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5年第1期|焦雨溪:杀羊焉用水果刀
最近林虞每日必做的事,是在寻沧村西面的河上游卸妆。这件较与寻沧村其他村民的日常行为大为不同之事,总引得几位在中上游洗菜的村妇用她们的目光机关枪扫射林虞的脸,寻沧的村妇们一般会选在下午毒辣的日头刚落下的时候,两三个聚在河边,坐在烫屁股但好在烫得还算舒服的大石头上,一边唠嗑,一边双手疯忙。别看她们平时各有各的排挤对象和讨厌的人的“款式”,但对林虞这个城里来的、二十八岁还没结婚的“老姑娘”,她们常常只有吃惊的份儿。
林虞身上的“新鲜”可太多了。她在河边卸妆,那些五颜六色的水融进寻沧村清澈的河道中,带着城市特有的工业香料味儿,被寻沧村里灵敏的风带进了村妇们的鼻子里。那些化妆品的味道和谷香、青草味乃至鱼腥相比,实在是太突兀了,能怪她们的鼻子灵吗?寻沧村的村妇们张大着嘴巴露出一口灰色的四环素牙,拼命呼吸着那难得一闻的味道,她们伸出关节肿大发红的手,去捞那些上游飘下来的五颜六色,当然,冲到她们眼前的时候那些金粉早被湍急的水流稀释得没影了。最后,她们要用一双双发黄但闪亮的眼睛,目送林虞甩着轻盈的步伐,不紧不慢地离开她们的视线。
明明林虞的身体有些笨重的吧?但经常跳舞的人就是不一样,她的步伐像柳絮那样轻盈肆意。林虞虽然瘦,但是不高,脖子短,整个人的比例在和电视上的舞蹈演员的对比中败下阵来,这样的先天条件确实给她的舞蹈生涯造成过困扰。
“像挂历上的仙女呵。”其中一个村妇开口,另外几个也连连点头,又夸上几句别的什么。
仅在一个月前,几个村妇不管在河边还是其他地方,肯定不会主动说上林虞半句好话,还嘲笑过林虞明明是城里回来的,但是脖子粗,像伙夫。不过这几天,不仅是寻沧的村妇们,寻沧的男人老人们,也都爱积极地说上几句林虞的好话,还在心里上香许愿,希望这些好话能传到林虞耳朵里。脖子粗?哪里粗了?就算是粗,也是“像大款,绝不是伙夫”。原因是林虞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放出了消息:她这次回到寻沧村只是为了照顾胃癌晚期的姥姥徐芳芝,姥姥去世后,她要把姥姥的三间平房和屠宰场卖给村子里的人,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平房这东西买卖价格低,但是盖的成本高。寻沧村里每家人都替自己的儿子乃至孙子盘算着,想把这三间平房买下来当婚房备下。林虞的姥姥徐芳芝是远近闻名的小富,开着屠宰场的“三刀寡妇”徐芳芝,有钱爱干净,把三间房加一个大院子,打理得十分体统。但屠宰场就没人想买了,太贵,而且不好操持,除了“三刀寡妇”徐芳芝,没人管得了这摊除了体力还需要脑子的生意。村民们用仅有的生意头脑进行了几番推演,有人提出那些场地设备,以及羊什么的,最后会被寻沧村其他几个干散活的屠户“合资”给“买办”了。讨论中有人开口纠正,“买办”不是这么用的,应该是“置办”。
村民们的议论多种多样,躺在病床上的徐芳芝当然听不到,徐芳芝的外孙女林虞听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反正她又不会长期生活在这里。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三刀寡妇”徐芳芝,现在唯一的“动静”也与她的绰号十分相符,虽然已经肺癌晚期,后背肺部的疼痛不发作的时候她还是要去屠宰场里为宰羊的工人们开第一刀。
一场盛大而专业的屠宰中,上场的即使不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也应该是锯刀之类令人看到就有点害怕的工具,确实,夸张的刀具在徐芳芝经营的屠宰场里也有,它们挂在屠宰场院子靠近大门口的工具架子上,寒光凛凛地列成一排,像在徐芳芝“三刀寡妇”绰号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迎客松。大型刀具们太新了,摆设似的。十八般兵器都阵列在前了,徐芳芝的刀却是一把“小刀”,后来经林虞确认,这是一把水果刀,这开场听上去简直像是骗人的。
林虞小学一年级时在寻沧村度过一个暑假,除了见识到母亲与姥姥徐芳芝那次让二人关系彻底断裂的争吵之外,她还见识了太多次姥姥杀羊。徐芳芝的“三刀屠宰场”里,羊赶过来不用绑,直接被徐芳芝拽住就行,甚至,徐芳芝只需要不声不响地靠近它。
那水果刀不知道从哪里被徐芳芝掏出来,她反常规的握刀姿势从没变过。徐芳芝左手握刀,刀尖居然朝上指向她自己,刀背贴着她的静脉,刀刃朝外,刀变成了她左手臂的一部分,当她垂下手时甚至没人能发现她还握着一把刀,似乎只是个看起来很坚强的女人正握着拳头待在原地似的。
这种看似危险的握刀方式,让林虞每次看到时都觉得那把刀会割到徐芳芝自己——当然,“三刀寡妇”徐芳芝显然从来没被这把水果刀伤过。徐芳芝会熟练地将左臂抬起,手心向外,这时水果刀的寒光就闪在观看杀羊的人眼中了。随后徐芳芝的胳膊速度极快地左右滑动,口中喃喃低语,可惜没人听得清,声音太小了,这个过程速度极快,不过两三秒,羊脖子上就被划出了“之”字型刀口,羊像是被摄魂般,一瞬间完成了由生到死的转换,没有挣扎,这两三秒后它已经垂下头,脖子上的刀口“吨吨”地流血,上前来的工人飞快用盆接住。工人们开始麻利地干活时,徐芳芝绕到死去的羊身后,用它脊背上的毛将水果刀擦拭干净,迈着大步离开了一只羊和一盆血构成的战场。身后的工人们手脚麻利地开始割蛋剥皮,把杀好的羊塞进绞肉机里做成肉馅,或者用大刀剁下羊腿,按照客户的订单,每个人不出声地完成着徐芳芝“第一刀”之后的所有工作。而此时已经离开“三刀屠宰场”的徐芳芝早就迈出了大门,她的步伐过于轻盈了,那把水果刀也不知道被她放哪里去了。
林虞小学一年级回寻沧村过暑假那次,曾杀过一只羊。起因只是幼年林虞每天看姥姥杀羊潇洒,而林虞在“年幼无知”这一万能通行证的光环笼罩下,奔着新鲜有趣的念头就去了。幼年林虞趁着工人们都围在姥姥徐芳芝身边,用从小学舞蹈的灵活身躯钻进了“三刀屠宰场”和屠宰室隔着一个大院的羊圈,她拿着的是削铅笔的美工刀。学着姥姥的姿势,林虞逮住了一只和自己实力相当的小羊羔,小羊羔还不知道幼小白嫩的林虞要对自己做什么,它粉色的眼眶里,漆黑的眼珠明亮地看着林虞,它发出“咩咩”的叫声时,奶白的胎毛贴着它的身体微微颤动。幼年林虞显然经验不足,也许她依照自己的体力选择了刚出生的小羊羔是没错,可她实在是没有实战经验,小羊的脖子被她一刀割破后不足以致命,还没等林虞用美工刀划出“之”字,浑身是血的小羊羔就发出撕裂式的尖叫,以一种极其怪异扭曲的方式满羊圈跑。小羊羔甩着四肢,眼珠子痛得瞪着瞪着掉出了眼眶,这场面吓坏了林虞,她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羊群也骚乱起来,林虞的脑子僵住了,嗡嗡直响,过了好一会儿,徐芳芝闻着声音从屠宰羊的屋子赶过来,那把水果刀第一次近距离展示在林虞眼前,那不是寻沧村民们猜测时口中的小刀、瑞士军刀,居然只是一把银色塑料水果刀,城市便利店中四元一把的那种。徐芳芝一刀结果了满圈乱蹦的小羊羔,它已经被自己的血染得通体发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颗被碾碎的红心火龙果。幼年林虞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姥姥徐芳芝拎起她就往家里走。
除了林虞,没人仔细端详过那把刀,只有眼尖的人,趁着自己订购了羊肉的机会,去现场看杀羊的时候,曾在徐芳芝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杀羊操作中瞥见过一眼,刀柄应该是银白色,但是什么种类的刀,真的就拿不准。谁能想到那只是一把水果刀呢?一听说是银白色刀柄,村妇中立刻有人提出:这很可能是纯银的,和自己结婚时打的银镯子一个材质,银能消毒,不然徐芳芝杀出的羊怎么会和别家屠户杀的如此不同?无论老羊幼羊,只要是被徐芳芝开的口子,肉质都更胜一筹。也有人提出,徐芳芝手里这把小刀的刀柄,搞不好是铂金,就是那个叫白金的。“铂金论”是开小卖部家的儿媳妇提出来的,她相较于其他寻沧村妇见多识广,“铂金论”的依据是:纯银的早就拿出来显摆了,铂金的,怕人盯上,才不拿出来呢,自己没事偷偷看着乐呗。但所有关于这把小刀的定论在徐芳芝身上都是无疾而终,徐芳芝从年轻寡妇到老年寡妇,都不太爱与人打交道,她嗓门大,爱骂人,不太好处。所以,用她的任何行为来推测她的私人物品价值,实在是不太靠谱。
也有男人讲出徐芳芝那把“小刀”材质以外的观点,徐芳芝在羊脖子上划出“之”字形的时候,嘴里念的可能是什么咒,颐粟城下属的几个村子里,除了寻沧村,还有好多村子里都有常见的“大仙儿”和“老道”,既然他们有“五雷咒”“镇宅咒”,徐芳芝的应该是“好肉咒”“嫩肉咒”……此话一出,村西河边洗袜子的听众差点捂着肚子笑得跌进河里。
【作者简介:焦雨溪,1996年12月出生于河北承德,毕业于法律专业,曾为影视媒体记者;有作品发表于《当代》《青年文学》《青年作家》《西湖》等刊,著有小说集《山宇河宙》《月燃》;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