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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5年第2期|米青:杀死樱桃
来源:《野草》2025年第2期 | 米青  2025年03月28日08:16

我十一岁的时候,我妈还会问:“吃饱饱了吗?”

她这话也许是问我的,也许是问我弟弟的。我十一岁了,她不应该这样和我说话了。我弟弟一岁多,她更有可能在问他。他还没有长牙,吃不了饭,只能吃钙奶饼干。把饼干泡软,他自己拿着吃,泡饼干的有时是水,有时是奶粉,有时是橘子汁。我点点头,弟弟也点点头。

她去上班了,走出屋子,走进院子,院门哗啦啦锁起来。

这时立君就从里屋走出来,收拾桌子。

我妈在她从不出来,她在我妈也不出现。立君和我妈就像太阳和月亮。

立君一边收拾茶几,一边从饼干袋里取出一片吃。

我弟弟指着杯子。

她说:“我不要蘸水,我又不是没有牙。你才吃那种东西呢,软塌塌的。”

我弟弟听到这三个字就笑起来,他特别爱听叠字,一听就笑,也不管人家说的是什么。

他一岁零九个月了,还什么都不会说,连唔唔的声音也很少发出,只会用手指着某样东西,可是他的意思立君全明白。

我妈说我六个月就会喊妈,两岁已能应付所有日常对话。我弟弟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的妈是谁。他大概以为立君是他的妈。

我看看厨房里立君的背影,对他说:“你是傻的。”

他望着我,吃着指头。

“我家住城阳,就在青食二厂旁边,每天都能闻着钙奶饼干的味道吃饭。”立君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厨房的位置,我记得,就是以前办公室的位置,那时我妈坐在里面数钱。她是出纳,从会计手里接过一把钱,用三根手指牢牢钳住,好像它们是要逃走的小动物。我妈往手上吐口唾沫,开始点钱,桌上明明有只红色的小圆盒,盒里有块圆形海绵,海绵里有水,可她只喜欢蘸唾沫。

立君是我家的远房亲戚,我舅妈老家的表妹,渔民的女儿,刚初中毕业,十六岁。我妈去上班的时候,她负责照看我和我弟弟。

立君从厨房出来,已经脱去外衣,只剩件白色的小背心,那时男人女人都穿那种背心。男人的肥,女人的瘦、短,立君的尤其

瘦。我猜她也许是捡了她妹妹的。我猜她里面应该还有一件乳罩。

我妈从来不穿乳罩,所以我也没有。虽然我觉得现在应该穿了。我的同学周妮妮早就穿上了。

立君端着一盘橘子,外面有一层水珠,洗过了,她特别爱洗,什么都要洗一洗。她在上面咬一个口,剥掉皮,连白色的丝也一点点剥掉,塞进我弟弟嘴里。

晚上我妈吃橘子,我弟弟指着她,不让她吃。她没明白,还是往嘴里塞,我弟弟把橘子打掉。这时我就替我弟弟做翻译。

我妈说,弟弟被立君惯得不像样,没有谁家要先剥掉橘子的白丝丝才吃,那是入药的,对身体很好,必须吃。连我也跟着学坏了。我吃包子的时候,不停地张开嘴往外吐肥肉,这毛病也是立君惯的。

接下来就是大便时间,我弟弟每天吃完水果拉大便,这是一个固定的程序。立君抱着他走进院子,我趴在窗户上,看着她的背影隐入荒草。我弟弟两腿叉开,在她腰两侧荡来荡去,看上去就像她自己身上长出的器官。

等我自己去院子里上厕所,我就要特别小心脚底下,怕踩上我弟弟的屎。其实立君每次都往正东走,我往东南走,不是一路,所以我应该不会踩上我弟弟的屎,倒有可能踩上我自己的。我还知道她总带他去樱桃树底下,每天换一棵树,轮流着拉。在某棵树上,立君用塑料袋装着工具:小铲子、小扫帚、卫生纸等等。

我弟弟从来不在人前上厕所,立君说,她得把他全身的衣服脱光,把屁股那么大的一块地面弄干净,扫去落叶,铲除野草,整平浮土,他才肯屈尊纡贵地蹲下去。总之他排泄的仪式非常讲究,远超过我。从这方面看,他的智商是否正常仍是一个谜。

煤场是有公厕的,在院子最南头,需要走过荒草,那些草漫到我的大腿,走在里面像蹚进河水,偶尔有一条小蛇像河里的鱼一样,快速游过脚面。我们都不去那里上。那是个老朽的公厕,屋顶和墙上的红砖都已旁逸斜出,可它迟迟不肯塌下去。一棵老石榴贴着男厕的围墙生长。那是棵歪脖树,被春季的大风刮断过,没有死,就那样把它的上半截靠在房顶上,继续长。暑假是它成熟的季节,果子越结越多,可是无人采摘,除了鸟群。等到我开学以后,它们就会像忍耐不住的心那样崩裂开来,一些籽像子弹一样弹射到地上,直到深秋,或者初冬的第一场雪,所有的果子都落了,破碎腐烂。

我妈说石榴不能吃,它们是从屎里长出来的。就算她不说,我们也不会吃。就算已经好几年没有人走进过那个公厕。

我一直趴在窗户上,等到立君的身影再次出现。她双手交叉,托住两瓣开裆裤里露出的光屁股。而我弟弟耷拉着头趴在立君胸前,昏昏欲睡。

这又是一个固定的程序,我弟弟要午休了。大便烦琐的程序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接下来,他至少要睡上两个钟头。

我妈说:“这不像是我们家的人,我们家的人没有这样儿的,他肯定随了他父亲。”

我问:“他的父亲是谁?”

我妈又说:“他以前不这样,是因为立君才变成这样。”

我妈忘了,他以前也这样。在他还需要把屎把尿的年纪,他得由大人抱着走进卧室,关紧门窗,拉上窗帘,排进一只清洗得一尘不染的白桶中。

我妈记性很差,尤其是煤场倒闭,她换了另一份工作之后。她说是因为工作太忙太累,睡眠太少的缘故。

紧靠南院墙那排杨树间,传来蝉鸣刺耳的高音,热气一浪一浪,好像一只手不断地拍我,我也昏昏欲睡,在长椅上躺下来,枕着自己的胳膊。

我迷迷糊糊记起前些年,放了学,从镇上的中心小学走过来,走到煤场,我妈还没下班,她的同事也都没下班,就在这个房间里,来自全镇的农民挨挨挤挤,手里举着钞票,争先恐后地将头和胳膊伸进窗口,叫道,王出纳,你先收我的钱,给,收我的,先给我开单子,我先来的。那个窗口后面,就是现在我家的厨房。外屋两条长椅油漆剥落,溜光水滑,都是被农民们的屁股磨出来的。想到这里我悚然一惊,猛地抬起身子。

空荡荡的屋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丝声响,一只合页脱落柜门下垂的文件柜,用作碗橱;一只锈迹斑斑的保险柜,我妈原来下了班,和小付会计对好账,信用社已经关门,她便把当天收的钱全锁进保险柜;一张单人木床摆在东北角;两只化肥桶倒扣过来,担起一块木板,摆在两条长椅中间当作餐桌和茶几——立君来的第一天晚上就把它打翻了。

空气闷热得像一场梦。我甚至分辨不清自己是不是真醒了。

我弟弟睡下了。有时他能轻易进入睡眠,也能轻易地醒来。更多的时候他需要经历长久的折腾才睡去,再经历长久的折腾,才能彻底清醒。

立君像一道白色幻影,在正午黏稠厚重的空气里,从里屋走进外屋。年老的破门像一个浑身上下无处不疼的老妪,还没等有人碰到她,便哎哟哎哟地鬼叫起来。

那间小屋本来是宿舍,煤场职工在那值夜班,从周一到周日,本地职工每人轮值一夜。我妈还是称它为宿舍——让你弟弟去宿舍;宿舍里有卫生带;宿舍后面是老崔家的茅厕,能不臭吗——就好像煤场还在,没有倒闭、解散,就好像她还是那个出纳,每天都加班,我还是放了学来找她。只是不再有顾客。

我故意不去看立君,虽然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每天下午她从里屋出来,就像从一个吸走一切的机器里出来,变得溜光水滑,像一只被剥去外壳,连肉也被剥去,只剩下珍珠的河蚌。用一切这个词不够确切,其实她还穿着内裤。

等她转过身去,我的视线才能移过来对准她。她的内裤紧贴屁股,边缘镶有窄窄的蕾丝边,看上去远比我妈用服装厂里带回来的碎布,连夜踏着缝纫机做的那些精致得多。那些与其叫内裤,不如说是有三个洞的口袋,两边的洞大小不一,上边的洞要么太大,在腰上堆出麻花,要么太小,勒得直犯恶心,而且没锁边,脱落得很快。自从立君来了以后,我夜里睡觉再也没脱过裤子。

只有窗户底下的缝纫机和木箱子是新添置的,在那些占据此处几十年的煤场老家具面前,显得羞涩而呆笨,带有一种无法融入集体的边缘感。

立君在拧吊扇开关。她又忘了它是坏的。

“我得想办法修一修。”立君说。

“我妈不让。”我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掀动我的舌头嘴唇帮我说话。

我妈很怕吊扇。她怕很多东西。

她说吊扇会削掉我弟弟的头,也会削掉我的头。虽然它们很高,安在高高的三角形的房梁上。每当盛夏,这间大厅里人头攒动,农民们的汗衫和头巾散发出浓重的汗臭,两只吊扇被拧到最高挡,咯吱咯吱疯狂扭动,连接的铁杆脆弱地摇晃着,看上去马上就会从黑漆漆的房梁上掉下来,掉到人们头顶,削碎那些形形色色的脑袋。

“有可能就是你妈弄坏的。”立君说。

她不是没有道理,它们是在我们搬进来之后才坏掉的。之前的那些年,这两台年迈过时的电器一直在超龄工作。

立君走进院子,用鞋刷把落满草叶和鸟粪的水泥池子刷上一遍又一遍,然后她像只鸬鹚一样单腿站立,一只脚伸进水流,弯下腰去,搓洗脚趾、脚后跟和脚底板。洗完脚她用手撩水,再依次清洗剩下的所有部位,最后洗头发。

我看看她,再瞟瞟院门。

那是两道又高又阔的铁栅栏门,透过半人宽的缝隙从街上看过来,院里的情形一览无余。可是在这样炎热的中午,柏油路的反光耀得人头晕,街上空无一人。

即便真有人路过,他也不过是睡魔驱使之下的行尸走肉,脸上现出呆滞而迷醉的微笑,目视前方,四肢如木偶般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动前行。大概率是镇西头那所初中的孩子,唇上刚刚冒出浅棕色的毛发,从闷热的家中走出来,走上同样闷热的大街,将要走进更加闷热的教室,他根本看不见路上有什么,也看不见我家院中白晃晃的影子,那影子同日光一样耀眼,近乎隐身。这条路他走了九年,仅凭腿脚的惯性就能顺利抵达,他想他甚至可以边走边睡。

立君仍在没完没了地洗。她周身滴着水,发着光,两条完整的微型彩虹出现在腰身一侧,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山野女神,身后便是她昼夜栖身的茂密丛林,只在每个正午下到山脚的泉水边沐浴。她同野兽、鸟类厮混在一起,赤身露体,吃草籽和野果,她自己同样亦正亦邪,亦神亦兽……那妖神对我施展起催眠术,于是我的上下眼皮结束长久的战争,完全和解了,我忘记了这排椅上曾留下农民们屁股的臭气,彻底投入它的怀抱,脸贴着它光滑的木料。在我跌入午休的深渊之前,最后映入视线的是立君腋下漆黑的腋毛,像两丛清晨的野草,沾满露珠。

在梦里,我看见我妈和她的同事正趴在缝纫机上,一下一下点着头,她们的头几乎垂到面料上,头发几乎纫到机针里去,参与两片衣料的缝合。缝纫机自顾自跑着,哒哒哒的声音如同助兴的催眠曲,衣料上的线迹混乱不堪,已完全失去束缚,拥有了自由的生命力。

整个镇子好似中了魔法,除了人,连猪、狗、猫、鸟、树、野草都睡了,草叶无精打采地垂落着,蝉在梦魇中发出有气无力的鸣叫。

那又长又深的午休,几乎同死亡本身一样强大、致命、无边无际。等我们再度醒来,仿佛一生早已过完。

而到了夜晚,太阳落下舞台,暑热退去时,人们又将不合时宜地清醒,理智重新主宰世界,他们跃跃欲试,要在暑热不在场的黑暗中短暂狂欢。

煤场倒闭以后,我、我妈和我弟弟被人从原来的房子里赶出来。那是一套有一间北屋、两间南屋,中间带院子的房子,我们在里面住了十一年,那也是煤场的财产。我妈的前经理焦子杰说,这套房子我们三个住着太大了,应该再找个小点儿的。

我妈在煤场做了十五年出纳,下了岗的她像一只被骤然拍晕的苍蝇一样茫然无措,四处乱撞,尝试各种活计,甚至在韩国人开的狗粮场里试吃狗粮。她吃了三天,每天都带回来一沓袋子,袋子上印着一只狗的上半身,那狗毛很长,咧着嘴,像在笑。

我妈会从她工作的地方带回各种东西。

她在煤场的时候,我们家有单据、信封、信纸、订书针、复印纸和化肥袋子。她说这些小东西大家都往家带,谁如果不带会很吃亏。她说领导还能往家带煤和柴油。

后来她也曾带回苏打粉、钢珠、试管、馒头、木棍、狗粮、猫粮和假钻石,视工作种类而定。

她最后进的是一家服装厂,也是韩国人开的。那几年,韩国人遍布我们的镇子和城市。我妈叫他们棒子——棒子、女棒子、小棒子、老棒子。她要是讲起战争年代的事,就叫日本人鬼子——鬼子、女鬼子、小鬼子、老鬼子。她也从服装厂带回各种东西:线头、粉片、针、包装袋、商标、布片。她胆子小,带的东西都不值钱,线轴只剩两圈线,布片也是人家裁坏做坏的,她把男式T恤的前片和女式短裙的后片缝在一起,试图拼成一件衣服。她说她的同事有非常胆大的,例如那个城阳女人,就把十米面料塞进裤裆带回了家。

在这之前,她有大约三个月的失业期,她尝试了各种短期赚钱的方法,例如种人参什么的。当然不是人参。她被集市上卖花草的老头骗了,那应该是某种萝卜,外地品种的萝卜。

在她失业期前后,刘书记频繁地出入我家。

有时我想,刘书记也许是我爸。

可是我见过别人的爸爸是啥样儿的。周妮妮的爸爸会把她驮在脖子上。刘书记不但没想要驮我、抱我,他都没多看我两眼。他对我最亲切的表示是对我妈说:“你这大嫚儿又长个儿了。”

我又觉得刘书记是我弟弟的爸爸。因为他对我弟弟比对我亲热。

我猜是因为我们要无家可归了,所以他才老来,虽然都是后半夜。我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用力倾听,可是他们动静很小,像催眠的儿歌,我不敢扭头看,怕荞麦皮枕头发出惊人的声响。等我醒来,我妈已经起来,劈柴生炉子,屋里弥漫着又暖又呛的烟雾。她的枕头拍得平平的,被子展成一条整齐的筒。我搞不清刘书记是不是真来过。

焦子杰给了我们一个星期的时间搬走。我妈说他想看着我们娘儿仨流落街头。他和我妈有仇,因为他当上经理之前,我妈是他唯一的竞争对手。我妈说,如果她是男的,当上经理的一定会是她老王,而不是这个留着两撇小胡子,天天把白衬衫扎在裤腰里面的小焦。我们从旧屋搬走那天,他在院门口守着,一件件检查我们的行李。其实除了一只木箱和一只包袱,我们什么都没带走,因为那个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是我们的。

刘书记是在傍晚时,我们到了煤场以后才来的。他帮我妈把炉子烟囱安起来,塞进窗玻璃上原来留的洞里。然后他就站在原来的办公室中间,看着我妈把一团团的衣服、尿布、窗帘、袜子、内裤往外扯。我妈在那张值班床上丢了一床的破烂,弟弟被埋在里面。我妈推着自行车,后面绑行李,前面放我弟弟,他在路上就睡着了。我把他挖出来,他还在睡,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想着吃奶,睡着了嘴巴还一嘬一嘬,嗞嗞作响。

我想我们今晚就要睡在这堆破烂里了。我妈从来不擅长家务,家里的衣橱总是一团乱麻,要拿什么得全部扒出来,找到了再扒回去。找不到就只好穿两只不一样的袜子,或者不穿袜子,或者再把脏的袜子套上去,就这样去上学。

刘书记说:“小王啊,这地方不是挺好?你在这上了十五年的班,对这比较熟悉。小嫚儿以前也天天在煤场大院玩儿,捉蚂蚱,草里的蚂蚱可多了,又肥又懒,蹦不高,有回她抓的蚂蚱没处放,我用草给她穿成一串,叫她拿回家炸了吃。”

烟从两节烟囱的接缝处咕嘟咕嘟冒出来,我妈说:“这个缝得用泥抹一抹,熏死个人。”

刘书记边咳边说:“小王啊,我的能力也有限,群众的眼睛都盯着呢。我虽是书记,可这就跟你是出纳一个性质,我就恰好是个书记,仅此而已。”

我妈说:“去,到东边化肥仓库拿只桶来,桶搁屋里,晚上起夜就别出门了,外面冷,尿桶里,攒多了好浇花。”

“浇花好。”刘书记说,“以前我娘活着,也爱用它浇花。这叫有机肥,天然的,比尿素氢氨强。”

听了这话,我妈忽然想起来,煤场没有花,只有草,原来办公室两边的花坛种过几丛月季,但早被荒草湮没吞噬。大片大片的荒草,从春到秋,在阒无人迹的院子里蔓延,即使到了冬天,仍有种令人忌惮的生命力,明目张胆地威胁着属于我们的一小块土地。

我也想到了我们原来的家,那些兰草、丁香、月季、爬山虎、满天星,还有养在水缸里的红鲤鱼。

刘书记说:“小王啊,拿那个尿浇花你得先沤一沤,这你知道吧?我家以前种了两棵银杏树,有天我娘不知发什么疯,直接把满满一桶尿全倒上去了,那两棵树没到春天就死了,四十年的树啊,比我爹还大。过了半年我爹回来,一进门先看见树死了,二话没说,狠狠地揍了我娘一顿,我娘就跳井了。”

“她死了吗?”我问。

我妈瞪我一眼。

刘书记说:“小王啊,这里也不能长住。临时的,别人可都没这待遇,相信群众也能理解,毕竟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也不容易。不过住在公家的地方到底不好,如今和过去不一样了,你可得自己再想想法子。”

我妈说:“还不快去拿桶?”

我这才明白她刚才是和我说话。我立刻跑出办公室,跑进院子,又跑回来。

“我害怕。”我说。

“天都没黑,有什么怕的?”我妈说。

外面的天光只剩一层浅浅的热,夕阳在远处铝厂的烟囱旁边,露着一点毛茸茸的头。

以前,这里每天都人来车往,在草里压出许多条路。可只过了一个秋天,草就重新占领了煤场的每一寸土地。

我妈走进草里去,她像游泳一样,先把手伸出去,拨开两边的枯草,再把身子送出去。草在她身后合上,抖动两下,安静下来,静静地伫立着,只有蛐蛐儿在唱,只有铝厂烟囱里的烟在飘荡。好像有一张大嘴吞掉了我妈,那是个巨大的怪兽,它甚至不需要咀嚼两下。

刘书记站在门口,对着草说话:“早几年——就说早两年吧,煤场多么兴旺。全镇就这一个煤场,全镇十二个村所有的农民都来这买生产资料,买化肥,买柴油,买塑料薄膜。全镇所有的人都到供销社来买糖块,买橘子水,买生日蛋糕。人可以不吃糖,不喝橘子水,不吃蛋糕,可土地必须上化肥。看看门槛的这块土,多硬?那是几千几万只脚踩出来的啊。现在呢,煤场倒了,供销社也倒了。十五亩的大院子,连个喘气儿的也没有,能不怕吗?”

他用脚掌在地面上蹭着,那双布鞋的塑料鞋底,和水泥般坚硬光亮的土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弟弟踢腾起来,把一块抹布蹬到地上。

屋里还没有灯,那只小小的旧铁炉烧得通红,变成透明,好似某种脆弱而美丽的生物,透过它轻薄的金色皮肤,能看见煤炭和玉米芯混杂在一起燃烧的热浪,如同血肉,如同心脏、脉搏,如同网罗的血液、颤抖的脾肺。

刘书记走到床边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拨弄袒露的小鸡鸡。

“带把的。带把的。”他啧啧咂着嘴。

我弟弟吃惊地望着他,哭起来。

刘书记抱起他快步走出门去。我以为他要抢走我弟弟,立刻追上去。但他在门口站住了,伸手指向西边的围墙,说:“小子,你看。”

一只白色的影子在墙头上一闪而过,然后是一只黑色的影子,再然后是另一只白色的。大概有二十几只不同花色的影子,咩咩叫着,消失在荒草中。

听见羊叫和叮咚的铃铛,也就看清了弯弯的羊角和长长的羊脸,还闻到了羊膻味儿。

我从来不知道羊能爬墙。况且煤场的围墙并不矮,足有一个半男人那么高。

最后从墙头跃下的是一个人,一个老头,羊倌儿。可他下巴上翘起的白胡子活像另一只山羊。羊鞭在半空中飞扬,噼啪作响。

接着是我妈的声音:“你们干吗的?”

“放羊。”

“谁让你们来的?”

“羊们爱来。”

“出去出去,这里是我家。”

“这儿草多,公家的草。”

“什么公家的?现在哪还有什么是公家的?现在就是我家了。”

“你得有证据。”

“要什么证据?我俩孩子都带来了,我陪嫁的箱子都带来了,就在屋里头搁着呢,我们一家三口以后就要在这过日子了。你以前来这买过化肥吧?敌敌畏呢?豆饼呢?你没见过我?我是王出纳。走走走,我带你去看。书记在门口站着呢,看见没?供销社的一把手,都是他说了算。出去出去,从大门出去,不要跳墙,以后都别来,再找个地方放羊吧。”

我从深深的孤独中猛然惊醒时,我弟弟也醒了,暑热已退。它像个终于闹够了的君王,精力耗尽,不甘心地收起光芒万丈的权势,要暂时走下他的皇位,回到黑暗的寝宫中。

我弟弟在低声啜泣,轮流吮吸着两个拇指。我理解他的痛苦,睡眠是一件孤独可怕的事,对于小孩尤其如此,它一定令他想起在子宫里的岁月,以及多年以后的死亡。这三者之间的神秘联系令他心碎。无人能陪同我们走进睡梦,就像无人能陪伴我们走入坟墓。没有哪一种睡眠像那个暑假的午睡一样孤独,如同每个人必须面对的宿命。

立君穿上了她的白色背心、绿花罩衫和黑色长裤。她穿得这样严实,这样闷热,分明就是为了防备我弟弟。他把大半个左手含在嘴里。两个大拇哥因为太久地充当安抚工具而变得细弱苍白,早已丧失对另外八根手指的领导权,沦为它们的小弟了。

立君说我弟弟这样完全是因为我妈太早不让他吃妈妈的缘故。

“吃什么?”我没听懂,“不让他吃什么?”

“吃妈妈。就是吃奶。我们那儿都这样说。奶就是妈妈,妈妈就是奶,吃奶就是吃妈妈。懂了吗?”

她这么说,妈妈好像变成了某样食物,饼干、橘子、蛋糕、午餐肉,总之是某种美味的东西,某种又好看又香甜,取之不竭,又不会主动离开我们的东西。

或许她是对的。

我弟弟半岁时,我妈先在他最喜欢的乳头上抹了些牙膏。我弟弟尝到牙膏味儿,并不退缩,也没有更换乳头,而是皱着眉头吃掉牙膏,然后继续吃奶。

我妈只好把辣椒酱抹在两只乳头上。

她对我弟弟说,妈妈受伤了,你看,流了这么多血,你不能再吃奶了。

但我弟弟依然用他强健的牙龈叼住乳头,这次他准备狠狠地报复它们的背叛,他要用他一颗牙也没有的牙床狠狠地咬它们。但他立刻哭了,半张脸肿起来,嘴里冒出血泡。

断奶的痛苦经历使我弟弟完全失掉吃妈妈的兴趣。然而他没有忘记它们。

他最大的快乐就是抚摸乳房。

有时,我妈坐在那,他爬过来掀开她的衣服,先抚摸他最喜欢的那个,再抚摸另一个。他长久地端详、抚摸它们,用贪婪的眼神和唔唔的声音同它们交流,直至我妈彻底失去耐心,推开他起身离去。

有的夜晚,我坐在我妈对面,张开两只手,她在一件旧毛衣上寻摸一番,得到某个头绪,夹进我的手指间,我的两只手臂开始像一只大梭子似的,做上下运动,让毛衣的线绕上去。我喜欢干这个活,冥冥之中我意识到这是一桩高级的家务,同扫地洗碗有着本质的区别,类似于由三维到一维的转变,故而我才会在此事上体验到类似神明的快感。我从不推辞做毛线,虽然两只胳膊很快便会肿胀酸痛,最后麻得像有几千只蚂蚁在叮咬。偶然在衣橱里翻到一件毛衣,我还特意跑去问我妈要不要拆掉它,把一整件人形的衣服变成一条线。如果外面有月亮,我妈就关掉灯坐在高椅上,我坐在矮凳上。毛线的活结一个一个崩裂开来,流畅自然,像泉眼里的水,自高处涌出,流向低处。陈年的味道也随之升腾,细微的颗粒在光束里起舞,空中弥漫尘土的气味,还混合着羊毛的膻气。

只要我们两个摆出那样的姿势,我弟弟便立刻抓住机会掀起我妈的衣服,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直到搂着心爱的乳房睡去。

那必定是我和他最幸福的时候。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妈最幸福的时候。她不喜欢做毛线,也不喜欢做饭、做家务。她甚至也不真爱做衣服。她做针线活总是急于组合,把一切可以缝合的地方缝起来。

在服装厂上班也没有学会做衣服。她负责的工艺是上袖子,从上班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她也只会上袖子。她已经非常会上袖子,不论裁剪师傅出了什么差错,不论前道工序做得多么离奇,她都能把两只袖子和两只袖窿上到一起。最多的时候,她一天可以上两千只袖子,赚五十块钱。她每个月都是产量标兵,就像她在煤场上班的每一年都是先进工作者一样。不过她只能上针织服装的袖子,梭织的她就不会。她说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技术。

我猜想她最喜欢的也许是种树,樱桃树。

立君的乳房体积远大于我妈。那是少女的坚实挺拔的乳房,如同盛夏本身一般饱满旺盛,积蓄着最原初的、未遭破坏的生命力,既没有经过孩子的吮吸,也没有男人的抚摸揉捏,没有一次次地鼓起来瘪下去,鼓起来瘪下去,最后只剩一层皮。

关于老去的乳房,立君讲过一个笑话。那是她来我家的第一天晚上。

立君说,她姥姥村里有个老女人,每生下一个孩子,便把婴儿绑在背上下地干活。生到第九个,她的乳房已有一尺长,像两条布袋一样垂到肚子上,干起活来,它们狗尾巴似的甩来甩去。她的肚子也像一条布袋,整个人就像一只大布袋上装着许多小布袋。她把第九个孩子绑到背上,去地里割草,孩子哭闹时,她抓起一个布袋往后一甩,甩到背上去,让那小婴儿叼住乳头。孩子吃完睡着了,左边的奶袋空得只剩皮。等他再哭,她便把右边的奶袋再甩回去。

立君边讲边笑,讲到最后,她前仰后合难以自抑,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我弟弟直勾勾地盯着立君的胸。从她脱了外衣,只穿小背心走出来的刹那,他的眼睛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它们,好像那上面有蛛网,而他的眼睛是一对飞蛾。

我妈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直到立君的巴掌拍在桌子上,把桌板打翻,饭菜和粥哗啦啦地淌了一地,她立刻从排椅上弹起来,快步走进里屋。

立君收拾起地上的碗盘,可她还在笑着,她的胸脯颤抖着,好像两只窝在草丛里的动物,窸窸窣窣,引诱猎人。

我望见我妈在小床上躺下来,背过脸去,蜷起身子,面朝墙壁。这时我就知道,立君是最不讨她喜欢的一个。

在立君之前,我家还来过另外三个保姆,最久的一个,留着和我妈一样的短发,身材一样瘦小,我妈不在家时,她总让我闻她的高跟鞋。但是她们都没有像立君这样,第一天来就把一桌饭弄翻。

我妈一定后悔了,觉得不该因为一个保姆的到来浪费这么多时间,弄这么多麻烦的饭菜。

立君说:“我没想到你家的桌子是这样的,我要早知道你们把木板放在桶上面当桌子,我肯定不会拍。你们家比我们家还穷。我们家的桌子都是老榆木做的,怎么拍都不会散,谁知道你们这个桌子一拍就散了。”

这时我弟弟终于忍耐不住,快速伸了一下手,又立刻缩回来。他要看看立君的反应。在有关妈妈的事情上,他已得到足够的训练,变得慎重而狡猾,像个贪婪的老色鬼。

“我家不穷。”我说。

“真不知道我爹为什么让我来你家。”立君看看里屋,压低了声音,“我爹说等我给你妈把儿子看大了,你妈就会给我找一个公家的活,让我也有个铁饭碗。”

那只手再度出现,立君对我弟弟说:“我的妈妈你不能摸,你敢再摸一下,我就打你。”

她高高地扬起巴掌,落下时却没有拍响他的屁股,而是把指头探进他的胳肢窝,搔他的痒。

“咯吱咯吱咯吱。”她大笑着,仿佛被挠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我弟弟发着呆。

“你没有痒痒肉,”立君说,“没有痒痒肉的小孩儿不孝顺。你又想摸我的奶?”她一头钻进他怀里,抖动着向前拱他,像只猫。

我弟弟笑起来。

“你痒痒咯,这下你可痒痒咯。”她的嘴巴埋在他的肚子上,声音闷闷的。

这时我们听见一阵尖利的吱嘎声,是我妈,她大概从床上伸手过去推了一把,门没关上,反而弹开来。那门与门框早已严重变形,难以契合,如同一对相看两厌的夫妻,绝不肯轻易靠近对方。

立君抱着我弟弟站起来,关上门,轻手轻脚,那门与它的门框先是发出一连串更加刺耳的噪音,接着便“咣”地抗议一声,不情不愿地结合在一起。

我妈只把门前开出一条小路,这条路笔直地通往大铁门,出了铁门就是镇中心宽阔的柏油路,路两边有小卖部、美发店、按摩店、修车店、熟食店和粮店。每隔两天她就把路锄一锄,绝不让荒草有一点点越界。她好像和草有仇。

那条羊肠小路隔开了荒草和我们的家。路的南面,起初的草细瘦孱弱,是两个世界之间的过渡地带。我最多敢在这片地带活动,沿着我自己踏出的通道往里走几步,走到我自己的厕所里去。我弟弟却敢走到每一道院墙下,煤场的边界。我们搬过来的第一年,他还不太会走路,便用爬,等到我妈从草里寻见他,他已经像个小叫花子,衣服又脏又破,浑身沾满泥土、草叶和粪便,还从嘴里吐出一块石子、一根羽毛、一点干鸡粪,或是半只蚂蚱。

我妈狠狠地揍了我,质问我为什么不管他。我无法辩解,因为我当时正沉浸在那些旧杂志里无法自拔,常常忘记他的存在。

我妈怕我弟弟被草里游来游去的蛇咬死,被跳墙进来吃草的羊群踩死,被带领鸡群的公鸡啄死,最怕他掉进东头的防火池淹死。

那是三个死水池子,黏稠、冰冷、深不见底,但总能生出各种东西,好似一个强大的子宫。

雨水丰沛的年月,池水涨满,绿苔遍布,将水面遮蔽得严丝合缝,风吹不出波纹,扔几块石头下去,厚地毯般的表层快速裂开又合拢,听不见半点动静。

夏天,粉色白色的睡莲从池子中央探出来,随着太阳的起落开合,再随着季节的转换默默凋谢。

癞蛤蟆蹲在荷叶上呱呱叫,蝌蚪从水里生出来,我用网子捞了,放进罐头瓶,很快长出手和脚,又很快地死了。

野鸭子在深秋的浮冰间游泳,偶尔留下一两具尸首,冻进腊月的冰层,来年春天又消失不见。

我妈绝不许我们再走近防火池,她说那是当年用两台挖土机挖出来的,两个男人摞起来掉下去都能没顶。

可我觉得它们一定更深,像井,像隧道,深到地底,直达地心,凿穿了整个地球,只要有人掉下去,就会掉进宇宙,掉进比浓黑的水藻还要黑,还要黏稠滑腻的黑暗里。

以前煤场还在的时候,我常去池边玩,现在我只敢站在屋门口眺望,唯独它们没有任何改变,远远望去仍似三块精心修整的草坪,与周围坑坑洼洼的土路、歪七扭八的野草野树对比鲜明,如同夏日午后深不见底的梦境,诱人踏入。

除此之外,煤场的三面墙壁都被仓库包围着,过去的二十年,仓库里的煤、农药和化肥每天堆积如山,即使是现在,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却还残留着辉煌时代的嗅觉记忆。那些煤、农药和化肥散发出的呛人气味如同死人的魂魄,依然滞留于此,渗进砖缝,逡巡在空气里。

然后立君就来了。从青岛来的长途车在小苏家门口停下,她挎着花布包袱走进院子。

……

(选自《野草》202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