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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5年第3期 | 智啊威:梦乡手记
来源:《广州文艺》2025年第3期 | 智啊威  2025年04月01日08:23

2021年的秋天,女儿走了,透过眼泪,我常常看到她孤身一人,躺在床上,肺里的雪越下越深,意识也开始昏迷说胡话。那一刻,她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了呼吸上,可还是那么微弱、艰难。眼睛几次闭上,又缓慢睁开,直到最后,再也没有力气合上了。

我坐在客厅,有时听到身后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继而是她在喊爸爸的声音,然后是双脚带动空气的声音,一点点向我游来。我的眼泪开始往下掉,却又不敢回头,因为我知道,只要回过头去,声音就会在顷刻间飞灰湮灭,视线里一片空荡,什么也没有。

结伴而来的是整宿整宿地失眠,翻来覆去,想东想西。偶尔睡着的时候,不是梦到自己成了一只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怪兽,就是身中剧毒,骑着马在平原或山中飞奔,寻找救命解药,又不清楚解药的名字叫什么。有时候深更半夜,我突然从床上坐起,大叫一声,把妻子吓醒。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妻子对我的忍耐也到了极点。为了避免跟她的矛盾加剧,我经常一个人走出家门,不分白天黑夜,在鹤镇四处转悠。

那天下午,我走进一家书店,偶然翻开一本叫《空谷幽兰》的介绍终南山隐士的书,突然萌生想去山中待一段:在山水间放空身心,好好想想,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接下来的日子应该怎么过。

半个月后,老同学韩松带我来到他闲置的祖宅。在大山深处,四间砖石结构的老房子,门口正对峡谷,视野开阔,屋后山石嶙峋,弥漫着一股荒蛮之气。我很喜欢这里,当天就把房子租了下来。

这事本想瞒着妻子,结果不知怎的就走漏了风声,鹤镇上谣言四起,说我要隐居当和尚了。老丈人和妻子闻讯后火冒三丈。那天,他俩带着几个屠宰厂的工人,来到太子沟的时候,我正在刷墙,几个人不由分说,扑上来就把我摁住,然后五花大绑押上车。其间,无论我怎么挣扎、叫喊,都无济于事。尤其是老丈人,一脸冷峻,训斥道,叫啥叫?再叫今天就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

吓得我当即就噤了声。

在这之前,妻子就不止一次说我有病。第一次听她这么说时我满脸惊诧,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她见我不服气,就把过往的那些事儿都扒拉了出来,砸在我脸上。说来说去,无非是小区实施静默管理的时候,我经常趁天黑翻出院墙,一个人沿着护城河晃悠,眼前的城市空荡荡的,安静极了,看上去冰冷又陌生。

有一次,我在河边看到一个被刨出来的树根:张牙舞爪,虬根盘结,像扭曲的人,又像三头六臂的上古异兽。我蹲下来仔细看,看着看着,恍然间觉得那不是树根,而是我死去的女儿,一时心里五味杂陈,想大哭一场,又憋了回去。因为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万一弄出动静,会很麻烦。

我抱起树根,顶在头上,开始往家的方向走。眼下已是凌晨,路灯熄了,只有淡弱的月光铺洒在街道上,我像跳大神一样迈着怪异的步伐,飞奔着向小区院墙边跑去。

月光下,我的影子又瘦又长,头顶则像被一个巨大的章鱼吸附着,随着奔跑,章鱼的爪子也在乱抖。这时,身后传来受惊的尖叫,继而是仓皇逃跑的脚步声。

回到家后,我为自己的恶作剧沾沾自喜。妻子则一脸嫌弃,说我整天就知道给社会添乱,像我这种文明社会里的蛀虫、败类、害群之马,拉出去枪毙一百回都不亏!

妻子的情绪很差,我也不敢跟她争论,于是就找来工具和女儿生前用剩下的颜料,开始捯饬那个树根。我先是用铁锯把树根锯开,去皮,然后用铁丝一点点缠起来,像给它们穿了一层铁衣。弄完后就开始涂颜色,有的根须涂成白色,有的涂成红色。最终,经我的双手做出来的那个东西看上去张牙舞爪,志怪妖魔,人畜不分,仿佛从《山海经》中跑出来的异兽,浑身上下挂满了难以言说的痛苦和悲伤。

那段时间,我每天对着这个狰狞扭曲的作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时连妻子喊我我都听不到。她对我厌烦透了,说如果不是被封控在家,这个家她一分钟也待不下去。

女人的话显然不可信。如果真像她说的这样,那么当我决定去山里住一段,从这个家中离开,她应该欢天喜地才对呀。怎么刚得到消息,就仿佛天塌了一样找到老丈人,火速把我从山里抓回来?

他们把我抓回来后,意见高度一致,说精神病院和屠宰厂,让我必须选一个。老丈人看我不吱声,转头对妻子说,干脆直接拉精神病院去吧,就他这样的去屠宰场上班,估计连猪都受不了。

我望着老丈人的脸,既犯怵又恶心。以前没开屠宰厂时,他说话还客客气气,有商有量,自从屠宰场开起来后,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整天双手背在身后,对工人吆五喝六,不拿正眼瞧人。而一旦遇到镇上的领导去厂里检查,老丈人双手交叉叠放在小腹上,毕恭毕敬,点头哈腰。我亲眼见过一次,深为不齿。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马上就要成为我的领导了,这真是一件无比糟糕的事。

为了加快我去上班的进程,妻子趁我不在家那天,就用斧头,把我那个根雕作品给劈得稀碎,扔进了垃圾桶。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那一段时间的我忧心忡忡,唯恐妻子突然脑袋一热,举着斧头,咬牙切齿向我跑过来。

就在精神病院和斧头的双重夹击下,我迈着灌铅的双腿走进屠宰厂:那血淋淋的场面,刺耳的猪叫,连同猪血的腥臭和尿臊味儿,一股脑儿朝我涌来的时候,我毫无招架之力。上班第一天就吐了四回,后来浑身虚脱躺在地上,水渍和猪血已经浸湿了裤子和上衣,却没有力气能从地上爬起来。老丈人一脸嫌弃,“哼”了一声。几个工人急忙奔来,像抬一头死猪那样把我抬了出去。

我在屠宰厂的院子里坐了很长一会儿,才好受些,怕在厂里当会计的妻子见了笑话我,就把电动车的钥匙放在车座上,一个人徒步往鹤镇走:为了避免被人看见,我选了一条荒僻的小路回家。

夏天的山中满眼苍翠,溪水的声音叮叮当当,在风中摇荡。走到一半,我停下脚步,在一条溪边坐下来,想到如今的女儿,在一方小小的水泥盒子里的女儿,那里一片黑暗,不知道她是否会因孤单害怕而呜呜地哭。想着想着就止不住又难过了起来,直到夜色一点点将我吞掉,天彻底黑下来,月光照在山路和溪水中,我才起身,继续朝家的方向走。

那天夜里,我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揪着耳朵拽上卡车一路颠簸来到屠宰厂,赶上传送带。那一刻,我迷迷糊糊站在猪群里,眼睁睁看着前面的猪被吱吱响的电流陆续掀翻后,工人用铁钩子钩住猪后腿,倒悬着,滑向那一排旋转饥渴的钢刀。

从噩梦中惊醒后我再也不敢睡了,黑暗中睁大眼睛,直到楼下的鸡鸣把黑夜撕开一个小口,白光从那里溢出,继而一点点扩散,恐惧才稍微淡弱一些。正想补个觉时,妻子催促起床上班的声音又在屋子里炸响了。

来到屠宰厂,还没进厂区大门我就把口罩戴上了。这还是前段时间,妻子花高价囤的货,后来病毒走了,家里的口罩还剩一大堆,没想到眼下又派上了用场。

老丈人一脸嫌弃,指着一张桌子和凳子说,你以后每天就坐在这儿,新猪拉来后,看看单子,点点头数,看少不少,千万记得看看有没有检疫单,都没问题了再让他们卸货。这活儿不重,交给别人我还真不放心。但你也别一直傻坐着,没事的时候在车间里转转,看机器运转是否正常,工人有没有偷懒耍滑的,发现问题,及时汇报。

好的,爸。

在这里叫厂长。老丈人咳嗽一声,声音很低,故意显得满不在意。

好的,厂长。

好好弄,跟着我,累不着你。

后来事实也证明这话不假,这个岗位确实累不着人。每天早晨卡车司机运来几车猪,我只负责数一下头数,然后过地磅,再看检疫单,一切没问题后大手一挥,车上的猪就开始往传送带上卸。

那一刻,猪嗷嗷叫着,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一个个不肯下。这时就会有人用脚使劲踹,或揪住猪耳朵或尾巴往下拉,在群猪的哀嚎声中,有的吓得又尿又拉。有的吓得晕死过去,无数双惊惶失措的猪蹄从它身上踩踏而过。但这时候,是死是活都无所谓,是叫是喊也没关系了,反正马上都要被剖膛开肚,悬挂在那儿,等待着冷冻车把它们运走,销售到全国各地,最后被端上千家万户的餐桌。

为了降低屠宰厂各种物质混合的气味对我的折磨,我坚持每天上班都戴口罩,当然也是全厂唯一一个戴口罩的人。老丈人每次从我身边路过,都会停下来说,国家要求所有人都戴口罩的时候,你跟头犟驴一样,死活不戴,好像那玩意儿上面抹了毒!现在啥事儿没有了,都把口罩摘了,你反倒天天捂着个口罩!说你吧,也恁大个人了。不说你吧,天天净搁这儿出洋相!

我心里不忿,指着墙上厂里的规章制度第十二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每个员工上班期间必须佩戴口罩。老丈人瞥我一眼,说那是给你看的吗?那是为了迎接上面的检查,贴上去给领导看的。说着,他一把扯掉我的口罩,扔在地上。

我知道,他腌臜我,跟我戴不戴口罩本身没有任何关系,他就是想借机吵我一顿,口罩只是个由头而已。

多年来,他一直从骨子里瞧不上我,这些我都知道。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尝试通过各种努力去获得他的好感,后来发现,除非我立刻挣到一笔大钱,否则一点戏都没有。想想还是算了,毕竟我也不是为了让他瞧得起才到这世上来的。

我的岗位很清闲,每天数完猪就坐在凳子上百无聊赖,老丈人安排我没事的时候在厂里转转,我只是象征性地转过一两回,后来就再也懒得去了。每天忙完自己的事儿,我就坐在那里看杀猪,看着看着,心中止不住升起一股悲凉和伤感,觉得猪这一生真可怜啊,一辈子活在猪圈里,屁大一点的地方,整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长肥了就被拉到屠宰厂,长得慢就会被人往身体里打激素,肥了再杀。

有好几次,我隐约从那群即将被宰杀的猪群中看到好多个自己,挤在传送带上又拉又尿,扯着嗓子哀嚎,或一脸漠然,伸长脖子往前看,直到一股强劲的电流从脚下传来,眼前一黑,轰然倒地,四个蹄子又轻微蹬弹几下,一动不动,上了西天。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再也坐不住了,每天背着手在岗位前走来走去,开始思考那个老问题: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每天,我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跟一头待宰的猪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段时间我经常恍惚走神。有一次骑电动车下班回家,看到车轮前的柏油路上弯弯曲曲类似水渍的东西,就停下车,蹲下去,仔细观摩那些蜿蜒曲折类似书法的线条:长长的几道,运笔流畅,气势雄浑。正纳闷是谁写的时,妻子大声道,你蹲羊尿跟前看啥看!我挠着脑袋,一脸尴尬,骑上车继续往家的方向走。骑着骑着,突然大叫一声,并把油门拧到底,妻子大惊,声音颤抖着骂我停下来,我假装没听见。

回到家妻子一直骂我神经病,我还忍不住笑,把她气得不轻。

为了惩罚我,那天晚上她不让我睡卧室,我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想到下午看到的羊尿,仍激动不已。因为那些类似书法的羊尿,让我一下子想到自己小时候,拿姐姐的毛笔在墙上写大字的美好时光,我记得当时还被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夸赞写得好,以后没准能成为一个书法家,如此一来我写得更起劲儿了,并幻想着长大以后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书法家:红白喜事的时候给人写对联,逢年过节的时候就支个摊儿,给镇上的人写春联,既受人尊敬,又能赚钱,简直一举两得。但后来也不知为啥,长着长着书法就悄无声息淡出了我的生活。

但眼下,我决定把这东西捡起来。毕竟人活着,除了吃喝拉撒,总得做点有精神追求的事儿,不然和猪又有什么区别?

决定开始写书法之前,我特意去拜访了一趟县书法家协会的贾主席,向他请教应该先从什么书体进入。贾主席谈了一些书法上的知识,我听得如坠云雾。在他的茶室坐了五分钟,他的电话响了三四次,说下午朗诵家协会的几个女同志要举办活动,特邀他出席。见此情景,我也不好意思再占用人家的时间。临走时,贾主席抿着嘴,望了望我提过去的鹅蛋,沉思了一会儿说,一般都是从楷书入手,但是你也就是写着玩,从头开始没必要。我看你的签名飘逸多姿,不如就直接学唐代僧人怀素的字。

来之前我还没听说过怀素,于是在手机上查了一下,写得真好,笔法瘦劲,飞动自如。我如获至宝,从贾主席那儿回来就买了笔墨纸砚。

从那以后,每天上班数完猪,我就在屠宰厂的桌子上铺上毛毡,倒上墨水,开始临写怀素,越写越上瘾,越上瘾就写得越来劲儿。过去,刺耳的猪叫令我心烦意乱,可自从开始临写怀素的书法后,突然觉得那声音竟如此悦耳动听,甚至我从群猪临死前的悲鸣与嚎叫声中听出了不同的层次与意味:有的像诗歌,有的像音乐,有的甚至像一部长篇小说:它们一生中的细枝末节,它们的爱情,它们的恐惧,它们的理想,它们的孩子,它们的情人,它们的变态,它们的私心,它们的激情,它们的怯懦,它们的鲁莽,它们的虚伪,它们的诚实和愚昧都蕴含在那最后的鸣叫中了。

当然,猪的大小各异,性别不同,叫声也千奇百怪,但万变不离其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猪之将死,同样如此。在这声音的浇灌中,在故事的枪林弹雨里,我感到自己的血液开始燃烧,手中的笔也更为夸张地挥动起来。为了给自己壮气,我一边写一边嚎叫,让自己那破锣般的嗓音也加入到群猪的合唱中。

起初,老丈人很恼火,骂骂咧咧,说我大喊大叫影响猪的稳定情绪,同时也给旁人的工作带来了一定的干扰,继而很大可能会给屠宰厂的经济效益带来或多或少的冲击!

对此我假装没听见,甚至有几次他用脚踢我的屁股我都置之不理,因为我正心无旁骛,沉浸在书写的快感中。每一次都写得大汗淋漓,身心舒畅,然后停下来,对着那些作品反复看,自我陶醉的同时也希望能从中发现一些问题,好在下次书写的时候加以改进。

有好几次,我甚至从怀素的书法中嗅到了羊尿的气味。客观讲,怀素的书法和那天我在柏油路上看到的羊尿的痕迹的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形式如此贴近。唯一不同的是怀素的字线条圆润饱满,羊尿的线条则像荆棘一样,密密麻麻布满了刺。但两种都很高级,我都喜欢。

有一段时间我左右为难,不知道是该谨遵贾主席的教导,专一临写怀素,还是像书中所说的那样,学书法应该集百家之所长,融入自己的作品,形成独特的书写面貌?思来想去,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很有书写天赋的人,不敢奢望集百家之所长,但同时,我也不是一个毫无野心的人,所以,我何不从怀素与羊尿那里各取所长,融会贯通,再通过勤学苦练,最终形成自己独特的书写风格?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大为兴奋,每天上下班路上一直低着头,走走停停,目光始终盯着羊尿的痕迹,并希望能从中领悟出书法的奥义。

有一次,老丈人见我正蹲在地上对着羊尿沉思,就走上前说:

你写的书法跟羊尿的差不多。

我写的没羊尿的好,这一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那你知道为啥没羊尿的好吗?

为啥?

因为羊尿过去后,从来不回头看。

我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这时,耳边顿时响起老丈人的尖笑,才意识到他在影射我,脸瞬间黑了,像无意间吃了一粒老鼠屎。

在这一战中,老丈人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临走时还不忘把车窗摇下来,冷笑着说,跟我斗,你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说完,就绝尘而去了。

傍晚的山路上,涌动着稀薄的暮色和鸟鸣。我从地上站起,忍不住干笑几声,觉得老丈人也挺奇葩,什么时候都要跟人较量出个高下,一辈子活在自我营造的高光下,而实际上那一切又脆弱得很,自己也心虚得要命。

嘲笑就让他嘲笑吧,除了挖空心思,在这些方面找一点存在感,腌臜我几句之外,他实在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起初我还担心,不在屠宰场好好干,他就会和妻子一起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后来一打听,得知去精神病住一年的费用并不低后,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以妻子和老丈人对钱的吝啬程度,绝不可能舍得花那么多钱把我送进去。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也就把头抬了起来,开始破罐子破摔,也才算彻底看清,老丈人看似凶猛高大,但本质上也不过是个纸老虎而已:欺软怕硬,见钱眼开。但这些已不足以影响我,我也丝毫不在意,因为那时候我正手忙脚乱,一边临习怀素,一边参悟羊尿,希望能早日把他们各自的特点融合到一块,形成一种独特的书写风格。

每天我走进屠宰厂,数完猪就放开手脚在桌子前挥毫猛写大声叫,老丈人除了骂我踢我扬言要开除我之外,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知道,他不会真开除我,因为我这个岗位具有特殊性,交给别人他不一定放心,况且我写书法并没有耽误工作。上班大半年了,我在数猪上从来没有出过一丁点错误。唯一一次,就是数着数着,把自己也数了进去,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我不是猪,并及时把自己从那个数字里减了出来。

拿我毫无办法的老丈人也找过妻子告状,希望她站出来把我的写字桌砸了,把毛笔折断并把墨水从我头上浇下来。但妻子闻言后长叹一声,说,刚结婚不久我就说他有病你还不信,现在看清了吧?以前没日没夜捯饬那些烂树根,现在又迷上了写毛笔字,写的字跟鬼画符一样,自己都不一定能看懂,就这还给自己戴高帽说在搞艺术!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掂量不清,除了喜欢附庸风雅瞎糊弄之外啥本事没有。说他干啥?浪费吐沫!

听完妻子的话,老丈人的心也凉了一大半,对着我骂了一句“狗屎糊不上墙”,然后就摇着头走了。从那以后,老丈人再见我写书法,也不骂了。有一次他甚至主动凑上来,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写得好!

好在哪儿?

好在黑,你的毛笔字写得比一般人写得黑!

我一脸尴尬,望着他咯咯笑的背影,知道又掉到他挖的坑里了。

但好在吃一堑长一智,后来我再写字的时候,无论他在旁边说啥,我都不接话。一来二去,他往我这边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路过,用鼻子哼一声,或用眼剜我一下,就一脸嫌弃地迅速走开。不理我更好,这样我就能不受干扰,把自己全身心投入书写艺术中,去体会笔墨在纸上流动的节奏和韵味,去感受书法带给我身心与灵魂的慰藉与温暖。

真的,我无法向人描述,自己在书写中获得的那种快乐和满足,一种心灵的轻松和愉悦充溢着整个身体。

为了使自己的字层次更丰富,我试着在墨水里面加入适量的白乳胶,让自己运笔的方向能相对清晰地停留在笔画中。通过废寝忘食地书写,我的字跟怀素的字相比简直可以以假乱真,而我写的羊尿体书法,也跟羊尿的痕迹不差分毫,于是这时候我就开始尝试把羊尿和怀素的字结合起来,形成一种类似静脉曲张的书法,看上去个性十足,我称之为“尿素体”书法。

那天,我满怀激动,拿着自己最近写的一些书法作品请贾主席指点。他一直是我艺术上的引领者,当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艺术的大门外四处乱撞的时候,多亏了他的引导,才跌跌撞撞,走到今天,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书写风格。我相信我自创的这种书写风格肯定能够震撼他的心灵,结果他翻了两张,脱口而出,大忌啊,你触碰到了书法的大忌。

贾主席的眉头紧皱,我的心也跟着掉到了冰窟里。一时间,我忐忑不安地等着贾主席讲下去。他突然从凳子上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了好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说,写书法就好好写,千万不要故弄玄虚。你看,这临怀素不是临得很好吗,怎么转头又写出了一种类似静脉曲张的字了呢?这能叫书法吗?贾主席用手戳着,仿佛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跟他有杀父之仇。

不过,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再写下去,你非走火入魔不可!说着,贾主席蹲在地上,从废书堆里翻出一本又大又厚的书,撂到我怀里,拍拍手上的土说,本来打算当废品卖的,正好你来了,拿回去,当反面教材看看吧!

那是一本杂志,黑白相间的封面上,一个光头,伸出手,遮住半张脸,另外半张脸上,目光清澈锐利,左上角四个大字“十方艺术”,下面有一排小字“一了特刊”。整本书里就写了一个“囚”字,只不过书写的形式千变万化,运用的材料也非常丰富庞杂。我随手翻开一页,看到纯黑的背景上,用金色的颜料,让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人”,拥挤叠放在一起,又被一个个金色的圆圈圈住,那些“人”摇摇晃晃,相互踩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呐喊挣扎,却始终被框在那个金色的圆圈里出不来。仅仅就这一张,看得我脊背发凉,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

这是字还是画?我满脸疑惑,问贾主席。

他们称之为当代书法,其实就是瞎胡搞!你拿回去翻翻吧,好引以为戒,别一不小心也写成了这种哗众取宠、空洞无物的书法!

我抱着那本杂志,从贾主席家走出来,双手抖得厉害,感觉书随时都可能掉下去,摔得稀碎,因此我抱得更紧了,迈着沉重的腿往前走,感到眼前的建筑、人群和绿化树都在飘摇、松动。

最后,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店铺门前的台阶上,再次打开那本书,在另一件“囚”系列作品的下方,读到这样一段直冲天灵盖儿的话:密集交错的横竖线将整幅纸面打满了格子,一个个姿态大同小异的“人”乖乖地趴在属于自己的格子里,却被不知哪个恶意的人给这和平空间兜头浇上一盆墨。另一片只从天边透出一丝亮的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囚”挤挤搡搡搭建出如“九龙城”一般超密集的离奇建筑。这边则是黑夜一片透不过气的铁屋子里,一个被压得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带着身后一丁点白光惶惶然兀立着。

我缓慢合上书,不敢再往下看,一阵难以名状的羞愧和尴尬向我涌来。那一刻,我不受控制地,从手提袋里掏出临摹怀素的书法以及我扬扬得意的“尿素体”书法作品,一股脑撕成碎片,丢到了垃圾桶。我知道一切就要完蛋了,真后悔今天来找贾主席,更后悔翻开那本书,从那些大大小小、千姿百态的“囚”字里,看到了我的女儿和自己,以及阳光下走动的人,屠宰场里乌泱泱即将被杀掉的猪:死的活的、哭泣的欢笑的、挣扎的期盼的、绝望的麻木的、祈祷的诅咒的,无不囚禁在自己的框子里,像背负着命运的十字架。

如果不是翻开那本书,如果不是从那些“囚”字中看到某种真实的处境和悲哀,或许我会老老实实继续待在屠宰厂,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钻研“尿素体”,并从那些无关痛痒的书写中,获得一些小小的快乐,抵御一团乱麻的现实生活。而现在,我却再也无法去写那些轻飘飘的字了,再也忍受不住那些令人压抑的东西了。我坐在屠宰场的凳子上,听着机器的轰鸣和猪叫,像一个即将被引燃的炸弹,只需要一口气、一阵风、一个停顿或走神,就会轰然爆炸:从凳子上站起,折断毛笔,踢翻墨水,关掉机器,跳上运输车,打开车门,放掉那些即将被宰杀的猪。

一时间,我隐约看到,那些被我放出来的猪飞奔乱撞,发出幸福的叫喊,吓得工人们一个个尖叫着四散奔逃,又迅速在老丈人的威逼利诱下,稳住阵脚,双眼通红,拎着刀棍开始追赶和堵截我们。我嘿嘿笑着,越跑越快,带领着一群盲目又欢快的猪……

【智啊威,青年作家,1991年出生于河南。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解放动物园》。有作品刊发于《中国作家》《江南》《山花》《小说月报》等文学期刊。曾获第四届蔡文姬文学奖,首届乔典运乡土文学奖等。短篇小说《鸟投林》入选首届“中子星·小说月报”影视价值改编潜力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