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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5年第2期|卫鸦:栗子蛋糕(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清明》2025年第2期 | 卫鸦  2025年03月26日08:42

认识马诺那年,我三十七岁,她二十五岁,我们之间隔着整整一轮。她是一名旅游博主,常年在国外,拍摄一些风光、民情、文化,以及美食类的视频。这些情况是她堂哥告诉我的。那时我对新媒体还一无所知。我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佩服。身为女性,她单枪匹马走过了二十几个国家。在好几个视频平台上发布了上千条作品,但她始终不温不火。到土耳其后,遇上边境战争,她混在一群难民中间,从战区一路辗转,狼狈不堪地到了伊斯坦布尔。途中她拍了一些呼吁反战的视频,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些视频就像一根导火索,引爆了一波流量。那些人们流离失所的画面,激起了无数网友的悲愤和同情,她的粉丝量直线上涨,不到两个星期,就突破了百万。她从一位默默无闻的旅游博主,摇身一变,成了网红博主,可谓时来运转。这就是命,她觉得伊斯坦布尔是她的应许之地,于是她决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

马诺的堂哥是我的大学同学,当年我们一个宿舍,上下铺住了四年,关系很铁。马诺在伊斯坦布尔待了两周之后,她觉得有些无聊,就打电话给她堂哥,问他在这边是否有熟人,最好是能一起喝酒的那种。还真有,那家伙一秒钟都没犹豫,立即想到了我。当然不是我很能喝,而是在他看来,我具备作为投靠对象的所有条件。在这座城市,我已经待了五年。我有家手机专卖店,赚钱不多,但也衣食无忧。此外我还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人。这很关键,没追求的人往往性格随和,好说话。这是他对我一贯的认知。通电话时,他压根不像是有求于人,而是在下达命令。简短的几句寒暄之后,便以不容推辞的语气,把马诺托付给了我,让我务必好好招待。然后简单地向我介绍了一下她的情况。

你确定是堂妹?我问他。因为我无法将他的介绍跟一位女孩对上号。我的脑子里总是浮现着一位江湖游侠的影子。他说,对,堂妹,有什么问题吗?我说,没有。他说,那你废什么话?我想了想,说,你就不怕我把她拐跑?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说,就你还想拐跑她?差远了。

我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别瞧不起人。他说,就是别上一万日,你也不行,我这堂妹可不是一般人,大半个地球都跑过来了,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不是我小瞧你,她不把你拐跑,就算你走运。我说,那我倒要试试了,对了,人长得怎么样?

他嘟囔一声,说,问题那么多,你相亲啊。接着便是一串忙音,他把电话挂掉了。过了一会儿,手机震动,他发了一条微信过来,里面是马诺的联系方式以及一张照片——一个女孩骑着一匹骆驼,停在金字塔前。照片中的时间是黄昏,太阳低悬,万缕霞光从沙漠边缘斜照过来,勾勒出一个起伏有致的侧面轮廓。她的曲线很好。我回信息过去:放心,你堂妹就是我堂妹,我一定尽我所能,搞好招待工作。他发了个动画表情给我:一个黄色的大头娃娃,忽然跳出来,朝我伸出一根中指。

也许是同学给我带来的运气,这天店里生意不错。挂掉电话之后,来了几位中东的客户,我忙前忙后,顺利地谈成几笔订单。我算了算,有了这几笔订单,这一年的目标,也就超额完成了。接下来,我可以轻松地过上一阵子。这很好,我说过,我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人。而伊斯坦布尔也不是一座催人奋进的城市。千百年的习性和传承,就像基因,赋予这座城市一种亘古不变的秉性——它热闹、拥挤,却从不匆忙。

送走客户,已是下班时间。两名员工准时走了,这座城市没有加班的概念。我有点累,便关了店门,走进办公室,把椅子放平了躺上去,想打个盹儿。眼睛刚闭上,手机却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我十分烦躁,想挂掉,手指戳向屏幕时,突然记起老同学所托,于是接通。

哥!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干净,明朗,就像一阵清风拂了过来。我倦意顿消,翻身起来。哪位?我问道。她说,你猜。我说,马诺。她嗯了两声,说,聪明,然后哈哈笑了起来。

我有些迷惑,不知道她的笑点在哪里。过了一阵子,她止住笑,继续跟我说话。她告诉我,遵他堂哥所嘱,来找我了,现在到了独立大街。这地方你知道吗?她问我。我说,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那是伊斯坦布尔最著名的地标。从塔克西姆广场往南,到加拉太塔,全长约四公里。这条古老的街道就像是一本厚重的史书,以不同的建筑风格,呈现出一个国家在不同时期的文明和风貌。从外地来的游客,到了这座城市,第一站要去的地方,必定是独立大街。她确实是行走天下的人,会挑见面地点。

我又说,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来。她说,哥,我给你定位,你快点,我都快热成狗了!然后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声里夹杂着叮叮当当的铃声,混乱和嘈杂,像潮水一般聚拢,又像潮水一般散去。我听得出来,有电车开过来了,正在驱散密集的人群。我想象着那辆红色的电车从她身边经过,带起一阵微风。

挂掉电话,我立即出门,坐两站电车,到了独立大街。街上确实很热,阳光不遗余力地炙烤着地面。但再热也阻止不了这条街的热闹和繁忙,街上人头攒动,在写字楼里困了一天的人,正源源不断地被释放出来。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烤肉的味道。我看了下表,六点半,这座城市到了晚餐时间。

我加快速度,一路小跑。五分钟后,在一家烘焙店门口,见到一位风尘仆仆的姑娘,黄皮肤,黑头发,满脸汗水,正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一只巨大的旅行包歪斜着靠在她脚边。不用问我也知道,就是她了。

我迅速打量了一下她,中等身材,短发,瓜子脸,素颜,肤色偏黑,但富有光泽,上身纯黑色T恤,下身卡其色工装裤,脚上是双人字拖。工装裤一侧的口袋里,插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说实话,作为女性,这样的装扮有点简陋,但我不得不承认,她确实称得上漂亮。

很显然,她也看过我的照片,目光交会的瞬间,她立马认出我来。哥,她喊了一声,走过来,手伸到我面前,说,我是马诺。我说,你好,马诺。我接着她的手,握了握,握到一手的汗。

你看起来比照片上帅多了,她说。她抽回手去,在裤腿上擦了擦。我手上也满是汗,因为紧张。这些年我习惯独处,很少与人交往,与异性的接触就更少了。

我说,就不能来点新鲜的词?都奔四的人了,老腊肉一块。她说,奔四怎么了?现在流行的就是大叔款。说完大胆地盯着我看,眼神直勾勾的。她是那种不惧生的女孩。我不行,迎着她的目光,对视两秒之后,我就扛不住了,脸上开始一阵阵发烫。我把头扭向一边,避开她的目光。

她扑哧一笑,说,没想到你还会脸红。我说,我看上去脸皮很厚吗?我的本意是想开个玩笑,让气氛轻松点。但是很遗憾,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我是那种缺乏幽默感的男人,同样的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玩笑,从我嘴里说出来,就变得一本正经了。弄得她有点紧张,连忙解释着,我不是那意思,夸你呢,这年头,厚黑当道,见到女孩会脸红的男人太少了。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的时候,嘴角上扬,牵出半边酒窝来,浅浅地挂在脸上,活泼中带着几分喜感。

我终于明白她的笑点在哪里了。她压根无需笑点,笑只是她的习惯,或者说,是她用来打破陌生的一种方式。我承认,这样的方式很有效果。对爱笑的女孩,我有种偏执的好感,印象中,她们性格不会太差。我说,这里太热了,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她点点头,伸手在额头上擦了把汗,说,听你的。我问她,住的地方找好了没有?她说,你这话问的,我都来半个月了,还能天天睡街边?

我看了看她的包,并不像安顿下来的样子。这是一款特大号的旅行包,鼓鼓囊囊的,塞得很满。她大概把所有的行装都装在里面了,就像个行者,把家背在背上,随时准备奔赴下一站。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在包上拍了拍,叹了口气。唉,她说,每天都这样,跟头驴似的,没办法啊,工作需要。说着她把包提起来,猛地甩到了肩上。我听到“咣当”一声,声音里有种沉重的金属质感。我估计里面是一些自拍杆、三脚架、稳定器、无人机之类的拍摄器材。

我说,把包给我。我伸手过去,想帮她把背上的包卸下来。她肩膀一偏,条件反射似的闪开了。她说,不用,我天生劳累命,身上要是不背点东西,比丢了钱还难受。说着耸了耸肩膀,反过手去,把包托到一个受力均衡的位置,身体前倾,腰弯着,向前走去,看上去就像一个被纤绳勒着的纤夫。旅游博主我不是很了解,近些年才兴起的职业,但是从她身上的负重来看,很不容易。

我们从一条巷子穿过,约五百米后,眼前一亮,灯光突然杂乱起来,光怪陆离的色彩就像一支彩笔,描绘出一个充满市井气息的世界。这就是塔尔拉巴西街,伊斯坦布尔最热闹的夜市,世界各地的美食汇集于此。与独立大街一样,这条街也十分热闹。不同的是,独立大街的热闹中,是肉眼可见的商业气息。而这里的热闹,则是人间烟火。街道两边招牌林立,都是些半露天的店铺,营业区域分为两块,一半在店内,另一半从走廊延展到街边,用雨棚或遮阳伞遮着。

因为家里不开伙,这地方我常来,有几家店比较熟悉,菜品齐全,味道也不错,算得上是大餐。我挨家向马诺推荐,但她似乎都没什么兴趣,想也不想就否决了。她匆匆往前走着,眼睛像雷达一样,迅速扫视着从身边闪过的招牌。这副样子不像是来吃饭的,而像是一个丢了东西的人,正急于找回失物。到了一家酒吧门口,她才停下脚步。她看了一眼门前的广告牌,立即就来了兴趣。她说,就这里了,这几天滴酒未沾,馋坏了,我得喝点。说着就拐了进去。

这时我才明白,她之所以对我推荐的那些店不感兴趣,是因为她想喝酒。我说,不想吃大餐吗?她指着广告牌上的一扎啤酒,说,这就是我的大餐。我说,你确定?她说,当然,只要我喜欢,白开水也可以是大餐。我说,啤酒能顶饿?她斜了我一眼说,你说呢?液体面包是白叫的?我说,你要这么说,我没意见,你喜欢就好。她说,就爱跟你这种容易沟通的人打交道。她选了一张临街的桌子,把包卸到地下,拖过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家酒吧不大,但风格别致,简朴中透露着典雅。我们旁边坐着一对夫妻,正在低声聊天,偶尔举杯对饮,一股浓郁的麦芽味弥漫在空气里。我想,应该就是这股味道把马诺吸引住了。她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刚坐下来,就按响了桌上的服务铃。

服务生过来了,他看上去训练有素,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微微俯低身子,彬彬有礼地将酒水单递到我们面前。我接过酒水单,看了看,除了为数不多的几道小吃,剩下的都是酒。这让我有点为难,毕竟初次见面,这样的招待,无论如何都有些草率。更何况我还背负着一份来自万里之外的友情绑架。我琢磨着要不要说服马诺,换个地方。可没等我开口,我犹豫不决的样子已经让她不耐烦了。

哥,她说,你是有选择恐惧症吗?我笑了笑,说,还真有。她说,那还是我来点好了。没等我回答,她伸手过来,一把将酒水单夺了过去。她转过脸,跟服务生交谈了几句,麻利地把单点好了。

过了一会儿,东西送上来。一盘炸鱼、一盘烤肉、一公斤烤馕,用彩色编织筐装着,分量很足,明显是奔着填饱肚子去的。夸张的是啤酒,一升装的,她叫了六扎,明晃晃的六个大杯,整齐地摆在桌上,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在国外,很少有人这样喝啤酒。我有点担心,怕她喝多。对付一个醉酒的女性,不仅是体力上的考验,更重要的是,在这座城市里,如果你在晚上搀着一位东倒西歪的女性回家,很容易招致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

但很快我就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马诺远比我想象的能喝,酒风也异常豪放,就跟个绿林好汉似的,杯子端起来,头一仰就往嘴里灌。我那扎啤酒还没怎么动,她面前的杯子已经空出一半来了。等喝光一扎啤酒,她才开始吃东西。她吃东西的样子也让我十分惊讶,狼吞虎咽的,丝毫不顾形象。在一阵扫荡般的咀嚼声里,桌上那盘烤肉就像开了倍速似的,迅速减少。

我说,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她头也不抬,专注地吃着。她的确是饿了,等那盘烤肉见底,她又吞掉半斤烤馕,然后擦擦嘴巴,拿起第二扎啤酒,仰头喝下一大口,这才腾出嘴巴来跟我说话。她说,我习惯了,慢不下来,这也是逼出来的,旅游博主就是这样,每天早早出门,一拍就是一整天,永远都不知道下一顿饭什么时候能吃上,只要逮着吃的机会,就得拼命把肚子填饱。

她一边喝酒,一边向我介绍她的职业。我把椅子往前挪了挪,靠近她,以便倾听。对我来说,她的职业是个全新的领域。从她的讲述中,我看到一群漂泊的影子,像吉卜赛人一样,长年累月奔波在路上,疲惫不堪,却不失热情和信念。那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生活。

讲着讲着,她第二扎啤酒又喝完了。我仍在喝第一扎。她拿了张纸巾,把嘴唇上的泡沫擦掉,盯着我看了看。你能喝多少?她问我。我说,最多两扎。她说,才两扎啊,还不够我垫底儿的。我说,现在已经进步很多了,我以前的酒量,你堂哥是知道的,一扎啤酒就倒。她笑了笑,把手里的纸巾捏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篓里。

她拿起第三扎啤酒,喝了口,突然转换话题。对了,你抽烟吗?她说。我愣了愣,说,一天一包,怎么了?她说,大半天了,也没见你抽。我说,女士面前,多少得注点儿意。她耸了耸肩,说,都什么时代了,烟酒面前还分男女?你这是性别歧视,得改。我明白她的意思了,也确实是我的疏忽,忘给她点壶水烟了。在伊斯坦布尔,任何酒吧,水烟都是必不可少的消费品。几根管子从一只透明的长颈烟壶里伸出来,一桌人围着,轮流抽。在人际交往中,这样的方式有种奇妙的黏合作用,就像抱团取暖,能将一桌人的关系迅速拉近。

我把服务员叫过来,点了壶水烟,水果味的。送上来后,她熟练地把烟嘴拆开套在一根管子上,然后猛吸一口,再缓缓吐出。一团白色烟雾升起来,又在她面前散开。我闻到一股橙子和苹果混杂的清香。尽管潜意识里,我对女性抽烟难以认同,但我必须承认,她此刻的样子相当迷人。

你也试试,她说。她又吸了一口,把管子递给了我。我点了点头,接过管子,吸了一口,再递回给她。她接过管子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我忘了换烟嘴,这是很不得体的。当然,也不能怪我,以前来酒吧,我总是独自一人,从未接触过水烟,对这套操作程序自然生疏。我说,不好意思,我这个给你。我把自己那套烟嘴拆开,递给她。她摆摆手,拒绝了。换来换去的,麻烦,我不嫌弃你。她说。为了表示不嫌弃,她立马毫无顾忌地吸了一口,说,就当是间接接吻了。

我不知怎么接她的话,只好沉默。这是一条临海的街道,往街尽头望去,可以看到一座白色灯塔,从海边高耸出来,信号光凝成一束,像一柄利剑,穿透夜色,指向辽阔的天边。

她问我,你结过婚?我说,当然了。我有些纳闷,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问题。她的思维和话语都十分跳跃,我跟不上她的节奏。她说,离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说,把手给我。我说,什么意思?她没接话,从桌面俯过身来,将我的手一把抓住,然后就像一位算命先生一样,闭着眼睛,两个指头在我的中指根部掐了几下。她说,五年前离的。我说,这都能算到?你会看相?她说,没什么稀奇的,我会的东西多了去了,想不想学?

你说说看,我说。我来了兴趣,不由自主地学着她的动作,也掐了掐,可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她扑哧一笑,说,你还当真了,逗你玩呢,你的情况我了如指掌。我说,还了如指掌,你私家侦探啊。她说,那倒不是,但是你别忘了,我有个跟你同窗四年的堂哥,想不知道都难。我说,他现在怎么样?她说,还行,也离了,你不知道?我说,问了他也不会告诉我,那家伙满嘴跑火车,没几句真话。她点了点头,说,那确实。我说,你也差不多。她说,哎呀,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严肃了。我说,我只是比较实诚。她说,你喜欢听真话?我说,当然。她说,那行,我们来玩个游戏。我说,什么游戏?她说,真心话大冒险,玩过没有?

没有,我说。她有点意外。这都没玩过?太落伍了吧,她说。我说,没办法,古董一个,跟你们年轻人不能比。她说,我不觉得,你这不叫古董,叫成熟。我说,一回事。她笑了笑,又喝了口酒,把啤酒杯捧在手里,转着圈。我也喝了口酒,感觉味道陡然变了,口腔里一股酸涩顺着舌苔蔓延。对于年龄,原本我并不在意,总觉得还不算老,有时间可供挥霍。但马诺的话就像一记耳光,瞬间将我打醒。我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我是否承认,我与她的世界已经脱节。

没玩过不要紧,她说,我教你,十秒钟包会。我说,这么简单?她迅速地跟我讲了一下游戏规则。确实简单,两个人猜拳定输赢,赢方出题,输方接受惩罚,选择真心话,或者大冒险。这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游戏,娱乐的同时,让人勇于突破禁忌,深受年轻人的喜欢。但不适合我。我清楚自己的性格,我不是那种能够无视一切,去打破禁忌的人。可是当她讲完规则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骑虎难下了。她殷切地望着我,目光中既有期待,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我想拒绝,却拒绝不了。

游戏开始了。第一把,我出布,她出剪刀,我输了。她问,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我说,真心话吧。她说,好,那我问你,我漂亮吗?我说,当然。她说,看你是新手,这问题算是送你的。我说,怎么讲?她剜了我一眼,说,漂不漂亮的,不明摆着吗?我点了点头,说,是的,是我不会说话,再来。

第二把,我出拳头,她出布,又是我输。我想了想,还是选择真心话。她问,你喜欢我吗?我顿时愣住,这问题实在是有点突兀,让我猝不及防。我僵了好一阵子,才作出回答。我点了点头,说,嗯。她说,嗯是什么意思?我说,喜欢。她说,这么不痛快啊。我说,不痛快才真诚。她笑了笑,对我的解释表示满意。这话我信,她说,再来。

第三把还是我输。这次我选择了大冒险,因为我摸不准她的尺度,怕她提出让我更加难堪的问题。她说,你自己选的,不许反悔。我说,绝不反悔。她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神色。我瞬间就后悔了,因为从她的表情里,我明显感觉到一股陷阱的味道。果然,她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我身边,说,亲我一下。

我大吃一惊,说,你这有点过界了啊,玩笑没这么开的。她说,我可没跟你开玩笑,这是游戏规则,愿赌服输。她歪着脑袋,把脸往我面前送。我仰着脖子,慌乱地躲避。我说,我要是亲下去,你堂哥会提刀来找我的。她说,咱俩玩游戏,你提他干什么?没劲。我说,他叫我招待你,可没叫我亲你。她说,你这纯属耍赖。我说,好吧,我承认,我耍赖。她说,你要这样的话,这游戏就没法儿玩了。

我顺着台阶就下。那就不玩了,我认输,我说。我擦了一把汗,及时中止了这场极具冒险精神的游戏。这时候,酒也差不多喝完了。

她说,你等着,我去上个洗手间,回来我们接着喝。说完她起身,进到屋里去了。我拿起酒水单,想再添两扎啤酒,刚按下服务铃,还没来得及下单,她已经从屋里出来了。走吧,她说。我说,什么意思?她说,不喝了。我说,你确定?她说,我又不是个酒桶,都四扎了,酒量没问题,肚子也撑不住。我说,那我去买单。我站起来,往屋里走。她把包提起来甩在肩上,横过来挡住我。单我买过了,她说,然后就像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张小票。

你这不是在骂人吗?我说。我红着脸,有点无地自容。她说,谁规定只能你来买单?我说,我是主,你是客。她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分什么主客。我说,我一大男人,哪能让你一小姑娘买单。她说,又来性别歧视了,我请不起吗?我说,我不是那意思。她说,那你是什么意思?我说,多少钱?我微信转你。她突然就生气了,脸一板,声音提高了八度。转什么转,你烦不烦啊!她说。

我一愣,立马不说话了。我不是那种圆滑世故的男人,但也懂得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原则,那就是女性生气时,最好闭嘴。这招屡试不爽。见我哑口无言,她的气立马就消了。

不好意思啊,她说,我这人脾气不好,火一上来就控制不住。我说,挺好的,证明没把我当外人。她说,那肯定的,比我堂哥还亲。她把包往上托了托,往前走去。远处有钟声响起,清真寺的宵礼开始了,朗朗的诵经声传来,在城市上空回荡。

我们原路返回,到了独立大街,该分开了。也许是酒没喝痛快,她有点意犹未尽。她告诉我,她住在一家青年旅馆,在半山腰,视野开阔,从阳台上可以看到大半个伊斯坦布尔的夜景,离这儿不远,她问我要不要过去坐坐,买点啤酒再接着喝。我想了想,拒绝了。这里毕竟是国外,谨慎点好,任何一点儿大意都有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我说,我就不过去了,明天有事,得早起。她说,那行,改天我去你那里,认个门。我说,随时欢迎。她笑了笑,张开双臂,朝我走过来,要跟我拥抱。我后退一步,避开了。还是中国式的吧,我说。我伸出手。她又笑了笑,接过我的手握住。我说,再见。她说,千万别说再见,我们这行,行踪不定,再见的意思,很可能就是再也不见。我说,那就改天见。她说,这可以。

这时候,一辆红色电车开了过来,带着一串清脆的铃声。她松开我的手,把包又往上托了托。电车缓缓减速,靠向站台。走了,她说。朝我挥挥手,转过身,还没等电车完全停稳,就攀着门边的扶手爬了上去。

与马诺分开之后,回到家里,我草草洗漱后,上了床,但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失眠了。我盯着窗外悬浮在夜空中的点点星光,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情绪里。我回顾自己这些年的生活,就像在翻阅一部悲情的通俗小说。我的眼睛一直湿着。我已经很久没伤感过了,因为我并不是那种容易动情的人。几年的海外生活,让我养成了宠辱不惊的习惯。我从不追忆往事,因为不堪回首。是马诺的出现,触发了我的脆弱?有些人就像一根针,不经意间在你生命中扎个小孔,便会让那些隐忍的、被遮蔽了许久的情绪和记忆,如爆破般倾泻而出。

五年前,我离了婚。我和前妻相识,源于一次阑尾炎手术,她是主刀医生。一见面,我就被她吸引住了,她举止得体,白大褂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洁净而又端庄,同时又显示出极好的职业素养。她改变了我对医生这一职业的固有印象。我原本十分紧张,但她的存在就像一针镇静剂,让我很快平静下来。随后的手术十分轻松,就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短暂的休眠。

从医院出来,我要到了她的联系方式。我们通过微信交流。她话不多,但条理清晰,字字珠玑,每次聊天,都让我觉得面对的是一位老师,给我上了一堂人生哲学课。这样聊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认为自己有必要成个家了。我不知是凭什么打动了她,当然,也有可能根本就没有打动。毕竟我们都在深圳,这是一座快节奏的城市,没有时间酝酿爱情。也许她只是跟我一样,对婚姻有了突如其来的渴望。总之,向她表白之后,不到两个月,我们就结婚了。

坦白地说,婚后几年,我们过得还算不错。我有一家工厂,生产手机配件,生意马马虎虎,发不了大财,但也能混个小康。结婚没多久,她便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帮我打理工厂。让我没想到的是,离开手术台,她同样出类拔萃。在她的管理下,工厂迅速完成了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客户越来越多,规模越做越大。我们的财富也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多。物质条件好了,我在精神上的追求也变得贪婪起来。我开始涉足钓鱼、徒步、自驾、出海、探险等户外活动。起初只是喜欢,后来慢慢变成习惯,或者某种条件反射似的行为。我就像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需要虚幻的快感,来抑制内心的空虚。

有一年,我跟几位朋友自驾,进行了一次穿越罗布泊的远征,过程无比凶险。由于导航失灵,整整两个星期,我们就像几只无头苍蝇,被困在那片荒凉的无人区里,历经九死一生,才狼狈不堪地逃回来。回到深圳,我那些劫后余生的朋友都得到了家人的安抚,很快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我却雪上加霜,走入了另一场更大的灾难。迎接我的不是安抚,而是前妻的盘问。她冷着脸,从我车里翻出一条女式内裤来,拎在手里,像个法官一样,咄咄逼人地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木然站着,哑口无言。那时我尚未从惊恐中走出来,脑子一片迷乱,在如此确凿的证物面前,我怎么可能解释清楚?说实话,时至今日,我仍未明白,那件神秘的女式内裤到底从何而来。我们一行人中,并无异性。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再信任我。夫妻之间,一旦失去信任,婚姻也就名存实亡了。

半个月后,我们去了民政局。当那个带有法律效应的钢印“啪”的一声盖下时,我和她的关系也就结束了。过程是如此之快,快得让我来不及反思和总结。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就仿佛面对的不是变故,而是一个早已酝酿好的结局。她也如此。从民政局出来,她平静地跟我说再见。我们祝福彼此,然后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走向各自未来的生活。后来我想,正是这种平静,揭示了我们婚姻破裂的真相。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我和她的感情,就像一根被咀嚼过的甘蔗,早已索然无味了。那件神秘的女式内裤,充其量只是个导火索。

离婚之后,在一位朋友的鼓动下,我来到了伊斯坦布尔。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我的这位朋友。他叫李尚,是个极具演讲天赋的人。他叫我过来,是想跟我合伙开工厂,干我的老本行,生产手机配件。他说在伊斯坦布尔搞工厂,跟捡钱似的,人力成本相当低廉,不到国内的四分之一,到时我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舒舒服服地数钱就行。他口若悬河,像个成功学大师一样,滔滔不绝地向我兜售他的创业计划,言辞极具煽动性,一般人根本扛不住。

当时的我满怀憧憬,坚信在新的机遇面前,自己的人生将再次起飞。遗憾的是,我过于着迷他计划中的未来,而忽略了他的经历。从我们认识的那天开始,这家伙就四处流浪,从来就没在哪个国家,或者哪座城市安安分分地待过。我来到伊斯坦布尔不久,他便遇到一位南美姑娘,立即就被从天而降的爱情冲昏了头脑,毫不犹豫地把创业计划和我抛在一边,卷起铺盖,跑到地球的另一端,去追求他的幸福去了。

等我在这座城市安定下来,摸清楚状况之后,才发现李尚的计划很不靠谱,无非是打政策的擦边球,利用那些居无定所的流民,创造剩余价值。对实业来说,这是雷区,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就会牵扯到国际关系,相当复杂,结局大概率是破产。因此,我转变思路,开了家手机专卖店。小本生意,没什么大的发展,但也规避了风险。开业那年,店里招了两名员工,加上我,总共三个人。一晃五年过去,如今店铺依然是当年的规模。不是扩不大,是不想扩大。离婚之后,我最大的改变,就是从过往的经历中,看透了生活的本质,我知道自己该活成什么样子。对金钱和物质,我不再那么迷恋和执着。我只想让日子过得轻松点,没有那么多的烦恼和焦虑。

我的店铺在一条商业街上,面积不大,一百五十多平方米,前后隔成三间,前面是营业厅,中间是办公室,后面是仓库。当年租下来门店后,草草布置一下,就开业了,一直没有装修,看上去很不起眼,但还是经常被人关注到。那是些从国内来的年轻人,身上压个巨大的旅行包,举着自拍杆,跑到店里来,想向我了解销售状况,说是要拍成视频,发到网络平台上,既能帮我的店铺做宣传,又能展示中国制造在海外的影响力,一举两得。他们分文不取,只想交个朋友。

那时我还没有遇到马诺,不知道这些人就是旅游博主。因此,他们的要求,我一律拒绝。我说过,我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人,日子平平淡淡就好。我的店铺不需要宣传,而且我也不缺朋友。近几年,伊斯坦布尔有了一些变化,路牌上加上了中文,从中国来的游客明显增多。每年都有那么几位朋友过来,一下飞机就打我电话,让我带他们游玩。对我而言,这是件很轻松的事。因为他们像约好了似的,走的几乎是同一条路线——从独立大街出发,到加拉太塔转一圈,再原路返回,乘出租车抵达海边的轮渡码头,然后坐船,到达亚洲区。蓝色清真寺、圣索菲亚大教堂等举世闻名的建筑,都在这边。我名为向导,可实际上,我全程都像条尾巴似的,跟在他们身后跑。因为在来之前,他们已经做好了详尽的攻略,对这座城市了如指掌。有时我会怀疑,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想将攻略与实景对号入座,顺便拍点照片,以证明自己与这座城市建立了联系。

我的这些朋友,都是一些积极的人。那年我就是跟他们一起,经历了穿越罗布泊的凶险之旅。我们生死与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离开深圳之后,我脱离了那个圈子,而他们继续活跃着,国内的路线跑完了,就开始往国外跑。伊斯坦布尔是他们常来的地方。这座城市连接着亚欧大陆,穿过地中海就是非洲,有着强大的地理辐射功能。我很感谢他们,毕竟独居海外,他乡遇故知,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情。但坦白地讲,这些来去匆匆的家伙,并不能消解我的孤独。离婚之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除了亲情,所有的关系都不可靠。李尚就是个例子,他让我对交朋友一事格外谨慎。

认识马诺之后,我开始关注自媒体,尤其是关于旅游博主的部分,当我对这个职业有了一定了解之后,我为自己当初拒绝了他们感到后悔。这是一个漂泊在路上的群体,没有稳定收入,满世界跑,将各国的美食、美景、风土人情以及某些被遮蔽的社会现象,以影像的方式记录下来,发布在网络平台上,让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了解到外面的世界。在我看来,这种自由度极高的传播,比正儿八经的媒体更具批判力量和现实意义。他们值得尊重。

我很想再见到马诺,首先是我对旅游博主有了基本的认知,对这个行业开始感兴趣了,我想从她身上得到更多的信息。其次是,初次见面,我请她吃饭,她却抢着买了单,这事让我耿耿于怀。在国外这些年,我偶尔也会参加饭局,AA制的情况经常会有,但异性为我买单,却是第一次。我想找个机会弥补。可是如她所言,再见两个字的意思,很可能就是再也不见。那次一别,她便杳如黄鹤。我只能默默关注她的微信朋友圈,从她偶尔发布的一些图文里,寻找她的蛛丝马迹。有段时间,她在布尔萨、安卡拉等几座城市之间往返,跟着一个公益组织做志愿工作,为那些难民提供帮助。后来她又去了阿克恰卡莱。那是座边境小城,正燃着战火。我有点儿为她担忧。到了那边之后,她的微信朋友圈就再也没有更新过。

再次见到马诺,是三个月以后。那时季节已经更替,伊斯坦布尔进入了秋天,这座城市迅速褪去炎热,变得清凉起来。这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天空永远干干净净,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树木披着一身金黄。空气中的味道也更加丰富了,除烤肉之外,还多了一股糖炒栗子的香甜。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移动摊位,装扮成圣诞老人模样的小贩,正在叫卖糖炒栗子。

此外,土耳其人还对红茶有特殊情结。你走在任意一条街上,每隔几百米,就会遇到一家茶馆。规模普遍很小,一间门面,随意摆放几张桌椅。然而,尽管简陋,生意却出奇地好,从早到晚座无虚席。消费者大多是本地人,三五个人一桌,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或者看球。等茶喝完,一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

从我住的地方出来,步行十五分钟左右,有一家茶馆。闲的时候,我会进去坐坐。土耳其红茶我并不喜欢,但我很喜欢茶馆里的氛围,那种闲适和从容,是伊斯坦布尔的生活底色。

这天是周末,我起得很晚,一觉睡到中午。起床后,我去店里转了转,返回时,顺路去了茶馆。电视上正播着土超联赛,加拉塔萨雷队对伊斯坦布尔队。我决定看场球,将时间打发过去。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比赛十分精彩,两队放开了对攻,攻防转换行云流水。我看了几分钟,慢慢进入状态。手机却突然响了,我扫了一眼,屏幕上闪烁着一个久违的名字,是马诺。我赶紧接通电话。

你猜猜,我是谁?她说。她故意捏着嗓子说话,电话里是个变了形的声音。我说,别卖关子,化成灰我也知道。她说,哇,我这么有辨识度的吗?我说,你在哪里?她说,你再猜。我竖起耳朵,听了听,手机里有低沉的诵经声,像闷雷一样,一阵一阵地滚过,带着袅袅余音。再看下表,下午一点半,正是清真寺的晌礼时间。我猜她此刻应该就站在某座清真寺的宣礼塔下。我说,在伊斯坦布尔。

她说,聪明,说完又是一阵招牌似的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她问我,你住哪里?你把地址发过来,我马上就到。我愣了愣,说,你曹操啊,说到就到。她说,很惊喜吗?我说,是惊吓。她说,这才到哪里,一会儿还有更惊吓的。我说,你让我先冷静冷静。她说,别冷静了,赶紧的,发地址,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我说,快递不行吗?她说,快什么递,你土豪吗?不跟你啰唆了,我这是国际漫游,再说下去就要破产了。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

她一点儿没变,还是风风火火的性格。我打开微信,把家里的地址发了过去。她回了个OK的表情给我。这时候,球赛到了转折点,伊斯坦布尔队打开僵局,几名球员通过一连串赏心悦目的传切配合,攻入一记漂亮的进球。一片叫好声浮了起来,全茶馆的人都站起来,为自己城市的球队加油、呐喊。我也站起来,跟着他们一起呐喊。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我与他们有了共鸣。因为我内心和他们一样的欢腾和欣喜。

离开茶馆,我一路小跑回到家里。在马诺到来之前,我有必要花点时间,将我的狗窝收拾一下。平时我很少整理,并非懒惰,而是在我看来,随意中带点凌乱,才是一个家应该有的样子。但马诺毕竟是个女孩,第一次上门,我多少得整理一下,这是最基本的尊重,也是起码的待客之道。我把散乱在客厅里的东西收拾起来,放到储物间里,垃圾也清理出来,用塑料袋装好,屋子看上去立马整洁了许多。我还想拖下地板,可是来不及了,刚找到拖把,手机响了起来,两声之后又断掉。是马诺。我回拨过去,没接,她从微信里发了条消息过来,说已经到了小区门口。

我赶紧下楼,把垃圾扔到清运点,急忙跑到小区门口。隔着电动门,我一眼就看见了她,站在岗亭前,正跟保安聊着天,很融洽的样子。我有点诧异。这姑娘还真是个自来熟,在哪里都能混上朋友。我走出小区,叫了声她的名字。她终止聊天,回过头来,看到了我,眼睛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光亮。哥!她大叫一声。在保安惊诧的目光中,她就像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张开双臂,朝我扑了过来,跟我来了个热烈的拥抱,弄得我措手不及。她背上的包太沉了,连着她的体重,一起压迫着我。我差点儿摔倒,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住。我说,有必要这么夸张吗?

她哈哈笑着,不说话,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她。再次见面,我们已经熟悉了许多,我不再畏惧她的目光。她瘦了些,头发也长了,扎成马尾挂在脑后。发型的改变,让她看上去温婉了许多。当然,这只是表象,她依然是短发时的性格。

哥,你又变帅了,她说。我说,骗人都不会,你就不能换个新鲜点的词。她说,哎呀,你冤枉死我了。我说,别绕弯子了,有什么事你直说。她耸了耸肩,说,好吧,我是来蹭吃蹭喝还有蹭住的。我说,怎么了?她拍了拍口袋,说,没办法,兜比脸还干净了。我看了看她,除去背上的那只包,脚边还有只大箱子,由于撑得太满,拉链没有完全合上。这架势,确实带有明显的投奔意味。

说好了啊,我赖定你了,她说。她一脸的理所当然,就好像闯进一个人的生活,不需要任何顾虑。奇怪的是,我很吃她这套。而她也知道我会吃她这套,毕竟长年在外面跑,阅人无数,察言观色的能力异于常人,上次喝酒,她大概就已经把我看透了。我说,还站着干什么?走吧。

我拖过她的箱子,往小区里走。她和保安道了个别,跟上来,与我并肩走在一起。走着走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身体慢慢靠了过来,不时与我触碰。我有点儿不太适应,就仿佛她体内有股电流,每次触碰,都会对我产生一次低强度的电击。我往旁边挪了挪,想避开,但没有成功。她如影随形,立马又靠了过来,与我挨得更紧了。这时候,她突然一把挽住了我的胳膊,就像一把锁一样,将我牢牢锁死。

……

全文载《清明》202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