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5年第3期|海男:为什么要住在法依哨
盖钢筋水泥房的中年男人们
在法依哨盖钢筋水泥房的基本上是中年男人们,他们也是村里走出去后,外出打工的第一批人。他们走出去时,还是一帮青年人,时光在他们脸上留下在外面世界为生存而劳碌的痕迹,我曾经在城里碰见过打工族,他们如果有手艺就会做泥瓦匠,而且会长久地坚守这种职业,而且会将这种职业传承给他们的亲戚和下一代人,也有打工族创办了各种劳务机构,从乡村输送劳工到城市。很多年轻人初到城市时,也积极地进入城市的职业培训班,还没有进入智能时代时,很多年轻人都去学平面设计、按摩师、发型师等职业,后来正是他们学到的技术,使他们进入了文化传媒公司、美发店和美容店等等。
他们为了生存而拼命地挣钱,并将钱存在银行里。到了某一个阶段,他们带着一笔可观的资金回到了出生地,想在老家盖一栋新房,以便自己将来养老。法依哨盖房的大都是中年夫妇,他们也都是从城里攒钱以后,回到老家的人。就像城市人买房成为一种奋斗的目标,乡下人回家盖房同样是一种闪光的理想生活。
盖房都是在他们个人的宅基地上开始的,旁边是老房子。多数人都不愿意将老房子拆毁,毕竟,他们与老房子有着千丝万缕的亲密关系,有些老房子仍旧住着他们的父母亲,有的老房子虽然空着,因为父母亲已经过世了。但更多人都不忍心将老房子拆除,这是维系他们与祖辈的渊源,在现存的每一幢老房子里,都有旧物和几代人遗留的味道。每一幢老房子甚至还保留着原有的老火塘,墙上挂着的是阿细人的乐器。
这虽然是一场新与旧的对立和选择,但最终,老房子依然以它们的建筑形态像一首古老的歌除了吟唱之外,也安稳地存在着,于是,新的建筑在老房子前后的宅基地上开始了。古老永恒的神性给予了一代又一代新人,永存着内心的爱和良善。他们虽然带来了积攒的钱,却不动用老房子原有的土地,这是神的安排。法依哨越来越多的新人,当他们用钢筋升起了脚手架以后,他们从城市学会的建筑理念,使他们使用的必然是新的建筑材料。就这样,在今天的法依哨越来越多的新人盖起了钢筋水泥的楼房,旁边是老房子。每次走在新与旧之间,我都会思考,如果文明无法被更多新人接受,那么,文明不过就是一种干枯的神话而已。
走在法依哨的新旧房屋之间,我突然发现了一种新的世界,这里有古老阿细人的老房子,如果你走进去,会发现那些还活着的老一辈的阿细父母亲,仍然住在里边,因为他们习惯了老房子的老火塘,习惯了生活在他们世世代代安居的土坯屋中。除此之外,你也会走进两层或三层楼的现代性的新宅,在里边你发现了洗衣机、冰箱和电视等等,城市化的家具。从这个现实中,我惊喜地发现了法依哨山寨不仅仅完整地保留下了古老建筑体的原址,也同时融入了现代文明的建筑体系,所以,走近法依哨,仿佛走进了古老和现代建筑的博物馆。这或许就是神的护佑,以及神性笼罩下的法依哨的传奇。
万寿菊和向日葵
万寿菊和向日葵哪一种更美?这需要我们回到田野去,在法依哨的村庄外行走,我们都是用心观察的小野兽。这基于我们是用脚在丈量土地上的水渠和阡陌路上的每一个细节,人生都是用诸多细节组合的魔方。看见许多小孩手里玩着一个魔方时,他们的小手都在旋转。人类追梦时大都在奔跑,燕子筑巢之前也都在奔跑。那个用手旋转魔方的女孩,其旋转也是在奔跑。当我们走在田野上时,脚下的土地是松柔的,这说明土地已经翻耕过了,播种的时节又到来了。大片的土地已经栽上了万寿菊,能够想象万寿菊盛开的景象,以往在别的地方也看见过万寿菊,还在花海中拍照片。万寿菊开花时成片成片的金黄,比黄金的色彩要更艳丽吧!这世上很多迷恋黄金者,其实并没有见过真正的黄金,所以,就有了无数盗宝路上的历险路。如果真见了黄金,那些从海上荡开的寻宝路,从战乱中走出的用生命换来的盗金路线,将会显得黯然失色。我想,真正的黄金也应该像尘土那样质朴无浮云之象吧!
万寿菊有一种绚丽的金黄,充满了喜气和吉祥,所以,只要路边有万寿菊的花朵向你摇曳,你就会升起吉祥的意念。近些年,法依哨的田野大面积地种植万寿菊,使进入法依哨的路增加了更多色彩。万寿菊从根须到花朵都是提炼药草的精华,它味道中的香味又可以制造成精油……每次走到万寿菊身边,我都希望它们长快些。当它们还是幼芽移栽于泥土时,我就猜出了它们是万寿菊,薄薄的叶片,纤细的身体,很难想象它们会长出淡黄的、金黄色的花朵。两种颜色我更偏爱金黄色,这种超越黄金的颜色,使人羞于谈论金钱的意义。每次我都说,快长大吧,快绽放吧!
相比万寿菊,向日葵的民间性更牢固地种植在山野地角。如果说万寿菊除了提炼香料和药品的功能之外,它的可观性可以被现代旅人簇拥。向日葵则是可以遍及任何地方的,让人喻为太阳的葵花。那天,我看见一个贴汽车膜的青年人,在发微信时,称刚刚贴上的车膜是葵花黄。这是一种新鲜的称谓,哦,葵花黄无处不在,只要你留意,在我们的身边,人们都在制造葵花黄,因为它让我们靠近太阳,摆脱了阴郁。如果有一个葵花黄的杯子喝水,还有什么可质疑的呢,杯子里的水来自源头,如果拖着一个葵花黄的箱子去旅行,想来一定会走进一片向日葵的山野去发呆……
万寿菊终于绽放了。这是我亲自载着最后三分之一书籍奔向法依哨的日子,我以为搬家公司的车导航时,走错了路。因为一条笔直的路两边全都是金黄色的花朵,从车窗往外看时,因为车速有些快,我只感觉到路的两边,全部都是铺天盖地的金黄色。这密不透风的金黄色让我眩晕,我请开车的师傅将车停在路边……所有的车前前后后突然间就停在了路边,哦,路两边的金黄色让所有路过此地的人都头晕目眩。这一定是另一种晕花症状,走下车来的人,突然又被风推动着身体,走到了花海中去。不知不觉的,我也同样朝风中的金黄色中融进去。我看见天边尽头的蜜蜂们,已经像云一样簇拥着飞过来了;我看见仙女般的女子们,站在金黄色花海拍照;我看见收集香料的人,中药厂的制药师都来了……万寿菊绽放了,法依哨的田野不仅仅有烟叶儿、玉米和麦穗,现在又增加了万寿菊。
万寿菊来了,它是法依哨最年轻的花朵,当然,它带来了经济和旅游,也带来了摄影师和画家,带来了诗人和漫游者的脚步。从万寿菊走到向日葵,恰好是一首诗从开始到朗读完的时间,万寿菊和向日葵,哪一种存在更美?在两者之间,似乎色泽、花型、香气功能间的差异,成为了装饰身体的最显明的标志,一个站在万寿菊花丛中的女人,和那些在向日葵下拍照的女人,最终目标就是在伟大的虚无主义中,寻找到沦陷中的无法自拔的自我和自然融入的画面,这也是人们奔向法依哨的理想和激情。走出花丛后,我又从清醒中回到了现实,将另外剩下的三分之一书籍载往石头房后,我们不再头晕目眩了,卸完全部的图书后,搬家师傅们走了。
烟叶黄了
烟叶黄了,这是法依哨最忙碌的时候,有用手推车推着烟叶的人,这大部分都是中年以后的妇女,收烟叶时,也有城里的男人和女人会跑进家来,因为烟叶黄了后,必须送进烤烟房,这是一个有技术的活计。高高的白色的烤烟房,很多次都进入我的镜头,并以各种角度去拍下它,烤烟房无疑是法依哨最令人瞩目的建筑物。如果从远处看它像是战争时代的雕堡,卫兵在里边可以看得很远。它纯白色的墙壁上布满了雨蚀的痕迹。是啊,这世界到处都是痕迹弥漫,每一种痕迹都是一条小路,也是思考者们被唤醒后的忧郁的眼神,所看见的时间。
而时间如果没有物对应,有多虚无?时间中可以拉开距离,望出去茫茫然,如果时间就在眼前,你会忙得晕头转向,所以,节令产生了,哪一段时间该种植什么?该收获什么果实,时间将虚无变为现实。
烤烟黄了,哪怕呆在石头房里读书画画,我也能听见村里的各条小路上有摩托车载着烤烟过去的声音,也有手推车,被双手的力量推到山坡上时的震撼之声……每一种声音都会从石板路上过去,这一条条石板上有些是新铺上的,更多的是自有村庄存在时就铺上的砂石路面。法依哨的山冈上到处都是喀斯特地貌中的天然石头,所以,很多人家筑起的围栏,也都是用红色和青色的石块筑建的,虽然看上去,这些石块有不规则感,但法依哨的民间石匠,却完整地保留下来了,这些犹如被蚁族蚕食,被黑暗之斧打磨过的天然艺术品。每家的门口都堆着像小山丘的石头,也堆集着潮湿的盛夏倾倒的落木,这两种现象是法依哨的阿细人家门口的门神。
烤烟房子的烟囱开始冒出了黑色的烟火,这是一个壮丽的气象:每一阵烟都会化为更奇异的色彩,但它们转瞬间就在奔往天空中消失了。现在,能看见烟囱的建筑物已经稀少了,新的建筑理念和材料已经替代了更多的日常生活中的古老。法依哨依然采用村里的烤烟房,将收割的烟叶烤到更成熟更醇香的程度,所以,观看到的一个个烟囱中正冒出比想象要更香郁的烟火,柴火在燃烧后的烟尘,还有从烟尘中弥漫出的烤烟叶儿味道,使尘埃和云图间有了更深切的相互致意。刚收割的烟叶儿,堆在门口的石头上要晾干湿雾,门口的烟农会翻开烟叶,将一些残缺的病变的叶子拣出来。因为一旦是送进烤烟房的烟叶,最终将被烟商的货车收走,去到更远的地方。
阿细人的史前遗产
法依哨的史前遗产在哪里?每次寻觅这些属于人文或精神领域的问卷时,都想以自己的方式回答。
从石头的悬浮力中寻找到火的源头,这需要摩擦力。先是身体取暖时的温度,背倚着树体、岩石,在蓝色的宇宙活下来,温度是阿细人生命的元素,融入烛光焰尘中,身体获得了温度。而夜幕那么长而空旷,寒冷穿过了蜥蜴的爪,寒冷穿过了舌尖下的咀嚼味觉,两块石头,或者在无意间采撷的草叶,遇到了一块块石头后,发出了火花,于是,火光四射,这是传说中太阳的光泽。远古,是烟火升起之地,在火光中醒悟的远古众生们,他们发现了火光落入了枯草树枝,那古老的部落有阿细人的祖先,他们发现了火种,从大地磁石上跃出的火源,点燃了远古最黑暗的夜晚。先民们架起了柴火,干柴烈火从此以后,诞生了,这是火的遗产。
阿细人在天幕下一直在用赤裸裸的脚行走,顺着曾经栖居过的岩洞走出来。是飞翔在高空的鸟族人的翅膀,启发了阿细人的行走,人拥有四肢,但缺少翅膀,只有脚可以移动,用脚尖也可以勾勒鹰群飞过的路。哪怕在原始森林中同样有战乱,除了与野兽们的对峙和搏斗外,森林中同样有另一些来历不明的武士将领,自从地球上有物种起源的那天开始,简言之,自从地球上的万物万灵,感受到饥饿的时刻,就意味着漫长的苦役开始了。阿细人,带着弓箭,披着树叶,在一座座洞穴中住下时,总感觉到树影迷离,当一支箭射过来,就意味着战乱就在眼前,野兽们在林中嚎叫,厮杀过来了。每个生命,都在以饥饿的名义,在攻击中腾起身体。凡是生命,从古到今,都为了生存而迁徙。当原始森林响起了箭矢飞过声,阿细人又一次开始了行走。要找到避难所,要用赤裸裸的脚走出去,就像松鼠们从空中杉枝攀到了另一些藤条后,早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地方。众多的森林野兽们,循着气味在迁徙。人类,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来自脚的运动。因为空中的翅膀在飞,地上的生灵们也必须行走。阿细人的先祖们,已经走出了原始森林,他们来到山冈上,决定住一些日子,便开始挖洞。阿细人在筑屋之前,宿于山洞,天亮后又出发:这是行走中的阿细人关于路的遗产。
一根骨针要从天亮磨到天黑,这是慢活,那时候,一切都会慢下来。现代人,你无法去想象阿细人打磨一根骨针的慢。这些慢啊,犹如日月慢慢地从地平线升起来,又落下去。这些慢啊,犹如树叶从青绿过渡到金色。这些慢啊,在石头或种子中落下去的,是不一样的生长之物。这些慢啊,没有时针可录制,也没有物理学和化学剂,以及数据可控制。所有慢,都在那一时辰,围绕着一根骨针用心地磨制,首先要磨出细长的针尖,还需要有针孔,从天亮到天黑的时间,一根骨针可穿上线,那细细的线,从骨针孔中穿过去了。多年以后,我的母亲告诉我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线可以穿过针眼,这个原理如此深邃,让我仿佛突然间就长出了柔软的翅膀,回到了古老的前夜:阿细人的祖先们从黎明到日落,手中磨制出的那根骨针,属于史前之夜。细小的针尖孔,从此穿过了一根线。历史,从此刻仿佛进入了又一种文明,所谓文明,就是从芸芸众生所发明而留下的生活史迹,线穿过了针眼,这仿佛就是一条河流的语言,史前的遗产。
双胞胎女孩
一对剪着短发的双胞胎女孩出现时,我们刚刚走完了一道斜坡,雾雨弥漫后的早晨,我们仍然坚持行走。今天是绕着村庄内部的小路行走。当双胞胎女孩出现时,我们走完了斜坡对面的小路,那高高的水泥房子多么寂寞,那对盖好了钢筋水泥房的中年夫妇又到城里打工去了,所以,新房子空着,无人住,他们的儿女也在城里上学,而他们的父母健健康康的,仍然住在水泥钢筋房下面的老屋子里。这就是古老和文明的彼此映衬,所以,在法依哨村庄,既可以看见新的人生所向,也可以走进老房子……一座又一座新旧建筑,仿佛就是法依哨乡村的未来博物馆。
双胞胎女孩还没有到上小学的年龄,村里又没有幼儿园,所以,当父母到田地干活以后,整座村庄,仿佛都成为了双胞胎女孩的幼儿园。她们剪着短发的圆圆的脸庞,穿着一样的运动衣裤,当我们第一次见到她们时,两个人正在沿着一道老墙壁的光影行走。海惠动作很快,捕捉到了这个场景,后来,海惠将这一对双胞胎姐妹画到了画布上,非常好的油画,逼真而又虚幻。我深信,海惠的这幅油画不仅仅是艺术,还真实地展现了法依哨老墙壁下的光影交错,一对双胞胎的快乐时光。
第二次见到双胞胎时,她们正站在便利店的门口,每人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刹那间,我们似乎都看见了我们的童年,所不同的是,我们手里拿着的棒棒糖,没有任何色彩。双胞胎正在剥着棒棒糖上红色的纸衣,看上去,她们眼下最感兴趣的,就是如何将那只棒棒糖的甜蜜在嘴里吮吸干净……她们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看着在池塘中洗澡的那头水牛……光阴在双胞胎脸上变幻着色彩,旁边长出的几棵向日葵已经黄了。我们没有打扰双胞胎吮吸棒棒糖的时光,因为我童年的记忆告诉我说,当我吮吸着那根棒棒糖时,不敢猛烈地吮吸,为了留住它,我只敢用舌尖轻轻地碰碰它……
第三次碰见双胞胎女孩时,夕阳正落下并已经染红了头顶的天空。这樱桃色的晚霞,似乎是从画布上过来,真实情况却是晚霞来到了画布上,我站在窗口往外看时,突然间就看到了那对双胞胎女孩,正站在窗外最后一束红色的晚霞中,抬头看着我们的窗户。我伸出手去,召唤着这对双胞胎女孩……她们点点头,我便跑下楼去开门。她们像一对花蝴蝶般跑进石头房时,整座青蓝色的空间布满了她们好奇的目光,她们在画与画之间,在书架与楼梯之间穿行,给我们带来了童话般的快乐。当她们跑到了海惠画出的那幅画前,她们似乎认出了自己,最后,她们惊喜地笑了……最后,当她们望着已经落山的太阳,她们的眼神告诉我,她们要走了。
我们将她们送到门口,并告诉双胞胎,明天再来吧……双胞胎姐妹的眼神垂下来,那大一点的女孩,应该是最早出生的,她说,明天一早,她们就要跟随父母到城市去上幼儿园了。我明白了,她的父母也要到城里打工去了,因此,这对双胞胎女孩,在村里游玩的孩子,暂时将结束过去的生活,跟随年轻的父母到现代化的大都市去上幼儿园。哦,我们目送着双胞胎的背影,再见到她们时,双胞胎女孩应该会长大了。城市和乡村的融入,将使走出去的孩子们,带着自己的母语和词根,当他们再往故乡的路上回来时,他们也会将外面的世界带进来。
老火塘边弹吉他的青年人
那天,看见一个青年人,带着他外面的同学回到了法依哨,我们之前见过面,在路上问候过,早上好!因为那是我们行走的早晨,当时,这个上大二的学生回家时,跟着中年的父亲盖房子。他不仅会拌沙灰,也会顺着脚手架往上爬,跟中年的父亲站在一起,暑假他基本上都跟父亲盖房子,后来,他就走了,他的小名叫阿木,父亲站在脚手架上经常唤他的小名阿木。这个名字就像他的村庄和他家的老房子般朴素。
我们也叫他阿木,冬天的傍晚,他从江南的大学回家来了,还带来了几个同学。新房子早就盖好了,但有趣的是阿木带着同学,却住进了原来的老房子,并且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问他为什么不住新房子,他说,还是住老房子温暖。因为爷爷奶奶每天都坐在火塘边,他的同学们喜欢上了老房子和老火塘里的生活;因为有火塘,傍晚就有村里的人来火塘边唱歌弹乐器。因此,阿木邀请我们去他家的火塘边喝老酒,过一种边弹边唱的生活……
我们高兴地接受了这美好神秘的邀约,出发前没忘记带上两瓶自己的酒和饮料。当余晖还在天边尽头弹奏着告别音乐时,我们趁着那火热而缠绵的光泽,已经站在了阿木家的门口。火塘那燃烧的烟火已经来到了院子里,阿木感觉到我们的脚步声后,就走出来迎接我们。今晚的火塘边已经坐满了,但还是给我们留下来三个位子。周围的阵势不小,都是前来边弹边唱的人们,当然,除了阿木的几个同学外,都是村里上了年纪的人们。只有他们可以抱起琴来就开始弹唱,这真是一个就像灼灼焰火般热烈而忧伤的夜晚,我们喝够了火塘边大碗的苞谷酒以后,才意识到我们带来的酒,便启开酒瓶,在混合的酒液中,一座被火焰熏醉的老房子,每个人都开始唱歌,阿木的同学们抱着吉他也在边弹边唱。我们虽然不会弹奏乐器,却合着沸腾不息的燃烧声,低声地唱着久逝的流行歌曲。
几个外来的大学生看上去都沉醉在老房子的火塘边,他们说,这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夜晚……阿木突然从爷爷怀里取过了大三弦,他从火塘边站起来,他跑到外面的院子里弹着怀里的大三弦跳了起来,所有人都已经站起来,到阿木家的院子里跳舞去了,这就是阿细跳月,天上的月光是多么皎洁啊!我们牵着手在跳舞,阿木的爷爷和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跳舞的盛装,他们牵着手出来了,就像从古老的阿细跳月中走了出来:
唱着歌就唱出了山湾湾水月亮,你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吗?倘若不信,你就跟随我去,很久很久以前的世纪,我们的现世,从天空架起了南来北往的网线,物流的高速公路和天空之鹰在比赛。只要你愿意,新人和旧人都可以在一起唱歌,岩石上有鸟停留过的痕迹,只要你愿意,我们彼此之间没有远古和现在的距离。法依哨,每天都有人从远古穿越而来,尤其是在那些被月光普照的夜晚。
告别前夜,跟两只狗狗商量
明天要离开法依哨,又要回城住些日子。而告别前夜,两只狗狗都会有些不安,因为,我们在头一天的下午,会先收拾画画的空间,要把所有用过的画笔洗干净,仿佛在每一支画笔上都有来自法依哨的天然色彩,土红色是田野上的主色调。在法依哨用得最多的色彩是柠檬黄、橙黄、朱红、普蓝、熟褐、白或黑等等。当然,色彩是可以调出来的。在石头房有一种色彩,它就是内心的安静。只要安静下来,你就可以用普蓝铺开法依哨天空的变幻……现在,我收拾着桌面上的色彩瓶、调色油等工具,两只狗狗观察着我的动静。尤其是欢欢,它有一种天生的忧郁,男孩抱着它回来的那个寒冷的暴风之夜,我伸手去抱它时,它紧紧地依偎着我,我当时就想让它摆脱惊恐不安的夜晚,把它取名为欢欢。
我对两只狗狗说,明天我们要回去了,吃过早饭后,会送你们回猪圈去生活一段时间,等我们回来了,再把你们接回来。这个时间,说起猪圈,也不会让我再焦虑,因为猪圈干净透风,只不过没有跟我生活在一起而已。这太正常,我在城里生活写作的房间也很小,狗狗和人一样,也要培养它们孤独的时间,也要让它们远离收养者,这样它们才会像人一样接受各种磨练。想通了这件事,我就跟狗狗们对话,我是认真的,我相信狗狗已经明白了事理,尽管荣荣仍在叫唤,不肯接受明天告别,欢欢像以往一样用一双忧伤的眼睛看着我,希望我会改变主意。然而,这件事是不可能改变的,从把狗狗从车上带到法依哨时,我就知道,两只狗狗再也不可能回到大城市去了。
就像石头房的书籍,墙壁上挂起的油画,它们也同样不可能回到城里的书房和墙壁上去了。哪怕是一本书也有不同的命运,有些书是放在图书馆的,让更多人阅读的。有些书是随一个个箱子去海上漂流的,有些书是放在枕边陪伴你做梦的……此刻,我又想起了鸮,在大城市,我的房间里也许会有燕子去屋檐下筑巢,但绝对不可能飞进一只鸮,在大城市,只有在动物园的大笼子里,才可能看见鸮。
夜深了,我已经收清楚了全部的东西,该道声晚安了。两只狗狗就睡在我的门外,我给狗狗们铺上了纯棉的垫子,狗狗们已经习惯了睡在门口的垫子上,有狗狗们陪伴我,似乎增加了两个忠诚的卫士,但我也知道,自从狗狗睡在门口以后,飞行在夜空之上的鸮再也不可能飞进来了。如果我想见到鸮,也只有走到小树林中去,但并不是每一次走进去,都能相遇的。人生有很多遗憾,所以,我们只可能在努力之下顺从天意的安排。
第二天,我们吃过早餐,就要把两只狗狗送走了。当我用狗绳套上狗狗的头颈时,两只狗狗都很兴奋,以为我牵着它们去一个更好玩的世界去旅行。是的,我对狗狗们说,你们今天所去的地方,就是你们的家,所以,你们一定要乖乖的,这样我才会喜欢你们。两只狗狗看上去,目光中充满了期待。狗狗上楼时突然看见了门外的箱子,两只狗狗走到箱子边,嗅着箱子的味道,狗狗们突然醒悟过来了,朝着我叫着,我说,我们走吧,狗狗又再一次兴奋起来了。路上,狗狗们不断地回头,也在不断地抬头看着去猪圈的小路。
喜鹊路
我把石头房门口的路,命名为:喜鹊路。记得第一次跟随年轻的镇长,进入这条小路,就看见了喜鹊,凡是喜鹊出现之地,就会看见屋顶和茂密的树木,安居的俗世。我的生活需要来自通向尘世之路的某一条小路,我对小路的弯曲和笔直深处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和期待。在我开始阅读纸质书时,就会看见著书的那些孤独和伟大的作家和思想家,都会经常在一条充满白昼流星的小路上行走。我自己身边似乎总有一条陪伴我生活的小路,无论置身何处,哪怕客居一家旅馆或客栈,我都会在第一时间去留意周围的那条小路。是的,其实在我们的周围,总会有一条小路,有时候也会寻找到许多小路相互交替出现在眼前,但总会选择你想走进去的那条小路。
当年轻的镇长带领我们进入法依哨,除了主线道,有许多条小路通向山脚下的房屋,有些小路中间还有小路,小路外面还有小路,看似是走到尽头的小路,突然间又出现了另一条小路……再往上就出现了通往石头房的小路,这条小路旁边又有通向法依哨小学的小路,还有通往小树林的小路,转过来有通往石头房的小路,再往前就是过去通往粮管所的小路,再往前走又是通往山坡下田野的小路……当我来到坍塌的石头房时,看见了前面屋顶上的一只喜鹊看着我,对于它来说,我是陌生的,但这只喜鹊在今后的日子会经常见到我的。我和喜鹊之间都需要彼此等待,但我们之间建立的默契是长久的,自我入住石头房之后,那只喜鹊就飞到了院子里,它在小院子的草坪走路,还飞到了墙壁上看着我,当它发出喳喳喳的声音,我知道它是在召唤另一只喜鹊,果然,那只喜鹊飞过来了,两只喜鹊都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喳喳喳的合唱,只要有喜鹊,尤其是看见喜鹊来了,听见了喳喳喳的欢鸣,那一天你都有喜气洋洋的好心情。
后来,喜鹊来了,在重新修复石头房时,喜鹊每天都会栖在石匠往上砌的石头上,有时栖在院子零散的建筑材料上喳喳喳地叫着,后来,我来了,只要有喜鹊造访视觉下的房屋,核桃树,屋顶花园,人间就有了说不清楚的灵性,而且那灵性是活生生的。所以,我给门前的小路命名为“喜鹊路”,最近,乡村设计师陆续进入村庄,镇长让我为石头房门前的路,取一名,我说就叫“喜鹊路”吧!如果这个命名通过了,门前就有一条喜鹊路了。自从我命名以后,飞来的喜鹊越来越多了,人间有许多神奇的故事,当一只喜鹊飞进石头房前时,我正在画布上想画一只喜鹊,它就来了,这绝对不是杜撰。要画出漆黑的羽毛,喜鹊的黑与白就像古老的神器中飞出的颜色,任何喧哗与骚动的后面,以及绚烂繁花的后面,都是一个旧时代的逝去:那些幽灵般走来走去的时空后面,是我最想前往的迷宫。
写作和绘画,只是一条朝圣者行走之路。孤独和宿命,让人往前走,所见之光,记得我的,也应该是文字中的我。忘却我的,同样是语言的后面,从一座凛冽、寒冷的废墟中飞出的鸟,引领我走过的路。
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我站在窗口栏杆前,每天早晨我的身心都在此,虔诚地接受上苍的启示。对于天与地之间的距离,在我的内心就是黑暗和白昼的交结,有时候也是雨后的一道虹练。这时候,是我一天中最纯净的时辰,每天要做什么事,要写下什么样的文字,要偶遇何人何物何灵,要约见田野还是书房等等,都会在我接受上苍的启示时,在我的身体中成为一天中的灵魂所倾向的目标。所谓目标,对我而言,就是沉下心来,就像将石头沉入了河底,如果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会沉入我身体中蔚蓝色的海洋,成为水底珊瑚礁石的近邻。
我坐下来想在画布上画一只喜鹊,如何将一只喳喳喳叫唤的喜鹊留在画布上。这是一次有难度的绘画,因为不仅要画出喜鹊,也要在视觉上看上去时,能聆听到喜鹊那喳喳喳的叫唤声……就在这时,那只我想画的喜鹊飞来了,真的飞过来了,喜鹊从外面的核桃树飞到敞开的木栏杆上,喳喳喳地叫唤着另一只喜鹊。在这样的日子,我没有时间焦虑过往的旧事,有时候我多么像一只潜伏下来的蜜蜂和蝴蝶,蜜蜂以吮吸花蜜而活下去,吐露了全部的蜜汁,蜇痛了它最爱的时光,就莫名地消失于尘嚣。蝴蝶飞得很快,无论在哪里,它能够留给人的只有它那刹那间的掠过……
杀猪饭
冬天和初春之间,是法依哨的杀猪饭时间——村民们请客吃饭的时间。这个时间也是村民最闲散的时间,因为翻开的土地正在接受日照,同时也是土地的休眠期。杀猪饭总是一家一家地开始,这一天,全村人都要去吃杀猪饭,那段时间,似乎是法依哨最热闹的日子,每天下午四点钟以后,院子里就摆上了露天的宴席。几十张四四方方的桌上摆满了香喷喷的乡村菜,所有的餐具都使用大碗,吃饭也用大碗。我作为法依哨的村民,也同时被邀请到村民家去吃杀猪饭。村里每家都养猪,到了这个季节就选择吉日杀猪,所以就叫杀猪饭,也叫年猪饭。杀猪饭给村里带来了仪典,人们都在轮番吃杀猪饭。
我发现村里的杀猪饭,除了有每一家的美食召唤着舌尖,聚集着村里人,也有外来的亲戚和朋友。每一张四四方方的餐桌上,也是交际圈,人们边品美食边喝酒,像城里人一样谈论着村里村外的趣闻轶事,边说边敬酒,每家都有自酿的苞谷酒,院子里的那只土罐子里就是酒水,你只管喝,总有人给你不停地敬酒。村里人敬酒也都会站起来,他们在天色的变幻中敬酒时,似乎也都在敬天敬地,敬祖先的传说,敬田野上生长的庄稼,敬山顶的神仙,敬身边的父母……还要敬所有飞禽走兽的灵魂……当村里人端着酒水敬祭天神地神时,我想我已经看见了众神就在周围,就在我们的人群中走来走去。
最后,敬酒的人们会回到现世,回到现世的家族,回到屋居的儿女和婚姻……杀猪饭中展开一场场关于农事和经济的论坛,也会揭开未来村寨的理想生活。杀猪饭本就是劳作了一年的村人们的聚会,所以,外出打工者也都陆续回家来了,打工者们会给古老寂静的村庄,带来大城市的许多商业信息,也会传播现代化的动向。每一家的杀猪饭都在大大小小的院落进行,你走进去就进入了一个家族的历史,因为,你会看见里边的房子布局,经济状态,也会看见宅院中种植的花草。年轻人和中年人是每一户村民举办杀猪饭时的主角,年轻人都已经走出了村寨,他们中一部分在外求学,所以,求学的青年人给法依哨带来了书卷味。在城市打工的中年人经历了城市与乡村的双重洗礼,他们的脸上既有出生时就带着的阿细人的特性,也同时有在大都市接受的文化自信,所以,中年人给杀猪饭上的聚会带来了生产力的速度和思考。老年人,他们就像院子里的守护神,他们经历了一座村庄的春夏秋冬以后,就像守在幕后的神,坐在后面。
法依哨的文化遗产和一个女人的梦
挂在老房子的乐器,长年累月休眠着,弹奏它的人早就离世了。当我看见墙上的乐器时,我同时也看见了乐器上布满了灰尘,我是跟着一个背着烟叶的女人走进院子的,她没有跟随中年的男人和孩子到城里去打工。她说,她习惯了到田地去干活,习惯了守着家,因为她们的老人早就过世了,如果没人守着家,这座老房子很快就会坍塌的。她告诉我,房子必须有人住,言下之意是在告诉我,有人住的房子,就延续了一个家族的风水。这也是我相信的玄学,所以,我很欣慕这个中年妇女守望村庄的信念。
我随她进屋,她说,城里打工的男人告诉她,等到雨季过后,就回家来盖新房了。她说,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在上大学,另一个儿子跟着父亲在城里盖房子。她看见我盯着墙上的乐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灰太多了,几天前她才刚擦过乐器的,她一边说一边取来了一块干净的布,当着我的面取下了乐器说,这是父亲用过的大三弦……她擦干净了大三弦上的灰尘,又挂在了老墙上。
这个女人,又一次地让我再次发现了法依哨村庄的文化遗产。包括她守望村庄的故事,她的言行举止,也都是现在村庄里的现象。
总要有人留守法依哨,这一座座祖先们留下来的老房子,只要有人居住,挂在墙上的乐器才会有人取下来后,一次次地擦干净灰尘的。尽管如此,她同时也在等待着两个儿子带来新的命运演奏曲。同时,她也在等待今年的雨季结束后,男人会带上在城里盖房子的儿子,回到老房子旁边空出的宅基地上,盖上这个时代最流行的钢筋水泥房。
大雨突然来临,女人将屋外收割来的烟叶扛进了老屋,我也帮她扛了几次,女人感激地说,雨太大了,幸好有你帮忙。我打电话时告诉过在外上大学的儿子,村里有书院了,村里的孩子都会跑到书院去看书画画,儿子高兴地说,过春节了他就回来,还说回家后就去你书院看书。
这一瞬间,我突然间升起了新的更久远的信念:石头房子里的书或画,在现在和未来的日子里,也将变成法依哨的文化遗产。就像墙壁上的乐器,此刻,并没有人弹奏,我却分明听到了从大雨中传来的声音。女人,从火塘中翻出了被留存的烟火,烤熟的洋芋,那个正午,我就坐在火塘边陪同这个女人剥开了洋芋的皮,舌尖上的烤洋芋,也必然是法依哨的文化遗产。我这样想着就忍不住笑了,我感到一种来自内心的幸福和喜悦。
而所有这一切的后面,都充满了艰辛劳动和等待,所付出的代价,就像我在墙上乐器上看见的尘灰,只有在它的覆盖下,乐器中才会发出忧伤而快乐的音符。来自芸芸众生的内心世界,总有燃烧不尽的烈火,而当火焰变成灰烬后,里边的余温依然能烤熟土豆。
【海男,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译成册,远渡海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女性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现居云南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