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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里有光、脚上有泥、心中有爱” ——记中国作协选派池沟村“第一书记”陈涛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朝霞  2025年03月21日11:55

1998年的深冬,三位从首都北京远道而来的客人,冒着凛冽的寒风抵达甘南藏族自治州的临潭县。他们是:中国作协办公厅徐光,《诗刊》编辑邹静之,《人民文学》美编杨学光。

对于当地的文学爱好者们来说,这三个人的到来,就像是一道光,让原本萧瑟寒冷的冬日多出了一份亮色和暖意。但在当时,并没有人意识到他们的到来会对临潭乃至甘南的文化繁荣开启划时代的里程碑意义,也不知道中国作协将要开展的帮扶工作对临潭意味着什么……

作为中国作家协会派出的扶贫工作组第一批成员,邹静之那次在临潭驻守了半年之久。半年多时间里,邹静之的足迹几乎踏遍了临潭的村村落落:从大村小寨中看民生民意,从大事小情中看民俗民风,从当地诗人作家中了解临潭的文学创作现状……他就像一个无私无畏的探路者一样,不是在去往村寨的山路上颠簸奔波,就是在农户家里促膝而谈;不是跟诗人作家面对面,就是从文献史料中读临潭。事实证明,邹静之长达半年的奔波,不仅为后来的文化扶贫收集了第一手宝贵的资料,也为后来的帮扶工作者们趟开了一条路。

第二年的春天,中作协对临潭的文化帮扶就生出了第一条清新的嫩芽:第5期的《诗刊》杂志拿出12个页面,为甘南诗人编发了一个名为《甘南青年诗人们的歌》的专辑,扎西才让、敏彦文、李志勇、阿信等11位当地作者同时亮相《诗刊》。当这期《诗刊》杂志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很多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都觉得自己这样一个寂寂无名者的作品不会登上国家级刊物。因此,这个好消息让大家无比振奋,在彻底唤醒当地文学爱好者们的创作激情的同时,也让大家看到了一缕希望之光。更令诗人们动容的是,邹静之还对每位作者的作品都做了简要点评。他写到:此次西北扶贫半年,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在最贫困的甘南地区,还有如此精神高洁的年轻诗人群。他们的诗,或许会为《诗刊》带来一缕清新的风气……”

值此,中国作协帮扶临潭的大幕已全然拉开。从1998年开始,一批又一批的中国作协人,带着使命与希望来到临潭,像星星之火,一点一点地照亮了这里的河流与山川……

自开始帮扶临潭以来,中国作协紧紧围绕脱贫攻坚、文学创作、文化教育等多个核心主题,深入实施文化帮扶项目,先后累计投入价值近2000万元的物资,对临潭的乡村振兴和文化繁荣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同时,中国作协先后组织多批作家采风团,共有70余位文学名家先后到临潭采风,为临潭创作的专题文学作品达30多万字。中国作协数十年如一日的倾情帮扶,不仅让古老的洮州大地焕发出勃勃生机,也使临潭的文化氛围越来越浓厚。至目前,临潭已先后成立作家协会、洮州诗词楹联学会等7个文艺组织,文学创作队伍逐年上升至300余人,出版各类作品集达100余部。临潭也因此发展成为甘肃省的文学重镇,2019年荣获“中国文学之乡”称号。

冶力关镇池沟村是中国作协派驻第一书记的帮扶联系村,经过二十多年的接续努力,中国作协派驻的一批又一批帮扶工作者们结合村情实际精准扶贫,从办实事到惠民生,从兴教育到暖民心,从“输血”帮扶到强化其自主“造血”功能,不遗余力地彻底改变着这个小山村的未来。如今,涅槃重生的池沟村已一跃成为全国绿色小康村、中国乡村旅游模范村……

在时间无垠的卷轴里,20多年迅疾如一瞬。但每一段历史,每一个从中国作协来到临潭的帮扶工作者都让我们难以忘记。

驻村

人这一生,点燃自己照亮别人的机会,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2015年7月,陈涛作为全国第一批中央和国家机关选派的“第一书记”,在中国作协委派下,离开北京奔赴甘南州临潭县冶力关镇,开始了自己长达两年的驻村帮扶工作。

7月27日清晨,他告别同事与家人,从北京出发,一路舟车劳顿,辗转不停地奔波,到很晚时分才抵达冶力关。彼时,四面环山的小镇已经被浓郁而陌生的夜色覆盖,只有冶木河还哼着轻快的歌谣,向他这位来自远方的客人致意。

待陈涛在镇政府安排好的宿舍上床休息时,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也许是一路升高的海拔让他的身体还来不及适应,人虽疲惫不堪,但躺到床上时却一时难以入睡。透过窗玻璃望出去,他看到高原的天空蓝得纯净又深遂——有多久没有见过到如此湛蓝的星空了?

几颗星星很友好地朝他眨巴着眼睛,像是一种问候或安慰。

次日清晨。陈涛早早地就被窗外的鸟鸣声给叫醒。简单洗潄后出门,他从街头环卫工大姐跟前打听去往池沟村的方向。大姐以为他是个外地来的游客,抬手一指说:不远。从这一直往上走,一会儿就到了。哪里知道,环卫工大姐嘴里说的不远,其实也有四公里多的路程呢!陈涛沿着池沟河一路逆流而上,差不多走了40多分钟才看到池沟村。初到高原,加之头天夜里没有休息好,一大早就徒步四公里多的上坡路,体力上还是相当吃力的。陈涛也想过中途折身而返,又觉第一次去村里就打退堂鼓不好,只好不断给自己加油鼓劲继续前行。好在时值盛夏,晨曦清澈而树影婆娑,横亘在正前方的白石山被晨光渡了一层桔黄色光芒,温柔而耀眼。

当陈涛终于汗津津地走进村子时,远远就看见有一幢红白相间的两层小楼,走近才知原是村委会,也就是他将要驻村办公的地方。环顾四周,发现村委会周围的民居多是白墙黛瓦的江淮遗风,看上去干净整洁、错落有致。这并不是他以为的池沟村,而只是池沟村的一个易地搬迁安置点。再往里走,那个绿荫遮蔽、鸡鸣狗吠的村子才是真正的池沟村。

在人口基数不大的冶力关镇,有着二百多户人的池沟村算得上是一个大村了。全村共辖池沟、和先、李子沟、尕后山4个自然村6个合作社共244户1073人。境内共有草场面积5923亩,林地面积4078亩,耕地面积3508亩。一条清澈见底的池沟河横穿整个村子。池沟是去往冶海景点的途经之路,使这个座落在白石山脚下的村庄依山又傍水占尽了地势。特别是村口那座年代久远的水磨房,在河水的冲刷下终年哼唱着古老沧桑的歌谣。旅游开发以来,稀罕少见的水磨房逐渐成为村里的一个网红打卡地。

想到未来两年的700多个日日夜夜里,自己将要在这条小河的陪伴下书写生命里的另一份答卷,享受身在异乡的孤独和寄居乡间的平淡快乐,陈涛遂又往前走了走。步行至水磨处时,看见河道水流平缓处几只小鸭子正在嬉水,清晨的光影落在它们身上,在河面上折射出点点金波。不远处,一只大黄狗正半蹲在地上举目远眺,神情专注得像是在晨间打坐。

来之前,陈涛对千里之遥的冶力关小镇一无所知。只知道临潭县是中国作协定点帮扶的贫困县。想到昨日还在车水马龙的繁华京都,今天突然就置身于这久违的安静和陌生之中,陈涛一时竟有点恍惚:这,就是乡间的田园风光么?他蹲下身子,在河里洗了洗手,一丝久违的清凉蔓延全身:总要对得起肩负的帮扶使命,以及未来两年的漫长光阴!

晚上,陈涛在镇政府食堂吃过晚饭后,一个人去冶木河边散步。他知道,自己先得主动去熟悉这个小镇、熟悉池沟村,尽快把自己融进去。只有真正和群众打成一片,才能更加深入细致地了解到民情民意、更好地胜任第一书记的工作。

他利用晚上的时间翻阅资料,了解到冶力关镇地处青藏高原东北边缘,位于临潭县北部,与毗邻的八角镇、羊沙乡并称为北路三乡。区域总面积154.36平方千米,常住人口一万余人。洮河支流冶木河横贯全境,境内平均海拔2200米到3600米之间,气候温润多雨。冶力关有多个名胜古迹,自然风光更是一枝独秀。1949年底至1957年,临潭县第四区(冶力关)管辖。1958年临潭、卓尼两县合并后,成立了冶力关公社。1962年,临卓两县分开后,仍称为冶力关。2002年撤乡建镇……

他还特别留意了文化教育情况:至2011年末,冶力关镇共有幼儿园(所)2所,在园幼儿120人,专项教师7人;小学共9所,在校学生1192人,专任教师81人,小学适龄儿童入学率100%;初中1所,专任教师86人,初中适龄人口入学率、九年义务教育覆盖率均达100%。值得一提的是,冶力关镇中心小学历史非常悠久,新中国成立之前,它的名字叫做关街小学。

驻村工作刚开始时,村民们对这个第一书记都还抱着观望态度。大多数人都认为,从大城市来的年轻干部,谁会愿意在这样一个落后贫穷的地方扎根实干呢?肯定就是来走走过场意思一下。对此,陈涛坚持用实际行动证明,第一书记真的是来干工作而非观光旅游看风景的。只要是村里的事、群众的事,不论大小,他都会一一记在本上放在心上,脚踏实地、亲力亲为。他很清楚,身为党员干部,必须要事事带好头,才能真正凝聚起党支部的示范堡垒作用。作为一名作家,他也由此意识到,驻村两年或许可以让他做一些比写作更为重要的事,从而赋予写作更加深远的现实意义。

于是,他每天泡在村里逼着自己迅速去适应环境熟悉情况,入户走访、倾听民意、了解民忧,邻里矛盾纠纷、环境卫生整治、党建引领发展、基础设施建设……陈涛心里逐渐形成了一个“村情备忘录”。时间久了,这种带着感情深扎基层的实际行动,让村民们对他的态度渐渐发生了转变。村里的老年人看见他行色匆匆的身影,还会由衷地竖起大拇指夸上几句。

从镇政府到池沟村的路,周边村子和学校的山路,陈涛早出晚归地往返了整整两年,说不清到底走了多少趟。

驻村以后,陈涛感觉时光一下子缓慢下来。慢到正午的一朵云要飘很久才能挪个位置,黄昏里的一场雨要下很久才能停,村口的梨树到深秋了还不舍得落光叶子。那种慢,真的就像木心先生在诗里写的那样:车马很慢,信件也很慢……在一线城市工作和生活,时光被公务与琐事切割得迅疾如闪电,每个人都像是被无形的双手推着往前走。初到冶力关时,这种慢生活让陈涛觉得猛然之间跌进了一个失重的世界:一边是多年快节奏生活养成的规律,一边是突然缓慢悠长得让人不知所措的时光。正是这样慢下来的时光,让他学会了独处,也给了他很多思考问题的机会,这种不适应似乎时时在提醒他:打破,然后重建。

镇政府的院子里有两棵身形高大树龄久远的核桃树,一到春夏,就会撑开无数宽大的叶片遮出一树浓郁好看的绿荫。闲暇之余,陈涛喜欢坐在那一片绿荫下面,或与镇上的干部聊聊工作,或与来办事的村民们拉拉家常。更多的时候,他则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让整个身体都完全松驰下来,心无旁骛地看着头顶的蓝天,看着白云悠然自得地飘来飘去,直到暮色一点点降临。陈涛认为,独处也是一种能力。但如果掌握不好,就会让人变得焦躁不安,陷入终日都想逃离现实的欲念之中。他因此提醒自己,要先学会与乡下宁静而孤寂的日子安然相处、努力适应小镇的慢生活,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驻村工作当中。

除了生活和工作节奏,陈涛需要适应的还有高原气候。冶力关虽然距离兰州很近,但在海拔上仍属于高原地区,早晚温差比较大。即使在盛夏七八月份,中午时分的炎炎烈日几乎要灼伤皮肤,一到早晚气温却能低出一份恍如秋日的清凉来。尤其晨起洗漱时,水龙头流出的水中,居然还带有剌骨的冰凉。一入了九月,雨水明显地多了起来,头顶刚有一片乌云腾起,豆大的雨点就跟着落了下来。经常是一场大雨过后又陡然放晴,但明晃晃的阳光剌得人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转眼又是一场骤雨。九月一过,雪也就早早地来了,今儿落一场,隔天又飘一点,随心所欲的感觉。偶尔也会雨雪同落,让人分不清究竟是雨多还是雪多。最新奇的是,高原10月就开始落雪——在来甘南之前,陈涛没有在10月见过雪。

起初,这方方面面的磨合,一度让一丝不苟的陈涛有点不知所措。但他知道,无论是无法掌控的时间、无从掌控的计划,甚至这小孩一样善变的天气,都是对自身耐性的最好考验。所以,天气晴好的清晨或黄昏,他会穿过镇上那条最繁华的主街道,沿着冶木河去散步。虽然不知道冶木河的名字从何而来、河水是从哪儿来要流向哪里去,但这并不妨碍他喜欢一条河流。散步累了,他就静静地在岸边待上一会儿,看河水在宽阔或狭窄的河床里一腔孤勇地奔腾向前,看河床上大片的芦苇和不知名的野花肆意生长。这样的喜欢,让他觉得就连河床里的枯草也别有一番韵味。平日里,冶木河的水流量不是很大,一些较大的石头会裸露在外面,成为鸟儿们栖息的岛屿。一些白头黑背红尾巴的小鸟尤为敏捷,只要有人经过,它们就倏忽一下滑过水面,飞出去很远。驻村的这些日常和周围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温暖的陪伴。

池沟村依偎着的白石山,是整条秦岭山脉的起点,海拔将近四千米。所以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冶力关其实是一个典型的山区而非盆地,有很多自然村都分布在各个山上。驻村期间,在陡峭弯曲的山路上穿行奔波基本成为陈涛的工作日常。大多数时候,这样的奔波是因为要进村工作。有的时候,他只是单纯地想去走一走,就那么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长久地眺望远处被积雪覆盖的山顶,看空中大团大团的云朵在田野上投下好看的阴影,看被各色牛羊点缀的山坡,看身边层层叠叠的梯田,看藏在群山褶皱里成片或稀疏的村庄……倘若赶上吃饭时分,还能见到扶摇直上的袅袅炊烟。那样的情景,多少有点“白云深处有人家”的意境。但陈涛觉得,这样的情景看久了,愉悦感会渐渐变少,倒是平添了一些莫名的异样味道。

在村子里待久了,别人看来陈涛似乎已经适应村中生活,甚至还有些惬意。但他自己知道,还是会有很多困扰。刚开始驻村时,他看到两个村民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得面红耳赤,会觉得无法理解,甚至带有一些不屑。到后来再遇上类似问题时,他会静下心来详细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判断涉事双方谁的过错多一些、谁的责任少一点儿。直到有一天,陈涛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融入到村里、融入到了村民们充满了喜怒哀乐的烟火生活当中。而村民们也早就把陈涛当成了信任和亲近的“主心骨”——大事小情,连给初生的孩子取名都愿意找他商量或听他建议……

驻村的两年时间里,陈涛几乎每天都要进村入户推广扶贫项目,走访统计贫困户情况,参与各类基础设施建设和爱心助学活动,以及文化墙设计、党员政治理论学习、环境卫生整治等。初到时对工作全身心的投入,是希望珍惜两年的光阴多为群众干一些实事好事,谁料随着工作任务的繁杂以及对村情民意不断深入地了解,他感觉内心越来越焦虑和痛苦——因为他发现,工作做得越多,发现的问题也就越多,这将导致他渐渐变成一个高速运转的陀螺,即使拼尽全力,他所能做的事仍然有限、所能改变的局面仍然艰难。夜里睡不着的时候,陈涛会反复琢磨“基层”一词的含义,并不断追问自己何谓基层?又给自己给出自认为最恰当的答案:在村里在镇上,“基层”意味着信息传达的尾端与末梢;“基层”意味着村情民意与日常工作相互交织缠绕成繁忙无奈的日复一日。他一次次地提醒自己:身在基层,就像置身于大金字塔的最底端。那就去做一块小小的活性炭,量力而行、尽力在这片汪洋大海中吸收掉一些杂质、释放出一份洁净。果然,“量力而行、尽力而为”这八个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如一束微光激励着陈涛,也让他保持着最大的警醒,避免一腔激情被现实中的种种困难与阻力给消磨殆尽……

扶贫

作为中国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战略中的关键角色,中央对驻村第一书记有明确要求:要根据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任务需要,切实做好建强村党组织、推进强村富民、提升治理水平、为民办事服务四项主要任务。可以说,第一书记的工作任务涵盖了从党的建设到经济发展,再到社会治理的方方面面,最关键的一项就是扶贫。

习近平总书记曾经指出:只有将扶贫同扶智、扶志结合起来,才能从根本上消除滋生贫困的土壤。为遵循这一理念和基本要求,自帮扶临潭以来,中国作协始终将“扶贫先扶志、文化润民心”做为坚持不变的帮扶思路。

陈涛深知驻村帮扶工作任务艰巨、使命光荣,唯有以一颗丝毫不敢懈怠的初心投身其中,才能不辜负组织的培养和厚望。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他凭借着坚定的信念和不变的初心,在池沟村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村里工作看似平淡又琐碎,每天处理的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但这些琐碎的小事里却总有着出乎意料的小喜悦和难以预期的大烦恼,而后者发生的概率要远远大于前者。特别是在涉及搬迁、修路等与村民切身利益相关之事时,干群之间的矛盾纠纷总是难以避免,沟通工作总是需要反复进行。刚到池沟村开展工作不久后,陈涛就遇到了一件很头疼的事。

起因是村里提前规划出的文化广场因地势较高,唯一通向广场的路是一条狭窄且有坡度的小路,经过镇村两级研究后,决定为文化广场修一条较为宽敞的硬化路。由于路的北侧是两家住户,为了不影响路北侧的两家住户,硬化路只能考虑向南侧的麦场扩展。陈涛与村主任、副镇长及镇政府驻村干部小骆与小牟去麦场作了实地考察后,遂去麦场主人家商谈此事。主人姓马,六十岁左右,面相憨厚。见有客人进门,便热情地把陈涛一行迎进客厅,又是递烟又是倒茶。陈涛一行开门见山说明来意,马大爷于是跟着他们去量麦场面积。根据施工需要,决定以五十七平方米的面积进行征用,并在马大爷初步同意后做了标记,随后又一起返回他家商量补偿费用的事情。当时国家规定的征地补偿标准为每亩两万元到两万五千元不等,镇上决定按照两万五千元的标准给予补偿。小牟当即按计算器算了出来,说是应该补偿两千七百五十元。副镇长表示直接补偿两千八百元。马大爷点头同意。事情顺利拍板,众人都觉有点皆大欢喜的味道。从马大爷家出来时,陈涛还如释重负地说:“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小牟笑答说:“他家里有人在镇上上班,所以比较开明好说话。”

大家伙都以为这事已经完美解决了。于是一众人踌躇满志地沿路而上,去往距离麦场十多米远的另一个项目地——根据该项目的前期规划,那里将会变成一座兼具池塘与亭台楼阁的花园,在当时,那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松树苗。陈涛内心不禁泛起一些惊喜的涟渏。他轻轻蹲下去,仔细观察那些长势良好的松树苗,一边思考项目开工后这些小树苗的新去处。忽然,马大爷两口子脚步匆匆地朝麦场走来,马大爷老伴手里还拿着一卷米尺。副镇长几个见状赶紧走了过去。陈涛没动,但隐隐感觉事情不太妙。果然,马大爷老伴重新测量麦场面积后提出质疑,说硬化路占用面积应该是三点八米而不是三米。好在之前的赔偿金额本就略高,副镇长一番动员下来后,马大爷老伴也就没再说什么。

中午时分,陈涛正在向驻村干部了解贫困户的情况时,马大爷老伴又出现了,她双手交叉地站在陈涛他们对面,对着副镇长不停地说着什么。陈涛抬头时,发现那个脸色黑红、额头布满皱纹的女人表情中似乎有一丝愧疚,但很快她就直了直身子,眼神显得很坚毅。从浑身布满了灰尘的样子来看,她应该是直接从干活的地方过来的。因为对方说的是本地方言,声音又小,陈涛一时没听明白她的意思。后来听旁边的人解释才知道,原来占用麦场的事她儿子坚决不同意,称自己要在麦场盖房子。当娘的拗不过儿子做不了主,只好过来跟他们提前沟通一下。原本高高兴兴的副镇长瞬间就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但谁也不好再问什么。

在村里工作,完全没有时间概念,也没有上下班之说。大多数时间,陈涛和村干部们会因为忙于各种琐事而错过吃饭时间。等稍消停下来后,要么大家一起留在村里吃工作餐,要么匆忙吃包泡面对付一下。只有偶尔在工作顺利心情不错的时候,才会选一处“农家乐”去改善改善生活。但即使吃饭,大家也都不闲着,常常是一边吃一边就当日的工作进行梳理和总结,分出轻重缓急或达成统一共识。每每这时,陈涛很少主动发言,但会很认真地去聆听。偶尔被问到时,才会说上几句自己的见解和看法。他深知,基层工作千头万绪,镇上的干部和村里的工作人员应该都比自己更富有“实战”经验,应该多听多学。所以,在那个一波三折的中午,陈涛也选择了倾听——

马大爷老伴走后,副镇长似乎没了吃饭的心情,当即电话联系了马大爷的儿子,看上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那天真的是奇怪,所遇的事情拖沓磨迹,所点的饭菜也迟迟不见上桌。陈涛强忍着饥饿,眼神迷离地哈腰坐在椅子上,默默看着大家七嘴八舌地给马大爷儿子做工作。马大爷的儿子嘴里咬一根牙签,要么沉默不语,要么情绪激动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双方的交流变得更加激烈时,陈涛就只能略听懂一二,他听见副镇长说到自己任职的第一书记,说到早上协议赔偿时给过他家的照顾,说到个人利益与大局观。陈涛原以为副镇长如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说服会有一个圆满的结果,谁知对方听到“大局”二字时扭头就问:“我给别人方便了,谁又会给我方便?”正当双方僵持不下时,饭菜终于陆续上桌。时间已经快到下午两点,饥肠辘辘的陈涛赶紧招呼大家吃饭并带头坐到了桌前。所有人都饿坏了,呼啦啦围拢过来准备吃饭。只有副镇长不挪身子地依旧跟马大爷的儿子舌战,期间大家又喊停过几次,但俩人都沉浸在辩论当中不为所动。最终,马大爷的儿子丢下两个条件后离开:一是全家享受低保待遇;二是用他家别的地块换一块村里的宅基地。就当时的政策条件和客观环境而言,这两个条件都无法满足。副镇长说完后一脸惆怅地埋头吃饭,陈涛听完后也继续埋头吃饭。其余人也都继续默默地吃着饭,没有人再说话。

那一刻,陈涛突然想起《李叔同说佛》中的一句话:缓事应急干敏则有功,急事宜缓办忙则多错。他也因此对副镇长那种无法言说的沮丧和疲惫感同身受。村子里的搬迁项目时间紧、任务重,做为分管此项工作的副镇长压力非常大,经常忙到一两个月才能回一次家看望父母妻儿。但即使这样拼了命地去工作,也还是常常被弄得焦头烂额坐立难安。

后来,广场硬化路的事终于以赔偿费用追加到五千元而得到解决。副镇长再没提过,但依对方当时提出的条件,陈涛知道他一定又做了不少思想工作。在村民眼里,镇上的领导就像是家长一样,谁家的心都得操到。有一次,他和副镇长在村口遇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哑巴,副镇长连说带比画地劝他把家里堵在路口的麦秸垛尽快清理掉,陈涛在旁边看两人打了半天手势,就问副镇长说明白了没有。副镇长表示没问题,谁料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哑巴到村委会来了,对着陈涛和副镇长一通呜里哇啦的手势。陈涛以为对方是因为清理麦秸垛来要补助的。副镇长解释说,哑巴说家里的米面都快吃没了,请求援助呢。然后转头叮嘱旁边一个驻村干部,让他带上两百元补助金给哑巴送到家里去。类似这样鸡毛又蒜皮的事情多了,陈涛更加理解副镇长他们在工作中遇到的种种不易。

几天后,刚从镇政府大门出来的陈涛,远远看到马大爷的儿子手里拉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准备过马路。路上车来车往,他和小女孩快步走着,小心谨慎的样子。他又想起那天中午对方和副镇长舌战时寸步不让的一脸愤慨,瞬间觉得理解了马大爷的儿子。后来的工作中,在一次又一次遭遇类似的事情后,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用审视的眼光去对待那些村民,更不能用批判的态度去看待他们的固执和倔强。毕竟,他们因为自身的认知与长久以来的固化思维,生活中很少有这样主动为自己的利益辩护的机会。大多数时间,他们也都是无辜者。陈涛相信,即使他们为了个人利益寸步不让斤斤计较,但他们的骨子深处依然保持着一份纯朴和善良,仁义礼智信依然根深蒂固地存驻于他们的心底。特别是在多次参与修路建桥、环境整治等过程中,遇到那些为了集体利益而愿意牺牲个人利益的村民后,陈涛更加愿意去相信他们刻在骨子里的良善。在与当地政府及干部的交涉商谈中,他们通常通情理、顾大局、懂退让,也容易接受相对完善的解决之道。他们的宽厚,让陈涛相信偶尔碰到的那一少部分人之所以偏执或狭隘,是因为个人认知受到学识和智力方面的限制,只能提出一些无理要求来拼命维护自己的利益。如果问题不能按照他个人的意愿妥当解决,他便会认为自己处于弱势被亏欠,从而导致问题成为无解的难题。

因此,再面对这样的困扰和难题时,他就不断提醒自己以最可能大的耐心,去尝试各种不同的方式与途径,先与对方建立起信任,然后做进一步的深度沟通,以期达到最终的完满。

在村里待得越久,陈涛越是深切而清晰地体会到一种来自交流的煎熬与痛苦。以至于很多时候时,他觉得当时的他与村民就像影片《巴别塔》中那些共筑通天之塔的人一样,个个操着不同的语言,都活在自我认知的世界里。但这样的煎熬与痛苦,无形中也锻炼了陈涛的逻辑推理能力和想象力。就像老人们所说的那样:人生路上,没有一步弯路是白走的,也没有一种苦是白吃的。很多难题或是困扰,当他学会辩证地去看以后,每次都会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般的收获。

只有亲历过的人,才能知道基层干部真的很忙。除了修路搭桥谋划产业以外,还要面对面直接跟群众打交道,调矛盾解难题办实事摘穷根,每个人都恨不得能长出三头六臂来应对面前那一地的鸡毛蒜皮,以期最大程度地让群众满意……

2016年4月初,一篇来自新华社的题为《羊小平砸缸》的新闻报道,让冶力关村民羊小平与他家中六口大缸的故事传遍了甘南,也成为临潭县脱贫工作摘帽收官前的一缕曙光。而这一缕曙光带给陈涛的欣喜,非他人所能理解。群山纵横的池沟村历来自然条件恶劣,那些住在山上的群众因缺水少电、交通不便而成为重点贫困户,易地搬迁战略的实施,让很多贫困户看到了希望。池沟村尕后山社的全体村民和李子沟社的部分村民正是受益于易地搬迁这一惠民政策,迁到了山下的池沟村集中安置点。安置点除了样式统一的民居以外,还配套了健身器材、太阳能路灯、垃圾处理点等基础设施建设。让陈涛感到惊喜的是,安置点还超前规划了村级文化活动中心与群众文化广场。当时的搬迁点有近百户群众,上下两层近两百平方米的民居高大敞亮,偏房、大门、围墙、厕所、院落硬化等附属设施一应俱全。羊小平的新家也在这里。陈涛还专门去过他家,两层的小洋楼被装饰一新。看得出来,羊小平一家真的是与当年的贫困生活彻底告别了!

2016年,池沟村被评为甘肃省基层党建模范示范点与全国乡村旅游示范村。谁都知道,在这一份沉甸甸的荣誉当中,离不开第一书记陈涛的许多努力。

倾情

基层工作琐碎而忙碌,一晃就到了深秋10月供暖季。月末那天正好是个周六,雪又紧掐着10月的尾巴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一下雪,小镇气温骤降。半夜里陈涛被冻醒,才发现暖气已停。没办法,他只好再加裹一条被子继续睡。早晨八点醒来,窗下传来刷拉刷拉的声音。拉开窗帘一看,发现窗外的核桃树早已是一片银装素裹,门卫陈师傅正在院子里扫雪。陈涛轻轻打开窗户,一股呛人的冷风立即从扑面而来。那一刻,他很庆幸自己选择在头一天去村小学做交流活动——昨日,他和80多个孩子一起围坐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兴致盎然地唱歌念诗玩游戏,秋高气爽、阳光灿烂的校园一片宁静祥和……

下雪又遇停暖,房间温度也直线下降。陈涛起床后打算烧水洗刷,可忙活半天才发现停电了。昨天在学校被老师们灌了两杯酒,口渴得厉害,只好喝掉昨天夜里喝剩的半杯白水,直至杯底露出白茫茫一层水碱。没办法,只好用冷水小口漱口刷牙,又草草擦一把脸,裹紧衣服出门去街上吃早饭。在常去的那家包子铺吃掉半笼胡萝卜馅包子、喝完一杯热豆浆后,陈涛遂觉身子暖和不少。返回宿舍的路上,用手机顺手拍了几张小镇雅致的雪景,发给北京的朋友们看,惹得大家又惊讶又羡慕。

回到房间时,发现房子温热暖气恢复,陈涛朝窗外望过去,果然发现锅炉房的大烟囱正咕噜咕噜冒着浓烟,陈师傅也开始进进出出的在忙活。雪天最适合静读,况且有钱穆与木心两位先生陪在身边,让陈涛少了些身处异地的孤独感。期间,他还手抄了德里克•沃尔科特的《我的手艺》:

薄雾和幽灵似的山峰来来去去

在完全消失的白雨里

以至于现在随时可能开始下雪……

抄诗两遍后,依然停电,依然无法烧水喝茶。坚持至中午,他下楼在镇政府门口的小饭馆点了一碗牛肉水饺。那家饺子店在小镇已经开了二十多年,只做鲜美无比的牛肉水饺,因其味道好价格公道且童叟无欺,生意一直非常红火。等饭期间,陈涛和店主闲聊,得知小店很快就要关闭转让,店主要回老家休息了。听闻这个消息,陈涛的心里竟有一丝莫名的失落感。或许,它的存在对于他这个异乡人来说,也情感上的一种陪伴和安慰。

饭后,去雪后初晴、阳光明媚的河边散步,一口气走了五公里。返回时在路边买了几个橘子与苹果,回到房间后依旧坐沙发上翻书。电迟迟没有来,也没有热水喝——如果不是驻村,陈涛大约不会有下雪天恰逢停电停暖的经历,也不会知道在基层乡镇工作的干部们,过着条件怎样艰苦且忙碌的生活……

就是这些细微而难忘的基层日常,日后令陈涛深深怀念。他专门写了一篇《小镇一日》的文章,里面记录了这个“难得一遇”的雪天周末:

“想到这些时,竟昏沉沉有些困乏,往床上一躺,竟一觉就睡到了六点钟。醒来天色已黑,呆坐在黑暗中,脑海空虚一片。下楼散步时,在院门口遇到几个朋友,听说我刚下楼,便喊我一起吃饭。毫无饿意,想想还是同意了,似乎唯有吃饭能打发这漫漫长夜。全镇一片漆黑,冷风吹,仅有两家饭馆亮着灯,门外的发电机轰轰作响。一家爆满,几十人挤得满满当当的。去到另一家,同样如此,其中还有一桌围坐着七八个喇嘛,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不等,有人在看手机,有人在谈笑。到饭馆时不到七点,坐定点菜吃饭时已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事,旁边的嘈杂加重了这种虚无与迷惘。离开时,饭馆陷入黑暗,因为发电机的汽油用光了。店主燃起一根细细的红色蜡烛,喊醒旁边睡觉的小女儿。小女孩揉揉眼,打个哈欠,慢慢走到摆好两盘青菜、三碗米饭的小桌前坐好,全家人开始吃晚饭……”

那天晚饭后,因为停电,陈涛只好去门卫陈师傅的屋子里小坐——陈师傅的房间不仅有烛光还有炉火。陈涛推门进去时,屋里已经有几个人在聊天。他用烛火烤了一下布满雾气的镜片,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下,然后听大家在影影绰绰的烛光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话。说到俄罗斯一架飞机坠毁、机上二百多人时,屋里开始陷入沉默。心底升起一片寒凉的陈涛,把自己藏在烛光映照不到的黑暗深处,不想说话。那一刻,摇曳不定的烛火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老家的夜晚,也是这样就着半截蜡烛燃起的光亮里,他和父母及爷爷奶奶围坐在一起,随意地说着话,场面十分温馨。一晃,几十年的光阴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不知道天上的爷爷奶奶是否安好?是否还能像从前那样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冶力关镇政府大约有干部一百二十人左右,其中八五后年轻人几乎占了一半以上,算是一支很年轻的干部队伍。陈涛平时就住在镇政府的办公室里,闲暇时有很多与他们交流的机会。大抵因为他是来自首都,学历高人又和善,比较容易获得年轻人们的信任。他们经常主动来找陈涛聊天,说工作谈生活,偶尔也会吐露一些家庭琐事中的困惑。有时聊至动情处,甚至还会潸然泪下。

2016年3月的一个深夜,喝了一点酒的小松来找陈涛聊天。但一开始,满脸通红的他只是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抽着烟。他说:“我喝完酒回来,发现整幢大楼只有您的房间亮着灯,就想上来和您说说话。陈书记,希望没有打扰您。”看得出来小松是有心事,陈涛拍拍他的肩,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小松彻底放松下来,开始描述他出生的那个地方,讲述家族的荣耀与哀伤,还提起了他的爷爷——小松的老家在临潭县最贫困的一个乡。大学毕业后,他就来到冶力关工作,彼时也已经有五六年时间了。小松说,他自小就跟爷爷在县城生活,是爷爷亲手将他带大,爷孙之间的感情因此一直很好,他也在爷爷的关心培养下考上了大学。但大学期间他因个人爱好而留起了长发,引起爷爷的不满并责令他剪掉,但被小松拒绝。于是,爷孙俩都因为跟对方生气而很久都不再说话,也没有见过面。直到后来,家中来电话说爷爷病得很严重,小松才心急如焚地找了一辆出租车奔家而去,并在回去的途中找到一家刚开门的理发店剪掉了他留了很久的长发。当时,爷爷的眼睛已经看不大清楚了,但得知孙子回来后,爷爷用手摸了摸他的头,表示原谅了他。根据爷爷的个人要求,儿子们都不允许回来照顾他,他只想跟自己最爱的孙子待在一起。所以,在爷爷最后的那段日子里,都是小松一个人在旁边陪着他,一直到爷爷离世……当后来俩人谈及未来时,小松的心态已经很平和了,还笑着跟陈涛说人如果经历过一些事情,就会看淡一切。生活,就是要顺其自然才最好。

陈涛知道,爷爷的离开,一定使小松对自己当年的叛逆愧疚成了一个沉重的心结。但说出来的那一刻,他终于放下了。他真的有点心疼这个年轻人。

跟小松一样,基层的乡镇干部大多出自本县的农家,也有极个别是从邻县调入。他们坚守在基层拼命工作,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很多两地分居或全家四五处分居的年轻干部们,平日里因为忙于工作而顾及不了父母妻儿,时间一久就会难免遭到家人的抱怨。特别是承担脱贫攻坚工作的一些干部,长时间顾不上回家,由此引发的家庭矛盾使他们痛苦不堪又无法改变。每每谈及这些时,他们个人也是深感愧疚不已。陈涛初到冶力关的时候,看到他们中间大多人都有着黝黑的面孔与成熟的做派,还会以为他们年龄都比自己要大。后来才知道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八五后,比自己年轻不少。由于长期工作在基层,加之地理环境与工作生活环境的种种因素,使得他们有着比实际年龄更多的成熟,甚至还有着年龄不相符合的阅历与沧桑感。

熟悉了乡镇工作以后,陈涛才发现其实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乡镇工作人员多,但升迁几率很小。几年过去后,很多人曾经燃烧过的理想渐渐在现实中化为灰烬,性格中的棱角也慢慢被磨平。面对日益繁重的工作任务,他们的每一天都被焦虑、沮丧、疲惫填满。所谓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基层工作难做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许多工作指令下发到乡镇一级时,内容繁多且期限短任务重,让干部们应接不暇。精准扶贫期间,上级单位下发的各种扶贫表格与数据统计多到数不胜数,需要基层填报完成的表格繁多。上级部门对精准扶贫的拿捏不准或工作的细微错误,都有可能让整个工作推倒重来、只能再熬一个通宵去加班完成。有时候,干部们下村时或因一时疏忽与村民之间的关系处理不妥,导致村民的拒绝配合也会让他们感到心力交瘁。

精准扶贫工作开展以来,冶力关镇作为全县的示范点,政策资金支持得多,受到的关注也多,镇上的干部们在做好本职工作外,还要应对各种视察、考察及检查,负担重压力大,只能白加黑五加二地连续性加班,很多时候,干部们白天忙完村里的工作,晚上还要在镇上开会。陈涛发现,镇上开会的时间一般都很长,动辄就是凌晨两三点钟。很多次他都已经睡了,才听到干部们从楼上结束会议下来,杂乱而仓促的脚步声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沉重……

驻村工作结束回到北京后,陈涛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在小镇,我经历的应该是一种真正在农村内部的生活与行走。当我面对农村,慢慢去掉了所有的想象,我真切地觉得我们的文字应该是扎根乡村这片土地生出来的灿烂之花,是怀着痛与爱、怀着敬畏生发出的文字……”

助学

2015年8月28日,也就是驻村整整一个月后,陈涛走进了距离池沟村不远的高庄小学。也正是这一次随机的村校走访,让他开始了在冶力关及至临潭的助学之旅。他自己也没想到,推开高庄小学教室门的那一刻,也为贫困学生和乡村教育推开了一扇门。

陈涛一直记得初次走进高庄小学时的情景:爬上一条窄长的小坡道后,就进了学校大门。但是,那又怎么能称得上是学校呢?农家一样的大门进去,是一个杂草丛生的小院子,院里的四间砖瓦房也是一幅墙壁斑驳的陈旧模样旧,看得出来是有些年月了。轻轻推开教室门,四五个年龄在四岁至六岁不等的小孩,穿着又脏又旧的衣服,围坐在脱了漆的桌椅前做作业、吃零食。孩子们见到有陌生人进来时,眼神里有惊奇和害羞,也有几份漠然。他很努力地想对孩子们笑笑,但没能笑出来。

那天,陈涛第一次见到了高庄小学的朱老师。当时,朱老师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默默地站在他身边,没有礼仪性的握手致意,也没有初见时的客套寒暄。陈涛询问一些学校的情况,朱老师也是慢腾腾地回答着他。俩人就那么站在院子里,一问一答地闲聊着。8月末的冶力关,空气里已经明显有了秋的凉意。风掠过院里的杂草时,越发显出校园的荒凉。陈涛注意到,面前的朱老师已经穿上了黑色的皮夹克,但夹克显然已经很旧了,上面那些不规整的裂纹比他额头眼角的纹路还有密集。后经交谈得知,朱老师在高中毕业后就做了民办教师,彼时已经有了十七年的教龄。但因为是民办教师,工资低得令人难以置信。但陈涛问起时,朱老师却显得非常平静:从一九九九年参加工作时的每月100元,到二00三年的200元、二00六年的300元、二00九年的540元、二0一0年的1000元,再到二0一五年的1500元……

那天从高庄小学离开后,陈涛的心情一直很沉重。校园环境的破旧、孩子们的拘谨、朱老师的平静,都像一块莫名其妙的石头压在他心里。他想:自己到底能为高庄小学做点什么呢?

高庄小学成为他心里一份放不下的牵挂,后来,陈涛又去过几次高庄小学,不仅见到了更多的孩子,也见到了坚守讲台三十一年的张老师和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小王老师。在和他们的聊天当中,陈涛了解到更多关于这所学校和孩子们的故事——

跟池沟村一样,高庄村也是一个行政村。下辖豁先等七个自然村。因为海拔高、气候条件差,加之土地面积少,村子的贫困程度较为严重。全村共有一百八十三户人家,其中需要国家低保救助的就占了一百七十五户。因为父母亲常年外出打工,村里的孩子们多半都是留守儿童,平时就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除了学校附近的孩子以外,多数学生的家都在山上,爷爷奶奶忙于庄稼,又加之年迈,无法天天护送他们上学,孩子们只能自己去上学。晴天还好,若是遇到阴雨或雪天,等淌过泥泞的山路走进学校时,孩子们差不多都是泥水浸湿双脚。因为家庭贫困,村里的孩子们一年也难得换一套新衣服,陈涛每次见到孩子们时,他们的衣服差不多都是又脏又旧的。也难怪,爷爷奶奶还要照顾地里的庄稼,几乎顾及不到孩子们的穿着卫生,只要是孩子们进了校门就算完成任务了。陈涛注意到,学校里离家近的孩子,中午还能回家吃到一口热饭。而那些家在山上的孩子们中午就只能留在学校吃馒头喝凉水当午饭了。夏天还好,一入冬季学校的水管就会被冻住,一直要等到第二年春天才能正常使用。这期间,大多数孩子的书包里就会多出一个装满了凉水的饮料瓶,用来在学校解渴。大多数孩子们分不清蔬菜与水果,没有见过甘蔗、火龙果这些水果……

陈涛开始心疼起这些孩子来。如果不是离开北京来驻村,他不会知道还会有这么一些孩子,因为贫困而难以享受到跟城里孩子一样的快乐。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在村里的孩子看来,老师就是要比父母还亲近和值得信任的人。因为老师除了传授知识以外,还会在雨雪天气护送他们回家、会在水管被冻住的冬天从外面驮水给他们喝。对于孩子来说,老师不仅让他们认识了很多新鲜的事物,也为他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陈涛决定去到镇上更多的村小学和幼儿园都走一走、看一看。

于是,在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除了村里的日常工作以外,陈涛几乎是挤出时间马不停蹄地奔波在山间小路上,走访村小或村里的幼儿园,了解学校的在校学生人数和基本情况。当他连续走访了六所村小学和三所村级幼儿园后,发现这些学校虽然在基础设施、师资力量等方面各有差异,但却有着很多共同点,比如学生大多都是留守儿童、学校缺少适合孩子们的图书及玩具等。有很多次,他看到孩子们在村口布满垃圾的河沟里玩耍打闹,看到他们推着废旧轮胎一路奔跑,看到他们沿着高高的山路放学回家……那样的时候,孩子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天真快乐的笑容。但这样的笑容落在陈涛心里时,却让他感觉到了莫名的忧伤。

那些日子里,乡村教师、贫困学生、留守儿童等字眼令他揪心,也让他辗转难眠:留守儿童的明天在哪里?能不能为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一场助学活动?

助学的这个念头一起,很快就在心里生根并长出了枝枝芽芽,每天将他不停地挠啊挠。夜里睡不着的时候,陈涛就去镇政府背面的山上走走,月明星稀的夜空下,在溪流淙淙衬出的万籁俱寂里,一点一点捋出了关于助学活动的思路。思路有了,但助学物资还是个未知数,因此即使到次年的三月十二日发出助学倡议之前,陈涛的内心还是很忐忑的。而这份忐忑里,更多的是担心:担心应和者太少,让孩子们失望,担心活动变了味道或背离初衷,也担心这一份好心最终会变成难堪……这么多担心交织在一起,又让他陷入了坐卧难宁的矛盾与苦恼当中。

是房间里的那盆绿植给了他力量和答案——

那盆绿植应该是房间的前主人留下来的,陈涛住进去的时候,长久无人照看的绿植已呈现出枝干叶落的枯萎状。出于对植物本能的偏爱,陈涛偶尔会给它浇一点水,试图能让它重新活过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某天晨起后,陈涛惊喜地发现那盆枯萎的绿植真的生出了一小片新的嫩芽!满心欢喜与感动的陈涛,当即小心翼翼地给绿植换了土、做了修剪,接下来就是施肥浇水晒太阳地悉心照顾。那盆绿植也没有辜负它的新主人,三个月后就长出了六片绿油油的新叶子,一幅枝繁叶茂的清新模样!

看着眼前这盆起充满生机的绿植,陈涛豁然开朗:“对。助学活动应该像这绿植一样,看似没有一线希望,但只要走出第一步并假以时日,肯定也能长出一片绿荫来……”

果然,助学活动一经开始就受到了全国各地热心公益事业人士的大力支持,远远超出了陈涛的预期。在活动开始之后的八个多月时间里,陈涛陆续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寄往冶力关的上百个包裹,玩具、文具、衣物、图书更是纷至沓来。一向闲散惯了的邮局工作人员因为业务量骤增而感到很不适应,还跟他开玩笑说,镇上的邮局都快要变成他私人的邮局了。最让陈涛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天他竟然收到了大大小小共九十六个包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邮政的车居然没能送进邮局,而是将这些包裹直接卸到了大路边上,花花绿绿地摆了一地。他没办法,只好从村里找了一辆三轮车给拉了回去。

陈涛没想到的是,自己花费时间和精力组织了这样一场完全是公益性质的助学活动,竟然也会受到社会上一些人的质疑和诟病。有人说冶力关本来就是景区,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这样做不过就是做秀、为了沽名钓誉,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也有人直接建议他不要在冶力关助学,因为在他们看来冶力关各方面条件都不错,那些落后的乡镇才需要助学,等等。一些支教团体拒绝来冶力关为孩子们教授音乐与美术的理由是学校位于风景区不符合支教要求。这些杂音给陈涛带来了一定的困扰,但他有自己的判断和决定,他坚定地认为,跟教育比起来、跟学校和孩子们的需求比起来,别人的质疑和看法都不重要,把助学活动实实在在做下去才是关键。

助学活动开始不久后,吸引到了县上的媒体记者来采访报道,但他认为没必要张扬,自己也只不过是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一开始,对媒体报道还有些排斥。但随着助学活动的不断深入,他对报社和电视台来跟踪采访的做法慢慢有了转变,表示愿意配合。他之所以改变想法,是想通过助学活动让大家认识到乡村教育的重要性。他明白,一场成功的助学活动不仅需要良好的开端,更需要保证它的延续性和示范性。助学活动的开展,不仅能让学校和学生获得物质上的丰富和精神上的受益,同时还能向社会传播一种健康的教育理念,吸引更多的爱心人士参与到活动中来。陈涛深深体会到,对于一个落后又贫困的地区而言,善良的最大敌人往往并不是恶,而是无知和愚昧。消除愚昧的唯一方法,就是让其接受良好的教育,这才是助学活动所要达到的深层目标和现实意义。因此,助学虽然只是一场公益活动,但对于山区村小的广大孩子们而言,则是为他们点亮了一盏灯——一盏可以消除愚昧、照亮人生未来之路的灯。仅从这个意义而言,助学活动无论如何也得坚持下去!

在陈涛的努力下,助学活动开展以来,仅在8个月的时间里,冶力关镇的7所村小及幼儿园、石门乡的2所小学、羊沙乡的2所小学、八角乡的2所小学都收到了各类图书、玩具、文具和衣物;10所村小学、幼儿园创建并完善了图书室;3所小学获赠几十幅书法作品;2所小学添置了滑梯;他还专程慰问乡村教师并送去了慰问品。同时,还为6个村子创建或完善了农家书屋……

2016年3月,陈涛在一次助学捐赠仪式上谈到了关于乡村教育的意义。他认为,对于乡村而言,教育既可富民也可智民;对于孩子们而言,良好的教育可以让他们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他还用荀子在《劝学》里的一句话“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来勉励孩子们刻苦学习、立志成才。

春雨润物细无声。持续时间长达8个多月的助学活动,不仅丰富了山区孩子们的精神世界,也让他(她)们从此爱上了阅读、看见了一个更大的世界……随着助学活动的不断深入,一些学校已经开始创新教育理念,还有一些学校正计划增设阅读课和书法兴趣班。

而更加让老师们感动的是,在陈涛的奔波努力下,全镇包括朱老师在内的十一位民办教师都顺利地转为公办教师。

助学活动的开展,让很多孩子们都记住了这位来自北京的“陈叔叔”。有一次,陈涛去池沟村小学走访,见几个小女孩在地上玩敲卡牌,陈涛在她们身后看了一会后问道:“小朋友,你们会踢毽子吗?”孩子们都很害羞,没有人回应。又问了一次,有一个小姑娘轻轻点点头。陈涛又问:“那你们想踢毽子吗?想的话过几天我就带毽子来给你们玩。”说完后刚要转身上楼,就听到身后传来小女孩们兴奋难抑的喊叫声。不用回头,也能想到孩子们欢呼雀跃的样子。六一儿童节,他把爱心人士们寄来的慰问品送到学校和幼儿园,当他问到幼儿园里那些怀抱毛绒玩具的孩子们开不开心,一张张天真的笑脸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开心……”,眼睛中闪烁着发自心底深处的光芒。

余音

2024年深秋,我去冶力关出差。本打算工作完成后去高庄小学走一走,看看这所曾经让陈涛念念难忘的村小,在经过近10年的发展后会有什么样的变化。谁知一打听,说高庄小学因为就读学生太少,早就关门停课了。这个消息真的是令我震惊万分:“那村里的孩子们呢?都不上学了吗?”对方笑着说:“那倒没有。政府不是一直在控辍保学吗?学生们都转到镇上的中心小学了,有家里的老人在镇上租房陪读呢!”我又想起朱老师、张老师,对方笑容更加明朗:“老师们也都跟着一起去中心小学任教了,现在条件好的很……”哦,老师学生都走了,那就是说高庄小学已经结束了它的使命?

我想起三年前曾采访过卓尼县木耳镇的一个村支书,说是农村突然刮起了“陪读”风,村里条件稍好一点的家庭都在县城买了房,就为了娃娃能上更好的学校、享受到更好的教育。那些条件不好的家庭也丝毫不敢懈怠,即使租房也要咬着牙把孩子送进城里。村支书说,“陪读”风的兴起,表面上看是农村文化意识的觉醒,是为了孩子的未来着想,但其中不乏有一部分是盲目跟风,或纯粹是出于攀比心理。村支书认为,撤校并校的确可以整合教育资源、优化教师队伍结构,但对于农村家庭来说,陪读成风并不见得是最好的教育方式。毕竟,年轻人外出打工,老年人在城里陪读,村子空了,土地也都撂荒了。

得知高庄小学停课并入中心校,我的心里也竟有了莫名的担忧:没了国旗飞扬、书声琅琅的校园,村庄还能像个村庄吗?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回来不久后,又辗转打听到朱老师的电话号码,然后直接加了他的微信。待我亮明记者身份说明“微”意后,朱老师开门见山地说:高庄小学的环境变化很大,多亏了陈书记的关心。但是因为学生太少,学校已经停课关门了。

朱老师提供的信息果然跟我打听到的一模一样。

朱老师是高庄本村人,1999年高考落榜后就在家门口当起了民办教师。他说他刚去高庄小学任教时,学校只有几间房子几张课桌,院子里杂草丛生,看上去很荒芜凄凉。后来学校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本来的想法是:自己没有考上大学,只能竭尽所能地办好家门口的教育,让村里的孩子们都能有书读、有学上,把他们多送出去几个去见世面。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很少计较过付出与收入的平衡,也不管贫穷与孤寂,年复一年地耕耘在三尺讲台上。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让孩子们用读书来改变命运、走出大山。他跟我说:从北京来的陈书记,虽然人很年轻,但人家毕竟是大城市来的,见过世面还务实能干。最关键的是,他真的很关心咱们镇上那些娃娃们的前程,经常骑着摩托车自己跑学校调研摸底,再用自己的关系四处为学生们筹集学习用品。不止我们高庄小学,镇上其他村学的孩子们也都受了益。可惜他只待了两年,如果再长一点,整个学区的条件都会得到改善。

说起陈涛,朱老师似乎变得健谈起来,一大段一大段地发来语音:陈书记真的是个大好人,也是我们的大恩人。要不是他的帮助和努力,我们现在还是收入微薄的民办(教师)呢!

朱老师告诉我,在陈涛不遗余力地帮助下,2017年3月,冶力关学区的11名民办老师全部转成了公办身份,成了同工同酬的公办教师。除了不用评职称以外,所有待遇都跟其他老师一样。

朱老师还给我发来了他和同事去北京参加培训时,和陈涛一起共进晚餐时的照片:陈书记得知我们进城来学习了,非常高兴,还特意请我们吃了一顿饭,他真的是一个非常朴实的人……朱老师这样说,并非单纯因为陈涛帮他们改变了命运,更多的,也是为他的人格力量而折服。

做为中国作协定点帮扶村和全州乡村旅游示范样板村,池沟一直是全州重大项目重要会议必不可少的观摩点之一。我两次见到陈涛,都是以会议随行记者的身份参加观摩活动,他则是以第一书记的身份给大家介绍村里的工作开展情况,专注地给观摩团成员介绍情况。来自中国作协,从一线城市走出来的他,能够在冶力关这样偏远的小乡镇安下心来踏实做事,坚持为孩子们和教育办实事好事。让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冶力关人心存敬意和感激。也是从那时起,我心里就起了要记录中国作协扶贫临潭的念头。

今年春季开学前夕,我在冶力关见到了曾经受陈涛资助过的小女孩张佳。那一年,只有4岁的张佳正在高庄小学读学前班。如今她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成为冶力关中心小学六年级的一名学生。小姑娘看似安静又腼腆,但说起话来却落落大方:陈书记?记得记得!他戴了一幅眼镜,和蔼可亲又爱笑,就像小说里的语文老师那样。我们老师叫他陈书记,但我和小伙伴们私下都叫他北京来的陈叔叔……

那段由助学活动带来的温暖回忆,她似乎一直珍藏在内心深处:“那一天,对于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来说,真的太美好太难忘了!北京来的陈叔叔不仅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的课外书和学习用品,还有漂亮的衣服和我们没见过的玩具。突然一下子拥有那么多宝贝,我们大家的心里都乐开了花,感觉很幸福。后来,陈叔叔又来过我们学校很多次,还给我们捐赠了滑梯。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喜欢那个滑梯,只要下课铃一响,我们就争分夺秒地往外冲。以前在电视上看城里的孩子们在游乐场玩滑梯,又羡慕又渴望,陈叔叔帮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圆了去游乐场的梦,想想真的是太幸运了……”

说起那段往事时,小姑娘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无数的小星星。她回忆说,因为陈涛叔叔的出现,她和同学们每天都能看到不同的图书和好多新鲜的玩具。虽然还在学前班,但她和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一样,能每天背着新书包、使用着崭新的学习用品,感觉每一天都是崭新的。“那时候,我和小伙伴们都特别喜欢陈涛叔叔,是他让我们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小姑娘的语言表达能力真的好到惊人。一问,她平时果然喜欢阅读,而且爱读一些长篇小说。那么,这个热爱阅读的种子,也应该是她喜欢的陈涛叔叔留给她的吧?

准备结束采访时,小姑娘突然问:我能在你的文章里给陈涛叔叔留一句话吗?我点点头:当然可以。她歪着头想了想说:陈涛叔叔,您就像一盏有着温暖光芒的灯,照亮了我们眼前的长路。感谢有您,让世界更美好……”

随后又解释说:“当年太小不懂事,陈涛叔叔离开的时候都没有跟他告别。您帮我捎句话吧!谢谢阿姨。”

看来,陈涛叔叔留下的灯光,这么多年来一直亮在小姑娘的心里。

在冶力关的第二天,我又碰到了朱老师和他儿子朱建华同学在街上置办开学用的东西。礼节性地招呼过后,朱老师指指儿子跟我说:你不是要了解陈书记吗?他那时候可喜欢人家了,还一直把陈书记当成自己的偶像呢!儿子有点难为情地扭头瞪了朱老师一眼:你不是也喜欢人家陈书记吗?还说我!

比起张佳小姑娘,正在临潭二中读高一的这名男孩显得要寡言一些。我问了半天,他才慢悠悠地说:那时我只有六岁多一点,念一年级。我记得班上的同学们都很喜欢陈涛叔叔,因为他性格开朗人又好,每次来都会给我们带很多好东西。我最喜欢的课外书和书包都是陈叔叔给我的。我爸爸和学校的老师也都很喜欢陈叔叔,他们每次在一起聊天的时候看上去都很开心……

用行动践行了“眼里有光、脚上有泥、心中有爱”的驻村理念的人才能在离开多年后,仍然被人们惦记和感念。

驻村两年,陈涛收获了很多,他把向人民群众学习的心得和思考凝聚笔端,利用业余时间相继创作出版了《山中岁月》《在群山之间》等优秀非虚构作品;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论文。2021年2月,陈涛荣获“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称号并受到中央表彰。

完成这篇文章后,我发给陈涛修正,他谦虚地说把他写得太好了。我问他,距离挂职十年了,有没有想回来看看的念头?他很肯定地说:挂职结束后他已经回来过六次,但依然还是会想念。所以今年还是要回来一趟,看看那里的山水和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