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田田:上海没有海(中篇小说)
何田田,女,1993年生,浙江温州人,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库入库作家。有作品发表于《江南》《飞天》《西湖》《朔方》《青年作家》等刊物。
一
上海睡得晚,夜是人声繁芜的昼。黄昏一过,热气便迅速沉淀下去,晚风开始走街串巷,梧桐叶的缝隙里,寒意悄无声息地滋长。冗长的白昼过完了,人心却还是嗡嗡的,尽响着些若有似无的琐细之声。整条街罩在焦红的灯光里,像洞房的红灯笼,在喜悦与灼燥里通明地燃着。这时候沿街的铺面便亮起光来,一间连作一片,四溢着浓与热,是第一波喧腾。你看见有卖中药膏的,那是祖传的老店,专治不孕和早秃,对过就开一间7-11,广告牌将夜色照得雪亮。有骑自行车的中学生追着最后一秒绿灯冲出巷口,迎面擦碰到接小孩的电瓶车,妇人用唧哝的上海话怨骂。隔壁街的地铁站涌出下班的人潮,扮相摩登的女子边走边从尼龙袋里拽出名牌包,再将袋子对折塞回包里。再晚一些,铺子七七八八地暗去,人声却进一步密集,是专供宵夜的排档开张了。珠灰的雾气窜着房顶,街边滚动着青翠的啤酒瓶子,羊肉煲吃得只剩汤底,一个男人猛嘬了口香烟,将烟蒂丢进汤里。地铁站却仍是拥挤的,每个时刻都淤塞着赶路人,出租车里充满了喧哗——广播里放着访谈或点歌栏目,是第二波喧腾。这一阵常闹到半夜,街心起雾了,最后一拨喧腾才姗姗涌入。笑声淙淙,中文里夹几个洋词儿,伴有如酒如蜜的香气,是大同坊彻夜欢饮的年轻男女。他们是这座城市里最清醒的一簇人,早早悟出了爱悲恨苦,是不夜城传说里的当事人,是万籁俱寂里的躁动。可换个角度,他们又是最糊涂的,躁是朦胧,动是恍惚,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在此处。天边的晨曦露了一线,再过一会儿,金光熠熠的太阳要喷溅而出了。新一轮的闹腾又将上演,昼是浪漫平息的夜。
上海的夜晚应是属于她们的。也许是学生,也许不受职业的束缚,一概乌眉红唇,画浓丽的眼。白昼总在补觉,甜而沉稳,黄昏时睁开眼,额角贴着清凉的床沿继续打瞌盹。叫一份外卖——通常是蔬菜沙拉,与惊人的酒量相比,食量只有猫似的一点。食七分饱,在衣帽间拣出一层层衣衫,削肩垫平了,勒出盈盈一握的蛮腰,掐一把大腿肉,是全身为数不多的脂肪,也恨不得一刀砍掉。都有英文名,也许不止一个,尤爱绕口的,舌头蠕成一条蛇。夜沉了,钻进窄仄的楼道,在昏黄的电梯镜里校正自己的影子。
2021年的春天,Kelda隔着泰菜馆的窗玻璃看见一群她们的身影。乍暖还寒时候,椅背上披着厚厚的皮草外套与羊绒大衣,戴着梧桐叶的背影却都是纤细的。灯光打在倾泻而下的波浪卷发上,是活色生香的光,贴身的针织裙裹着一具具窈窕的倩影,这一瞬真是不够看。背窗坐的叫Jessica,此刻歪着上身,一只手托了腮,月白的蕾丝格纹裙勾出她蛇一般的腰肢,牵动着过往的目光。左手侧正说着话的是Kara,她上身是一件泥金的薄长袖,领口开得极低,露出一双香艳的锁骨与细巧的白贝母项坠。依偎着的是Lydia,许久未见的她是唯一将长发盘在脑后的,一对钻石耳坠随光扑闪。主位上坐的是今晚的寿星,闺蜜Luna。她穿一袭醒眼的酒红抹胸裙,发色是新近漂染的焦糖咖,窄小的瓜子脸被衬得莹白如雪。身边又坐了几名面生的女子,俱是性感尤物,这一幅景致落在雾蒙蒙的长乐路,是夜上海的魂。
Kelda推门走进,Luna立时晃着莲步相迎,向在座的众人介绍:“这位是我的闺蜜 Kelda,新加坡拉萨尔艺术学院高才生,正宗白富美,父亲是体制内领导,母亲做珠宝生意,自个儿是宇宙最红的时尚博主,在ins和小红书的粉丝可以从浦东排到浦西。”Kelda则送上一个香甜的拥抱,将提前备好的礼物递了过去。餐桌一角早已被礼品淹没,随意扫了眼,若干熟悉的名牌纸袋。她熟悉Luna,十足一包控,在寸土寸金的玉湖天地专辟了一间房用以存放各类名牌包,送她一只近来流行的皮包挂饰,因是很合她的胃口。这边想着,Luna已拉她落座,桌上摆着两三样泰国菜,咖喱味儿扑面而来。Lydia笑说:“真会选地儿,这家店我预约了好多次,就是约不上,这阵儿可火得不行。”旁边便有人搭腔,说这家泰菜馆每天只招待一组客人,预约号已排到下半年了,到底是Luna有办法。被众星捧月的Luna却说其实自己也订不到,还是托了朋友帮忙。那位朋友等会儿也要来,请各位姐妹们帮忙看看。这话一出,顿时引发一连串的问询,Luna微红了脸,甜蜜地一一应答。朋友是ABC,家里做外贸生意,因疫情的原因回国发展,眼下在创业,开了家私募公司,据说发展得很好。两人在健身房认识,目前还未正式确定关系。
“看你是十拿九稳喽。”一个面生的女子打趣道。
Luna晃动眼眸,“上海的女孩子如狼似虎的,这样条件的男人要不是刚回国,人际关系还单纯着,哪儿轮得到我呀!”说到这里,又摇着Kelda的胳膊说:“他每天除了上班就是泡在健身房,这方面还是你最懂,赶紧教教我。”一桌人的目光汇集在 Kelda小麦色的脸蛋儿上,见她只是微笑,Jessica忍不住插嘴:“你是要她教你举铁,还是泡 ABC ?”Luna低声说:“这还用问。”众人笑作一团。
转眼间,泰菜上齐了。橙红的大虾冬阴功,焦黄的咖喱牛腩,乳白的椰汁鸡汤,色泽绮艳地摆了一桌。稀薄的热气笼着四壁,窗外的路灯像碎星子,嵌在梧桐叶的疏影里,风摇树影,人面桃花映了一窗,看着玻璃中的影像,Kelda低头呷了一口白葡萄酒。
她爱这一刻的上海。
空气里滚淌着舒缓的音乐,一片光影里,有人推开了玻璃门。Kelda回过头,正对上一双全是笑意的眼睛,在窄瘦而清隽的脸上。目光往下,墨黑衬衫裹着结 实的上身,领口翻出一排米色格纹,外罩一件同品牌的黑西装。来人拎着生日蛋糕和一只橙色的礼品袋,用有些生硬的中文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Luna闻言转过脸来,一瞬的惊喜将两腮烤得红红的,在起哄声里为大家引见,“Leon,中文名李良,我新认识的好朋友,前面已和姐妹们介绍过啦。”李良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你肯定将我说得很坏。”Luna哼了声,作势要捶他手臂,Jessica则帮着说:“不识好人心,我妹妹可将你夸上天了。”李良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半晌才说:“是我错,这一杯认罚。”说着便饮尽一杯白葡萄酒。众人不依,催着他连喝了三杯,听话照做。
李良的座位恰在Kelda与Luna之间,大家边喝边谈,气氛好不热烈。趁众人说话之际,Kelda无声褪去了外套,露出内搭的米色绒面小背心,恰到好处地托起弹润而挺拔的巨乳。由于长期健身,肩膀与脊背呈现出流水一般的曲线,百炼钢与绕指柔结合的曼妙感令她刹那在一群干瘦的女人里挣了出来。感受到李良的视线悄然在自己身侧游走,Kelda见时机成熟,便借故要去洗手间。老板是泰国人,用中文解释餐馆内没有洗手间,需得向外走十分钟的路。此时夜已幽深,Kelda露出犹豫的神色,李良作为唯一的男士,当即自告奋勇护花。众人皆喝得微醺,便也不去管他二人。
二人走在三月初的长乐路,沿街的门扇大多闭着,梧桐树摇晃着,万叶千声稀稀落落地响。这是上海顶宁静的时刻,月光凉凉的,笼着薄雾的长街回荡着清幽的脚步,从中可以感到秋去春来的苍凉与壮丽。在一米九的李良身边,Kelda有种沉实的安全感,像行在雨里,听伞布上淅淅沥沥的琴声。夜风萧索,她打了个寒噤,李良脱下西装替她披上。两人由这暧昧的气氛驱策,都希望时间停在此刻。行了一段路,Kelda 突然开口 :“听说你和Luna是健身认识的?”李良点头道:“Luna是个很可爱的小妹妹,我刚回国,多亏了她给我介绍朋友。”Kelda则淡淡地说:“她对朋友一向热情。”这话自有另一层的意思。李良却不想再聊她,看着Kelda 凹凸有致的身材微笑道:“你看起来经常健身?”Kelda漫不经心地将手肘抵在他的胳膊处,微眯着眼睛道:“你信吗,大部分男人硬拉和深蹲的负重都比不过我。”李良别过脸,月光溜过他蓬松的前额碎发,在眉骨与鼻翼的深窝里打了一个回旋,“我不信,”他有些孩子气地说。她知道已勾起他的兴致,“赌什么?”“如果输了,都听你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动。
Kelda点开手机相册,纤长的指甲在上万张相片里翻找,点出一张,是两个女孩在甲板靠着船栏的合影,停滞了一瞬便划走。又定格在一段影像,屏幕里的Kelda扛着 80kg的哑铃,缓慢地俯下身,镜中出现两团挤得密不透风的乳房,两瓣丰硕的臀部也充血饱胀起来,是一个标准的深蹲。李良不由叹了一声,眼睫颤着,是红了脸。Kelda 挑眉笑说 :“服气了?”他点点头,腼腆又认真的样子。又逗他“:愿赌服输,拿你怎么办好?”他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她,瞳仁清澈如水,脸却再次红了。
上海的夜晚缀满了灯光,无边无际地漫着,月亮成了可有可无,它在云天里穿行,人间太过辉煌耀眼,星空倒成了一筐落寞。二人缓步慢行,轻言软语地聊了一路。有时是她说,他听,有时换过来,他词不达意时,她掩了嘴偷笑。四目偶然相对,电光迸射的一瞬,都在对方眸子里找见自己,然后转开,心却挨得更近。这样的时刻,一生也未见得能遇着几回,且大多麇集在人生的某一时段,烟花般绚烂而稍纵即逝,虽说短暂得可以,却够人缅怀一生。
回到泰菜馆已是半小时后,店内灯光幽黄,一排獠牙鬼影浮在壁上。李良走在前,披着他外套的Kelda落后几步,有些此地无银的意思。对上女伴们狐疑的眼神,一个目光闪躲,一个将脸对着窗外。
蛋糕上蜡炬成灰,Luna的脸上彻底没了笑意,双目恨恨地剜着这二人,薄嘴唇紧抿着,抹胸裙是明晃晃的一摊血。四下静静的,唯有音箱不识趣地哼唱,音符是猝了毒的绣花针,向着耳膜扎进去。好一会儿,Jessica才忽然问他俩为何去了这样久,Kelda 面无表情地耸耸肩,只说找错了路,公厕在另一个方向。有雨点噼里啪啦敲着窗玻璃,蜡烛燃尽了,芳魂一缕不甘心地飘散,屋内陡然渗进了凉意,是倒春寒。这情景叫 Kelda想起某个遥远的春夜,沿江的餐馆里,腥甜的江风拂过脸,歌声将断不断。透过窗子看遥远的天际线,一排灯光串成珠链,如萤火微茫,是无尽黑暗里唯一的光。
出巷子,一行人站在路边。都是有车接送的,后来临街只剩下叫网约车的Kelda和等李良的Luna。一股森凉的风穿过,温度骤降,Kelda看着屏幕中不断搜寻车辆的图标,漫无目的地听着风声。“你坏了Eva姐的规矩。”夜风打了个照面,Luna抖着声音说。Kelda不预备理睬她,换了个软件重新叫车,而她发狠地继续说:“闹开了谁都不好看,你可要想清楚。”Kelda眼皮一跳,改换了笑脸道:“闹开就是你坏了规矩,你比我小,以后的路还长,可要想清楚。”Luna不说话了,脸色更为阴沉。这时闪过雪亮的车灯,一辆宝石黑的轿跑停在跟前,落下窗,是李良的脸。“上车”他说,脸却向着 Kelda。
车走在夜幕里,后视镜内Luna的红裙化作一粒火星,被幽冷的月光浇灭。出了长乐路,街上已有几分喧闹,车厢内晃着电音,心跳跟着轻快。李良未问她住哪儿,看车行的方向,显然是有目的地的。便也安下心来,把这一程的命运交付给他。
夜已深,街上照例是一个庞大的车阵,成千上万盏尾灯随着霓虹闪烁,汇合作一片流动的光海。这是上海的夜晚,置身其中,会叫人忘记时间流逝的规律。车停在苏州河岸,遥对着灯影璀璨的宝格丽酒店。敞开四面车窗,任河畔的风佛着脸,看对岸的灯影落在河面上,晕开了,是一汪星天。一刹间想起许多故人与故事,仿佛是个旁观者,看着有了声色的回忆。这时感受到李良炽烈的呼吸落在颈后,脉搏剧烈地跳动,又变作戏中人,夜上海成了忠诚的观众,看她转过身寻找他的嘴唇,温软湿热。
你问苏州河岸的灯可是用来照亮的?不,它们是用来织梦的,倾千万缕灯影,织一段梦境。
二
在温州的寄宿制中学里,每一间女寝都堪称一座闺阁,每一座闺阁盛一筐梦。窗幔是浓得化不开的绿,掩得密密实实,不叫半缕月色渗进,一并被掩住的,还有对楼男孩子的眼睛。有男孩光着两条腿,举了统一派发的不锈钢面盆飞奔,对着走廊的栏杆一阵哐当地敲,震耳欲聋的喧嚣,提高八度的烟嗓喊着自己班里最好看的那几位女生的名字,一派的胡言乱语与哄堂大笑。这一厢的女孩拉紧了布帘,却忍不住扒了缝隙悄悄地向外望,在那片闹哄哄的话语里找寻自己的名字,找不见时,笑意里多少有些失意,终于找见了,脸又烧得滚烫,故作怨恼地将帘子一推,嘴里低声咒骂着,下一瞬咯咯笑着爬上了铺位。
在每一间女寝里,每一个铺位又是一座小闺阁,是大世界里的小天地。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有上万种法子装点自己的闺阁。蚊帐一垂,是贵妃的纱幔,靠墙一侧的枕边藏了水果软糖、夹心巧克力一类的女孩零嘴,掀开床单一角,底下是手机、随身听和充电宝,再探枕头芯,里面还沉实地压着一本硬壳日记或一叠信笺,整张床都是杜十娘的百宝箱。
十点钟的入睡铃响起,两座楼刹那陷入昏聩的暗。笑闹的人群一哄而散,宿管打着明晃晃的手电筒,像极了舞台的追光,追上谁,明日班级分扣光。其实这时候,才迎来闺阁里真正的热闹。从抽屉里取了充电台灯,罩一层被褥,便有了绰约的光,塞上随身听,调一支迂回的曲子,支起小桌板,平铺开日记本,青春的忧愁便如烟如雾地漫开。月光透过窗幔,将心事映得通明,其实也说不出为何忧郁,只觉得这样凄清的月色,不添几分愁说不过去。再晚一些,确定宿管已走远,蚊帐一掀,每一间闺阁内都探出头来。聊天马行空的事,左不过女孩子的那点事,这时同班男孩的名字是绝不能提的,漫不经心地提及,都会被同舍女孩敏锐捕捉。有时非提不可了,也用那谁来指代,并做一副嫌恶的样子,或等人疑心前,先一步疑心旁人,如此作壁上观,看那女孩在嘘声里一阵又羞又气的争辩。
两幢楼彻底静了,夜是婆娑的梦的影。这梦是日记本里的心事,浸着月光淋漓尽致地演绎。在这万籁俱静的夜里,唯有梦是清醒而欢跃的。等到天边透出一抹亮,雾气在花间凝成滚圆的珠子,这些梦又忽地散去。起床铃响了,走廊里响起成串的步子,盥洗室外排起了长队,不锈钢盆盛着牙杯和毛巾。有人对了镜小心地梳着齐刘海儿,有人在排队的间隙背单词,晨光如雾一般地倾泻,风一吹又无影无踪。
三月的清晨,女孩子们以寝室为单位,八个一组地出现在教学楼。正是最娇艳的年纪,置身花丛,没有一朵花会意识到这一刻的青春有多妙,可若是留心,会在同类里找见那朵最出挑的。这时,最先被发现的总是程诗诗这一类女孩子。
程诗诗不是浓郁的,第一眼即惊艳的长相。她瘦成了一片纸,裤管下露出的脚踝细若无骨,皮肤白得几近透明,不掺有任何一丝的杂质,比实验室的蒸馏水还纯净。她的眼睑总是垂着,没睡醒似的,眼睛却很大,是薄薄的单眼皮,这便调和了美貌所带来的锐气,叫同性也不带一丝嫉妒地喜欢她。喜欢她的男孩有许多,由于她外热内冷的性子,又都是点到即止地喜欢。课间的时候,有隔壁班的男孩找来,倚着门框等着,她会慢吞吞地走上前,并排在走廊上谈几句闲话。换了别人早有成片的起哄,可大家对她却视若无睹,仿佛她天经地义该有异性朋友的,却只是朋友,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其实越看似一视同仁,越是为遮掩什么,这一点只有程诗诗自己清楚。
是从何时起注意到王雨宁的,程诗诗在信里自问。整个高一和高二,他们未说过一句话。他永远趴在教室的角落,两条腿慵懒地向前蹬着,裤脚显然是改过的,露出干净的帆布鞋。他上课总是瞌睡,没少挨老师点名,理科却是出奇地好,后来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教的他全会。与优异的理科相较,文科成绩却烂得令人发笑,有一回老师忍无可忍朗读了王雨宁的作文,她笑得支不起腰,由此记住了他,一个会在作文里写“好烦,怎么字数还不够”的男同学。
后来是学校的艺术节,她被同寝的女孩拉去凑热闹。方一坐下,脚边的音箱便惊雷似的炸响,她吓得捂住耳朵,这时台上喷出光彩熠熠的烟阵,有人背身站在如雨的光芒中央。放的是一支快节奏的韩国舞曲,鼓点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在四面八方的尖叫里,那人跳转过身来。灯光如星,碎钻似的披了一身,怎么会是他?第一回看见他的笑容,竟是这样明媚,黑压压的双眸在发光,连台下也照亮了。生来是属于舞台的,那些往昔慵懒的,稚气的,狡黠的,通通不是他。叫声与掌声连成片,于她却是万物静默,他在台上,她在台下,他对着几百人微笑,她却只为他一人露出了笑容。
那一晚,程诗诗彻底失眠了。头一遭的有了心事,想到他的笑容会触电似的惊惶,捂在被子里的脸蛋烫得不成样子。其实早在这一刻前,母亲已耳提面命训诫她不许找父亲这样的男人。父亲没什么钱,眼馋旁人下海赚大发了,背着母亲辞了职去广州做生意,钱没多挣倒学会了玩女人,几年后回温州卖房子抵债。若拿父亲做反面,自然指向那些家境富裕且听女人话的。平日看王雨宁的书包鞋子,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却不知愿不愿听女人话。想到这里,脸又烫了起来,笑自己想这些做什么,他哪里见得也会喜欢她。辗转了几趟,索性便坐起身来,支起小桌板,对着台灯一字一句地写信。同寝的女生是早已习惯的,却还是有人问:“这么晚了,又给你的上海姐姐写信?”
她嗯了一声,原子笔却不停。一行行都是情窦初开的心事,她其实有些恐惧,那些关于男女间的心动,是早已在书里、屏幕里观了千次万次的。可轮到自己,猝不及防又有点委屈,怎么就偏偏挑中她呢,要她来负荷这样沉的心事。
又过了一刻钟,对铺女生掀开被子爬了过来,她意识到时已近在咫尺。惊了一跳,赶忙将信纸压在掌下,对方嘟哝了声:“有什么不能看,神神秘秘的。”她心跳加速地解释:“当然不能看,是给姐姐的悄悄话。”
关于这位叫Kelda的上海姐姐,同寝女孩只见过相片。照程诗诗的说法,这年冬天她与母亲跟团去苏梅度假,同船有个皮肤麦黑,身材热辣的大美人,一颦一笑摄人心魂,便是Kelda。她的美不光在五官与身段,更在一种从容的气度,是见过广阔天地的。听她与旁人闲话,得知她也是温州人,打小随家人迁居上海,平日忙于时尚事业,不定期环球度假。船要靠岸了,程诗诗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搭讪,Kelda大方告知微博名字,邀她往后互通书信。自那以后,每隔一阵程诗诗便往上海寄信,偶尔收到回信。去的是洋洋洒洒,回的是言简意赅,这样便够了,那是另一个世界,她光是看,已感到心满意足。
三
春阳高照,稀薄的云消融了,这个世界变得清亮。天幕边山影交叠,一重重由浓转淡,又由淡转浓,车行过沪闵高架。Kelda落下副驾的窗玻璃,只嗅见树木的清气,干燥的石隙里混着潮软的泥土,猛啜一口,不由得心境澄明。开车人是李良,备好的外套搭在后座,衬衣的袖口卷几层,露出生着一层细绒的手臂。谁能想到春光来得这样疾,长乐路的初逢还是冷冬,其实只隔了半月光景。日头罩着脸,车身在震颤,震落出千树万树的金光。经过长长的古砖墙,环着几个世纪的东方庭院,车停在养云安缦。
日光透过天顶,流泻出细细的丝缎似的光束,洒落一地光影。四下静静的,耳 道的壅塞疏通了,金丝楠木的气味钻入鼻腔,思绪也随着明澈。Kelda倚着靠椅看天顶光斑流转,李良忽的自后揽住她,酥酥麻麻的吻落在耳垂颈项,“宝贝,可以帮我一个忙吗?”他用极尽温柔的语调说。Kelda向他别过脸,水亮的眸子浮着笑意,“我考虑一下。”是娇嗔,也是留余地,却不想李良递来手机,“我中文不好,可以帮我回复吗?”手机是已解锁的,停在微信页面,二十几条未读信息,一眼便瞥见其中有Luna 的头像。心迅疾地跳着,忙定一定神,笑着说:“那我可要把这些小狐狸都 删光。”李良也笑道:“你说了算。”说完便径自去办入住登记。
Kelda握着这烫手山芋,心兀自跳着。其间手机又震过几回,是Luna来电,按下不回,片刻后新弹出七八条讯息,咄咄逼人的势头。不由在心底冷笑, 明知自己已捷足先登了,居然还未死心。点开头像,是一张半身相,标准的开双大眼,额前留着细碎的空气刘海儿,是现在男孩子最喜欢的类型, 只可惜李良恰是不吃这套。将她加入黑名单,再回到聊天页面逐个看不同女孩的简讯,不是刚回国么,想不到行情已这样好,果然都如狼似虎。又想到李良将手机交给自己,也许正为着此刻——叫她知道他不愁女人。
等李良回来的时候,Kelda已拖着行李箱等候,脸蛋紧绷着,醋海生波的样子。他伸手欲掐她脸蛋,叫她头一偏躲过了,于是立定赔笑:“怎么了?”她板着脸交回手机,良久才气恼地说:“想不到Luna在你面前这样诋毁我,难得郊游的心情都叫她破坏了。”李良捧着她的肩安慰道 :“我们别去理她。”Kelda挑眉反问:“那我将她拉黑,你不会介意吧?”自是忙不迭地摇头,这才搂着他的手臂娇嗔:“那还差不多。”
二人离开大堂,沿高低起伏的石子路穿行,曲径通幽,夹岸是岩灰的石墙,渗出一丛丛浓密的藤蔓。偶尔瞥见壁虎的身影,自墙根倏忽闪过,织锦缎的金线撒下来,是穿透树冠的光,落在眼皮上鱼鳞似的一跳一蹦。这时偷觑李良的侧脸,眼眶深深的,是积蓄的潭水,鼻峰高起一截,是卧倒的青山,越瞧越不忍挪开眼,心里哗哗的鼓荡着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也低下头来——相视一笑,坠入爱河的男女总是如此,都盼着光阴停驻在一瞬。
途经古宅“林材萃秀”,里头办着画展,李良来了兴致,环着 Kelda 的腰走进。宅内最显著的位置悬着一幅巨大的画作,二人缓步踱了去,在画卷前驻足观赏。画中绘着九个男女,均与真人等高,背景是一片茂盛的柑橘林,蔷薇、草莓、风信子、玫瑰等花竞相争艳。李良不禁叹道:“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春》,这一趟来值了。”原来安缦和上海博物馆正联名展出六百年前的名画《春》。
Kelda注意到画卷的最右侧,有一个穿透明纱裙的女人,四肢晃动着,是奔逃的姿势。她的嘴角蔓延着长春花藤,脸侧着,仓皇惊惧地向后望,身后则悬着个全身黑紫的男人,漫着沉沉的死气,森然攫住了她。Kelda 皱着眉头道:“你看这里,怪吓人的。”李良笑着说:“这是西风之神菲尔斯和克洛丽丝。克洛丽丝想躲开西风之神的调戏,可她法力低微,最终还是被强大的菲尔斯抓住了。嘴角伸出的花藤暗示着克洛丽丝即将褪去纯真,蜕变成花神芙罗拉。”Kelda听了解释,心神稍宁,再看这幅《春》时已不觉着阴森。又看见克洛丽丝松散地披着一头金发,溺了水似的,心里陡的感觉悲哀,却说不出为何。
回到房间,Kelda 仍有些心惊肉跳,给自己泡了一杯黑咖啡定神。李良在安置行李,忽地向她走来,掏出一个小盒子, Kelda并不感觉意外,却仍表现出万分惊喜 的模样。“宝贝,今天是我们在一起满一个 月的日子,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打开盒子,里头躺着件宝格丽的白贝母小扇子项坠。Kelda一怔,心想怎么这样凑巧,是自己早已有了的。李良见她愣着,有些不高兴地问:“怎么,你不喜欢?”不能打击他送礼物的积极性,于是笑着摇了摇头,并马上请他帮忙佩戴,做出很欢喜的样子。
二人亲热后又休憩了一番,李良便嚷嚷着肚子饿,Kelda早已眼馋此间的ARVA意大利菜,当即准备电话预订。李良却不同意,说西餐早已吃得腻口,要吃酒店的江西菜。Kelda 平素叫男人捧惯了,尤其对待吃饭这样的小事,本以为李良会改口,不想竟一本正经地较起真来,二人争了几句,都有些不快。男女间的关系常是这样,一方势强,一方便不由自主地走弱,Kelda知道此刻是立规矩的时候,如若让步了,以后怕得事事听他,又想他对自己正是最上心的时刻,不会不妥协的,于是也拿出少有的坚持。二人不软不硬地对峙了一会儿,李良原本温柔的脸渐渐阴了下来,埋着脸坐了片刻,忽用有些古怪的笑容道:“吃意大利菜也可以。”Kelda 以为他终于让步,正要撒娇,却在听清他下句话时面容僵硬了下来。只听他不咸不淡地说:“换你请我呗。”不由脱口而出 :“搞没搞错!”下一秒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挤出笑容说 :“我没有请男朋友吃饭的习惯,这样吧,要不我先叫辆车回家,改天再请你吃饭。”说着,已站起身,往安置行李的衣柜走去。李良定定地看着她,眼神要吃人似的,忽地又面色一软,换了温柔的声音安慰:“傻瓜,跟你开玩笑呢,我哪儿舍得叫你请呀!”Kelda见他退步,也不敢逼得太紧,于是淡淡道:“那中午先简单吃点江西菜,晚上再陪我,你看可以吗?”算是各退一步,达成和解。而心底始终梗着郁结,意识到李良其实有不可控的另一面,怕日后难以驾驭。
酒店内这间江西餐厅叫辣竹,由六位来自抚州的厨师掌勺,古法菜单分清供、品汤、炙烤、山珍、渔获、品肉、蔬馔、点心八大品类,是如今的上海不多见的艺术江西菜。穿过幽深的甬道,尽头是一盏绿莹莹的盆栽,褶皱里透着光亮。这个时辰是僻静的,只临窗的位置坐了一桌人,窗外是密密匝匝的翠竹。走了几步,却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四周静谧下来,循着声音的源头找去,正是那唯一的一桌。
先是看见一张微胖的女人的脸,妩媚里梭织着精干,有一种横泼的风情,正对着自己露出笑容,心轰地一沉,竟在此处遇见她。Kelda深吸了口气,勉力表现出愉悦的样子,上前向Eva姐问好。他们一桌四人都望着她,待看清Eva姐对座的男人的面孔时,她竟抑制不住地发颤。李良最先觉出变化,低声问她怎么了,只是微笑,那笑是冻在脸上的,里头有一点骇然,这更添了怪异。他狐疑地打量,只见靠窗坐的男人约莫六十岁,鬓角的头发已花白了,额前是光光的,盘着深邃的褶子。此刻,对方也正用一双鹰隼似的眼睛观察着自己,心里先已觉得不快。Kelda亦感到难堪,恨不得拔脚就走,却听 Eva 姐推杯笑道:“真巧,我难得和朋友踏青,想不到又遇上朋友,这就叫缘。”说着便叫服务生添椅子,Kelda 正要婉拒,李良却先一步说:“太好了,我早想见一见你的朋友。”说着握住她的手,拉着一起坐了下去。心里虽愠怒,面上却不得表示,只是尴尬地向一桌人介绍李良。视线始终是躲着,回避着另一个男人的目光。
Kelda仿佛觉得这一块空间整个儿塌陷了下去,展柜上的青花瓷罐当啷坠地,一壁的玻璃震得支离破碎,翠竹迎头砸来,而地板在无限地断裂下陷。天摇地荡,她看见天花板被撕开一道蛇形裂纹,石灰粉扑簌簌地下落,像古城池的暴风雪。风疾速地穿过耳际,很快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在无尽的陷落中失聪。时间滴滴答答地流逝,幻觉逐渐退潮,风停息了,石灰粉扑簌簌地上升,填补了天花板的裂口,地板弥合,翠竹郁郁葱葱地生长,玻璃窗完璧归位,青花瓷罐逆着蹦回展柜。这一桌六人临窗坐,由一个话题转入另一个,一派谈笑风生。
Eva姐紧偎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小男友,对座是着一身休闲运动衫的宏哥,以及他新交往的音乐学院女大学生。对这位女学生,Kelda不由多看了几眼。面团似的白脸盘子,浮着一双吊梢眼,鼻梁窄细,嘴唇薄薄的一瓣。五官大体而言是雅致秀气的,却总嫌小了些,愈衬得脸盘子大如面团。她似乎很显得青涩,安静地依着宏哥,目光垂得低低的。这一阵,是听Eva姐那做男模的小男友大谈创业规划,称要在新天地创办一座三层楼的男性美学馆。照他的计划,一楼白天是咖啡厅,晚间是酒吧,二楼做美发沙龙, 三楼是男装买手集成店,一站式解决沪上男子穿搭造型玩乐需求。谈到兴奋处,男模满眼放光,不禁向李良问道:“换是你,会对我这美学馆感兴趣么?”大概认为李良正是他的目标客户。李良搂着 Kelda 的腰肢笑道:“当然,我光听已经很心动了。等你开业,我一定叫朋友来捧场,我女朋友是很有名的博主,到时你再拜托她发几条微博小红书,一定会一炮打响。”这一来男模更为兴奋,得意地向 Eva 姐强调这一块尚且市场空白,投资必能翻倍回报。Kelda嘴上不说,心底却直翻白眼,想这些小男孩没创过业,整个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李良又在此刻提及自己的博主身份,别人尚能糊弄,Eva 姐却比谁都清楚,到底是有些尴尬。而Eva姐竟是边听边点头,当场拍板投资,要助心上人圆梦。这又叫Kelda意外了,以她对Eva姐精明性格的了解,是不会轻易进行大笔投资的。由此又忍不住打量这一对,年近四十的Eva姐有了情爱的滋润,面上蓬勃着光晕,果真是越活越年轻了。而那小男友至多不过二十出头,听其谈吐便可推知心性不成熟至极。
走神之际,一桌人已移转话题,聊到养云安缦的历史。原来当年江西修水库,为避免古建筑遭到破坏,安缦从江西三十个村落中拆解、运输数十座明清古宅,以及包含十七米高的香樟树王在内的古树林,耗费十年光阴在上海进行重建。宏哥由此谈到他前些年的民宿项目,“我最初也在江西收了一百七十六套老宅,打算拆过来复原到楠溪江,后来项目干不成,脱手倒赚了不少钱。”说这话时,他有意无意地瞟着Kelda的胸脯。Kelda 有些难堪,只得装作不经意地撩过肩后的长发,披斜在胸前。
Eva 姐倚着小男友笑说:“我记得你那会儿还准备去浙江温州投资民宿呢。”宏哥点头道:“不错,在同济读书的时候认识了一位朋友,当时他还只是在新天地开小工作室,后来上莫干山创办了裸心谷。2011年找我合伙做温州楠溪江的民宿,项目进行了五六年,可惜后来夭折了,否则我如今也算民宿主人,可以邀你们来玩。”一旁的女学生不由瞪大了眼,但宏哥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却对着Kelda。
Eva姐接话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记得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和住建厅的一位总工。”宏哥呷了口茶,皱着眉说:“那时候是省重大产业项目,可惜规划做得太保守,需要国务院调整,我这个项目当时请了迪拜塔的设计师阿特金斯、马里奥博塔,绿城、海南鸟巢、上海一线七八个设计团队都参与做方案,光设计费就赔进三千多万。”Kelda 注意到李良的脸色缓缓变得阴沉,她不由得有些担心,在桌下握紧了他的手。抬眸却对上宏哥的眼睛,见他正注视着自己的胸口,忽地意识到脖颈上恰佩着李良送的宝格丽小扇子,一时两腮滚热,恨不得即刻摘了去,口中不自在地说道着:“怎么还没见上菜?”
Eva便向男模耳语了句,让他起身去问服务生催菜。趁这空档,宏哥压低声音说 :“你那什么馆的投资最好再看看,我觉着悬。”Eva 姐蹙了蹙眉,一张因注射针剂而紧绷的脸笑逐颜开,“哄小朋友的话你也信。”宏哥也笑了,一切是尽在不言中的。等那男模回来,Eva 姐又恢复原先的小鸟依人,这番变化叫 Kelda 看在眼里,不免生出些异样的心情。
不多时,服务生端上了辣椒擂松花、南昌陶炖鸭、青蒜萍乡烟熏肉等几味江西菜,众人夹菜的功夫,Eva姐接着前一个话题,向宏哥继续说:“你那块地涉及国家风景名胜区,要报住建部调整保护区范围。其实咱们现在看来,在风景名胜区保护区域搞开发项目,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宏哥嚼着烟熏肉冷哼:“当时谈的时候,我出于对规划的理解觉得不可行,可领导说一切皆有可能。几个大问题,水利红线、农保地,这些都一一克服,并完成征地,谁知道最后死在规划上。原本就直接挂牌了,遇上千岛湖那儿因为民宿排污,导致县委书记和县长免职,我的项目也直接被停掉了。”“是的,王健林关系算硬了,也是照拆。”Eva姐附和说。
“我们一个劲聊这些,年轻人会坐不住的。”宏哥忽将话锋一转,盯住 Kelda 与李良道。未等 Eva 姐说话,又接着道:“现在的小朋友应该更关心游戏吧。”Kelda 心一沉,余光瞥见李良颧骨上薄薄的皮肉细微地跳着,虽还挂着笑意,眼神却分明是冷的,好半晌,才缓缓地说:“游戏玩得好,可比捣鼓民宿赚钱。”
“这倒是呢”Eva 姐咯咯地笑起来,妖媚地扫了李良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不过全中国能靠游戏赚到这个数的,据我所知是没几人。”说罢,转向 Kelda 问:“还不知道你朋友在哪里高就?”一瞬的寂静,宏哥环着手臂,定定地看着他们。“小公司,刚创业。”李良道。“哪方面呢?”Eva 姐追问。“金融”李良答。
Kelda已听出谈话里的火药味,自然不甘被看轻,便也若无其事地说:“他刚回国,目前推出的几只产品已经募到了五十亿,收益几倍跑赢上证,所以朋友带朋友。”
宏哥疏淡地点了点头,搂着女学生的肩说:“做金融是这样的,打交道的人挺杂,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李良展眉笑道:“不错,所以看过身边太多老东西,用你们的话,应该是‘人模狗样’。一辆车,几块手表,专骗涉世不深的女孩子。最近有个做不锈钢管道的去纳斯达克上市,知道的说他公司早就在破产边缘,借上市圈钱,不知道的还当是个人物。”一气说完了,中文竟是出人意料地顺畅。Kelda 既惊讶于他的反应,说的这些事是连自己也不曾知道的,又兀自感到心神不宁,有一股难言的焦躁。这般呆坐了一阵,直到李良托住她的手,才浑浑噩噩随他离开了辣竹。
走在稠密的春风里,Kelda任李良握着她的手,穿过一丛一丛灌木,彼此并不说 话。绿地浓荫是苍凉寂寥的,与前一刻的剑拔弩张形成一道分明的楚河汉界,焦郁便由此舒展。她听见李良的呼吸急促,是迷你的飓风,每一步都迈得沉沉,把愤怒凝聚在足印里。想到他在席间的反应,知道这怒由妒而起,便显出无伤大雅的可爱。在起毛的日头下,她忽地意识到自己心软了,为这份可爱又倔强的孩子气。这时候,二人已无言地步至逾千年的香樟树王所坐落的小径。高达十七米的树王巍峨耸立着,苍翠入云霄,想起前一刻谈起的树王的前世与今生,风在耳畔呼呼地拂过,变成了光阴在流逝,一切都成了亘古天地间的沙砾。她感到肃穆,本能地不愿多留,李良却久久地伫立,握紧她的手不愿离去。她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懂,终于有些急了,轻摇着他的手臂问:“怎么了?”他却迟缓地回过身来,一双眼清灵透彻。风拂着他的发梢,树、石、古宅、云、水、霞光、一齐跃入他的眸子里,化成千尺深潭。“嫁给我”他稚气又认真地说。
这一晚, 枕着李良的臂弯,Kelda梦见两人并肩坐在拍卖会, 庄重地聆听穿着暗酒红丝绒低胸晚礼服的Eva姐介绍拍品。这一轮拍的是件宝格丽的钻石戒指,得知起拍价要十万,她有些犹豫,但隔座的 Luna也在跃跃欲试,便打定主意要拿下。咬咬牙出价十万,Luna紧随其后,喊出十五万,囊中羞涩,不得不求李良帮助,且这一求便是再二再三,前后要了九十三万,终于拍得这只灿烂的钻石戒指。谁知付款的时候,Eva姐却说还有最后一道仪式,即戴上戒指,拔去心爱之人的四百根头发,如此才算永结同心。骑虎难下,于是去拔李良的头发,成片成片的黑发削去了,他成了个谢顶的小老头。不禁偷笑,李良也跟着笑,她定定地看着他,眼见着他的脸在笑声中缩水起皱,一点点变作了宏哥。
四
与宏哥的故事需回到两年前的春天。这是2019九年的上海, 镜头里的Kelda躺卧在墨玉色的餐桌上,一条腿高高地托起,涂着豹纹甲油的脚趾绷紧了,足弓如月。上身是一件薄如蝉翼的乳罩,半遮挡着绵密得奶油似的乳房,腹部有着清晰的马甲线,卧倒时腰与臀会呈现出完美的弧线。快门飞快地闪动,男摄影师比画着手势,她便不住晃动着乳房,摆换不同的撩人的姿势。
在男摄影师身后,黑魆魆又站了两排人。前一排是待命的化妆师与其他几名助理,两名摄像师在校准片子,一名助手举着反光板,都是司空见惯的神情。后一排是内衣厂商与友情提供摄影场地的屋主夫妇,脸孔板得一丝不苟,也努力表现出司空见惯的神情。拍摄中场,趁着Kelda去换下一件乳罩,女屋主沉着嗓子向旁边人说:“这张桌子是进口的芬迪,叫模特小心着点。”边说道,正看见摄像师将镜头搁在沙发上,惊得跳了起来。
这只是Kelda三百六十五日里的一日缩影,当她一件一件穿好衣衫,走出复兴珑御的时候,天已陡地暗了。独自站在晚风里拦车,身前是往来不息的车潮,灰与埃扑面而来,回望身后华宅,想起女屋主尖锐而鄙薄的眼神,黯然神伤。即便顶着张黄脸盘子,她依旧能住进这样的房子,而镜头里的自己看似拥有一切,最终还是灰溜溜地离开。为什么,她凭什么可以,她又凭什么不可以呢。手袋内轰然地震,是闺蜜Luna的电话,催她快些来新天地的洋房火锅。凉风与车尾气糊着脸,一次次伸手拦车,正是下班的高峰期,每一辆车都呼啸而过,她很快变得灰头土脸,牙齿冻得打颤。
当Kelda历尽千辛赶到洋房火锅,已是天光朦胧。上海的餐馆形形色色,似这一间是用灰红石砖砌成的老式洋房,便有些旧时官邸的气息。开进门去,过道铺着怀旧的蜂窝地毯,灰格子间着蓝格子,一边露出做旧的木地板与光洁的墙面。角落里搁一架木制钢琴,琴盖上铺一层勾花蕾丝,摆着两座烛台。
包厢在二楼,Kelda推进门时里头已坐了一圈的人。主座中是一位扮相绮艳的妇人,眉毛描得细细的,窄细的眼梢向下吊,扁平的脸盘子上搽了一层粉,牡丹红的嘴唇,长发掠在耳朵背后,露出一对俗丽的珍珠耳饰。她的左右两边是各色风情的年轻女孩儿,其中便有Luna。妇人一见Kelda即大声笑道:“可算是到了,还当你起不来呢。”说着叫服务生添了碗筷,让Kelda挨坐在Luna身侧,一边又啧啧道:“真是天生丽质,每晚熬夜还有这样好的皮肤,姐真羡慕你。”Kelda脱下呢大衣递给服务生,转过脸笑着说 :“哪有什么天生丽质,还不是这一阵坚持用Eva姐送的LaPrairie,否则什么样的脸都禁不起我这样造。”原先不将她当回事的女孩,这回纷纷调转目光,带有审视意味地端看她的脸。
若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Kelda,当是叛逆。她的五官轮廓硬挺,高挑的粗眉是叛逆的,谁也不屑瞧的意思,匀亮的麦色肌肤是叛逆的,叛的是千年的以白为美,偏要破坏到底,跃出领口的豪乳与丰硕的蜜臀是带头作乱的叛逆,欲念藏得越深,越叫它勾得无处逃遁。她是离经叛道,与东方韵味没有丝毫的关系,可那又如何,她是自有风情,最叫人惦念与蚀骨难忘的。
而对她青眼有加的Eva姐,则是上海滩顶知名的人物,想结识她的姑娘不计其数。因其有丰富的富商与男星资源,经她手包装调教过的姑娘,便有极高的概率嫁入豪门。Kelda的麦色皮肤与健美身段正是时下稀缺又最受追捧的,Eva姐因而高看一眼。
这一天她们由下午四点谈到店家打烊,加点了三次菜,喝空了两壶葡萄酒。谈的无外乎斩男策略与已上岸前辈的光荣事迹,众女孩都喝得微醺,蔓延的眸光俱是对未来的期待。散场之际,Eva姐挽了Kelda,一阵推心置腹的耳语。说到什么,两人都忍不住笑,亲姐妹似的。
Kelda住在新松江路有年头的老房子里,隔日醒来已是傍晚。流动的阳光漫过窗台,落在脱了蜡的木地板上,是在岁月中粗拙的美人脸。视线往上,窗边悬着竹帘子,一床密条的阳光,可以看见极细微的尘埃悬停在空中,星星点点的,一眨眼又消失殆尽。楼下传来油爆的声响,过一会儿飘来菜香,她用发潮的被子蒙过脸,在凉热不均的被窝里翻看手机。昨晚房东老太一连来了七八个电话催这一季的房租,都被她按掉了。果不其然,醒来便看见歇斯底里的微信,上海人骂起人来是有一点滑稽的,几乎能想见房东老太腮帮一掀一鼓,像吐泡的金鱼。这时又翻到一条信息,发送者是Eva姐:五点半钟,宏哥司机来接。Kelda木然地合上眼,心里有一丝悲戚,对自己说:这有什么,当初躺在手术台上隆胸的时候,也没见害怕。好半晌慢慢坐起,盘着腿发一会儿呆,豁出去的心情,翻身下床找了手提包,从里头倒出粉盒、眉笔、口红一类的小物什,弓着背对镜描了个妆。惨淡的脸上重又起了光与影,发青的嘴唇盖了正红色的唇膏,这才拾回些信心,又弯腰从行李箱内找出一件起了皱的丝袜,从脚尖开始,一寸一寸小心地往腿根拉。能见人的裙子不多,因而免去了选择,做完这一切,再用脚将行李箱打横踢进床底。起身去推厕所的门,几只油亮的大蟑螂迅速从洗手台边蹿过,她熟视无睹地经过它们,找了把气垫梳,撕开有些打结的卷发。
半小时后,Kelda走出结了蛛网的楼梯间,路口有一辆劳斯莱斯已等候多时。司机在反光镜里瞅了她一眼,一程无话,是识趣,也是习以为常。她却有些惴惴,不时地看向窗外,辨认着路标。许久才放宽了心,往柔软的座椅一倒,眯了眼静望着劳斯莱斯里闪闪烁烁的星空顶。她一向喜欢星星,久远的儿时也曾趴在院子里,仰着脖子细数满天的繁星。那一年乡下的天空是油光水滑的,月亮磕了一跤,跌出的碎片变作星点。有时, 父亲忙完了机关里的工作,会走进院子陪她一块儿数星星。她从左往右,父亲便从右往左,比赛谁先数清楚。数目总也对不上,因她数到四五十颗的时候便开始发昏,穹顶的星点列兵排阵,落进她大大的眼睛里,成了一团谜。有一回恼了,她不服气地宣布长大后要跳进星星里去数,那一阵看的动画片叫她相信人在变身后是能飞的,父亲只是揽着她微笑,过后摸摸她的脑袋,说我们要回家了。仓促的人世总有遗憾与亏欠,父亲是深知的,她却只有不甘。
包厢是定好的,在国金中心四层的牛排馆,Kelda独自坐在铺了白桌布的圆桌边,窗外是玫瑰红的夕照里的春天。等得百无聊赖,摸出手机自拍了几张,这时收到修好的片子,相片里的自己只穿乳罩躺卧在餐桌上,堪称尤物。终于有了笑容,将相片发布在社交平台上,不一会儿便瓢泼似的落下评论与点赞,心里有些得意,仿佛看见了生活的意义。
约莫过了五十分钟,天已全黑了,服务生才推开门,领进个年近六十的其貌不扬的男人。他个子不高,灰了半边头,镜片下是一双夹着纹路的笑眼,“叫美女久等了,”他说,端水杯的手上戴着百达翡丽的星空机械表,袖扣是一圈细钻托着一粒蓝宝石。Kelda 有一点心惊,装作很见过一番世面的样子,“Eva姐说想见宏哥的人很多,平日忙得不得了,我等一会儿是应该的。”被喊作宏哥的男人正色道:“是我的不是,临时有个会议,好在就在上海中心,一结束就能赶过来。”Kelda乖顺地递上餐单,问想吃点什么。宏哥做了个手势,是请她全权代劳。她也不客气,一整天未进食,此刻正感到腹饿,立即点了几道价格不菲的招牌菜。等菜的时候,二人脸对着脸,窗外有扑闪的灯光,是坠地的繁星。Kelda娇媚地问宏哥做什么生意,是进一步试探,也的确好奇。宏哥答非所问:“小女孩也关心生意吗,不是只喜欢包包和珠宝?”有些被点破心思的尴尬,只是低头不语,宏哥便笑道:“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
一晃眼,盛着波士顿龙虾、生蚝、黑金鲍与和牛西冷的盘子铺满了圆桌,窗外的东方明珠流泻着水波似的紫色光晕,杯盘与刀叉一应闪着亮。宏哥不时地接打电话,难得有几分钟的空子谈几句,又总被下一阵铃声打断。Kelda倒也不在意,独自对着雕栏玉砌享用肥腴多汁的牛肉,她倒希望这样的电话越多越好,可免去与老男人周旋的疲惫。
餐毕,自然地逛去国金一层,宏哥主动提议看珠宝。走进平素不敢迈步的宝格丽,营业小姐堆着笑,Kelda也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却是提着一口气不敢出。陈列柜看了一排又一排,钻石的火彩闪得睁不开眼,心里着实喜欢,面上却淡淡的,未有所表示。Eva姐只教说男人要送礼,就由他们去送,却没教遇见这种情形,该挑何种价位的礼物。竹杠敲得太狠,只怕得委身这个老男人,又心有不甘,入宝山岂能空手归,终于试探性地盯住一件五位数的白贝母小扇子项坠,营业小姐为她试戴,颈项一凉,心口却烫了起来。后来看到宏哥毫不在意地刷卡,心中很有些悔恨,早知该壮起胆子要一件镶钻的蛇形手镯,要不到也没损失。想到Luna笑她是小城市出生,来了上海也束手束脚,还真没笑错。
走出国金,司机已候在路边。宏哥亲自为她开门,便有些局促与受宠若惊。车子驶出陆家嘴,停在临着苏州河的宝格丽酒店。Kelda赶紧说宏哥你到了,说完又有一点忐忑,刚收了礼物,怕他翻脸来骂。可宏哥只是温文尔雅地一笑,说美人多虑,这就送你回去。车子随后到了新松江路,宏哥看着她租住的小区皱紧了眉,说这一带的房子不够好,以后得往江边住。望着消失在夜幕尽头的劳斯莱斯,她做梦般恍惚地走进楼梯间,头一次见到上海浮云般的繁华,这晚竟有些睡不着了。
凌晨两点,Kelda 起身坐在梳妆镜前,小心翼翼地戴上新买的项坠。镜子是模糊的,映出的褪去浓妆后的脸是虚无缥缈的,她轻轻抚摩扇形坠子,指尖凉凉的,像小狗的鼻子。眼前一晃出现了宏哥,足以做自己父亲的岁数,谁会信她跟了他不是为钱?这一步绝不能迈,否则真成了妓女。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说。
隔了一周,宏哥才又联系Kelda。还是那日的打扮,只不过褪去了外套,光着两条手臂。又将长卷发挽起,扎成一束高马尾。妆化得淡了些,将烟熏眼妆改作香槟金粉,嘴唇只涂了一层玫粉唇釉,亮汪汪的。来接的仍是劳斯莱斯,停在旧小区的门口分外扎眼,司机还是前一个,下车替她拉开了车门。宏哥先已坐在里头,镜框挡住了黑眼珠子,有莫测之感,换了一身雪色的毛线开衫搭卡其色休闲裤,整个人显青春了。他熟稔地牵起她的手,问怎么这样凉。Kelda很不好意思地“嗳”了一声,有点懵懂,不知是否应抽回手去,心头却有雪融似的欢喜。窗外是亮的,四五点的光景,劳斯莱斯的星空顶晃着盈盈闪闪的光,便成了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车中一刻,世事千年。
车子开往思南路的慧公馆。由门外望,青瓦色的小洋楼盖了密密实实的爬墙虎,葱茏馥郁的一层,遮住大半边屋子。夹道是稠密的绿荫,石阶的缝隙里生出毛毛的青苔,跳出的窗框是新漆的木头,翠色里的一滴浓墨。白桌布,红皮椅,叫人生出时光倒退的幻觉。等候上菜的间隙,宏哥握着Kelda的手,问她在哪里读书,家里人都做些什么。她拿出Eva姐替她编好的 一套说辞,父亲是体制内领导,母亲做珠宝生意,自己刚从新加坡留学回来。而他只是望着,一双眼藏在镜架后,好半晌才说:“你受苦了。”
Kelda先是愣着,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后才回过神来,知道他压根已看穿了自己。是何处露的马脚?住的旧小区,试戴项坠的神情,还是再早一点,包厢里的第一眼?有钱的老男人能有怎样的心思,窥探阴霾的猎奇,还是拿来当舞台剧消遣,看她小丑似的卖力演出,也难说。一阵难堪后,终于挤出笑容道:“我真挺自不量力的,浪费宏哥时间了。”说着就要离座,却被他按住手,重又拖回座中。
“你别介意,我问Eva打听你。起初,她也拿同一套应付我。”宏哥说着,又将她的手塞进自己掌心,细细地捂,像捧一件瓷器。她有些糊涂了,望着他涌动着温柔的眼睛,迟疑道:“那你应该听Eva姐说了,我一个人漂在上海,房租自己挣,水龙头坏了自己拧,遇见过色鬼房东,我把他两只眼睛都打肿了,为此还进过警局。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温室里长大的女孩子,我没这么好的命。”宏哥笑了,伸过手揉着她的长发说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九八,可与人言者并无二三。你知道吗,越了解你,我越觉得你了不起,很少有女孩子在你的年纪能这样坚强。”这话却将她的泪水引了出来,蓄在眼眶里,打着晃儿不叫流下去。
她也不知何处而起的酸楚,经历的时候,其实并不觉得有多苦,可他几句话,却将二十六年来沉淀的委屈搅浑了,一股脑儿翻腾着袭来。她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上海这座城市不是给像我这样的女孩的。有一回,我为省钱换租了毛坯房,自己动手刷了一天的油漆,十个指甲都被腐蚀得掉了色,又遇上管道漏水,不舍得打车,一个人往返跑了十几公里买钳子,水没止住,煤气报警器又响了,吓得四处打电话。手机没电了,我身上没有一分钱,在公园坐了一夜。那时我真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可是天一亮,一切还得继续。”
宏哥只是默默听着,终于将Kelda抱进怀里,怜惜地抚摩着她的长发。许久没在人前这样失态了,她极力压抑,还是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宏哥只是抱着她,无声的谅解胜过万语千言。好一会儿,她才平复了情绪,有些害羞地背过脸,拿出化妆盒补妆。再转过脸时,眼眸亮晶晶的,有如释重负的轻盈。
服务生这才推门上菜,不同于昨晚,这一桌只是清淡的上海本帮菜。宏哥仍是不放她的手,摸着他粗糙的指尖,她忽然忍不住地想,上海再繁华绮艳,也是不属于她的空中楼阁。Eva姐固然是有所图,想借她讨好主宰这座城市的男权,可她漂泊到年近四十,还不是个伶仃孤苦。宏哥是她往上的梯,最要紧的是,他有能力救她出这片混沌泥沼。
晚饭后,宏哥牵着Kelda的手,漫步在思南路满街的梧桐下。“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只听他徐徐地念着。Kelda柔声道 :“你很喜欢这句诗吗?”他点一点头说:“小时候爱说话,最害怕背诗,老了很多话不说出口,都在诗里。其实这句诗的意思是,希望往后每一个春天,都有你在我身边。”她连忙别过微红的脸。
经过周公馆,宏哥讲起相关在上海时的趣事,Kelda静静地听着,只觉一颗心整个儿沉寂了下去,平日里满耳的噪声平息了,只有风佛过梧桐叶沙沙地响。难道爱上他了?她不大确信,也觉得不应这样快去爱一个人。可她确已很久未有这样的片刻了,拉长得像永恒的这个片刻。
宏哥这时站定了,透过他鬓角的灰发,Kelda看见僻静的马路边有一整排老式花园洋房。“我在这里订了一栋别墅,想今晚和你一起看星星。”他望着她,稀疏的睫毛歇在薄薄的下眼睑,眼底有浮动的幽光。她彻底怔住了,不曾来却到底听说过,这里的房子按栋向外租,是个不敢想的天价。她看着他,心轰地一震。
五
下过雨的午后,草坪轻微震颤,毛茸茸的浮着一层水汽。春日的大学园总是鲜嫩的颜色,新碧的垂杨下浮出几粒雪白的鹅,阳台鼓荡着湖蓝的被单,玻璃窗的一角映着青莹莹的天。是万物竞长的时候,迎来的每一分钟都是好时光。女寝照例是一座闺阁,却是催熟了的。住里头的女学生多半有了男友,不外乎隔壁楼的男学生,抑或刚入社会的小青年,爱到膏肓时要在门口上演拥吻惜别,经过的也见怪不怪。校门外的小旅馆藏污纳垢,鼓励着夜不归宿,向外招租的筒子楼出入成双,傍晚准时起炊烟,俨然几十对小夫妻,是独在异乡,又天高皇帝远。余下一小撮落了单的女学生,掩了门也关不住满园春色,书里写的是夜阑人静,电子屏放的是女爱男欢,为戏中人垂泪,依稀自己也爱了几回。
在一片浓得发腻的春情里,唯独程诗诗是淡一格的色调。她那张白得透明的瓜子脸上总架一副厚底圆边眼镜,浸在人潮汹涌的大学园里,会泛出细润的光。她瘦得禁不起风,总穿棉麻一类的连身裙或牛仔长裤,将纤细的身段罩得密密实实,保守得有些老气。你若约她上图书馆,她会一本正经地拒绝,反邀你去酒吧。明明是乖极了的样子,却生怕你觉得无趣,要反其道而行,这便调出个令人费解的色调。据说她时常写信,却不是寄给本校的任何一个男同学,也不见同他们来往,孤高得反常。不了解的,便猜她是喜欢女生。知道的,才说她先已有一个男友,是高中同班同学。
每到女寝宵禁,走廊不再人来人往的时候,程诗诗便猫一般地蹲在楼道拐角,等待手机屏亮起那串亲情网的数字。有时只谈个几分钟,她便回寝室继续追综艺,有时说到什么要紧事,打着呵欠聊到夜半三点。对22岁的女学生来说,最要紧的便是迫在眉睫的就业与婚姻。这两点也正是她同王雨宁的分歧所在。程诗诗的父母在她结束高考后火速离了婚,作为独女,不能也不敢离开孤独的母亲。王雨宁却早已看透小城市对个人发展的阻遏,连婚房也买不起的他,毅然决心赴义乌发展。二人轻易不谈,一谈便是压低嗓门吵,吵到最后,总是程诗诗无声抽泣,王雨宁又心软,哄到她笑了为止。
每隔半月,程诗诗会坐大巴车去义乌找王雨宁,二人牵着手漫步巷弄,有时也去些高档的餐馆。这时候的王雨宁已初尝世事艰辛,对程诗诗的铺张看不过眼,责备她吃不完却点一桌,说多了,程诗诗会自个儿生闷气,下一回便抢着买单,他也由她去。
春节的时候,程诗诗领了王雨宁回家。晚餐是简陋的菠菜炒蛋,吃剩的酥排骨和半凉的鱼圆汤,母亲穿一件略微起球的针织毛衣,始终埋着头,便与程诗诗讲几句,也是凄婉的调子。送走王雨宁,母亲倚着门框由程诗诗的父亲骂起,翻来覆去那几句词,后又骂到程诗诗的不争气,“一家人到现在还租房子住,你还说要跟他去义乌?吃上几十年的苦,人老珠黄时再被一脚踢开,像你爸,你和我一样都瞎了眼。”歇斯底里的样子。程诗诗将房门扣上,映着如雪的灯光一笔一笔给Kelda写信。这时外头静了,只听见风拍打窗棂,有汽车在巷子口鸣喇叭,将浓稠的夜色撕出一条口子。她伏在桌上,出神地看着原子笔写的Kelda的名字,也不知她有没有喜欢的人,此刻在做什么,像她那样的人,会有烦心事么?入夜了,起身关了窗子,世界一瞬回归寂寥,却翻覆着睡不着。坐起身,推门往客厅走去,母亲独个儿坐在沙发上,电视调到无声,惨淡的光罩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满脸泪痕反着光。程诗诗也跟着哭了。
这件事程诗诗压进心底,对王雨宁只字不提。有一回在外又起了争执,王雨宁指责程诗诗平素爱买手账本和各类信纸,买来不用,转头又买新的。那一晚, 他看着程诗诗流着泪坐上回温州的大巴车,狠一狠心不再哄劝, 是希望她能快些懂事。在王雨宁心中,程诗诗始终是那个一双眼湿淋淋,在台下静望着自己的高中女孩儿。其实,他不了解她的另一面,那一面有个脆弱却强势的母亲,还有个精神领袖Kelda。
经朋友介绍认识的陈壑是同王雨宁截然相反的两类人。他胖得有一点福相,个子满打满算只有一米七,是注定在台下做观众的,强拉上台,也只能饰演炊事员、马夫一类的配角。但他有他的不同,声音轻轻柔柔的,像兔子说话,待人一贯的谦和,称得上绅士,结合那些关于他家的传闻,是某种佐证。
认识不久,陈壑便邀程诗诗参观他家的水龙头厂,程诗诗笑着推了几番,是矜持也是架子,最终还是应允了。事实上, Kelda早已在她心中种下另一个世界,那片梦幻的星空顶,辉映着一个闻所未闻的斑斓人间。最初只是震愕,以为是哪一处餐厅的布景,暗想着以后也要去观览合影,待了解到那是劳斯莱斯独有的车顶,一颗心便黯然了。与星空顶一并撞入视野的,还有人均四位数的牛排馆,熠熠生辉的宝格丽项链。那真是一个美妙绝伦的世界啊。Kelda在回信里说:欢迎来上海玩。程诗诗对自己说:去是一定会去的,要坐在盛了星空的劳斯莱斯里看黄浦江。
隔日一早,程诗诗换了嫩黄的棉布衬衣与露出膝盖的牛仔短裙,束高了马尾,绑一段与衬衣同色的绸带缎子。临出门又想起什么,折回书桌,目光停在王雨宁送的香奈儿邂逅香水。穿过走廊时,一边是绿得发亮的草坪,另一边是泥灰的矮墙,暗红的小轿车停在校门外,透过窗玻璃的缝隙,可以看见陈壑的半张脸。有那么一瞬,程诗诗心里发蒙,没想到陈壑会开一辆破旧的日系车,可她还是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厂房在瑞安郊区,一小时的车程,窗外晃过麦黄的田与青绿的树影。不知觉中飘起雨,叮叮咚咚坠响在车篷上,视线尽头是灰蒙蒙的天。这时想起王雨宁,程诗诗心中有一丝悲怅。
停车杆缓缓抬起,陈壑在身边说:“到了。”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零星停着几辆面包车,尽头是成幢的屋宇。程诗诗随着陈壑往里走,听他介绍自家的产业,不时地有人停下手头的活计点头哈腰,陈壑也一一同他们打招呼,然后压低声音向她说 :“这是我第一回带女孩子来,他们一定在背后议论你。”程诗诗不作声,心里却受用。
想象中的厂房是灰头土脸的,风一扬,飞沙走石会呛得流泪,这一路却收拾得异常清爽。当电梯坐到三楼,晦暗的走廊尽头是一扇两米高的门。程诗诗的心里开始滋生出带些兴奋的好奇,她不禁想,都说陈壑家境优越,现在该一探究竟了。陈壑掏出门禁卡,电流声划过,大门缓缓推开,展现在程诗诗面前的是一间欧洲式的书房。地板打着蜡,泛出油润的光,半间铺了柔软的地毯,置着厚重的真皮沙发与巨屏电视,半间摆着红木书桌,雕了精细的图纹,桌上摆着的水晶笔筒里斜插了几支万宝龙,天花板则吊一盏明艳逼人的水晶灯,光里站着程诗诗。她在心底吃惊,想不到一间书房会有教室般大,一切陈设细节都是拿钱填出的。
这时发现墙上还悬着一幅画,绘着一片黑树林与九个神色各异的男女。见程诗诗望着这幅画出神,陈壑说:“你喜欢这幅桑德罗·波提切利画的《春》么,我父 亲也很喜欢,但其实我家这幅只是国内画家的摹本,不过因描摹的画家很有名气,也价值不菲。”程诗诗有些疑惑,“这画的是春天?我怎么只觉得悲凉,你看最右边这个女孩子,她是被死神控制住了么?”她指着画面最右处被男人攫住的女人说。陈壑羞赧地说 :“不瞒你,其实我也不知道,你这一说还真有点。”程诗诗看他老老实实地承认,倒添了几分好感,笑着说:“看来你父亲很懂艺术。”陈壑点头道:“我父亲喜欢收藏艺术品,不管原作还是摹本,有些画作都上千万了,他认为是种投资。”又介绍这间是父亲办公用的,里头还有间会客室。程诗诗正讶异会客室在哪,只见陈壑按了墙壁上的一处开关,书桌后的墙便向两边移开,通明的光扑腾而来。原以为书房已足够大了,会客室又是书房的二至三倍,程诗诗不禁笑道:“光你这儿一个会客室,已赶上我们的阶梯教室了。”陈壑也笑,羞赧而彬彬有礼的样子,“这间是不常用的,我带你去看看正式的。”遂又带她坐电梯上了五楼,这一层比楼下更为考究,想不出灰白的水泥墙里,怎样砌出这座美轮美奂的屋舍。站在每一层每一间看零星的局部,是贵族式的雅致,若临空由整体向下看,就成了中世纪的古堡。隐秘、幽深、富丽,任何能想到的词,安在这儿都不过分。
陈壑一次次刷卡,两米高的门一扇扇敞开又闭合,程诗诗穿行其间,像误入仙境的爱丽丝,每一样都看不够,又像走错了巨人国,感到自己沙砾似的渺小。如此又参观了办公室、会议室和餐厅,陈壑说要带她看看自己的房间,那里养了珍稀的热带鱼。程诗诗也不反对,随了他一道去。
来到六楼,是酒店式的长廊,嵌着一模一样的门窗。走入一间,却是迷宫似的套房,宫殿里的宫殿,一扇门后连着几扇,一个人逛会迷路的。见陈壑脱去短靴,她也随之换了拖鞋,窗帘一概拉着,室内便阴沉沉的,有些看不真切。陈壑也没有开灯的打算,只是温柔地将她引至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双人床,铺着靛青的四件套。程诗诗突然觉察出尴尬,除了王雨宁,她没有去过男人的家。手足无措的时候,看见床边的鱼缸,似乎找到救命稻草,边走边做出坦然率性的样子说:“这是你说的热带鱼吗?”说着弯下腰,打量水缸内一簇簇波光,她觉得自己也是鱼,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古堡里了。冷不丁被陈壑自后环住,下一瞬湿热的嘴唇已贴上了脖颈。程诗诗吃了一惊,脑子里霎时整片的空白,下意识地挣扎躲闪,他却一扫片刻前的温文儒雅,一扑将她压在双人床上。
有那么一瞬,程诗诗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只怪涉世太浅,是投向虎口的羔羊。心里忽然闪过王雨宁的脸,想起那一天艺术节,自己在台下看着他的光景。他的笑容是三月的春光,照亮了整片礼堂。这时嗅到了被套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儿, 以及陈壑嘴里呛鼻的薄荷糖的气息,在那最关键的时刻即将来临之际,她突然下了狠劲,用膝盖骨重重一顶陈壑的胯,见他皱着眉松开了自己,这才滚到床边,迅速收拾好衣裙,有泪几乎要溢出眼眶,一抬头已换了笑容,“你就是这样追女孩子的么?”
晚餐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厂里阿姨煮的排骨面,热腾腾地摆上了桌,程诗诗和陈壑都有一丝尴尬,互相不看对方的眼睛。借着去洗手间的机会,程诗诗拨了王雨宁的电话,也没想好说什么,只想听见他的声音。听筒里传来欢悦的歌声,两句词反反复复地唱,无人接听。她连拨了三遍,终于放弃了。
夜色将深的时候,程诗诗执意要回学校。陈壑喊上了厂里的司机,先送她,再送自己。司机开的却不是白日那辆红色的日系车,而是一辆墨玉黑的劳斯莱斯。程诗诗起初是半知不解,黑夜里看不见车标,只觉这一辆气派得异常,是与古堡一同沉淀的繁华。当她坐进车里,陡然感到视线里有幽微的光,一时还茫然,定睛时竟怔住了。触手可及的漆黑宇宙,恍惚而明澈的千万星辰,像被镀了金边的梦境,是美的顶巅。这才是真正的星空,是二十二年求得的一刻知足。恍惚间,似乎听见四百多公里外的上海滩,有一片灿烂烟花轰然绽开,袅袅晕染,终于落进翻涌的黄浦江里。
回校的路上,灯光由暗渐明,照着孤零零的电线杆子,是成了灰的蜡烛。城市的夜成了涌动的河流,她是随波沉浮的靶。再远一点便是瓯江了,月亮又浓上几分,是三月的春江花月夜。手机震动,王雨宁的电话,他也许是出现得太早,也或许终是来晚了,到底是个错。在一片漫长的红灯里,程诗诗忽地握住了陈壑的手,脸却仍是对着窗,窗玻璃映出她的脸和沿途的灯影,美得空灵梦幻。
六
中国人的审美趋向,每隔几十年便有一轮巨大的调整。明清的时候,“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的黛玉是美。到了民国,兴起高跟鞋和盘花旗袍,烘星托月地将婀娜曼妙的曲线勾出。及至20世纪90年代,旗袍几乎绝迹,以李嘉欣为代表的港风女星崛起,平眉横扫,眼波含春,美得浓郁炽烈。怪的是,又只是昙花一现,光阴无情地将美人催老,却是后继无人。好在进入21世纪,美的类目日益丰富,女孩子剃了寸头素面朝天,谓之中性美,后逐渐有了隆鼻开眼,改头换面的人造美。而有着海派文化的上海,审美趋向个性与多元,近年来欧美风格的美人开始大行其道。何谓欧美风?当别的女孩儿打针吃药捯饬美白的时候,那个穿比基尼美黑的;当别的女孩儿每日只啃一个苹果来保持纤细身段的时候,那个在健身房举铁块的 ;她们只穿紧身衣,勒出垫了硅胶的胸脯和坚持深蹲换来的蜜桃臀,只以浓妆示人,双眼皮宽敞深邃,嘴唇填了玻尿酸,开一线,露出如雪的烤瓷牙。在过去三十年里脱胎换骨的魔都,首当其冲领教了她们的美。
Kelda不是最早一批走欧美风的,在她之前,丰乳肥臀的黑美人已备受追捧。然而大多数女孩要效仿其实是有心无力的,即便豁得出美黑,也难以坚持夜以继日地举铁。这便叫她奇货可居,很长一段时间成了Eva姐招呼ABC 和二代留学生的头牌。只是随着时间推移,Kelda年近三十,也不再事事乖巧,终于退了下来,让位给更年轻的女孩子,她们敢将胸部隆得更大,皮肤黑得更彻底。而退出江湖的Kelda,很快成为饭桌上新一轮的传奇。有说她在社交平台迅速蹿红,每晚收到巨额打赏的,立即便有人出声否认,证明她实则粉丝寥寥。也有说她火速拿下沪上金融新贵的,住进复兴珑御近三百方的大平层,世纪婚礼在即。传得多了,琐碎点滴的细节是百川入海,愈发为她添上奇色异彩。于是又成为新一批年轻女孩的楷模,激励着她们前仆后继地征服上海滩。
Kelda却不知这些关于她的罗曼蒂克式的辉煌,安缦回来后,此前的模特事业便告一段落,一方面是因为李良观念保守,不喜欢她拍太露骨的相片,另一方面,自己也感到今时不同往日,不必再挣这辛苦钱了。蓦地腾出大把空闲时光,确感到有些寂寥,由此开通了直播号,零星地分享疫情期间的室内健身,倒也积累了些人气。只不过人们关心的,常常不是健身,而是直播间本身——复兴珑御的大平层。晃过的一星点片段,是凌厉而冷冽的色调,纵然只是浮光掠影, 也是这座城市真正的波心。
这天,Kelda睡醒后照例打开直播软件,对着镜头描眉。描完了,啜一口手打的黑咖啡,嗅着空气里晚香玉和栀子花的香气,有粉丝问她去哪,匆匆答一句Cabana。眼瞅着镜子里的自己胖了一点,下巴显得浑圆,倒美得更有活气了。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像极了反光板,落在镜子里,不觉想起从前在复兴珑御做内衣模特的光景。其实仅隔着一个月,倒有些前世今生的味道。记得只是个一百平的小房子,女屋主横着眉,不打正眼地看人。到底是搬进来了,只觉着跟做梦似的,盼着在小区内再遇见那张黄脸盘子,要好好吓她一吓。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开去,报复尚未实施,先有一番扬眉吐气。
午后坐车来到 Cabana,天已阴阴的,日头一瞬没了影。透过湖水蓝的窗子,可以看见对楼反着光的玻璃墙,一树疏阔的叶子垂摆着,一应是蓝莹莹的。天空发浊,风在树荫里穿梭,窗外挂下了风筝线那样的粗而白的雨,行人明显加快了脚步。Kelda 看着玻璃窗里的自己,顶光自上而来,假睫毛的浓影盖了下去,一根一根,是长长的蜘蛛脚。信手翻着茶几上的杂志,心不在焉读了几行,已过了约定的时间,李良仍未露面。昨夜加了一宿的班,索性睡在办公室里,大概忘记今天要陪她挑选家具。横竖是联系不上,Kelda直起身,由着那导购小姐引路,听她介绍品牌背景与订货周期。已径是寂寥,却是沉寂到底迸出快乐的寂寥,叫春雨浸润着,无声息地往四处蔓延。家居馆便是这样的地方,来这儿的多是已经或将要乔迁新居的,一生中不多有的喜事,琳琅陈列的都是人世间最寂静的快乐与憧憬。这时停住步子,是看中一盏吊灯,纤薄如蝉翼的圆片,像旋着的飞碟。想到与李良共同的新家,整屋只安了射灯,平实得缺乏任何幻想,当即决心订购。再往里走,陆陆续续又看了沙发和餐桌,因都是大件,不便擅自做主,一一拍了相片发给李良,自然还是睡着,不会立即回复。她也不心急,选家具是大事,总要一回一回地跑,一家看不够,还得比对着别家。独自逛也有独自的好处,细细地挑,添愈多的想象,愈充分地浸泡在愉悦里。
逛到一楼,Kelda的手机震了震, 以为李良终于回复了,看到信息却周身巨震。Eva姐卷进一桩高官贪污的案子,实名举报她的正是那做男模的小男友。Kelda久久地怔着,导购小姐说了什么,竟一句也未听进。想起半年前,她正式告别 Eva姐,最后一宴依旧摆在洋房火锅,只她二人。如云的热气笼着脸,那些往昔的点点滴滴便浮上心头。这是一代又一代女人的落寞,终归要告别江湖的,婚礼是给自己的饯行仪式。上个月,在养云安缦又遇见Eva姐,竟是最后一面,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庆幸自己及早地便与她断绝往来。这时镇静下来,才看见发送这条信息的人是宏哥,末了他还宽慰,有任何需要可随时找他。Kelda在心里冷笑,想安缦一别,这老色鬼果真又见异思迁。两年前的春天,自己委身于他的隔日,他便整个人蒸发了似的不回电话与信息。那年的自己尚且天真,以为是遇见了麻烦事,担心地找去上海中心,却被贴身的秘书一阵羞辱。Kelda站在窗前,看窗外暮色临迫,前尘旧事丝丝缕缕地涌上心头。几度折戟沉沙,又几度柳暗花明,前一年不知后一年的际遇,这是她选择的人生,也是游戏最动人之处。
平静地拉黑了宏哥的联系方式,走出嘉里中心,Kelda招手拦了计程车,目的地是瑞虹天地太阳宫新开的超市。李良吃惯了西餐,要采购一些生鲜,始终觉着家里冷清,顺便添置些日用品。这个点正是营业高峰,自助收银台前排了密密实实的队。烘焙陈列柜点缀着各色水果面包,生机勃勃的色彩,叫人心境明澈,可惜两人都健身,要控糖。逛去生鲜柜买了片好密封的新西兰冰鲜谷饲牛小排和生鱼片拼盘。经过水果区,一架的红颜草莓鲜嫩欲滴,忍不住拿了两盒。想起李良爱吃智利车厘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可爱得要命,便也提了一箱。不多时购物篮已满当当的,结完账才想起还未买日用品,又折回一番添置。
走出太阳宫时天已全黑了,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Kelda喘着气提了两大袋的战利品,沿街站了好半晌才打到车。回家的路上,倚了窗门往外望,夜被搅浑了,找不见星星。细微的雨丝吹到脸上,酥酥痒痒的,想起在那个宽敞而自由的年纪里,躺着看星空的一定不止她一个,在这个世界上,万千座城市里,一定有许许多多的孩子在那一瞬都抬起头来,欣赏头顶灿烂的天穹。他们的心都曾被夜色漂得又润又亮,期冀着星子连作星团,那里有宇宙的奥秘,也许还藏着未来几十年的光阴。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前程究竟是怎样的呢?他们都曾怀揣着美好,憧憬着明天。
电梯门敞开, 楼道的光应声亮了。Kelda放下购物袋,扭转着酸疼的肩膀,将手指放在门锁感应处。不一会儿传来感应失败的提示音,她调整了位置再试,依然失败。是这一阵指甲留得太长了么?她有些困惑地翻看自己新做的豹纹美甲,心想昨天回家还是好好的,又试了几回,照例失败。无奈之下,只得给李良去电,却听到一阵熟悉的铃声从屋子里飘出,这家伙竟然在家里,于是用力地按响门铃。足足过去五分钟才有人开门,迎头是李良森凉的目光。见她来,没有一丝的欣喜,只是淡淡地问:“你来干什么?”Kelda叫这变化弄糊涂了,看着他平静的脸色,又不像有事发生,心却抽搐一下,有某种不好的预感。对峙了一会儿,终于故作轻松道:“闹够了吗,我给你买了……”话未说完,李良反手便要将门扣上。Kelda眼疾手快,一只手支了门,半边身体已闯了进去,他却坚持用手挡着,阻止她继续往前。两个人都暗暗使劲,面上又风平浪静,这样僵持着,直到房内传出一个小猫似的声音,嗲声嗲气地喊着Leon,分明是 Luna的声音。
Kelda一刹那间脸色煞白,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李良,他的目光却越过她的头顶,一句话也懒得解释。有一种快窒息的痛楚,恨意缓缓爬上了她的脸,突然抽身后退,他以为是要放弃了,却不想下一瞬她发了疯似的扑了上来,一晃神的工夫,就叫她突破了防线,抓着他的头发照了脸狠狠的一个耳掴子。这一巴掌恰到好处,长指甲挠破了他的脸皮,辣辣的发着烫,眼见着她激动起来了,脸也随着扭曲。“婊子,你敢打我。”他也恼羞成怒,鼻梁爆出青蓝的筋,一把掐住她的脖颈,这只粗壮的胳膊是她脖颈的几倍粗,很快地,她的眼睛从歇斯底里变作恐惧。他能清晰的感觉到她咽喉的蠕动,这细细的颈根一捏就要碎了,平素一贯精致的脸此刻最大程度地绷裂,像一截枯黄的树根,简直令人恶心。直到此刻,她却还支支吾吾想说话,费力掰扯着他的手指,宁死不屈的样子。“还搁这儿装,我先就觉得奇怪,那个老东西怎么敢给我脸色。”李良贴着她的耳朵说。Kelda的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她呆看着李良,眼神似碎了一地的玻璃碴。李良恨恨地看着她,停了片刻,按着脖子将她整个人拎到电梯口,不等她出声,对准脑门一阵一阵地往地上撞,只听咚咚咚的,是富有韵律感的打击乐。不解恨,看她这头长卷发碍眼得很,一扬手连根拔去海带似的一捆,起初还能听见她喑哑的尖叫,后来叫着叫着成了哭,又快听不见哭声了。也怕闹出人命,看她不反抗了便松开手,一脚踢开。连着还有那两大袋新买的食品日用,一并踹出了门。
不记得是怎样爬入电梯间的,又掩了脸在大堂坐到几点,歪斜着走出复兴珑御的时候,上海已彻底堕入黑暗。去便利店买了几支白酒,又伸手拦了辆的士,不顾司机讶异的眼神,只说要去苏州河,靠宝格丽酒店那头。这个点走出豪宅的女人,又带着明显的瘀伤,谁晓得惹上什么个人物,司机也不愿惹麻烦。一路无话,只听见雨刷在回旋, 寂寂的长路上有人不时抽泣。
这样昏沉沉的夜,河边何时多出个女人,谁也不曾在意。夜晚的堤岸蒙着细雨,微波翻涌,又是一年春。夜风温柔地抚着脸,漏出的头皮刺骨地凉,是屋顶的天窗,月光漫过粼粼河面,像一层弥散的水雾,虚无而缥缈。
Kelda喝空了第一只白酒,又去开第二支,胃肠烧得热腾腾的,烘得泪珠一串一串往外掉。她想起初来上海的那年,也是这样的春天,一样的瘴气似的烟雨,一样的阴霾的夜空。想到夜空,不由抬起脸往上望,漆黑的天幕没有一点星光,不见天日的暗。身后传来一些话语,琐细的,嗡嗡的,是过往的行人向她指指点点。再坐下去,这些人又不见了,只有风在无拘束地穿行。她忽然好想回家,想念母亲做的菜,这个点她一定已经睡下了。喝完第二支的时候,她看见星星了,开始只是克拉钻般的一小粒,像扑闪的小扇子,忽地在漆黑的夜幕中亮起。而后是第二粒,第三粒,汇聚成一簇,在漆黑的河面盈盈闪烁。还是同儿时一样,数到四五十颗便发昏,一晃眼成了缭乱的一片。她有些气恼,它们也来捉弄她,支撑着站起身翻过了栏杆。
这个世界一瞬间安静了,只有风呼呼拍打着脸。她看见越来越多的星星凝结在河面,专候着她似的。即将要数清楚了,却看它们又聚拢在一处,成了一汪又亮又鼓的月亮。真美啊,好多年没看见这样的月夜星天,这样惊心动魄的光了。她微笑着伸开双臂,纵身扑进了漫天星河里。只觉得这一幕似乎很熟悉,思绪穿过清凉的星光,由蒙昧逐渐清晰,眼前又出现了那幅名画《春》。克洛丽丝蓬着一头金发,惊惧仓皇地奔逃,忽然明白了,原来被擒住的克洛丽丝就是她自己。合上眼皮,任星光裹挟着往宇宙的深处坠去,耳畔响起父亲的话,我们该回家了。
七
春光回家时,总先一步回到每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段,譬如瓯江路这样的地方。沿街筑一排稠密的绿荫,是泼翻的砚台,乌泱泱晕染了一层。浓绿接着瓦蓝的天,细碎地缀着些云絮,正是家家户户往阳台晒春被的时候,叫人疑心那云是叫风偷去的棉绒芯。三月的云是兜不住心事的,江水向东,它也向东,一叠浪卷着一簇云,是化了冻的春水。如此周而复始,承托了人世无尽的沧桑,又亘古蓬勃着春的朝气。
瓯江是这座城市的稀缺景观,所以有了瓯江路这样的地方,专供这座城市里中产以上的富人打发流水似的光阴。沿江一排的建筑总是湿漉漉的,远看像蒙了一层灰。晨曦微露的时刻,它通常还未醒,只听江潮拍岸,一声一声地回荡,天光黯淡的时刻,它大多仍睡着,夹岸的灯光如春雨,绵延无尽地下。有时能看见停车杆升起,那是为数不多它醒着的时刻,一对炽烈的车灯晃过,副驾的年轻女子褪去了貂绒,露出一截雪白的大腿。保安无声敬礼,手套像一只鸽子,在敞篷车巨大的轰鸣声里惊惶振翅。
照理,这条路上住满了人,可怪的是你就是撞不见,广场上涨红了脸跑着放纸鸢的,穿的校服是隔了好几条街的,廊亭里踩着凉拖牵着一双泰迪犬对坐闲话的,谈的虽是瓯江路,操的却是外乡口音。更叫人浮想联翩的是这地方的适婚男女,都说那个谁谁住在这儿,谁谁的婚房也买了一线江景,仿佛近在咫尺,可说到底又是不熟悉的朋友的朋友,再近也隔了几重山。你传我传,这地方的人是凭空出现又消失,故事因此多得讲不完,存心叫你摸不透的。
当程诗诗推开包厢门的时候,正是夕阳西照,窗外涌动着古老的江潮,叫人想起这三月的春光也几近沧桑。她望见那遥远的天际线,与江水交融成一片,沿着它看下去,会有自己也解释不清的伤怀。
服务生合上了门,玻璃窗里只留下一道身影。餐桌是嫩绿的,交织着一点点泥金,像一汪粼粼闪闪的湖。背景音乐稀稀落落地响,怎么听都是分离。程诗诗拣了个位置坐下,手上还提着母亲交代的辽参与茶叶,想了想又站起身,将礼品轻轻搁在了衣架边。尚早,又自手提包里摸出粉盒,对着镜子里的人儿眨了眨眼。说不紧张是骗人的,她一口将茶饮干了,向着窗外若有若无的天光发呆。
这个时刻,包厢内彻底静了下来。依稀可以听见门外服务生说话与走动的声音,也是压着嗓门的,中间有人突然推门,她吓了很大的一跳,却是隔壁间的小孩跑错了,又讪讪地坐了下去。这般枯坐了四十分钟,终于收到信息,他说我们出发了。重又打起了精神,先对着镜子补了点粉,再理一理额前的碎刘海儿,不太放心,又起身将衣架边的辽参茶叶拎了回去。似这样又打发了二十几分钟,他说我们在点菜,马上到。这才惊疑是否应点了菜再等,还是至少也该先点上冷盘,其实这样的局面,做什么都仿佛是错的。
到了这一刻,她反而定下了心,像考场上领到卷纸的学生,知道紧张也无用了。心里又涟漪似的泛起些希冀,想到马上要见到他的父母,虽已从他口中听过百千次,到底还是第一回见,也不知是怎样的叔叔阿姨。她对自己是有些信心的,从小到大,从未有哪个长辈是见了不喜欢她的。也许是她白得透明的皮肤,带一点福相的鼻翼与耳垂,也许是一米六八的纤瘦个子,总之,她是同性与异性,小孩与老人都喜欢的那一类女孩子。
这时候,包厢门开了,起首的是一名服务生,随后出现的是一张蜡黄的脸,眼梢直往下坠,披着豆绿毛衣与不合年纪的及腰长发。身侧跟了一名枯瘦的老头儿,腋下夹着只干瘪的公文皮包。直到他二人走进包厢,才探出那张藏在最后的熟悉的脸,程诗诗缓过神,有些拘束地向他们问好。
陈父点了点头,问她是否久等,语气有些生硬。自然是急忙摇头,转身将辽参与茶叶递了去,陈母口里说着太客气了,面上却没有笑意。有些尴尬的时刻,陈壑却快一步上前,自身后握住了她的手,笑嘻嘻地向二老介绍:“爸,妈,这位是诗诗。”她立即会意,又乖巧地问了一声好。
气氛缓和了些,四人坐定后,服务生先上了三色冷盘:鸭舌、鱼饼、白斩鸡,而后是几道热菜:清蒸白虾、野生跳跳鱼、鱼头炖豆腐与热炒年糕。程诗诗虽是本地人,却一向不爱吃海鲜,对着一桌毫无胃口,面上仍不敢有丝毫松懈,背始终挺得直直的。陈父评价了几句菜色,陈母只是附和,后又问了几句她的属相与工作。都是早已知晓的答案,属狗,在鹿港大厦上班。这时听见陈母和颜悦色地问:“听阿壑说你和妈妈一起住,妈妈在哪里上班?”程诗诗便老老实实地回答,在图书馆。
“哦,那边的主任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你妈妈叫什么名字?”陈母问。程诗诗未多想,说了母亲的名姓。得到回答后,陈 母当即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随后直奔主题,问到图书馆里是否有这样一名员工,得知是聘用的合同工时,咬重了重复:“哦,只是临时工?”挂下电话,望着程诗诗道:“临时工一个月就一两千块吧?”
程诗诗只是点头,心里觉着有些别扭,这时看到陈壑发来的信息 :傻瓜,快给爸妈倒茶。匆匆站起身来,照他嘱咐的端了沉甸甸的茶壶,往陈父陈母的杯子里倾。心里乱糟糟地晃过许多件事,自己在鞋企上班,父母离异,妈妈是单位外聘的编外工,这些都是一早告诉给陈壑的。也得到过信誓旦旦的承诺,他的父亲儿时眼见着兄弟饿死,后来办水龙头厂赚到了钱,依旧一刻不忘出身,对儿媳妇儿的人选向来只要求人品好,模样周正。况且,他们真若嫌贫爱富,又何须见她这面呢?这般想着,很为自己的揣测自责。
这时,陈父搁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接起后一阵热络的寒暄。陈母也不再说话,板着脸端坐着。这一通电话却是讲也讲不完,聊的尽是些琐事,只看陈父兴致极高,不时朗声大笑,未有打住话头的意思。桌上的年糕冷了,陈母替他舀了几勺,用滚熟的茶水泡开,如此仍是无话。程诗诗感到些微的不自在,中间为二老添了几回茶水,便借口去洗手间,回来时隔门听见他们在说话。先是陈壑的声音,有些无力的样子,“你们再不喜欢也不必当面这样,丢我的。”“你怎么不想想找这样一个,丢了我们的脸。”冷冰冰的,是陈父的声音,等她一走便挂了电话,原也没有这样多的话。
等到里头没声响了,程诗诗才推开门走进。又坐了一会儿,也不记得是怎样散场,坐陈家的劳斯莱斯回去,先送他父母,最后送她到家。依旧是那片星空顶,却叫人丧失了一切想象力。
两日后,约在瓯江路的咖啡馆。是早春,空气里氤氲着寒意,陈壑的脸色是凝重的,有话不知怎么说的样子。程诗诗却显得分外健谈,时而谈起大学时的趣事,时而又说到二人都相熟的朋友。陈壑心不在焉地应着,末了说要沿江走一走。
正是草长莺飞的三月,广场上的孩子跑着跳着,手里牵一线细细的纸鸢,叫人忍不住眯起眼抬头望。程诗诗看着他们,忽然说等我们以后有了孩子,也要这样陪他放纸鸢。他停着步子,有点不忍心的目光在徘徊,她只作看不见,自顾自往下说。
太阳已经偏午,江潮亮莹莹的,像撒了一把星星。陈壑靠着栏杆,望着翻涌的江面讪讪地喊了句诗诗。程诗诗此前并未意识到,当自己的名字拖长了音,会生出一种令人厌憎地软弱来。她知道终于是到了这一刻,嘴里还说着关于未来的话,两行眼泪却滚了下来。夹道闹哄哄的,一个孩子在玩旱冰鞋,正卖弄本领,不留神跌了一跤,先懵数秒,待大人追上时已哭得肝肠寸断。程诗诗在哭声里微笑,说其实这些年,自己心里一直忐忑,怕那些关于以后的设想只是一厢情愿,于是最快乐的瞬间,也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幸福的时候收着点,下场不至于太惨烈。许多次问他,自己是奔着婚姻的,如果结局不善,不如早一点分开。他都笃定父母不会阻挠,是很支持他俩在一起的,这便给了她继续往前走的勇气,其实大可以讲真话的,她又不会死赖着,何至于耽误了三年青春。
陈壑阴着脸,喉咙被人掐住了,发不出声音,许久才无力地说,什么叫耽误了三年青春,难道他不是也付出了三年?而且都是成年人,你情我愿的,别说得跟谁亏欠了谁似的。程诗诗噗嗤的一声冷笑,说男人和女人的青春哪里是对等的,再怎么否认,这辈子都亏欠她。
二人谈得不快,各自别过脸对着江面,只听见江风呼呼地响动,像女人在呜咽。不知过了多久,程诗诗掏出手机,点开这三年的相册,哗啦一滑,有两人第一回去乐园玩过山车的,一起摇着仙女棒跨年的,几千张笑脸眼看着全要删去。陈壑这才触电似的伸手来抢,还是晚了,看着她一键全部删除。他蔫着脸,说其实他是不情愿分手的,只是再拖下去,也没有信心家里会同意,到头又是继续耽误她,说着也落下泪来。程诗诗却笑嘻嘻地替他往下说,既然知道是耽误,他父母为何不早一点给个痛快?哦,知道了,他们压根不在意一个平凡女孩的青春,儿子大了总归要在外头玩的,玩的是谁又有什么要紧?真到要做决定的时刻再拒绝不迟。说到这里,却退后一步,转身沿江往前走,走着走着跑了起来。江水一声一声的,是逝去的如水光阴,她奋力跑着,那个掠去她青春的男人永远停在了原地。
回到家里,母亲已热好了饭菜,一句也未多问。她惯常是如此的,一向告诉女儿须在二十四岁本命年之前找好婆家,却不知这世间有许多不成文的,门当户对的规则,也或许其实是知道,但笃定女儿不会遇上。程诗诗扒拉了两口,一桌全是她爱吃的菜,却提不起胃口,让眼泪簌簌地落进碗里。“人生啊,有时候都是命。”母亲终于叹气说。程诗诗的心被敲了一下,眼圈青红的,半晌才将碗一推,向已生出白发的母亲说:“我要去上海,已经决定了。”
“要不要我陪你。”母亲并不意外,低着头夹了一块鱼肉搁进她碗里。程诗诗摇摇头,丢下碗冲回自己的房间里,锁了门,无声地任眼泪滔滔地往下淌。光阴陡然变得漫长,她害怕这样孤清的夜,心底期盼着天明,直到后半夜才倚着靠枕昏昏地睡了过去。梦见自己站在一条幽暗的走廊里,两边排列着数不清的房间,各自渗出缤纷而迥异的光。她缓缓地向前走,途经一间又一间,透过门缝可以看见里面五光十色的世界。多想推开一扇门啊,多想走进这些世界。可她没有进房间的门票,只能带一点不甘心地反复徘徊。绝望之时,却看见一星点光明,在走廊的尽头燃起。疾步跑过去,尽头有一扇门,专为她敞开似的,强烈的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心里殷殷的不踏实,却到底是憧憬,带了豁出去的心情,走进房间后才发觉里头空空的,只有一排长桌,堆着小山似的糖饼糕点。她拈一块,送进口中,却是味同嚼蜡,一点也不好吃。醒来时,晨曦照进了房间,只觉得眼皮绷得紧紧的,是哭得太久的缘故。
两天后,程诗诗便坐上了往上海去的动车。这些年存了十万块,是这一程的盘缠,也是改头换面的赀费。又找出与Kelda相识的那张在苏梅岛的相片,数年来看了不下千次。她有着与自己截然迥异的小麦皮肤,深邃的欧式开双大眼,挺拔丰饶的胸脯,美得那么从容坦率。车窗映着程诗诗闪动的双眼,山与山之间的春光是繁盛的,眼前的山水最终化作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要改变,就要彻底抛弃过去的所有,先从陈壑最喜欢的白皮肤开始。她要洗刷他留下的一切痕迹,要亲手握住自己的命运。她相信,在那座魔力四射的城市里,一定有一直苦寻不着的春天。
这一刻起,她不再是程诗诗。她有了全新的名字,Kelda。
尾 声
2021 年春,程母收到警方电话,连夜动身前往上海。经她辨认,浮在苏州河畔多日的女尸确系其女程诗诗。程诗诗最后一任男友李良接受传讯,因其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当日即被释放,后移交程母一件行李箱。箱内,有程诗诗几件贴身衣物,一件白贝母小扇子项坠,及三百余封未寄出的信件,收信人是Kelda,收信地址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