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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鹿门山
来源:中国艺术报 | 郝敬东  2025年03月26日11:24

从庞公去鹿门山,是件有意义的事。

庞公,因汉末名士庞德公而名,今为襄阳古城疏减过载功能之新区。自打从古城老区迁居至此,我便常常想到庞德公这位先贤,且屡屡徒步街巷故道,以期觅得一丝陈迹。可叹1800年时间太久,终是“有几承虚供,无碑表旧踪”。

庞德公之名望,不止他是司马徽的挚友、诸葛亮的良师、庞统的叔叔,且为他们命了“水镜”“卧龙”“凤雏”之名,还在于当时割据荆州的刘表,多次延请其入衙辅事皆被谢绝。二人有则经典的对话流传于世。表问:“先生苦居畎亩而不肯官禄,后世何以遗子孙乎?”公曰:“世人皆遗之以危,今独遗之以安,虽所遗不同,未为无所遗也。”意思是说,世人都想追权逐利,把危险的权势和财富留给子孙,我则留给子孙耕读传家与平安生活,只是所留不同罢了。刘表闻之,只好悻悻而归。

为避刘表复扰,庞德公携全家隐居鹿门山躬耕采药为生、弹琴读书为乐而从此不返。

庞德公之隐,并非意气用事,亦非消极避世,而是他有一双慧眼,看破了财富、权势的无常。与其在俗尘里争高下,还不如远离功名利禄,寄情于山水田园,耕读传家于子孙,这样生活才平安、快乐才长久。

庞德公择鹿门而隐,抑或还有另一层原因。清同治本《襄阳县志》载:“帝与习郁(巡游苏岭山)俱梦见苏岭山神(两只梅花鹿),命郁立祠于山,上刻二石鹿夹道口,百姓谓之鹿门庙,遂以庙名山。”此记述看似是鹿门山名的由来,实则印证了刘秀文韬武略的非凡智慧——携郁游宿鹿门山,君臣连梦境都一致,还愁天下不能同心共治哉?而习郁这位有功之臣,也就不难理解何以被封襄阳侯了。这事虽与庞德公相去约180余年,但鹿门山的神性与明君贤臣的足迹,鹿门山的禅意与天生丽质,当是他择隐的不二之地。

这一隐,庞德公便开了襄汉隐逸之先河,奠定了鹿门的“隐山”之基。自此,鹿门隐士,代有相继。东晋习凿齿,唐孟浩然、张子容、王迥、皮日休、唐彦谦,宋戴之邵,明任显宗、郑杰、蔡思绳等,皆曾归隐于此。可以说,他们无一不是追慕先贤遗踪、奔“庞公栖隐处”而隐。在这里,他们或躬耕田园以享甘苦,或饱读诗书以求其志,或作诗咏怀以守初心,或打坐禅修以舍往念……在获得符合人类本性和返璞归真生活乐趣的同时,也创造、勃兴、积淀了襄汉隐逸文化,以致鹿门山至今都弥漫着“隐”的气质、散发着“逸”的光彩。

其实,从庞公去鹿门山不过30余里,但古时交通不便,又有汉水相隔,无有半日难能抵达。而今天,渡水有桥,履陆有路,我从庞公驱车前往20分钟即达。停车山腹,但见翠竹、碧樟、苍松,还有楸树、花栎、青冈、鄂椴以及众多叫不上名的灌丛,从谷底一直铺排到山顶,茂密如盖,清幽无边。抬眼环顾,狮子山、香炉山、霸王山、女娲山,如同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携手相牵而又各守一方,拱卫着鹿门山和鹿门山美懋,好一处静谧、清雅的人间仙境。

步入登山梯道,参天古树的浓荫,几近遮蔽了初秋的天光,林内平添几分苍黯。此时,恰有鹿门寺的钟声传响,让我倏然想到孟浩然的《夜归鹿门山歌》:

山寺钟鸣昼已昏,

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

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

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

惟有幽人自来去。

孟浩然家在庞公之侧岘山边,相隔500年左右,他心追步随自己的乡邻庞德公隐居鹿门山。即使某天入城办事天已向晚,也要夜归鹿门,而捷径便是乘船自渔梁渡口登岸。待进到山中,已是月儿高照,却也到了庞德公曾经的栖隐之处;虽然山岩相对如门,小径铺满松针,而对于“幽人”来讲,飘逸来去,那是多么的自由自在!

穿过茂林,鹿门寺就建在敞朗的山腰上,红墙青瓦,方整古朴。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依次坐落,左右对称分布着钟鼓楼。几位香客正在殿前上香祈福。吾非信徒,心里惦记的自然是志书记载的“鹿门山有鹿门寺,寺左有三高祠”。据称此祠最早是祭祀庞德公的庞公祠,后因孟浩然、皮日休归隐鹿门,并入同祀而称“三高祠”。如今,祠已不复存在,感怀三位先贤,最直观的当是在鹿门山入口的牌坊前——那上面阴刻的“鸿鹄高林”“风流天下”“鹿门隐书”,正是他们遗风逸尘的准确诠释——开襄汉隐逸之先河的庞德公当称“鸿鹄高林”;“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李白《赠孟浩然》),李白发乎于情地褒扬,孟浩然“风流天下”自是实至名归;而皮日休在鹿门山苦读五载,搜罗群书,观察自然,体验生活,写下了给他带来巨大声誉的《鹿门隐书》。这位晚唐文学家在孟浩然身后百余年“携将入苏岭,不就无出缘”,他踏着先贤足迹的坚定步伐与诗歌成就,为其赢得了“鹿门双隐士,皮孟两诗翁”的美誉。

在历史的长河中,有多少文人雅士放歌鹿门,传唱襄阳?现今留存的诗作,唐有李白、白居易、张子容、吴筠、贯休、齐己、张蠙、罗隐、马戴、施肩吾等,五代十国有裴说等,宋有曾巩等。他们皆曾寄情鹿门山水,抒怀田园风光,凭吊前贤故人。可以说,鹿门的幽林曲径、和静清寂,便是栖隐不归之绝唱,如李白的“尝闻庞德公,家住洞湖水;终身栖鹿门,不入襄阳市”;鹿门的厚土秀岭、潺潺流水,便是耕读养性之佳境,如孟浩然“忽示登高作,能宽旅寓情;弦歌既多暇,山水思微清”,皮日休“鹿门山下捕鱼郎,今向江南作渴羌;无事只陪看藕样,有钱唯欲买湖光” ;鹿门的萋萋芳草、鸟啼虫鸣,便是潸然泪下之感怀,如白居易“南望鹿门山,蔼若有余芳”,齐己“鹿门埋孟子,岘首载羊公”。而曾巩则在游鹿门不果后,发出了“不踏苏岭石,虚作襄阳行”的感叹……

去鹿门山,便是到了一座诗山,到了一座文化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