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红岩》2025年第2期|石钟山:归来(节选)
来源:《红岩》2025年第2期 | 石钟山  2025年03月20日15:08

三八线

与大部队失联467天之后,540团三营一连的全体官兵,又一次跨过了三八线。

他们是被南韩的部队一直押送到三八线的。南韩的军人持着枪,枪口一直瞄准他们,直到他们全体跨过了三八线,南韩的军人才把枪收了起来。他们的手里本来也持着枪,却早已被南韩的军人收走了。

连长王博跨过三八线之后,望着自己连队的官兵——加上他一共只剩七人,他们早已是衣衫褴褛,面黄如膏,有两个士兵已经衣不蔽体了,他们用野草把破烂的衣衫系起来,样子就像是一群从山野里走出来的野人。这是他们一个整编连的全部人马了。

他们一行的出现,很快引起了前沿警戒阵地上朝军的注意,他们显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一支队伍,他们朝这支残军喊着口令,他们用蹩脚的朝语回答着:“同志,我们是友军。”这几句朝语,是大部队出国之前,统一学习的。朝鲜人民军打量着自称为友军的几个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队伍刚入场不久,第五次战役便打响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第60军,是刚入朝不久的部队,那时候他们士气高昂,从军、师再到团里,每个人都在写请战书,朝鲜战争如火如荼地已经进行了两年,该参战的部队几乎都已参战,现在轮到他们60军了,他们就像一群出山的猛虎。装备齐整,军纪严明。

朝鲜人民军在确认他们的身份后,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板门店协议已经签署半年多了,朝鲜战争早已经停火,突现突然出现这样一支残军,让朝军错愕不已,他们很快找来了翻译,这支残军报出了自己的部队番号,中国人民志愿军第60军180师540团三营一连,他们归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志愿军的大本营。

1953年7月,板门店和平协议签署之后,中国人民志愿军开始协调大批入朝的部队,分批次地撤回到了国内。第五次战役让60军尤其是180师伤亡惨重,陷入美韩部队包围之后,全师第一次突围,就损失了3000余人,有几位高级军官成了俘虏,包括180师的政委和政治部主任,牺牲的、失联的官兵占了180师的三分之二,第五次战役结束之后180师被迫取消了番号,在朝鲜战争史上,志愿军180师的惨败给志愿军留下了一个浓重的污点。

当一连连长王博,带领全连剩下的七名士兵,出现在志愿军留守处首长面前时,他们还不知道180师已经不存在了,他们打起最后一点精神,列队在留守处首长面前,连长王博下达了口令:“三营一连全体,马上集合。”当七名官兵,衣衫褴褛,面色如膏地站在首长面前时,几乎所有人都哽咽了,在与部队失联467天之后,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大部队的怀抱,看到眼前熟悉的一切,恍惚如梦,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竟是真的,他们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支撑着一个军人的最后尊严,连长王博出列,他摇晃着身子,几乎站立不稳,他嘶哑着声音向留守处的首长报告道:“60军180师540团三营一连,应到121人,实到7人,首长同志请您指示。”

他们的身前身后,聚集起了许多留守处的官兵,同样惊奇地打量着这几个像野人的官兵,他们同样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板门店协议已经签署这么长时间了,入朝的志愿军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始安排撤回国内了,竟然还有这样一支部队突然又从三八线以南的地区回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写满了不解和惊讶,在他们的想象里,这些人无疑是天外来客,战争都结束这么长时间了,这些人一直坚守在三八线以南地区,他们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留守处的首长望着面前的七名官兵,热泪盈眶,用颤抖的声音说:“同志们辛苦了,我现在命令你们,马上下去休息。”

王博和他的战士们听到首长这句话,似乎用完了身上的所有力气,一下子瘫倒在战友们面前。

首长又一次命令:“快叫医生,让伙房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

王博和他的战士们听到这般问候,已经躺在地上的他们,眼泪再也控制不住,集体失声痛哭起来。

转  移

1951年4月下旬,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打响,第一次入朝的60军投入了战斗,王博所率领的连队自然也投入到战斗中。

战斗打响前,全连的人是满编的,共计有121人。他们群情激昂,战役打响前所有的战士都写了请战书,机枪手李大个子还写了血书,炊事员王班长还找到王博,红着眼睛说:“好事儿都轮到战斗班了,没我们炊事班什么份儿了。”王博握着王班长的手安慰说:“我们都是赴朝作战的志愿军,革命有分工,无论我们干什么,都是为了和平。”王班长还是代表全体炊事班,递交了请战书。

当全连的官兵,随着大部队一起开赴前线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是他们经历过的最残酷的战役。第五次战役,是志愿军入朝以来发动的规模最大的一次反击,中朝军队历经两个阶段的艰苦奋战,终于斩获了重大胜利。第五次战役消耗了联合国军的有生力量,还粉碎了敌人在元山和平壤之间构筑新防线的希望。

5月下旬,志愿军司令部下达命令,要求主力退出战斗,到后方休整,志愿军各兵团留下一个师进行机动防御,阻击敌人。

一年多以来,联合国军经过和志愿军的交手,已经掌握了志愿军进攻规律,因为我们的后勤补给跟不上,每次发动大规模的战役,时间都不会超过一个月,小规模的战斗不超过一个星期,我们的弹药和粮草基本上会消耗一空。联合国军抓住了我志愿军的进攻弱点,随即调动了四个军,13个师,由摩托化步兵、炮兵和坦克部队组成的先头部队,分多路向我防守阵地扑来。

王博所在的108师,接到了阻击敌人的任务,为掩护兵团后续的转移,在春川北汉江两岸阻击敌人,由于我志愿军撤退时匆忙,防守部队许多战线都没有构筑好防守工事,180师陷入敌人的包围之中,全师的部队化整为零分头阻击敌人,由于敌人进攻猛烈,地面是机械化部队,头上是敌人的侦察机和轰炸机,无论他们转移到哪里,敌人都能很快形成包围圈。部队几次突围,说好的接应部队也没有及时赶到。180师一次又一次陷入敌人的重围。

王博带领着连队,最后接到上级指示,让他们化整为零进行突围,此时全连的人剩下不到一半,五十几个人的队伍还有一半是伤员,当营里突围的信号弹在山坳里腾空而起时,王博带领全连,向敌人的阵地冲了过去,起初还一切顺利,当他们深入到敌人的阵地中,被敌人发现后,又展开一场兵荒马乱的遭遇战。他们早已弹尽粮绝,机枪手李大个子抱着自己的机枪,冲王博嚷叫道:“连长,我一发子弹也没有了,这仗还怎么打?”不仅机枪手没了子弹,他的枪也早已清空了弹夹,有许多伤员在枪里留下了为自己准备好的最后一颗子弹,他们不想拖累大部队。有几个战士只剩下最后一颗手榴弹。敌人发现他们时,王博知道自己不能和敌人恋战,命令部队绕路从另外的方向突围,但四面都是敌人,不能及时逃生,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俘虏。在最后时刻,王博看见几个伤员,把枪口对着自己的头颅或者胸膛扣动了扳机。王博的心里在流血,这就是自己无畏的战士,又一次冲出敌人的包围圈之后,全连只剩下20来人了。他让步话员联系上级,希望得到最新的指示,不论步话员怎么喊叫,步话机里都是静悄悄的,再也没有人应答了。看着全连剩下的二十来号人,想着战斗打响前全连满编121人时兵强马壮的样子,他心如刀绞。他还没有经历过这么残酷的战役。他更没有想到,一场战役还没有结束,全连人几乎全军覆没。覆没的又何止他们的连队,突围前他看见自己的营长,身边只剩下两个人了,一个是通讯员,另外一个是警卫员。教导员和副营长都已经阵亡了。其他的连队也好不到哪里去,到处都是伤病员,很少有囫囵个的。

在黎明到来前,王博率领着自己剩下的人马,终于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儿,跑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大山里。他们已经弹尽粮绝,连一枚手榴弹和一颗子弹也没有了,他们已经连续三天滴水未进。战斗打响之初,他们随身只带了半个月的粮食,第五次战役打到后半段,他们每天只能吃一顿炒面,战斗打到最后,是其他友邻部队把剩余的弹药拼凑起来,送给他们一些,才让他们有了打阻击战的本钱。最后阻击战打成了突围战,这些弹药也已经耗尽。此时的他们,真的是走投无路。

他们接到突围命令时,起初还能听到其他连队突围时发出的零星枪声,后来便再也听不到了。有的人都不知道,其他连队的士兵们是否突围成功,现在他们又在何方。王博看着眼前二十几名筋疲力尽的士兵,他的心在流血。这次突围,所有的伤员都没有突围成功,他们为了不拖累大部队,都选择了与最后一颗子弹同时消失。他曾听见自己的通讯员马小乐冲他最后喊道:“再见了,连长,你一定要带着大部队突围出去呀。”马小乐喊这话时,离他只有十几米远。他的腰上缠满了绷带,血早已浸透了绷带。在突围之初,马小乐就央求他:“连长,我不行了,你带着部队走吧。”不仅马小乐,还有许多伤员都凑在他的面前向他请求着。他是一连之长,怎么能眼睁睁地把他们放弃呢,突围之前他做好了安排,让每一个还有战斗力的士兵负责一名伤员,他们要结对突出敌人的重围。这是一场注定的失败。一场突围下来,所有的伤员再也没有能够跟随他们出来。

此时的王博只有一个想法,不能再让一个人掉队了,眼前的二十几个人是整个连队的最后希望。慌不择路的他们,只能跑进深山。

游  击

第五次战役4月下旬开始,到5月中旬结束,加上他们阻击敌人的时间,实际已经进入6月中旬,这座不知名的山里,已经到处花红柳绿,正好适合他们藏身。暂时的安全,让他们想起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了,饥饿和劳累让每个人都瘦了一圈儿,穿在他们身上的军装都显得肥肥大大。填饱肚子成了他们的首要任务。

炊事班的王班长,站在一棵树下惊叫一声:“榆树钱。”生活在北方的人,对山里每到春天就长满的榆树芽并不陌生。连里的大部分士兵,对这种榆树芽也不陌生,几乎每个人都吃过,这是他们的童年记忆。树芽长得像古时的钱币,故又被称为榆树钱。在炊事班王班长的带领下,他们很快把一棵榆树的嫩芽吃光了,接着将吃下一棵树。直到那些丰茂的榆树钱填饱他们的肚子。

连长王博带着二十几号人马,转移到山里。刚经历一场你死我活的战役之后,他们仿佛进入了一种仙境,这里没有了战争,没有了枪炮声,周围静得可怕。每个人都知道, 这一切都是暂时的,他们身处敌人后方,周围都是敌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和敌人遭遇。整个师都在突围,也不知道其他战友现在何处。所有人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

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枪,可他们的枪里连一发子弹也没有。对一个军人来说,枪支是他们的第二条生命,没有子弹的枪无疑就是一只烧火棍,让他们无法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充足的弹药又成了他们目前最迫切需要得到的东西。

傍晚时分,他们听到山脚下有嘈杂之声。敌人的部队从这里经过,有坦克还有装甲车,步行的士兵不时地在进行语言交流。从声音上判断,这是一支南韩的部队。为了侦察到敌人的信息,连长王博带着机枪手李大个子,下山去侦察。天黑的时候,他们回来告诉大家一个消息,山下果然是南韩的部队。他们驻扎在山下。连长王博做出一个决定,偷袭南韩的部队,获取武器弹药。

他们躲在半山腰上, 直到深夜,才看到山下点燃的一簇簇篝火。这是敌人驻扎在山下休息的信号。他们是在凌晨时分下山的。山下的篝火仍然一簇簇地燃烧着,每处篝火旁,都有一个流动的士兵在站岗。白天这里刚发生一场激战,他们是一支后续增援部队,途经于此,在这里临时扎下营地。

这次行动,连长王博是经过一番准备的,如果行动一切顺利,他们就再次集体转移到山里,要是在抢夺弹药过程中被敌人发现,他们就要分成两组,一组吸引敌人,另外一组再次突围。行动之初,炊事班王班长带着炊事班的三名战士,找到连长王博。王班长说:“连长,把这次吸引敌人的任务交给我们炊事班吧。”连长王博望着炊事班长,有些犹豫。炊事班毕竟不是战斗班,战斗经验自然欠缺了许多。炊事班长见王连长在犹豫,就梗着脖子又说:“连长仗都打到这个份儿上了,全连就剩下这几个人了,就给我们炊事班一次机会吧,放心,我们炊事班的人不是孬种。”连长王博见炊事班长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便点头答应了。

连长王博一马当先,摸到一个篝火旁时,见到那个哨兵已经睡着了,抱着枪倚在一棵树旁,他们匍匐着来到那处篝火旁,连长王博一跃而起,把那个哨兵扑倒在身下。其他人也一跃而起,他们奔向的不是敌人,而是架在不远处的枪支。南韩的队伍在休息前,都把枪架在一起。他们迅速地把这些枪握在自己的手里。可就在这时,他们被远处的一个哨兵发现了,那个哨兵叫喊了一句什么,紧接着自己手里的枪也响了。睡着的南韩士兵都被惊醒了。炊事班长和另外三个炊事员派上了用场,他们一边射击,一边大叫着向远处跑去。这是他们事先做好的分工,王博带着其余的人,又原路返回,向山里跑去。

山下顿时乱了起来, 南韩的士兵懵懵懂懂地爬起来,朝着枪响的地方冲过去,这就给连长王博和其他的战士赢得了撤退的时间,他们一路跑到山里,仍然能听见王班长的喊叫声,炊事班的人一边射击一边喊叫着。突然枪声大作,他们的喊叫声消失了。半晌之后,连一声枪响也没有了,所有的人都意识到,炊事班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

(节选自《红岩》2025年第2期,全文见“红岩文学”App)

【石钟山,1964年生,中国当代著名军旅作家、编剧、导演。其创作以军旅题材为核心,代表作包括长篇小说《激情燃烧的岁月》《石光荣和他的儿女们》《大院子女》《地下地上》等,曾获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