽宽,明年生产队发了余粮款再交?实在是太没钱了。”饲养员老谭央求说,“称盐舀油,孩子上学,都得用钱,你总不能让我和恁嫂子去卖血吧?”
“谭哥,让孩子上啥学?让你儿子跟着你喂牲口,也能挣点儿工分,年底多分点儿余粮款。”丁茂显得不屑一顾。
丁茂又说:“老少爷们儿要是嫌贵,那我就把这批货先让给外村吧,已经有好几个村听说了,找我要哩。”
“二杆子”王丘急了,大声喊:“丁茂,你不能胳膊肘向外拐,再怎么说,这村子也是生养你爹、你爷、你祖先的地方。”
丁茂一脸笑意:“那这样吧,每个变压器再减两块钱,算是我出的。你们也可以向外村亲戚朋友借点儿,咱们先用上,不也是向电器化先迈进了一步吗?让外村的人看着眼馋去吧!”
村民们都不再说话,一个个无声无息,耷拉着脑袋离开了丁茂的屋子。
第二天,有几户人家把钱交到了丁茂的手里。丁茂很快就把小变压器和灯泡装了上去。没有几天,丁茂带来的十几套全卖完了。
电器化的春风在湨梁村中荡漾,吹得人心直痒痒。尤其是看着那先装好的十几户人家,一脸豪气地扔掉了不知道从哪代祖先那传下来的,火苗只有黄豆粒大小,风一吹就熄灭的黑油灯、洋油灯,用上了既亮堂又省钱、风再大也吹不灭的新电灯,心里直后悔,后悔自己手里没钱。终于,村民们经不住现代化电器的诱惑,纷纷要求丁茂再去一趟西京市给大家采购一批。
丁茂龇着两颗大金牙,爽快地答应了。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社员们收了玉米,割了谷子,种上了小麦。一场霜冻下来,一夜之间,满地的红薯叶子由鲜活碧绿变得黑黢黢的,像一地黑色的蝴蝶在欢快地飞却又飞不走。丁茂走了,又去了西京,怀里揣着全村一百多户交上来的两三千元钱。那些钱,都是村民们勒紧裤带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据说,托丁茂买新电器的人,还有外村的亲戚和朋友。
十多天过去了,二十多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人们始终没见到丁茂的影子。
交了钱的村民们,天天巴望着冬天能够电器化,急了,去敲丁茂家的门,没有动静。用脚踢,还是没有动静。后来,有人用砖头砸。砸开了丁茂家的门一看,妈呀,里边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丁茂不知什么时候已拿空了屋里的东西。
人们知道受骗了。
春节到了。除夕那天深夜,不知是谁,放火烧了丁茂的房子。大火冲天,火光映红了大半个村子。顷刻间,丁茂的房子化为灰烬。从此后,丁茂销声匿迹,再也没回过湨梁村。
日子一天一天过,很多年过去了,乡村发生了巨大变化。湨梁村位于县城近郊,世世代代的祖先们种着庄稼的土地上,盖起了许多楼房,三层、五层的都有,也有盖着七八层的。现在的湨梁村,已经好多年见不到牛马驴骡了,包括活着的猪羊和跑着的鸡鸭。昔日的马坊屋早已拆了,村委会在原地基上盖起了两层简易小楼,玻璃窗,铺着地板砖,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这里成了湨梁村村委会的文化站。
又是一个冬天,也是飘着雪花。文化站里,村民们热热闹闹,有的正在打扑克、下象棋、看电视,也有的抽烟、喝茶、侃大山。“二杆子”王丘,“故事大王”李二狗,依然是这里的常客。他们都年纪大了,儿女们都有自己的事忙,老家伙们天天聚集在这儿,像当年冬天在生产队的马坊屋一样。不过王丘的脾气已不再那么大,人老了,血脉就不足了。李二狗也已不怎么讲故事了,电视里的故事、节目,远比他讲的故事更精彩。饲养员老谭已作古好几年了。他儿子谭不了,大专毕业后在广州、深圳干了好几年,见过大世面。老谭一死,他为了照顾老娘,回村里当了文化站站长,每天拢摊儿,提着暖瓶给大家续水沏茶。他挂在嘴边的话就是:“爷们儿,村委会一直在筹划着盖养老院,只是这资金有缺口。等着吧,爷们儿!等盖好了,我去给大家当院长!”
“小兔崽子,恁爹当饲养员,喂了一辈子牲口,你这是想干啥?想把我们这些老家伙,饲养到和你爹去做伴儿啊?”李二狗开着玩笑。
突然,丁茂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打着领带,西服革履,一副彬彬有礼的绅士样儿正在接受采访。文化站里立刻鸦雀无声,人们的动作瞬间定格下来,空气仿佛也凝结了,不再流动。湨梁村人这才知道,消失多年的丁茂,在南方成了名人,是一家中外合资电器集团公司的大老板。面对着镜头,丁茂侃侃而谈,谈他的人生起步,谈他的艰难创业:“我从十多岁开始,就筹划我的电器王国。当时,我手里没有一分钱,两手空空、举目无亲啊,我是靠捡废品、卖旧电器起步的。后来,我离开了条件舒适的大城市,到偏僻落后的农村,走家串户,卖小变压器,卖‘回炉’灯泡……”
“这个大流氓,大骗子!”
“这龟孙子!你该说说,你的那第一桶金是从哪儿来的。”
“你艰难创业?你比旧社会村里的老地主王扒皮还黑,还狠!”
“当年,你就是靠演戏欺骗父老乡亲们的,现在还演!”
乡亲们实在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愤恨起来,文化站里像炸了锅,骂声一片,骂啥的都有。“二杆子”王丘刚才还迷迷糊糊的眼睛,立刻发出亮光来,骂得更凶。村里的年轻人,虽说有人没见过丁茂,可父辈早已把对丁茂的仇恨传给了他们,他们也跟着骂。李二狗把老榆木拐棍在地板上杵得“嘭嘭嘭”响,骂道:“你艰难创业?你走家串户,卖小变压器,卖‘回炉’灯泡?当年,湨梁村人的血汗钱都让你给搜刮干净了!”
“大家静静,静静!骂有什么用?”谭不了的脸上好像还带着笑,他把暖瓶往桌上一放,挥了挥手,口气很坚决,“我爹说,牲口吃啥拉啥,咱就等着瞧吧!”
爷们儿们都不再激动,也不再骂,他们一齐看着谭不了。不知谁蹦出一句:
“这小子,原来也在广州、深圳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