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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5年第3期|云岗:门槛记
来源:《天津文学》2025年第3期 | 云岗  2025年03月31日08:36

编者按

时光前行,若有痕若无痕。以前的门都有门槛,现在往往没有了,然而看不见的门槛是更多的。

以前有的门槛,现在没了,硬要迈就荒唐可笑;以前没有的门槛,现在有了,没看到不抬脚,门就进不去了。

跟上时代的步伐,从容阔步,适时抬脚。

门槛记

 // 云 岗     

1

年三十刚过,富祥心里便开始忐忑不安。富祥的不安因为年龄。孔庄一直流传这样一句话:“三十六、四十九,不死也要掉块肉。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四个数字指的是年龄,也就是人们说的“门槛”。过罢年富祥就要七十三,虽然离生日还有段日子,但他的生日是三月初九,眨眼间的事。富祥是个受苦人,这些年日子才有了点儿眉眼,是该享几年清福了,不说阎王爷不叫,就是生拉硬拽,他也舍不得离开他的家、他的老伴儿、他的儿孙……但人有旦夕祸福,何况跨入了门槛年,富祥的不安便多少有点儿道理。

屋漏偏逢连夜雨,大年初一,不知是因为看到全家人热热闹闹坐在一起吃饭高兴,还是心里揣着门槛这回事,富祥不经意间多喝了两杯。睡到半夜,他上了趟茅房。再往下躺时,眼前突然一黑。反应过来,富祥吓坏了,赶忙爬起来,嘴里“啊啊”着嚷叫老伴儿起来。睡在炕那头的老伴儿惊醒过来,一骨碌翻起来,惊慌失措地问:“他大,你……你咋了?”

“快……快……把手……给我!”富祥喘着气说。

老伴儿战战兢兢把手伸给富祥,富祥一见救命稻草似的抓在手里,颤抖着说:“我……我可能……毕了!”

老伴儿一听大呼小叫地喊起了二怪。

“二怪”是富祥家老二的绰号,老大的绰号自然是“大怪”。大怪、二怪是秦腔戏《墙头记》里的两个怪㞞,因不愿赡养老父出尽了洋相。富祥年轻时在孔庄剧团唱过戏,虽然没有演过什么像样角色,但饰演《墙头记》里的王银匠却很出彩。后来,富祥也生了两个儿子,取名“年宝”“根宝”。在《墙头记》中饰演张木匠,也就是“大怪”“二怪”父亲的李贵志打趣说:“年宝、根宝不好记,风水轮流转,我看就叫大怪、二怪。”富祥听了有点儿恼,说:“你儿子才应该叫大怪、二怪。”转眼一想李贵志就一个儿子,充其量就一“怪”,如何能叫大怪、二怪?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好事不出门,孬事传千里,这以后,孔庄人便将“大怪”“二怪”加在了富祥两个儿子头上,“年宝”“根宝”倒没人叫了。好在富祥儿子并不像戏中“大怪”“二怪”自私、贪婪、刁钻,冠在他们头上的“大怪”“二怪”只是有其名而无其实。

前些年富祥家分了家,大怪一家四口搬进了新院,二怪一家三口留在老宅。富祥和老伴儿也住在老宅,却和二怪单另过。为了防止出现《墙头记》里谁也不愿赡养老人的事发生,分家时富祥便把赡养他和老伴儿的“丑话”说到了前头——大怪管他,二怪管他妈,还说:“现在我俩还能行,自己就先搭伙过。哪天哪个不行了,谁就把自己管的人接过去。特别是你妈,为咱家恓惶了一辈子,可不敢让人家笑话。”大怪、二怪没有说啥。

很快,二怪和媳妇惺忪着眼过来了。一看父亲耷拉着头,闭着眼,急促地喘气,二怪也害怕了,连忙给他哥打电话。一会儿,大怪和媳妇胡乱穿着衣服急呼呼赶来了,面对眼前的状况却一筹不展。二怪说人都这样了,得赶紧送医院。大怪清醒过来,赶忙出去雇了辆机动三轮和二怪把富祥送到了县医院。

到了县医院,抽血、大小便化验、B超、心电图、CT统统过了一遍,医生说:“轻微脑梗,没事,今后注意点儿就是。”

大怪、二怪松了口气,带着富祥回了家。

2

虽然虚惊了一场,富祥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心想幸亏是轻微,如果严重了如何了得?轻则眼斜嘴歪,手如鸡爪般蹙在腰里,走路仿若尥蹶子;重则瘫在炕上,吃喝拉撒难以自理,比死还难受。真到了那地步,无论轻重,都得要人伺候。老伴儿虽然比他小两岁,这几年人已经明显不行了,好多事还要他帮,如何能伺候了他?让二怪两口儿伺候,二怪应该不会说啥,可伶牙俐齿的二怪媳妇会愿意吗?他可是明确分给了大怪的。搬到大怪家去,让大怪两口儿管,大怪两口儿要是瞎了心不要他咋办?或者面子上过不去把他接了过去,却饥一顿饱一顿地不经心咋办?这些年他住在二怪这边,农忙时还帮着二怪家干活,外人都以为他和二怪过。和大怪一家除了逢年过节见个面,平日里几乎不怎么来往,感情似乎已经淡得像泡了很长时间的茶叶水,已经过了罕井,眼看要到白水了,大怪两口儿不要他或者不好好管多少也在情理之中。现在村里不管老人的事还少吗?《墙头记》里大怪爹说:“有钱就是亲父子,没钱形如陌路人。”眼下即使你有几个钱,娃们也不稀罕呢!

这天,“张木匠”李贵志提了一箱牛奶、一把香蕉来看富祥,说了些体贴话后,话题不自觉转到了养老的事上。富祥嘴软,忍不住说了这几天他心里想的事。李贵志一听吃了一惊,说:“咋,你老两口儿的事现在还没有着落?这也太大意了吧,亏你还是‘王银匠’!”

富祥说:“着落倒是有了,一个娃管一个老人。但现在我们还能动弹,也就没有麻烦娃娃,等哪一天不行了再说。”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李贵志斩钉截铁地说,“你和我不能比,我就一个儿,穷也罢,富也罢,嫌也罢,喜也罢,我老两口儿都跟定他了。你可是两个儿啊,再不决断,时间一长娃们的情淡了,孝心没了,你老两口儿晚年比‘张木匠’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年村里出的忤逆事还少吗?”

“那你说咋办?”富祥一脸的惊恐和迷惘。

“还能咋办?”李贵志压低声音说,“就按你过去分家时说的,一家一个老人让他们去管。”

李贵志的神态活像“王银匠”。

风水轮流转啊!富祥在心里长叹了一声。

晚上,富祥把李贵志的话说给了老伴儿,老伴儿却不以为然地说:“咱俩还能动弹,麻烦娃娃干啥,讨人嫌吗?”

“问题就在这!”富祥说,“咱们能动弹他们都嫌,不能动弹了还不把咱扶到墙头上?我觉得贵志的话对着哩,趁咱们能动弹就和他们一搭过,时间一长,磨合在一起了,以后不能动弹了,他们也就不会嫌弃。”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大怪、二怪都在外打工,咱和媳妇待在一起不别扭吗?二怪媳妇是个洋性子,我只要不惹她,她也就没有啥说的。大怪媳妇可是个三棒槌打不出一个响屁的主儿,动不动就吊脸,就你那倔脾气,搬过去能和人家过到一起?”老伴儿说。

“别扭别扭就不别扭了,现在别扭了,以后就不别扭了。只要二怪媳妇不嫌你就好,我嘛,过去尽量少说话就是。”富祥说。

“那……咱们老两口儿就这样分开了?”老伴儿的眼睛潮湿了。

“这有个啥,又不是离婚,谁敢说咱俩不是两口子?再说又不是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南京,今后见不到了。”富祥嘴里笑呵呵地说,心里却也有点儿酸涩。

初五一过,富祥把大怪、二怪叫到一起,说了自己的打算。大怪、二怪乍一听有点儿讶异,却不好说什么,只得点头同意了。

两天后,富祥带着自己的被褥、衣物搬进了大怪给他拾掇好的房子。之前他和老伴儿养了两只羊,一公一母。养母羊是为了喝羊奶,增加营养。养公羊是为了给母羊作伴,让它生羊羔多下奶。为了显得公正,富祥把母羊留在了二怪家,把公羊牵到了大怪家。

村里人很快知道了富祥家的状况,有人笑道:“这个富祥,老了老了不唱《墙头记》了,却唱起了《天仙配》!”

富祥逢人便说:“娃们孝顺,让我们跟上他们享福哩。养儿防老,咱不能不听娃的呣。天仙配?快别嚷人了,我俩都老成柴火棒了,还配个屁?只要有人管就算上天了!”

3

起初,富祥很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心想幸亏娃们没有领会他的醉翁之意,要是晓得了,心里不知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现在好了,可以睡安稳觉了。已经住在一起,过一个日子,将来动弹不了他们好意思不管吗?大怪、二怪虽然被人叫大怪、二怪,但还不至于把事做得像“大怪”“二怪”,自己的娃富祥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底的。

正月十六大怪打工走了后,富祥却一天天别扭起来。

大怪在铜州市打工,山高路远,一年回来不了几次,回来了也是匆匆忙忙的。两个孙子在县城念书,有时周末回来,大多时候不回来,家里就剩下富祥和大怪媳妇。大怪媳妇性凉,话少,富祥是公公,得讲究个纲常伦理。这样,两个人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看着却像陌生人。没事的时候,富祥就窝在自己屋里,想透透气、解解闷,就走到大门口左右张望一番。看见熟人了,老远热情地叫住人家,没话找话地聊上一会儿。但这些年村里稍微能动弹的都去打工了,不说熟人,生人也难得遇见两个。去二怪家找老伴儿吧,一次两次倒还罢了,去得勤了只怕二怪媳妇腻烦,大怪媳妇多心。因此,大多时候富祥只好怏怏而回,又窝进自己屋里。

到饭时了,大怪媳妇隔着窗子叫声“大,吃饭”,富祥便从屋子里出来坐在饭桌旁吃。大怪媳妇懂规矩不上饭桌,坐在伙房吃。家里除了吃饭声,再无任何动静。富祥表面上低头扒着饭,心里却荒凉得仿佛戈壁滩,再好的饭进了嘴一时也没有了滋味。

最难过的是晚上,电视在媳妇房里,媳妇也叫富祥过去看,富祥看了几次觉得忒别扭,便不再去看,一个人坐在屋里干巴巴地吃旱烟。好不容易瞌睡了,赶忙倒在炕上睡,却眯瞪一会儿又醒了,还亢奋得像打了鸡血,翻来覆去地一点儿睡意都没有。想说句话吧,旁边却连个狗都没有。富祥想到了老伴儿,想到了老伴儿的手。富祥已经很多年没有拉过老伴儿的手了,那一次拉住后心里不但突然有了依靠,还热乎乎得是那么舒坦。老伴儿的手虽然有点儿粗糙甚至干枯,没有一丝绵软,却毕竟是女人的手啊!人常说,少年夫妻老来伴,看来真个不假啊!

富祥的眼睛潮湿了。

还有那只公羊,原来不大叫唤,自从来到大怪家,特别到了晚上,却一声接一声“咩咩”叫得像丢了魂,听得富祥既揪心又烦躁。为了让它静下来,富祥气冲冲扑到它面前,举起手里的棍子说:“叫叫叫,得是活得不耐烦了?”但当看到羊眼角流淌着的泪水,富祥的心软了,手里的棍子也悄悄落了下去。

天渐渐热了,地里的活路一下子多了起来:锄麦、种苞谷、种菜、苹果园疏花疏果、套袋、打药……村里留守的人一个个忙得像陀螺,富祥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

当年分家时,地全部分给了大怪、二怪,富祥成了甩手掌柜,除去沟畔放放羊,割割草,很少再干农活儿。现在,大怪媳妇成天忙得像鬼吹火,他咋好意思睁眼瞎般躺在炕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于是,他牵着羊又开始下地干活儿了。但毕竟上了年龄,老猫不再逼鼠,干一会儿活儿他便开始气喘,还有点儿头晕。大怪媳妇便说:“大,干不动就回家歇着,不敢累坏了身子。”富祥听了心里有点儿生气,心想我又不是金枝玉叶,身子能累坏个啥?累坏了又能咋?分明是话中有话嘛!适好在柿子树下吃草的公羊溜到地边儿撅了两棵青苗,富祥拾起一个土坷垃狠狠摔过去,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吃,吃,你除了吃还能干啥?”骂完,富祥吃了一惊,心想这不是骂自己吗?脸不觉有点儿烫,匆忙低了头去干活儿。太阳爬高了,汗流浃背的富祥干不动了,肚子也趁机咕咕叫了起来。他看一眼快到头顶的大太阳,又看一眼埋头干活儿的大怪媳妇。大怪媳妇却似乎已经忘了太阳,没有一点儿收工的意思。富祥只得继续干。最后,他实在撑不住了,便有气无力地对大怪媳妇说:“大怪家的,我先回了。”大怪媳妇抬头看了看天空说:“行,你先回去歇着,我把这点活儿干完就回家给咱做饭。”富祥一听不好意思地说:“你忙吧,我回去吃个馍,喝点儿水就行。”大怪媳妇想了想说:“也行,这一段忙,你就将就点儿,等地里活儿不紧了我再给咱好好做饭。”

富祥嘴里说的吃个馍、喝点儿水不是心里话,毕竟上了年纪,牙口、胃口都不中用了,不吃点儿热乎的如何能行?但大怪媳妇已经把话说了,他又不会做饭,也只能这样了。一连吃了三天冷馍就凉水,富祥的胃开始作怪,溃疡也在嘴里凑热闹。富祥怨恨自己咋变得这么矫情,却没有办法来诊治,思来想去便捂着肚子去了二怪家。

二怪家的伙房正忙碌着,熟悉的绿豆米汤味和馍香味扑进富祥的嘴巴和鼻孔,一下子唤醒了他的胃。富祥的嘴翕动两下,悄悄咽下嘴里的口水,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老伴儿撩起腰里的围裙擦着手从伙房出来。见进来的是富祥,她一下一下瞪圆了眼睛,说:“你……你咋成了这?是不是病了?”

富祥没有回答老伴儿,却问二怪媳妇咋了。

“还能咋,到苹果园干活儿去了。你……倒究咋了吗?”老伴儿着急地说。

富祥舒了一口气,蹲在伙房门口淡淡地说:“不咋,就是胃有点儿不舒服。”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说:“要说是病也算病,但这病好治得很,吃两顿像样饭立马见效。”

老伴儿一听来了气:“那你咋不过来吃,活人还真叫尿憋死了?你往桌子边儿坐,我这就去给你舀饭。”说着,转身要进伙房。

富祥赶忙站起来拉住老伴儿说:“不了不了,二怪媳妇又不在,让她知道了咋说嘛?”

老伴儿睁大了眼:“她能说个啥?”

“已经把咱俩分停当了,弄啥都该有个下数。”富祥说。

“看你说的话,”老伴儿白了富祥一眼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能分那么零干吗?”说完,扭头去了伙房。

“话是这么说,可……”

老伴儿端来了饭菜,饭是绿豆小米稀饭、烤馍,菜是炒洋芋丝、凉拌甘蓝丝,外带一碟油泼辣子。富祥一见,眼里突然射出一股贪婪的光,胃里也似乎伸出了两只手,但他却叹了一声说:“就这一次吧,以后还是各吃各的!”

正吃得香,二怪媳妇回来了。见富祥坐在饭桌边低头吃着饭,她先是一愣,继而笑嘻嘻地说:“大,你不会走错门吧?咱可是分零干了。”

富祥的脸“唰”地红到了脖颈,头差点儿埋进了老碗里。

富祥老伴儿沉下了脸,不想二怪媳妇又说:“大,我说的是笑话,你可不敢当真。我嫂子地里活儿多,顾不上做饭,你没有饭就过来,有我妈给咱做饭,添一瓢水,加一双筷子的事。”

话是这么说,富祥再吃嘴里却味同嚼蜡。以后,他尽量避免去二怪家,去也趁二怪媳妇不在的时候,还多少有点儿慌张,和老伴儿说两句话也东张西望得像做贼,气得老伴儿没好气地说:“你看你弄得啥事嘛!”

4

半年时间过去了,富祥牵过来的公羊已经适应了新环境,很少再那么揪心地叫唤,富祥却一天天地在大怪家待不住了。尤其是老伴儿生了一场病后,他的心越发不安了。

老伴儿心梗,幸亏送医院及时,才没有动下乱子。大怪、二怪得到消息赶了回来,轮流在医院看护母亲。

富祥在家里急得团团转,他真害怕老伴儿有个三长两短。老伴儿要是走了,他今后可咋办呀!年轻时富祥没有体会到老伴儿的重要性,觉得她就是家里一口人。现在两个人都老了,老伴儿却在他心里一天天重要起来。特别是这段日子老伴儿住院后,他突然感到他一天、一小时、一分钟都离不开老伴儿了。他不断给大怪、二怪打电话,详细询问老伴儿的情况,并再三言说自己要来医院。二怪不耐烦地说:“你来能咋?弄不好把你劳下病了还要人管。”他开始还听二怪的话,这天他没有理识二怪,坐上班车径直去了县医院。

进了病房,老伴儿病恹恹躺在病床上。听见脚步声,她耷拉着的眼皮忽地睁开了,紧接着一种返老还童般的光芒端直奔富祥而来。富祥的心猛地被攫住了,全身不自觉地抖动着。他努力抑制住快要涌出眼眶的眼泪,三两步走到病床前,双手握住了老伴儿伸过来的手。

“你咋才来嘛?”老伴儿呜咽着说。

富祥的心疼了一下,他回头翻了一眼旁边的二怪,既委屈又生气地说:“我早都想来了,可他们就是不让我来呣!”

“就是嘛,你来了能咋?弄不好把你劳下病了,我们一个还伺候成了俩。”二怪又陈述了一遍自己的观点。

“我要你们伺候吗?我真那么不中用了?”富祥心里的无名火倏地升了上来。

“你看你,一来就发火,这几天娃们为了伺候我几乎没有睡一个好觉呢!”老伴儿嘴里嗔怪着富祥,手却紧紧抓住了富祥的手。

二怪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悻悻地出了病房。

“和娃们拌那个嘴干啥?有用没用我心里明镜似的。说了你可能不信,自打你进门后,我浑身轻松多了,觉得都能出院回家了。”二怪出门后,老伴儿亲昵地说。

富祥的眼睛又潮湿了,却抬高声音责怪老伴儿说:“急什么急,把病彻底看好了再回。”

下午,富祥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家。

几天后,老伴儿痊愈回来了,富祥悬着的心放回了原位。可瞅着老伴儿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的样子,他心里又很不是滋味。他真想住在二怪家伺候老伴儿一段日子,话都到嘴边了却没有说出口。走时他回头看了老伴儿一眼,不想躺在炕上的老伴儿也巴巴地看他。富祥的心一下子碎了。

5

富祥开始怨怼自己:你看你弄得啥事嘛?人常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你倒好,老了老了,却和老伴儿来了个各分东西。牛郎织女是王母娘娘从中作梗,你和老伴儿可全是你“聪明”的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还真一点儿不假啊!

富祥开始思谋怎样能和老伴儿破镜重圆。

按说这不是多难的事,抱上被褥再回到二怪家就是。但富祥的心思很重,下不了这个决心。和老伴儿分开来大怪家是他精心策划的,也在家庭会议上获得通过,现在否定它,脸面上如何过得去?再说他已经和大怪过到了一起,突然抱着被褥走了,不知道情况的人还以为大怪两口儿怎样慢待了他,以后这两口儿在村里咋活人?虽然他和大怪两口儿长着嘴能分辩,但他们那几张嘴能压住人心里的无数张嘴吗?更关键的是,他一厢情愿回到二怪家,住二怪家房,吃二怪家粮,有个头疼脑热还要人家管,二怪两口子会愿意吗?同理,老伴儿搬到大怪家也是一个道理。就是他们暂时能接受,将来还有个养老、抬埋问题呢,难不成哪一天不能动弹了,再让人抬过去?吃屎喝尿的事还真让你富祥干完了?

也有一个和老伴儿团圆的好法子,那就是大怪、二怪看出了他的心思,两人商量后对他说:“大,你和我妈这样分开不是个事,不说人家背后说啥,你俩也不好相互照顾呀。是这,你暂且搬过去和我妈过,老了不得前去了我们再好好伺候你们。”但没有,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老伴儿从医院回来那天,他还有意看了大怪、二怪一眼,大怪、二怪却好像一点儿也不明白他的意思,一句让他就坡下驴的话也没说。

狼崽子,真真是狼崽子,我和你妈白疼你们了!富祥在心里把大怪、二怪骂了一遍又一遍。

可再怎么骂,现状还是这么个现状。富祥开始有点儿躁狂了,表现出的症状主要是在家里坐不住,只想往外面跑。跑到外面却不知道干啥,只是东望望,西看看,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在等待什么。有时候出了门,他径直往南而去,人们以为他是去二怪家。可就要到二怪家门口了,他却打住步,站在原地发起了呆。清醒过来后,他又扭头匆匆走了。回到家,他看什么都不顺眼。门开着,他觉得家就像一眼黑咕隆咚的深井;门闭着,他又觉得两扇门就像人阴沉着的脸。鸡挡住了路,他抬起腿凶巴巴就是一脚。鸡惊叫着扑棱棱飞走了,他还怒气未消地骂鸡眼里长了鸡眼。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和心爱的公羊也杠上了,公羊叫唤了,他骂公羊胡骚情啥哩,谁会把你当个人。公羊不叫唤了,他又骂它不该叫唤的时候乱叫唤,该叫唤的时候倒把嘴夹住了……

大怪媳妇不晓得公公咋了,却也不好说什么,便采取冷做法:公公上火了,她就赶紧回避,眼不见为净。富祥见自己的火没了燃烧对象,肚子里的气便似被铁钉扎了的轮胎,无可奈何地瘪塌了。

富祥病了,开始以炕为伴,不怎么言语,也不怎么吃喝,就那么合着眼长吁短叹。大怪媳妇害怕了,赶忙打电话把大怪叫了回来。大怪一进门连叫了几声“大”,富祥的眼皮却动也没有动一下。大怪只得打电话叫回了二怪。二怪回来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说送医院。但富祥却死活不去医院,还说:“你们送我去医院,就是送我去死。我不死,要死也死在我家里!”

无奈,大怪、二怪只得待在家里轮流照看父亲。可富祥却不让他们进他屋子,嫌他们在眼前晃荡瞀乱。这且不说,他还要求白天必须闭上门,拉上窗帘,说光堂堂的只显得房子大,他受不了这样的空阔。晚上他又要大开着灯,说他怕黑,灯一灭,黑暗会像磨盘一样压在他身上。吃饭时,富祥更是鸡蛋里挑骨头。热了嫌烫,凉了嫌冰,硬了嫌难消化,软了又嫌没嚼头儿;味重了说要咸(辣、酸)死他,味轻了又说是胡乱打发他,盼他早死哩……

二怪憋不住了,没好气地说:“你这是咋哩了嘛?有病不去医院,没病成天睡在炕上,这样下去我们还挣钱不挣?日子还往前过不过?”

富祥一听火了:“钱钱钱,钱现在成了你大了。我让你伺候了?滚滚滚,赶紧找你大去!”

二怪似乎就等他这句话,翌日一大早便气鼓鼓走了。

大怪一看二怪走了,两天后也悄悄走了。

屋里又冷寂得让富祥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公羊“咩咩”地叫了两声,不知是饿了,还是受不了孤单。

富祥的眼泪管不住地涌出了眼眶。

老伴儿却不明事理地说:“他大,你可要想开些,娃们也要过活嘛!”

6

这天,富祥躺在炕上似睡非睡,似梦非梦。忽然,他忽地坐起来,惶遽地溜下炕,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朦胧中他喊了两声大怪媳妇,回答他的却只有公羊的“咩咩”声。富祥害怕了,想站起来离开屋子。可折腾了半晌,累得呼呼地喘粗气,他的屁股仍然粘在地上。情急之下富祥两手着地,四肢并用,一步一步往门口爬去。爬到房子门槛前,门槛不算高,富祥咬了咬牙,一下一下翻了过去。出了屋子,富祥没有停歇,继续爬行。爬出腰门,公羊正伸长脖子朝屋内张望,见主人出来,还以为要带它去吃草,忙欢喜地迎了上来。走了几步,公羊终于发现主人行走的姿势不对,竟然和它一样变成了四条腿。公羊以为主人摔倒了,忙殷勤地用嘴叼住他的后襟,想把他拉起来。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主人却仍然在地上爬行着。公羊急了,大声叫了几声,叫过后又急火火去拉富祥。富祥不知咋了,忙回头去看,方才明白是公羊想拉他起来。富祥恼了,收回腿没好气地给了公羊一脚。公羊好心没有得到好报,虽然有点儿生气,但还是跟在了富祥后面。

到了大门跟前,大门紧闭着。富祥抬起右手,抓住门角,用力拉开了门。明媚的阳光扑进来,哗地团住了富祥。富祥大口大口呼吸了几口,全身一时前所未有地畅快。他想起了二怪曾经哼过的一首歌,叫什么“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当时他听着有点儿别扭,现在却觉得分外暖心。富祥要到外面去,“去远空翱翔”,不幸的是门槛横亘在面前,挡住了他的路。门槛约莫一尺高,平时跨过去都要扶门框,现在他行走不便,不说跨,就是爬过去也难。但富祥哪里顾得了许多,过得去了过,过不去创造条件过。他用右手攀住门槛,艰难地把头伸过去,正准备扽长脖子,蠕动身子,两条人腿却突然竖立在他面前,接着腿上面响起了惊呼声:“富祥,你……你这是咋了?”

来人是李贵志,一手拎着一盒牛奶,一手拎着一把香蕉。

富祥没有吭声。

“听说你病了,今天抽了个空来看你。几天不见,你咋成了这?娃们呢?”李贵志嚷道。

富祥仍然没有吭声,而是痛苦地扽着脖子,蠕动身子,翻起了门槛。李贵志一见忙去帮他,且说:“你这是要去哪里?我喊几个人来抬你。”富祥依然没有吭声,继续费力地翻着门槛。

“你看这病得的,不但身子垮了,脑子好像还不够用了!”李贵志叹道。

终于翻过了门槛,富祥又狗刨似的向前爬去。李贵志帮不上忙,也和公羊一样,尾随在后面。很快,这个奇异的团队围了一圈人,人们纷纷问:“咋了吗?这是咋了吗?”李贵志做了个鬼脸,表示他也蒙在鼓里。公羊左右晃了晃头,似乎在说自己更不知情。

这时候,传来了一声羊叫声。公羊一激灵,连忙回了一声。叫声刚落,适才的羊叫声又响了起来,且一声比一声激动、激切。公羊兴奋异常,一边叫唤着,一边撒腿朝前跑去。跑到二怪家门口,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

羊叫声戛然而止。

李贵志清醒过来,高声道:“一个个瓷在那里干啥,把人扶起来送回去!”

大伙“哦”了一声,匆忙七手八脚扶起富祥转身往回走。富祥却垂着屁股不走,嘴里还恼恼地不知在说什么。

李贵志急了,喊道:“谁让你们往回扶,往二怪家扶!”

大伙忙又搀扶着富祥转过来往前走,富祥不再挣扎了,腿拉在地上任凭人们架着走。

进二怪家门时,有人看见富祥抬起脚,自己跨过了门槛。

乱糟糟突然进来一伙人,正在拉家常的富祥老伴儿和大怪、二怪媳妇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人们搀扶着的不是别人,却是富祥,富祥还从头到脚都是土。富祥老伴儿吓坏了,大声嚷道:“你这个鬼呀,这是咋哩吗?”

事后,据富祥说,他那天梦见鬼了,还是个女鬼。女鬼还年轻,长得也不难看,却厚着脸皮要给他当婆娘。富祥说我有婆娘,如何能再要你?女鬼冷笑一声说,这还不好办,我马上过去让她变成鬼。富祥出了一身冷汗,倏地醒了过来。虽然是个梦,富祥却不放心老伴儿,这才上演了那出爬门槛。

村里人听了哈哈大笑,说:“都这把年龄了,还做那样的梦,这个富祥!”

李贵志“嘿嘿”了两声。

【作者简介:云岗,本名唐云岗,陕西蒲城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小说月报·原创版》《山东文学》《南方文学》等发表作品200多万字。曾获梁斌小说奖、柳青文学奖、延安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