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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5年第3期|尹马:左嗓子(中篇小说)
来源:《边疆文学》2025年第3期 | 尹马  2025年03月19日08:12

尹马,1977年7月生于云南镇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数羊》 《我的女娲》等4部、长篇小说《回乡时代》、中篇小说集《蓝波旺》 《天坑》、散文集《在镇雄》。曾获《诗刊》征文奖、云南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奖项。

左嗓子

尹马

1

秦冲十七岁,暑假和父亲一起到镇上给烟草站站长孔文豪家打制家具。十七岁的秦冲读初二。在他这个年龄,很多人都读高中或中专去了。秦冲为什么还读初二,拿他母亲何春草的话说,是因为“不专一”,也就是说,他没有把心思完全放在读书这件事情上。这也不能怪他,要怪就怪他的父亲秦大伦。秦大伦是木匠,活儿多,忙不过来时,就把在学校里读书的儿子秦冲叫回来,给他打下手。秦冲一边读书,一边做父亲的徒弟,木工活儿倒是干了不少,至于书嘛,有空时读读。在班上考了倒数,留级,初一年级读了两个,初二年级也读了两个。读得不好意思了,在教室里只能坐到最后一排,但那座位却长期空着,老师也不管。同学们说,秦冲读书,就是点个卯。

烟草站站长孔文豪是个有钱人,把企业改制后的食品组房子买了下来,拆除后建了一座很大的四合院。房子是半木质结构,除了地圈梁、主体用钢筋混凝土浇筑以外,其余全是明晃晃的杉树和松木,翘檐,瓦顶,大木柱,看上去像一座精致的宫殿。房子建好后,孔文豪就开始思考里面的家具陈设。他找到发贡村的木匠秦大伦,对他说:我想让你帮我打制家具,但前提是一颗钉子也不能用,全榫头,我不喜欢钉子木匠。秦大伦想了想,说:“这事不是做不到,只是工期会很长,再说,全榫头的家具没有新式家具那么现代,样式有些土,你要是能接受的话,我就做。”孔文豪说:“时间有的是,我不忙着搬进去,你做到猴年马月都行。”

秦大伦是整个罗卓乡出了名的木匠。说是出名,其实他赶不上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又赶不上他的祖父。到他这一代,因为钉子的盛行,纯木工活儿被打了折扣。不是秦大伦喜欢用钉子,而是钉子主动找上门来。比如,谁家要打一组转角电视柜,在思前想后始终没有办法缝合转角处接头的时候,一盒钉子就出现在眼前。钉子不用一颗一颗地钉,有电动枪,“咔咔咔”,干脆利落。秦大伦终于从一个传统木匠变成一个“新式木匠”,这让他多少有些不情愿,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都新社会了,谁不要求“新”?连村里的农民做家具,都喜欢上了那些五花八门的样式,不用钉子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孔文豪不喜欢钉子,这是个例外。秦大伦其实在内心里非常佩服孔文豪,一定程度上说,承揽孔家的活儿,让他为自己的木工手艺找回了一点尊严。他对孔文豪说:“孔站长,你是整个罗卓镇最了解木工手艺的人,所以做你家的活儿,我特别愿意。工期长一些,价钱上的事你不能太计较。”孔文豪说:“钱的事情淡化得很,你只要做得好,一定不会亏待你。”

工场在孔文豪家现在居住的院子里。院子同样很大,码放着一堆一堆的杉木板子和方形木龙骨条,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木料,在阳光的照耀下,所有木料的光泽呈黄褐色,看上去很是养眼。木马摆在院子靠左的院墙边,两个木马,中间搭一块厚实的木板,算作机床。锯子、羊角锤、墨斗、刨子、摇钻、錾子等工具摆在另外一张木板上。开工在即,秦大伦看了一眼儿子秦冲,说:“看样子会有两年的活儿,要咬紧牙关了。”

“我天天陪你干活,书还要读不?”秦冲没看他父亲,话说得冷冰冰的。

秦大伦说:“读书是一个事,干活也是一个事,都很重要。不过,有活儿干的时候,书可以暂且不读,实在不行的话,让你弟弟帮你一起读掉算了。”

秦大伦明显是在说笑话,但秦冲却很认真,他说:“我干脆不读了,读了这么多年,人都丢尽了。”

秦大伦也就没说话,他用墨斗在一块木板上描线,那块平整的木板,被他用墨线在上面弹了一个长方形的框。放下墨斗后,他用一只手把木板抬起来,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眼睛靠在木板的前端,眯着,盯着那个方框使劲瞧,半晌,他对秦冲说:“把锯子给我。”

“锯子就在你左边。”此时秦冲正往院子的另一边走,他要去扛一块没有描线的木板,离锯子稍远一些。秦大伦看也不看,伸左手往地下摸,就把锯子拿起来,顺着刚弹出来的墨线下锯子,“刷刷刷”一阵,木板变小了,很规整。

“冲儿,冲儿。”秦大伦又喊。秦冲就站在他身后,说:“嚷什么?我又没跑。”

“我这里锯得差不多了,你去把錾子拿来,然后再支一对木马,我要开始打孔了。”

秦冲没说话。他先去右边的院墙脚拿木马,刚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他看见孔文豪的女儿孔莉莉正在二楼的阳台上跳舞。孔莉莉是孔文豪唯一的孩子,在罗卓中学读初一年级,被男同学们尊为校花。他没想到这个暑假居然会在孔莉莉的家里干活,所以心里咚咚咚地跳,是兴奋,是喜悦,还有兴奋和喜悦之外的一丝恐惧。孔莉莉在阳台上摆弄着身子,附、仰、冲、拧、扭……她的身体就像一尾鱼,一尾光滑、修长的鱼;她的身体以外,是看不见形状的水,水里有色彩斑斓的波纹。秦冲看呆了,呆得孔莉莉都停下动作了他还全然不知,还浸没、陶醉于那色彩斑斓的水的波纹之中。

“冲儿,冲儿。”秦大伦又大声地喊。

“叫魂吗?”他飞快地走到院墙下,拿了木马走回来,途中他又扭过头去,看了看阳台上站着纹丝不动的孔莉莉。

秦大伦也抬起头看了看,待秦冲走到跟前,他说:“别动心思,白费。”

秦冲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没理会父亲,又转过头去拿錾子。阳台上的孔莉莉又跳了起来,她的身体在微风中完成一套云手的动作,美妙极了,蹲、屈、伸、踢、收……像风摆杨柳。秦冲又看呆了,手里的錾子落到地上,秦大伦从背后给他就是一脚。

“心思都乱了,还想读书。”秦大伦边说边笑:“好好挣几年钱,也在这街上盖一座大房子,娶了她。”

秦冲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他仍然没吱声,把錾子捡起来,丢到父亲的面前,又折回身去。拿什么呢,这次,他走到院墙边,把摇钻拿了过来。

“谁让你拿这玩意儿,有用吗?”秦大伦嘿嘿嘿地笑了几声,说:“狗日的,这回怕是真的长大了。”

2

在学校里,秦冲只知道孔莉莉是“街坊上”的,知道她有一个姑姑叫孔文娟,是罗卓中学的音乐老师。秦冲觉得,只有像孔文娟这样漂亮的姑姑,才有得起像孔莉莉这样漂亮的侄女。孔文娟上音乐课的时候,从不拿正眼瞧学生,这让她在学生心中留下了心高气傲的印象。不过,孔老师的声音很美,比她的长相还美,她教唱《女儿情》,让人无比向往《西游记》里的女儿国。秦冲还知道,孔文娟是学校里男教师们的梦中情人,她即便因私事不来上课,班主任也会很乐意地把她的课用来上语文,还边上课边提起孔老师。

在学校里,只要一下课,初二、初三年级的同学们就会趴在二楼阳台的护栏上看对面一楼教室里的初一年级女生。孔莉莉一上场,常常会引起他们一连串的尖叫。很多同学会大声呼喊孔莉莉。初一年级的老师见状大怒,厉声呵斥:“还有点人性吗?”全体答道:“没有。”

孔文娟老师来上课,问,你们班谁参与大声呼喊孔莉莉的名字?人们说,“没有。”孔老师教唱《踏浪》,唱道:“小小的一片云呀”,同学们唱“孔呀么孔莉莉呀”。孔老师生气,摔门走人。下课时,人们又趴在护栏上唱“孔呀么孔莉莉呀”,又被初一年级的老师呵斥。后来,人们不唱名字了,而是改为简谱“拉拉哆来咪咪来”。唱着唱着,干脆给孔莉莉取一个全新的名字,叫孔踏浪,叫着叫着,就成了孔浪浪。

秦冲没参与大声呼喊孔莉莉的名字,也没有唱“拉拉哆来咪咪来”,一是因为他年龄大,觉得和那些比他小出很多的同学们一起搞事,没什么面子;二是觉得搞不搞事都没有意思,孔莉莉又不认识他,就算认识,自己就是一个从农村来的木匠之子,哪有机会靠近校花呢!秦冲有时候觉得班上的同学们很幼稚,这么多人一起喊孔莉莉,她又知道谁是谁。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孔文娟老师来上课,问“拉拉哆来咪咪来”是谁发明的,同学们差不多都一起回头看着他,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显然,有人事先串通好全班同学,拿他当替罪羊,把罪名往他身上扣,目的是企图撕开一道口子,看看孔老师的态度。孔老师走近秦冲,问:“为什么要这样?”秦冲说,我没有。孔老师的教鞭很准确也很有节奏地落到秦冲的肩膀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秦冲避也不避,任由她抽。班上有年龄最小的女生站起来说:“老师,你打错人了,真不是他发明的。”那又怎样!打都打了,哪能收回来?何况,漂亮的孔老师打人,就算打错,也不奇怪。

孔莉莉是去南广县城里学的舞蹈。乡镇上有不起舞蹈班,很多学生也学不起舞蹈。孔莉莉的姑姑孔文娟嫁给县烟草公司一个叫王昌定的副经理,每周她都要去城里一趟,她每次去,都要带上孔莉莉。孔莉莉的舞蹈学得很好,她的身材就是为跳舞而生的。孔莉莉在城里学了舞蹈,回到罗卓,就在全校的文艺晚会上表演,让全体师生瞠目结舌。秦冲在晚会上看过孔莉莉的舞蹈,他觉得孔莉莉就是一只飞翔在山间的鸟,轻盈、自由、高贵,他想到很多鸟的名字,比如画眉、黄鹂、蓝耳翠、白头翁,觉得硬是没有一种鸟能用来更好更恰当地比喻孔莉莉。

秦冲在孔莉莉的家里干活,他不但不认为这是老天给他的一次机会,相反还是一种捉弄,甚至侮辱。孔莉莉是什么人?天使!孔莉莉的父亲何许人?整个罗卓乡的富人。想到这里,秦冲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居然让自己疼得叫了起来。

“踩钉子了?”秦大伦停下手中的活计,问他。

“没有。”他说。

“给老子好好干活,当木匠可不像读白眼书。”秦大伦拿起锯子,哗哗哗地锯了起来。

秦冲不说话,只顾一个劲儿地把木板从远一些的堆子里顺过来。天气很热,秦冲脱掉了汗衫,把它搭在肩膀上,在院子里来回顺着木材,这一切恰好被孔莉莉瞧见。她从二楼的阳台上走下来,背着手,来到秦冲面前,嘟了嘟嘴,问:“小木匠,你读过书吗?”

“读过。”秦冲满脸红晕,说:“我还认识你。”

“哪个班?”孔莉莉问。

“三十六。”秦冲答:“初二。”

孔莉莉咯咯咯笑了起来,花枝乱颤,说,“你这么大了还读初二!”

“不打算再读了。”秦冲用手揩了一下脸上的汗水。

秦大伦在一旁边用锯子锯木板,边笑。听到秦冲说不想读了,便补充了一句,“你爹给的活儿太多,他没有时间去读书的。”

孔莉莉用脚踢了踢脚旁的一把錾子,錾子腾起来,落到不远处的砖头上,发出一声“铛铛”。秦冲又说:“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书没有读进去,再继续读就是浪费钱。”

孔莉莉没理会秦冲,一个人朝着院子外面走,走着走着就不见了。秦大伦说:“妈的,你那脸红得像是喝醉了酒似的。”

晚上,秦冲和他爹秦大伦用木板在院子里搭了个简单的棚子,里面铺一床草席,用外衣当被子,躺下就睡了。秦冲睡不着,他感到肚子有些不舒服,怀疑是下午吃的东西有问题。哪能不出问题呢?南瓜和青豆都没煮熟,饭也是夹生的,且没有一丝荤腥。他们为孔文豪家干活,孔文豪事先讲过,家里人没时间,吃饭的事情得自己解决。于是,他们从家里带来了一个小火炉、两口铝锅,在街上买了大米和南瓜、青豆之类的东西,随便煮煮就当了晚饭。秦冲想出去上厕所,但是,孔文豪家的厕所是上不了的,因为上了锁。怎么办呢,到街上去,电影院有公厕。秦冲披了衣服爬起来,悉悉索索一阵后,准备出去,秦大伦问:“你要干啥?”

“拉屎去,肚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跑来跑去。”秦冲说完,往外面走。街上的商店里透着灯光,但很微弱,到底月光明亮,路上什么都看得很清楚。到了电影院,进了厕所,蹲了好大一阵,竟什么也没拉出来,于是提上裤子往回走。走了一气,发现前面有个人影,仔细辨认,确定是孔莉莉。

秦冲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孔莉莉照面,于是放慢脚步,想让孔莉莉先进门以后,自己再慢慢走进去。但他发现孔莉莉走得比自己还慢,好像是在等谁,走走停停。秦冲只好让自己走得更慢,慢得几乎是停了下来。眼看孔莉莉进了院子的大门,秦冲才开始适当加快脚步。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孔莉莉尖叫了一声。

他赶紧迈开步子飞跑起来,三两步走进了院子,却不见孔莉莉的影子。于是他大声喊了起来,“孔莉莉,孔莉莉……”他听见左面的墙角有声响,似是孔莉莉在努力挣扎的呼吸声。他从地下捡起一根木条,大声地说:“是谁?有本事站出来。”

墙角有一条黑影,飞也似地跑出大门,溜了。秦冲走近墙角,见孔莉莉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上,他想伸手去扶她,但手只往前伸了一半,又缩回来。孔莉莉在地上瑟瑟发抖,秦冲只顾自己一个人站着。这时,被惊醒的秦大伦也穿好衣服走了过来,孔莉莉家的二楼的门也开了,孔莉莉的母亲披着衣服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楼来。

“怎么了?”秦大伦和孔莉莉的母亲同时问。

“我看见一个人从这里飞跑出去。”秦冲说。

“是这样吗?”孔莉莉的母亲问。

孔莉莉羞怯地点了点头。

“死姑娘。”孔莉莉的母亲骂:“一大晚上不晓得回来,在外面招惹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她旋即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秦冲,没好声气地问:“你又是什么原因一大晚上不睡,在这里站着干啥?”

“我出去上了个厕所。”秦冲说。秦大伦也在一旁附和着说:“这小子闹肚子了,刚刚出去了一趟。”

“我看不是这样。”孔莉莉的母亲脸上挂满愤怒,接着说:“你们一搬进来,我姑娘就遇到了这种事,不是你小子伙同别人搞事吧?”

“没有。”秦冲说:“我真的是出去上了个厕所。”

“鬼才相信你。”孔莉莉的母亲一边说,一边大声地叫:“孔文豪,孔文豪……”

孔文豪早已从二楼走下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干的好事。”孔莉莉的母亲说:“我都说,家具可以去城里买,你非要弄得满院子破烂,这下安逸了,出了这档子事。”

孔文豪看了一眼秦大伦和秦冲,问:“你俩……”

秦大伦父子同时摇了摇头,秦冲说:“不关我们的事,是别人。”

孔文豪揪着女儿的头发上楼,边走边骂,“姑娘家不知道好好待在家里,非要大晚上出去跑,吓死了吧,吓死了才好。”

秦大伦父子重新钻进木棚里,倒在草席上。秦大伦问秦冲:“刚刚真不是你?”

“说不是就不是。”秦冲生气。

第二天,孔莉莉下楼来,正好遇上从外面买包子回来的秦冲,劈头盖脸就问:“昨晚上那个人是不是你的同伙?”

“不是!”秦冲心里窝着气,他想发作,却又不敢,顿了顿,说,“这街上这么多坏人你不怀疑,单要怀疑我。”

“拉拉哆来咪咪来,是不是你发明的。”孔莉莉双手背在身后,她的表情像音乐课上的孔文娟。

秦冲突然感到肩膀在隐隐作痛,似乎有一节鞭子在使劲地向自己抽打。他对孔莉莉怀疑自己感到非常恼怒,于是大声地说:“我可以离开你们家。”

“希望你早点滚。”孔莉莉没好声气地说。

太阳升起来,照在院子里,一堆堆木板在地上投下了长长的阴影。秦冲去木棚里拿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换洗衣服,把它们放进一个塑料口袋里,拎着,准备离开这座院子。秦大伦在一旁大吼:“你见鬼了吧,谁让你走的?”

3

秦冲再次见到孔莉莉,是在十年之后的一个下雨天。

省城,学府路。秦冲坐在一辆货车的副驾上,给一个叫龙翔艺术团的单位送一批办公家具。汽车在一个老旧的院落里停下,秦冲掏出手机,给一个叫小孔的姑娘打电话,不想一直占线。雨下得很密,雨刮器不停地摇摆,从玻璃里往外望,不远处一座房子的前厅外,一位姑娘在廊檐下走来走去地打电话。秦冲问驾驶员有没有伞,驾驶员在驾驶室里翻找了一阵,说没有。秦冲很急,他想冲过雨帘走到对面的廊檐下去,但是雨很大,他如果就这样走过去的话,全身一定会被淋个湿透。他又拨打小孔的电话,这回听见的是“请不要挂机”的提示音,几秒钟后,小孔切换了电话,说了句“秦经理,你到哪儿了?”

“我在院子里,车上。”秦冲说:“你是站在廊檐下打电话的那位吗?”

姑娘向他招手,示意他她就是对面的那位。秦冲说:“雨很大,前面又有几辆轿车占住了道,我们无法过去。”姑娘说:“你等等,我去给你们取把伞。”

一会儿,姑娘再次从前厅里走出来。她拿着两把伞,一把自己打着,一把给秦冲。走到车前,她把伞从窗子里递进去,随即折回头走到廊檐下。秦冲从车里出来,撑开伞,也朝廊檐走去,在他刚停下脚步的时候,看见姑娘把伞收起来,甩了一下头,拂了一把头发,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出现在眼前。

这是谁呢?他首先在脑海里使劲过滤了一遍,确定记不得了。他问:“你就是陶副团长所说的小孔吗?”

“是的。”姑娘笑了笑:“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秦冲说:“我找你交货。”

姑娘说:“现在雨下得很大,下不了货,你不妨先进屋坐坐,等雨停了,我让人来搬。”

一张略显忧郁的脸,也是一张透着一丝威仪的脸。秦冲又开始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寻找记忆里似曾相识的她,突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来——孔老师,初中时候的音乐老师孔文娟。不会吧,孔老师居然一点也不显老!对了,莫不是她的侄女孔莉莉?

“喂,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啊?”姑娘见他出神,大声地问。

“听见了。”他说:“你是孔莉莉吗?”

“是啊。”姑娘说:“陶副团长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吗?”

秦冲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有一丝烫。他说:“我——我认识你。”

“什么时候?”孔莉莉问。

“好久以前的事了。”他说:“那时候,他们叫你孔浪浪,还说那个名字是我发明的。”

“哇!”孔莉莉近乎尖叫,“原来是你,小木匠。”

秦冲嘿嘿嘿地笑,说:“久违了。”

当年秦冲离开孔莉莉家的院子,回到家,待了两天,便同三叔一起去省城打工去了。秦冲的父亲秦大伦先是不同意,说老孔家这么多活儿,要是没个帮手,估计真的要干到猴年马月。秦冲的母亲何春草说:“我的儿,你才这么大,我怎么忍心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说完就洒起眼泪来。秦冲始终坚持要同三叔出门,秦大伦两口子实在拗不过,只好反复交代三弟秦大华要好好照顾好秦冲,秦大伦说:“能挣到钱最好,实在挣不到就算了,千万要保住他这条小命。”

秦冲和三叔去了省城,先是在一家建筑工地干搬运工,干了不到十天,肩膀上磨得全是水泡。秦大华看了心痛,说:“你还是别干了吧,我让那些开货车的司机顺道把你捎回家去。”秦冲不干,说:“我能忍。”秦大华认为,照这样干下去一定会废了他的身体,于是几经周折,找了一个种大棚蔬菜的老乡,让他把秦冲带到大棚里去,里面的活儿相对轻松一些,当然,工钱也就少掉了很多。秦冲在大棚里干了三个月,觉得天天闷在棚子里不是个事,便偷偷溜出来,在街上转了几天,遇到同村一个叫小二平的人。小二平比秦冲大两三岁,自幼很淘气,初中读了半年,就跑省城来了。小二平说:“你现在要是回去,肯定是丢人的,不如我俩到浙江的永康去。”

秦冲剩下的工钱刚好够买一张从省城到浙江金华的火车票,于是,在小二平的撺掇下,三天后,他们到了金华。身上没有钱了,举目无亲,两人便去客车站给跑短途的营运车辆吆喝乘客,凑足了从金华到永康的路费后,两人径直奔到永康,在桥洞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找到了小二平的哥哥胡玉书务工的工厂。

“能干点啥子呢?”五金厂的老板是个四川人,他抠了抠脑壳,对小二平说:“你先学喷漆。”又指着秦冲说:“你还小,怕难学会,要不,去我弟弟的家具厂吧。”

秦冲像是干回老本行那样兴奋,蹦蹦跳跳就去了。进了厂子,才发现这个家具厂里的活儿与父亲秦大伦所干的完全不一样。这里的木匠完全依赖钉子、胶水和五金,这里的木材根本不叫木材,充其量只能称为板子。不过,因为有良好的木工底子,秦冲学起来一点也不费力,只用了两年时间,他就完全掌握了全部技术,能在不同的机床上完成不同家具的一道道工序。又过了两年,他成了工厂里的技术骨干,后来,他当了班组长。

在浙江干了五年后,秦冲回过一次家。那一年的春节前夕,母亲何春草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他的父亲在给别人做碗柜的时候不小心让錾子戳了小腿,因为麻痹大意,没及时医治,伤口化脓,越来越严重了,让他回家看看。秦冲自从外出打工,这还是第一次回家。春节,村子里到处都是回家过年的人,很多人的腰里都挂着一个手机,田埂上站着一圈圈闲聊的回乡者。秦冲回到村子,首先看到小二平,他和一个穿着一身红衣服的姑娘在水井边开玩笑,见秦冲背着旅行包走过来,便说,“秦木匠回来了。”

“回来了。”秦冲说。

“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我爹生病了,我回来看看。”

“扯!”小二平说:“你老头子好好的,刚才还在大三家院子里谈笑哩。”

秦冲回到家,见父亲什么病也没有,便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说:“啥事也没有,就想让你回来过个年,得闲的话,说一门亲事,罗卓街坊上的,家庭好得很。”

秦冲一下子就想到孔莉莉,但他马上又对自己的冒失进行了批判。“当然,不可能是孔莉莉”说这话的,是秦冲的父亲秦大伦。秦冲斜了他一眼,说:“谁稀罕!”

父亲说,“孔莉莉有啥好的!她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公主小姐了。”

秦冲问什么意思。父亲说:“她爹孔文豪被查了,一座新房子被充了公,唉,可惜那些家具,我辛辛苦苦干了两年,全是榫头,一颗钉子也没用过。”

秦冲问:“为啥?”

“还不是他手下那些人,狗日的些,吸老百姓的血汗钱,后来被告了,连累了孔文豪,也连累了孔文豪的妹夫也就是烟草公司的副经理王昌定。”

母亲在一旁插话:“话要说有用的,扯那些干什么?”转头对秦冲说:“姑娘也姓孔,人长得也漂亮,就只是右手多了一个指头。”

“再漂亮我也不要,我现在需要挣钱,等挣够了,再考虑这件事。”秦冲说。

在家里待了十天,到了正月初七,秦冲又和小二平他们出发去永康。到了厂里,很多工友都还没回来。姓金的老板对秦冲说:“没想到你这么快,要知道这样,应该早些给你打个电话,让你直接去昆明。”

“去昆明干啥?”秦冲问。

“建一个分厂,”金老板说:“让你去负责那边的业务。”

一个月后,秦冲到了省城昆明,在金老板的授意下,他同一干人等租厂房、购设备、招工人,很快就建起了分厂。半年后,工厂正式运营,开始时觉得有些吃力,但仅仅过了两年,就慢慢步入正轨,投入的资金开始得到回收。又过了两三年,家具厂生意开始兴旺起来,秦冲的年薪达到了三十万元。

秦冲真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孔莉莉。当然,孔莉莉也可能没想到会在这么一个雨天见到秦冲。两人打完招呼,就沉默下来,谁也不说话。外面的雨还在下,秦冲的手机响起来,厂里的会计小黄问他:“秦总,你要回来了吗?”

“雨很大,暂时来不了。”秦冲说。

“你走路吗?”小姑娘在那头笑。

“不是。”秦冲说:“货还没下。”

“谁让你亲自送货呀?这么大一个经理。”那头开起了玩笑。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有一个单子需要你签字,税务那边催得紧。”

“我这就回来。”秦冲挂了电话,想起小黄刚说的话,“谁让你亲自送货呀?”他也不明白到底今天是怎么回事,早先装完货的时候,他审完出库单,对送货的老陈说:“你休息吧,这一单我来送。”老陈当然很高兴,拍拍身上的灰尘就回家去了。秦冲和司机在雨中行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把车开进艺术团的大院里,眼下大雨下得如痴如醉,秦冲和孔莉莉听着雨声,谁也不说话。

好不容易雨停下来,交完货。秦冲让孔莉莉在发货单上签了字,便转身要走,孔莉莉说:“要不,我请你吃饭?”

秦冲顿了一会儿,说:“不吃了,我厂里还有一大堆事。”

4

大约过了一周,一天中午,秦冲突然接到孔莉莉的电话。那时秦冲刚吃完午饭,准备回公司处理一些杂事。孔莉莉的电话打过来,让他吃了一惊。电话未接通之前,秦冲想,她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呢?难不成是结货款的事?应该不会吧,陶副团长明明说过,眼下团里经费紧张,款要两个月之后才有眉目。他心里突突突跳了起来,摁了接听键之后,孔莉莉在电话里说了声:“木匠师傅好。”

“你好。”秦冲回了一句。

“我是孔莉莉。”

“我存了你的电话。”他声音有些颤抖。说了这句话,他想再找一句什么话来说,但因一时紧张就没找出来,只得任由喉咙喘粗气。那头说:“不太欢迎老乡吗?”他说:“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说完,他故意嘿嘿嘿笑了两声。

“有件事要请你帮忙。”孔莉莉说。

他没想到孔莉莉居然有求于他。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他能帮她办什么事情,只在口里问:“什么事?”孔莉莉说:“你先答应再说。”他说:“只要我能办到,我都很乐意。”孔莉莉说:“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他说:“你尽管吩咐。”孔莉莉说:“下午我请你吃饭,在饭桌上说可以吗?”他顿了顿,说:“可以。”孔莉莉说:“六点钟,青年路上,昭雄天麻火腿鸡。”

下午,秦冲早早就到了饭店,一看时间,才五点。他围着饭店转了两圈,又看时间,五点二十。他想,不如去对面的超市逛逛,待时间差不多了再回来,他刚挪动脚步,电话响了,是孔莉莉。

“木匠师傅,有个事要与你说一下。”

“你说吧。”

“我想取消今天的晚餐。”

他很想问问为什么,很想告诉她自己早就已经到了饭店,但他没说。迟疑了几秒,他说:“没问题。”

“你会不会生气?”

“不会。”

又过了十来天,秦冲再次接到孔莉莉的电话。

“小木匠。”这次她换了称呼。

“我在。”秦冲还打了一个哈哈。

“今天下午请你吃饭,地点就是上次说的那个地方。”

“可以。”

“你会准时到吗?”

“我会。”

他同样提前一个小时到达饭店,同样围着饭店走了几圈。他几乎是过两分钟就看一眼手机,一来想看看时间,二来想看看孔莉莉会不会像上次那样给他打电话。五点四十,孔莉莉没打电话来;五点五十,同样没有;六点,孔莉莉还是没有打来电话。他想,她会不会已经到了餐厅呢?自己要不要主动给她打个电话,问问是哪个包间。他拨通了她的号码,但她没接。他又拨了一次,接通了。

“喂。”那头一个字。

“你到了吗?”他问。

“还没有,我现在一时走不开,要不,咱们改天吧!”

“好。”他说。

他打了一辆车回去,行不到一公里,他的电话又响了。还是孔莉莉。

“小木匠。”那头说:“我想好了,还是今天吧,我现在已经出发。”

“好。”他说:“我先过去订房间,一会儿发短信给你。”

他让司机开回去。到了饭店,他几乎是小跑着上楼,进门后,他问服务员,“还有房间吗?”

“没有了。”服务员说:“你要是能等的话,半小时后应该会腾出一间来。”

他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因为他知道孔莉莉一时半会到不了。服务员让他在前台旁边的沙发上坐一会儿,为他倒了茶。这时,孔莉莉的电话又来了。她问他在哪个房间,她马上就到。他说暂时还没有房间,估计半个小时就有了。她说:“你先下楼吧。”

他马不停蹄地跑下楼,见孔莉莉已经到了楼下。她穿一条黄褐色的麻布长裙,一双棕色皮鞋。她拿着一把伞。没下雨,她为什么拿着一把伞呢?她像是刚刚从什么地方旅行回来的样子,肩上的挎包鼓鼓囊囊的。他上前去,想接过她手里的伞,但孔莉莉只是把空着的那只手伸过来,仿佛要与他相握。

“你这是?”他的意思是“你从什么地方来”,孔莉莉说:“刚演出完,还没来得及回家换衣服。”

两人上了楼,服务员已经打扫完一个房间,把他们领进去。房间很大,桌子也很大,至少可容纳二十人。孔莉莉说:“就我两人,太浪费空间了吧!”

“这个点,也叫不了人,不然的话可以多约几个。”秦冲说。

“我叫几个人来凑凑局吧。”孔莉莉说。但她刚拿出电话,忽又停住,说:“小木匠,你请客可以吗?”

“可以。”秦冲说。

孔莉莉果真打了一个电话。挂断后,她说:“我把今天和我一起演出的姐妹们全叫过来了,十几个人。”

秦冲叫来服务员,准备点菜。他把菜谱交给孔莉莉说:“点菜我不是内行,还得你来。”

“不重要。”孔莉莉说:“你点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群姑娘叽叽喳喳地走进了餐厅,看样子都在二十四五岁上下。还没坐下,就有人和孔莉莉开起了玩笑:“真人不露相哈,莉莉,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

秦冲脸红,自己退到墙角,让她们在座位上坐下来。孔莉莉微笑着看了他一眼,脸上忽然出现一个妩媚的表情。她大声地对刚刚开玩笑的姑娘说:“早就好上了,今天请大家把把关。”

“英俊,稳重,一看就是做大生意的。”另外一个梳马尾辫的姑娘一边看秦冲,一边说。

“过奖了,我其实是……”秦冲还没说完,就被孔莉莉打断,她说:“姐妹们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得好好喝一杯。小木——”她忽然意识到应该换一种称呼,不能再叫他“小木匠”,便说:“他的小名叫小木——哎呀,还是你自己介绍吧!”其实,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

“我叫秦冲,做家具的,请大家多指教。”秦冲红着脸。

“你看你看,我就说是大老板吧!我们莉莉找的男朋友,可不是一般人。”马尾辫说。

一群人叽叽喳喳地闹着,完全忽视秦冲的存在。上菜后,秦冲问她们想喝什么酒,有人说应该来点白的,有人说喝点啤的算了,最后孔莉莉定夺,白酒、红酒都来两瓶,啤酒多来点,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又看着秦冲说:“你身上不会没这么多钱吧?”

“不会。”秦冲说:“你们尽管吃。”

一群人又闹腾起来,先是大家一起喝,后来是轮番挨个敬秦冲。秦冲只喝啤酒,竟然也被她们灌得脸红脖子粗。喝到最后,他说:“我实在是搞不动了,你们喝吧。”遂离开桌子,跑去前台叫服务员,让她给她们来点醒酒的汤。回到座位上,孔莉莉已经和别人换了座位,坐到他身边来了。

“走一个,我的神。”孔莉莉端的是白酒。

“不能再喝了。”他说得是自己。孔莉莉说:“高兴,今天。”她的舌头已经捋不直了,说话时有唾沫星子飞出来,落在秦冲的脸上。秦冲说:“不能像这样喝,很伤身体的。”孔莉莉说:“一会儿醉了,你背我回去。”秦冲感到脖颈处热辣辣的。

这顿饭散得很晚。结完账下楼,姑娘们还堆在坝子里叽叽喳喳地叫,见秦冲赶到,马尾辫一下子就扑倒在他的背上,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说:“秦总,你把我们一个一个背回去可以吗?”

秦冲满身汗。他拿眼睛瞟孔莉莉,见她正和另外一个姑娘勾肩搭背地说话,没看他。他把马尾辫的双手轻轻拿开,转过身来,人却一下子就扑在她怀里。这时候,有人咯咯咯笑了起来,接着,笑成一片。秦冲的脸火辣辣地燃烧,他又轻轻拨开姑娘的身体,扶她站定,说:“我叫车过来送你们吧。”

十几分钟后,秦冲的工厂里来了三辆微型车,分别把姑娘们送回去了。临走时,孔莉莉大声地对他说:“小木匠,请永远记得我。”

他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再见!”

5

转天,孔莉莉又打电话给秦冲,说:“我忘记对你说了,我要请你为我办一件事。”

秦冲说:“我答应过你的,一定办。你说吧!”

孔莉莉让秦冲下午六点以后到兴昭路故意居小区找她,她住在那里。秦冲早早就过去,差不多提前了一小时。他又在周围转了几圈,到六点整,他给孔莉莉打电话,问她是否下班了。孔莉莉让他在小区外等一等,说自己马上就回来。又等了大约半小时,秦冲正准备再次打电话,却看见孔莉莉满头大汗回来,外衣系在腰间。两人走进小区,一直走到最深处。到一座小高层楼下,他们走进门洞,到二楼,孔莉莉开了门,把秦冲带进屋里。房子很旧,但是很宽敞,客厅里摆放了一组乳白色的布艺沙发,款式同样很旧。秦冲在沙发上坐下,问:“你让我为你做什么?”

“你先答应我。”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都行。”

“没这么严重,我只是想让你充当我男朋友而已。”

秦冲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着实吃了一惊,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孔莉莉给秦冲倒了水,坐到秦冲的对面,说:“你可是答应过我的。”

秦冲伸手抠脑袋,挠了好久,也没说话。孔莉莉告诉他,之所以有这个请求,是因为她最近受到一个人的骚扰。孔莉莉说,其实也不是骚扰,是因为自己首先有求于他。孔莉莉反复表达了好几次,秦冲还是没听懂。于是,孔莉莉干脆说:“他叫王柳林,是一个房地产老板,他想和我上床。”

秦冲的脸又红了一阵。良久,他问:“你求他干什么?”

“我想搞一个个演,需要很多钱,他答应赞助。”孔莉莉说。

秦冲不明白什么叫个演,又抠脑袋。孔莉莉说,“我想举办个人舞蹈专场。”

秦冲陷入了沉思。他不知道有没有必要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因为他实在是觉得自己无比尴尬。这么多年来,秦冲的心里住着一个像妖魔一样凛冽的孔莉莉,他曾经因为她而辍学,曾经认为这辈子不可能还会遇见本身和自己不在同一条路上的她,所以他觉得一切都是梦幻。孔莉莉的出现,一下子把现实修改得似是而非。她向他袒露自身的遭遇,希望他能出手相助,而她提出的这个要求却又使他有一种被嘲讽的感觉,所以他一下子就怔住了。现实把他还原成一个卑微而又矮小的农村木匠之子,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光明正大地走进这个姑娘的世界,因为他觉得,这是一潭肮脏的浑水,他蹚不过去,自身也不情愿。他大约沉思了五分钟,才开口说:“其实你可以不去办这个个演。”他说完,又觉得自己无比唐突,所以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无比重要。”孔莉莉告诉他,自己从小学舞,一路尝尽艰辛,就为了实现理想。从初中读到高中,再读到艺术学院,然后签约现在的艺术团,期间经受了家庭的变故、亲人的离去,她只有用成功去偿还一切,而自己现在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从孔莉莉的倾诉中,秦冲知道他的父亲孔文豪在狱中病故,他的姑姑孔文娟也因为丈夫身陷囹圄而跳楼身亡,她现在住的房子,是姑姑之前在省城买的,姑姑唯一的孩子患有严重的自闭症,现在还留在老家,由姑父的父母照顾。可以说,姑姑在她的身上寄托了很大的希望,她认为她的很大一部分生命是姑姑寄存在这个世界上的遗产,她必须不负姑姑的厚望成为一个出色的舞蹈家。

秦冲没想到,之前无论如何也不敢去高攀的富贵人家的生活竟然也如此具体,具体到连灾难也那么富有戏剧性。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觉得自己不敢不答应孔莉莉,但是,他又那么矛盾,一旦答应了,就看不明白自己扮演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作为孔莉莉口中的“小木匠”,他必须用一个面罩遮住自己满是木屑和灰尘的脸,去演一出不知道结局的戏。他敦促自己一定要不假思索地答应她,而实际上,他在内心的挣扎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所以最后还是孔莉莉先开了口:“小木匠,你不愿意就算了,我没有理由强迫你。”

“我答应你。”秦冲说完,站起身来,在客厅里转了几圈,说:“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明天和我一起去见他。”孔莉莉说:“我和他约好了,明天一起吃饭。”

第二天,秦冲和孔莉莉一起步入兴昭饭店的豪华包间,临进门的一瞬,孔莉莉甚至伸出手来攀住秦冲的手肘,尽量做得像情人一样,这使秦冲感觉到自己又是一阵心慌。不过,他到底因为肩负着重要的使命而使自己尽力地调匀呼吸,在一个已经秃顶的中年胖子面前站定,伸出手去与他相握。“王总好。”他尽量让自己像一个绅士。

“你好,年轻人。”王柳林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笑容可掬,像个和蔼的叔叔。他的手很肉,很白净,也很暖和。他和年轻人握手,有一种来自父辈的力量,指掌之间透着温暖的拳拳之心,让秦冲不由地产生放松警惕的想法,认为这个成功男人早就知道孔莉莉有一个正在努力打拼的男朋友,并且已经默认他们可以一起共进晚餐。“真羡慕你们。”王柳林笑着说。

“早就想拜望王总,只是没有勇气。”秦冲说完,看了一眼身旁的孔莉莉。

“不客气。”王柳林说:“我也年轻过,曾经也像你一样羞涩。”

桌上摆了一瓶白酒和一瓶红酒,大约是王柳林事先为两个人的晚餐准备的。王柳林把白酒瓶推到秦冲面前,说:“你把它开了,这是咱们两个老爷们儿的,我来为莉莉开红酒。”

秦冲拨弄了好久,始终没能打开瓶盖。王柳林一边用开瓶器开红酒,一边提示秦冲使点劲拉瓶颈上那条红绸带。他说:“这年头想喝口酒都不容易,生产商总是故弄玄虚。”他把打开的红酒放到孔莉莉面前,伸过手来接过秦冲手里的酒瓶,只一下,瓶盖就掉在桌上。

“我两把它解决了。”王柳林往秦冲面前的分酒器里倒酒。

“对不起,王总,我不会喝白酒,我整一瓶啤酒吧。”秦冲双手抱拳。

“不碍事,你少喝点。”王柳林笑着说:“一瓶啤酒顶二两白的,我就给你倒一壶,刚好二两。”

孔莉莉用手掐秦冲的大腿,示意他不要推,嘴里说:“他也就能喝二两。”

桌上摆满菜肴,全是珍稀。不是说秦冲没见过,至少他也没经常吃这么高档的菜。前些年在浙江,和金老板一起跑业务,偶尔也会请客户吃“大餐”,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能将就的时候尽量不浪费,况且金老板是一个实在人,在请客吃饭这件事情上一向都不喜欢摆谱。来昆明这几年,虽说也经常在外面接待客户,但他也不会胡吃海喝,农村小木匠的身份让他时刻警醒自己不能越过界限。他撕掉筷套,把筷子摆在面前的盘子里,等王柳林开口“剪彩”,王柳林却笑着对孔莉莉说:“美丽的女士说句话,我们就开吃。”

“王总请。”孔莉莉站起身来,说:“感谢王总盛情。”

秦冲把自己的小酒杯倒满,发现王柳林并没有倒酒,又站起身来,为他把酒满上。王柳林说:“小伙子很有礼貌,会尊重老同志,我没有理由不多喝一点。”

三人一起举杯。秦冲和王柳林干了,孔莉莉喝了一小口。

几杯酒下去,秦冲感觉头昏脑涨,双手也开始颤抖起来。王柳林又笑,说:“的确不胜酒力。”一边说,一边又将酒瓶递过来,问秦冲要不要再加一点。秦冲拿起分酒器凑过去,说:“王总好兴致,我得奉陪。”王柳林却把瓶子收回去,说:“你有心就行,哪能让你喝。”于是给自己倒满一壶,说:“我喜欢像你一样实在的年轻人,个演的事,就这么定了。”

孔莉莉在一旁高兴,举起红酒杯,说:“感谢王总。”她一口把杯中的红酒喝尽,转过头去打了一个喷嚏。

王柳林哈哈大笑,笑完,说:“两个年轻人都有意思,特别是莉莉,简直是个舞蹈天才,我没有理由不帮你们。这样吧,你回团里告诉领导,让他们安排人做个预算,钱不是事。”

“当然,也要精打细算。”他说完又哈哈大笑,秦冲和孔莉莉也笑。

吃完晚饭,王柳林对秦冲和孔莉莉说让司机过来把他俩送回去。孔莉莉说不用,他想和秦冲再走走,挥发挥发酒精。王柳林说这样也好,年轻人要多在一起,沟通沟通感情。于是他也没叫司机过来,与二人说了再见,便一个人走了。秦冲待他走远,问孔莉莉是不是事情就成了,孔莉莉说没那么容易,这人鬼得很。她掏出手机,把王柳林与自己的短信记录给秦冲看,果然,他曾发短信暗示孔莉莉在适当的时间与他共度良宵。秦冲说,要是这样,宁愿不去搞这个个演。孔莉莉说自己不甘心,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突然抓住秦冲的手,顺势把头靠进他的怀里,说:“要不,我答应他得了。”

“你——”秦冲的身体颤抖起来,也许是他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孔莉莉这一靠,让他心里的小鹿慌张了起来。当然,他感到紧张的原因,还有孔莉莉刚才说得这句话。他无法回答,慌乱地往一旁撤,让自己与孔莉莉保持一定的距离,说:“你一定不会答应他的。”

“这是你的自信,还是猜测?”孔莉莉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秦冲无法回答,便也羞涩地笑了起来。这时候,孔莉莉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自觉地从秦冲身旁走开,到一边去接电话。听她说话的语气,秦冲断定来电话的人不是王柳林,但孔莉莉由平静到愤怒的声音告诉他,对眼前这个姑娘进行骚扰的,还有其他人。果然,孔莉莉讲着讲着,就使用起脏话开骂;讲着讲着,就哭了起来。

秦冲凑到孔莉莉身边去,示意她别激动。孔莉莉看秦冲走过来,便把电话挂了,但嘴里还在叽里咕噜骂着。秦冲问:“谁?”孔莉莉说:“一个流氓。”秦冲说:“要紧吗?”孔莉莉说:“你说呢?”

两人慢慢走着,谁也不说话。秦冲觉得尴尬,提议打车送她回去。孔莉莉说此刻心情糟透了,想在路上走走。她表示,如果秦冲有事,可以先回去。秦冲说自己没事。他想开一个玩笑说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陪她,但没说出来,他感到自己的舌头像是打了结。又往前走,大约走了十分钟,走到一个歌厅楼下,孔莉莉建议去唱歌。她说,很多次都是这样,用唱歌的方式为自己减压。秦冲说自己五音不全,唱歌难听。孔莉莉说当然不只是和他一个人唱,她说:“我把姐妹们都叫过来。”秦冲说:“你随便。”孔莉莉说:“只是又得让你破费了。”秦冲说:“没事,只要你高兴。”孔莉莉妩媚地一笑。

歌厅叫“红豆”。两人走进去,要了包间,孔莉莉开始打电话。不到半小时,一群叽叽喳喳的姑娘过来了。马尾辫最后到,看见秦冲坐在角落里发呆,便直接坐到他大腿上去,说:“哥哥,怎么了?”秦冲轻轻让了一下,没让开,两瓣屁股还死死地压在腿上。他又轻轻推了一把,马尾辫差点一个踉跄。她转过身来,笑嘻嘻地说:“怎么,这样诱惑也不崩溃?看来是好男儿。”周围有几个姑娘笑了起来,孔莉莉没看见,她在唱歌,唱的是“我不是黄蓉,我不懂武功”。有人大声叫唤:“莉莉,莉莉。”孔莉莉在话筒里说,“叫魂吗?”

秦冲站起身来,去茶几上拿啤酒瓶给姑娘们倒酒。马尾辫把瓶子抢过去,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用杯子喝酒。她仰起脖子,啤酒倒进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其余姑娘也每人拿了一瓶喝了起来。秦冲见状,不由得也开了一瓶,往喉咙里倒,被呛得咳了好几声,复又坐下来。身旁一位姑娘问:“秦总,我为你点歌?”

“谢谢。”他说:“你们先唱。”

“今天非得看你表演一曲。”姑娘说。

“我是左嗓子,连说话都左,别说唱歌。”秦冲说完,用瓶子碰了碰姑娘的手肘,示意她喝一个。周围几个姑娘一下子凑了过来,纷纷与秦冲碰,都说“秦总走一个。”

几瓶酒下去,秦冲便招架不住,感觉肚子里有一股气体往喉咙里冒。他去了卫生间,没吐出来。回到座位,不多久就睡着了,醒来后发现沙发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姑娘,只有马尾辫还在声嘶力竭地唱“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她唱得一点也不好听,甚至是真难听,但秦冲还是鼓了掌。他在心里想,怎样才能把这帮姑娘弄回家呢?

午夜是真烦躁。歌厅服务生来提醒过数次,姑娘们还是没有完全醒来。孔莉莉坐在沙发上揉眼睛,问秦冲几点了。秦冲说,快四点了,再过两小时就会天亮。孔莉莉说:“我好难受。”秦冲问:“想吃点东西吗?”孔莉莉说:“想吐。”秦冲笑笑。孔莉莉捉住秦冲的双手,说:“小木匠,你真好。”

6

一个月后,孔莉莉的个演在鹤都大剧院举行。秦冲除了作为特邀嘉宾坐在台下观看演出,还担任了一个特别重要的职务——献花组长。所谓献花组长,就是组织一干年轻人在每一支舞蹈结束后向孔莉莉献花。不仅要献花,还要负责把孔莉莉收到的花从后台顺走,拿到台下供第二次、第三次使用。既然是组长,肯定还有组员,除了在某个节目中担任伴舞的艺术团里的小伙伴们,孔莉莉的很多姐妹都成了秦冲的部下,她们都坐在第一排,面前摆满了鲜花。

舞台很绚丽,灯光闪烁,让秦冲大开眼界。第一支舞蹈开始后,秦冲就走了神。台上的孔莉莉又还原成他上初中时候的样子,袅娜、轻盈、高贵,她在台上腾挪转移,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玄幻,在各色灯光的照耀下,她像极了妖。对,是妖。年少时,他看见孔莉莉在自家阳台上练舞,做探海、射燕、卧鱼等动作,自己曾经魂不守舍。现在,她已经成长为一个美丽的精灵,她在舞台中央圆场、磋步,身形千变万化,用什么来形容她比妖还更贴切呢?他的目光随着孔莉莉的每一个动作移动。她旋转,他的脑子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她振臂,他的脸上仿佛刮过一阵飓风;她卧下,他感到大地在震颤;她起立,他的眼珠就像被追光吞噬……是的,他的视线被吞噬了,他什么也看不见,直到音乐停止,该献花了,他仍然无动于衷。不过,很快他便恢复了视觉,他看见马尾辫拿着一束花,身后跟着三四个孩子,呼啦啦跑上台去,她们和孔莉莉拥抱、合影,美丽极了。

第二支舞蹈,报幕员称为“故乡”。背景是深蓝色的天空,是翠绿的山坡。村庄在雾霭中闪现,羊群在云朵下徜徉。音乐是群蜂和鸣,是小狗汪汪……精巧的铺垫,空灵的渲染,让一切充满思念的味道。孔莉莉还没出场,秦冲的心已经回到儿时的草坡:桦槁树顶着一身葱翠,像无数个少年守着自己的领土;蕨草身影婆娑,掩映了牛马的四肢;鸟在林间高飞,它们轻快的翅膀里,全是农家孩子们的名字;蟋蟀在地底歌唱,把每个有月亮的夜晚哼哼成碎片式的梦境……孔莉莉,舞蹈的精灵,她在故乡的山冈上吹着口哨,在层层叠叠铺开的稻田里伸展四肢,在炊烟升起的傍晚牵着风筝的引线,在一望无际的梦中挥洒着青春……秦冲再次沦陷于艳丽的舞台,他感觉自己的左肋被捅了一下,是马尾辫,她提醒他该组织人去献花了。

整个演出中,秦冲神魂颠倒。每一支舞蹈结束,都是马尾辫提醒他赶紧组织人去献花。每一次,马尾辫都说:“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又沦陷了!”他只是笑笑,随即向人们分发花束。最后一支舞蹈结束后,有一个穿着破洞牛仔裤的男子冲上台去,一把抱住了孔莉莉。他被惊呆了,眼前的一幕是在他脑海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记忆中的场景,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小镇的月光白得撩人,他听见孔莉莉在院子里的一声尖叫——他回过神,正准备奔上台去解救孔莉莉,发现那人已经被保安拖走了,不过那个混蛋始终还在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算是有惊无险吧,演出在一个小小的事故中落幕,胖子王柳林被邀请到了台上,与孔莉莉和艺术团的领导们合影。他笑容可掬,像一个慈祥的叔叔。

秦冲等孔莉莉换完衣服、卸完妆,与马尾辫和几个姑娘一起陪同她从剧场走出来。刚走到外面的广场,便看见刚刚冲上舞台的那个穿破洞牛仔裤的男子直挺挺地立在前面,他的嘴里叼着一颗烟,肩上扛着一根钢管,身后跟着几个小混混。同样的装束,有的手里拿着铁棍,有的握着明晃晃的匕首。秦冲下意识地展开双臂,让所有人往后退,站定下来,为首的男子已经向这边移动了。

“程峰。”孔莉莉大叫一声:“你想干什么?”

男子“呸”一声吐出烟头,用另一只手抹了抹下巴,说:“你还记得有一个人叫程峰?”

“别乱来。”孔莉莉的惊慌让几个姑娘抱作一团,只有秦冲站着不动,他似乎已经说服自己从恐惧中解脱出来,准备投入一场惨烈的战斗。

“我要让你把吃进去的全部吐出来。”男子一边说,一边往前移动,秦冲捏紧拳头,做出一个准备迎战的姿势。几个姑娘也分散开来,她们的惊慌在这一刻仿佛已经全部离开身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放手一搏的勇气。

钢管从秦冲的肩上落下,但并没有听到骨裂的声音。秦冲的身体顺势一倾,右手往怀里一刨,钢管便紧紧地捏在他手里。接着,他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使劲一拖,钢管便被他从男子手中抢过来了。秦冲站定后,借力挥动钢管,刚从男子身后闪过来的几个人便被打趴在地上。几个姑娘鼓起了掌。男子又从身旁的小弟手中夺过铁棍,和秦冲对打起来,“当当当”的声音在紧张而又激烈的空气中荡漾开去。几个保安从对面跑过来,他们手中都拿着棍子。显然,这场械斗虽然没有伤及人命,但已经见了血,男子和他的小弟们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秦冲的脸上也开了一条口。保安驱散了男子一行,问秦冲要不要报警。秦冲说没必要,报警只会浪费时间,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把孔莉莉送回家,秦冲问:“程峰是谁?”

“一个流氓。”

“你是怎么和他结怨的?”

“说来话长。”

秦冲没再问下去,他准备回家。孔莉莉说现在不能回去,程峰可能会在某个路口等着他。秦冲说不碍事,大不了再打一架。孔莉莉说程峰就是一个黑社会,他有很多小弟,他们主要靠偷抢过日子。秦冲想再问孔莉莉为什么要招惹这帮人,可话到喉咙里又吞回去。到底孔莉莉先开口,说:“我刚到艺术学院读书时,曾和他好过一段时间。”

秦冲沉默。孔莉莉又说:“我是逼不得已。那时候很穷,我几乎没有一分零花钱,我连学都快要上不下去了,是程峰帮助了我。”

“别说了,我不感兴趣。”秦冲说完这句话,转身要走,孔莉莉在后面抱住他的腰。

“你的事很复杂,我捋不清。”

“我不是故意让自己变成这样的。”孔莉莉哭了。

秦冲想从前面剥开她的手,但当他把手捏在孔莉莉的手腕上的时候,便自觉缓下劲儿来,孔莉莉把手从他的掌心翻出来,轻轻夹住他的手指,很轻,很温柔。秦冲没再躲避,而是转过身,一把抱住她,轻声说:“你不能再出事了。”

秦冲出门,打了一辆车回家。第二天睡到下午才醒过来,看看手机,金老板给他打过好几个电话。他赶紧回过去,那头问:“你干什么去了。”

“昨晚熬夜,帮朋友处理一些事情,今天睡死过去了。”他说。

金老板向他了解了这个季度的业绩,顺便给他下达了新的指标。按照金老板的要求,下个季度,他必须完成五百万以上的销售额。

其时,秦冲已经成为本地家具行业小有名气的人物,他和众多政府部门、企事业单位有很多业务往来。他能在公司成立的第三年就实现盈利,且利润不菲,除了身后有金老板的大力支持,也仰仗了一拨在省城的老乡的帮助。和那些同他一起出门打拼的发小相比,他是成功的,他的年收入不低于五十万。自从认识了孔莉莉,他把一部分时间用于与她的交际之中,这不得不让他有些懊悔。但孔莉莉是谁?是他心中的精灵,是他之前一直不敢高攀的富贵人家的女儿,他能有机会和她产生交集,是对人生的还原,是对自己卑微身世的一种泅渡,他愿意,甚至乐此不疲。实际上,到了现在,他终于发现自己其实也是有资格爱她的,且爱得比别人纯粹。他甚至告诉自己,他完全可以爱上比孔莉莉站得更高、走得更远的女人,他可以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的爱。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没接到过孔莉莉的电话。有一天,他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便拨通了孔莉莉的号码。那头直接摁掉,发过来一条短信说自己很忙,改时再打给他。又过了一些日子,他又打孔莉莉的电话,停机了。再过一段时间,他再打,号码已经不存在。

一次,他在陪一个客户吃饭的时候在饭店的大堂里遇到过马尾辫,女人像一个疯子一样与他打招呼,称他小木匠,他竟然有些不高兴,不过他还是没有表现出来。他问马尾辫孔莉莉最近怎么样,马尾辫说很好。他笑笑,并没有向马尾辫打听孔莉莉的电话号码,而是轻轻扯了扯她头上的辫子,假装调皮地说:“改天约上你的姐妹们,我请你们吃饭。”

三年过去,他没有听到过关于孔莉莉的任何消息。此时,他在公司的角色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他不再是一个片区经理,而是一个占有百分之三十股份的股东。他深得金老板的信任,在一个地方把家具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年销售额突破五千万。他成为一个成功人士。

有一次,秦冲在自己搞的一个家具新品发布会结束后,在酒会上遇到那个叫程峰的男人,他满脸刀疤,但已经不再穿那条破洞的牛仔裤,而是一身西装。那人举着杯子对着他笑,他走过去,对他说:“朋友很面熟。”

“何止面熟。”那人伸出手来与他相握,说:“简直是记忆犹新。”

“你是程峰?”

“感谢秦总还记得,但我已经不再是三年前的程峰了,我现在是你们家的销售顾问。”程峰说完,弯了弯腰表示鞠躬,碰了碰他的杯子。

“这世界真是奇怪。”秦冲笑了笑,接着说:“我们总能找到一个充足的理由握手言和。”

不知道程峰有没有听明白,他抱了一下秦冲的腰,说:“真的感谢。”

7

又过了两年。一日,秦冲带着销售经理陆春去河滨生态城谈一栋新楼盘的家具配置。正准备下车,却从后视镜里看到一张熟悉的女人的脸,他一下子就认出那是孔莉莉。

女人牵着一个男孩,大约三四岁。她站在大门外,似乎在焦急地等一个人。秦冲走过去,挥了挥手,说:“好久不见。”

孔莉莉一下子变得窘迫起来,看样子是想赶紧扭过头去,但似乎意识到已经晚了,秦冲的手已经递了过来。她伸出手去与他相握,在一个短暂的瞬间,她迟疑了那么一会儿,但是,两只手还是很快就捏在一起。秦冲问她这些年都去哪儿了,干些啥。孔莉莉告诉他自己当了家庭主妇,把照顾孩子当成主责。秦冲说不是应该把艺术团的工作当成主责吗?她笑了笑,说效益不好,发不上工资,早就辞了。秦冲看了看她身旁一直怯生生的孩子,问孔莉莉这孩子几岁了。孔莉莉说快四岁了。秦冲算了算,他们之间没见面的时间也刚好五年,也就是说,她搞完个演不多久就怀上了。

“你在这里是等谁吗?”秦冲问孔莉莉。

“等一个人。”孔莉莉说:“这段时间一直在这里等,没等到。”

“谁呢?”

“孩子他爸。”孔莉莉说:“你认识的。”

秦冲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仿佛一声闷响。这个他认识的人会是谁呢?以他和孔莉莉的共同交际,无非只有三个人,艺术团的陶副团长、房地产商王柳林、被孔莉莉称为流氓而现在已经在自己公司当销售顾问的程峰。秦冲逼着自己开玩笑,问:“这么神奇吗?”孔莉莉说:“你能猜到,除了王柳林,不会是别人。”

的确是当头一棒。秦冲想,孔莉莉当初让自己在王柳林面前冒充她的男朋友简直就是多此一举,她最终哪怕是嫁给程峰也不难让自己想通这个问题。所以他觉得,孔莉莉这样做的目的不是想摆脱王柳林的骚扰,而是以这样的方式逼迫王柳林开出更优越的条件。他的确有些难过,但又不便于表露出来,所以他说:“祝贺你。”

“让你看笑话了。”孔莉莉说:“这段时间他一直躲着我。”

“慢慢等,他会回来的。”秦冲说完这句话,对身旁的陆春说:“咱们该走了吧,客户等着我们。”

说了再见,两人进了大厅。秦冲心里很乱,以至于他在上电梯的时候反复摁一层的按钮,陆春在一旁重新摁了,说:“秦总有心事?”

“难受。”他说。

“是前女友吗?”陆春说这话的时候,看着他笑。

“算不上。”

谈完项目,两人从电梯里下来,出了门,见孔莉莉还带着孩子站在那里。秦冲看了看表,算了算,她在这里站了将近两个小时。他本想不去与她打招呼,但她已经主动迎了过来。

“你这是——”他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看见孔莉莉除了一副焦急的表情,脸上还有些隐隐约约的疤痕,在嘴角,在眉弓上,在发际线旁边。他在心里想,这女人这些年到底遭遇了什么?再看看她的穿着,一身运动服,很旧,且松松垮垮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孔莉莉,看不出一丝高贵,表情里再也没有那种与生俱来的清高。他鼻子一酸,喉头便哽咽起来,不知道是可怜眼前的孔莉莉,还是可怜他自己。他转过头对陆春说:“你先回去,我们聊聊。”

陆春走后,秦冲把孔莉莉带到大楼旁边的咖啡馆。刚坐下,孩子便嚷着要吃慕斯蛋糕,秦冲让服务生过来,告诉他,孩子要什么就给他拿什么。又问孔莉莉想喝什么,孔莉莉说随便都行。他点了两份拿铁。

“说说你自己吧。”孔莉莉打破了沉默。

“没什么可说的,光为钱奔走了。”秦冲说。

“没成家吗?”

“顾不上,”秦冲说:“还是说说你吧!”

“从何说起呢?”孔莉莉开始流泪。她的手不由地把一块纸巾折成小方块,又在桌面上搓成一个小球。她低声地抽泣,没再往下说。

“不想说就别说了吧。”秦冲望向窗外,见暮霭低沉,远山渐渐隐没,才发现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把她带到咖啡馆,而应该去一个可以吃饭的地方。便说:“你饿了吗,咱们要不要换一个地方?”

“不用。”孔莉莉说:“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你说说看。”他还是像当年一样爽快,在面对她的请求时,他好像已经形成了不拒绝甚至不加以思考的习惯。

孔莉莉抬眼看了看他,旋即又把头低下去,轻声说:“其实,我本是无脸再见到你的,我没接你的电话甚至换了号码,是因为自己觉得辜负了你。想不到今天再次见到你,还是要请你帮忙。”

“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秦冲笑笑,说:“我还是当初的小木匠,乐于为你服务。”

“帮我找找他。”孔莉莉说,“我现在不指望他和他的妻子离婚,我只是需要他履行一个父亲的义务,能满足我抚养孩子的基本条件。”

从孔莉莉的讲述中,秦冲知道当年王柳林承诺孔莉莉,他一定想方设法离婚,然后娶了她。孔莉莉怀孕后,他让她在她姑姑的房子里把孩子生下来。他给她钱,让她先不着急,好生抚养孩子,自己一定会尽快搞定妻子。但孔莉莉不知道的是,此时王柳林的公司资金链已经断了,他找不到人投资他的房地产项目,楼盘烂尾在即,他已准备跑路。有一段时间,王柳林甚至与孔莉莉住在一起,每天窝在家里,把电话关了,成天睡觉。孔莉莉还以为他是在给他妻子施压,让她屈服于现实把婚离了。她没想到的是,他的公司已经被债主贴上了封条,他的口袋里再也掏不出一文钱来。直到有一天,王柳林不再出现,电话打不通,仿佛人间蒸发。

“你跑到这里来等他,是认为他终会在这里出现吗?”秦冲问。

“这座房子以前是他建的,后来烂尾了,是政府让其他房地产商接盘,然后才重新建完。”孔莉莉说。

“我认为他不一定会在这里出现。”秦冲说:“我觉得,眼下你不必指望能找到他,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把孩子带好,让他长大成人。”

“我也是这样想,但我没有这个条件,我现在身无分文。”孔莉莉双手捂脸,感觉到自己无比羞愧。

秦冲对孔莉莉说,如果她愿意,可以来他的公司上班,待遇从优考虑。他说,如果她能沉下心来做事,孩子的事情好办,可以去幼儿园,甚至可以为她找一家专职的托教机构,等孩子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再让他去学校里,每天托人接送。孔莉莉说这样是对秦冲天大的为难,自己断不好意思接受他如此丰厚的馈赠。秦冲说:“这些都是小事,关键是你肯不肯。”

他们的谈话终止于孔莉莉突然收到的一条短信。内容不得而知,但从孔莉莉惊慌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不是什么好事。果然,孔莉莉提出自己要先走,她要见一个相当重要的人。

“谁?真有那么重要吗?”秦冲问。

“必须见,否则我无法活下去。”她的决然再一次让秦冲感到失望,因为他觉得她已经沉入同一种模式的生活的湖底,且已无法自拔。他在她急匆匆离开的一瞬再次问她愿不愿意来自己的公司上班,而她只是说需要再考虑考虑。

转天,他接到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里称他为秦总。她说:“那天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告诉你原因,我现在给你打电话,是想感谢你为我找工作,但我现在真的不能来上班。”

“为什么呢?”他问。

“我怀孕了。”她说:“你不要笑话我,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你不是说他已经消失了好几年了吗?”秦冲说的是王柳林。

“不是他的。”孔莉莉说:“是程峰。”

还是没想到。秦冲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这世界真他妈的小,一个女人为什么可以这样,连上吊也不去选一棵远一点的树。他这是要让自己永远陷入她的无底深渊吧?程峰,不是那个已经穿上了西装的销售顾问吗?是他阴魂不散,还是她故意招惹他?秦冲没有找到一种理由说服自己不去理会她的这些破事,因为她毕竟曾经是他心中最美的精灵,尽管她现在已经返俗于纷繁的尘世中。怎么办呢?此时是果断地抽身,用一个“再见”为一段纠葛画上句号,还是无休无止地纠缠其中?

那头接着说,“他再次在我困难的时候帮了我。”

“嗯。”他暂时用这个字去应付她,之后便是沉默。

“让你见笑了。”孔莉莉似是在申明这些事前前后后都与秦冲无关,完全是自己艰难的遭遇。但秦冲此时的心中却很是烦躁,他一把将话头抓了过来,说:“你这是在用鞭子抽我,你知道吗?”

孔莉莉称她是身不由己。王柳林失踪后,程峰多次去她姑姑的房子里去找她,对她百般骚扰,竭尽威胁,称如果她不和他好,他就会弄死孩子。她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妥协于他的。这些年来,他一酒醉就去他的屋里,无休无止地折腾她。他当着孩子的面打她,用皮带抽她的脸,用双手掐他的脖子,甚至把她绑在马桶上进行凌辱。他不喝酒的时候也会去,每次去都会给她钱。这几年,她靠着他的钱养孩子,艰难地活下来。孔莉莉告诉秦冲,她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活下来的,不然的话,她早就死了。

秦冲问她:“你打算和程峰结婚吗?”

孔莉莉说:“就因为我一直不答应和他结婚,他才经常打我。”

“那你现在怀上了他的孩子,你打算怎么办?”秦冲问。

“做掉,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孔莉莉说:“每次做了都很痛苦,要在床上躺两三个月,我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了。”

8

秋天到,城市的鲜花大道落满了树叶,看上去像铺了一层金黄的木屑。秦冲很久没散过步了,他忙。按他母亲的话说,忙得忘记了去找个媳妇。今天他是去赴宴,请客的人是老家的一个堂弟。时间尚早,他想走路去酒店。他走在鲜花大道上,那些木屑一样的落叶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当木匠的事。刨子在木板上推拉,木屑从刨孔中钻出来,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父亲在刨子的声音中老去,变成了一个不常干活的老木匠,而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出师成一个真正的木匠,尽管他还从事着一份与木匠手艺有关的工作,但他离木工车间已经越来越远。上个月,他回了一趟老家,父亲问他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年龄,他说怎么会不记得呢。父亲问他今年几岁了,他回答说三十四。父亲说,该有个女人了。

“按理说早该有了,可到哪里去找呢?”他笑,用手去摸父亲的胡子,很硬,像结了薄薄的一层霜。父亲挪开自己的脸,对他说:“你弟弟的孩子都要读书了,不晓得你是怎么搞的,不会是还惦记着那个孔莉莉吧,我听说人家现在可是大艺术家了。”

“是的,大艺术家,我高攀不起。”秦冲对父亲说:“人家早就有孩子了,哪还有我的戏!”

“找一个,结婚生子。这几年你也攒了不少钱,够养个孩子了。”父亲说完起身,去窗台上拿他的烟杆。秦冲看见父亲的背已经佝偻得差不多了,他起身的时候,看上去很吃力。

到了酒店包间,堂弟已经到了,沙发上坐着三男两女在喝茶,见他到来,都欠了欠身,表示欢迎。堂弟一一向他介绍了客人,又向客人介绍他。大家都说早就耳闻秦总大名,今天机缘巧合,幸得一见。秦冲抱拳致谢,也说很荣幸见到大家,今后请多关照。几人正在客气,又推门进来一位客人,却是秦冲早就认识的马尾辫,之前孔莉莉的同事。马尾辫一见秦冲,便大声嚷嚷:“小木匠,你也在这儿。”

秦冲说:“我虽然卖家具,但早就不是木匠了。”

两人握手。马尾辫紧紧捏着秦冲的指尖不放,边说:“你的莉莉呢?”

“从来都不是我的莉莉。”秦冲说:“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的状况,你们是同事,又是好姐妹。”

马尾辫吐了吐舌头,故作深沉地笑道:“人家才不愿意把我当姐妹,咱只是个普通的群舞者,哪赶得上人家大舞蹈家。”说完又拍拍秦冲的肩膀,“好久没见到你了,还好吗?”

“托您的福,还行。”秦冲请她在沙发上坐下,为她倒茶。她又开起了玩笑,说:“你还是那么爱哄女人。”

客人到齐,落座,开始上菜。堂弟秦武又再次向众人介绍了秦冲,说哥哥是非常成功的年轻企业家,因忙于事业,耽误了爱情,在座各位身边要是有般配的姑娘,请帮忙介绍介绍。马尾辫又开玩笑说,今天在座这么多美女,秦总可以任意挑选。秦武说马尾辫的提议很好,今天在饭桌上,可以先考察考察,要是双方都看上了,下来勾兑。他把“联系”说成“勾兑”,人们都笑了起来。

饭桌上,人们一边吃喝,一边天南海北地闲扯,最后又说到秦冲。马尾辫说:“我就弄不明白,秦总那么出类拔萃的人,怎么还是单身,难不成是被伤得太深了?”

秦冲打了一个哈哈,说:“的确,都不敢轻易喜欢姑娘了。”

马尾辫指着自己刚认识的姑娘张晓说:“你看人家,咱们一直在讲,只有她一句话也不说,多淡定,想必是在细心考察吧。”

人们哄笑,姑娘一脸通红,站起来敬酒,说很荣幸认识大家,从来没被人开过玩笑,不太适应,请各位嘴下留情。马尾辫说:“姑娘倒是可以认真考虑一下,秦总可是少有的人才,走过路过,机会不能错过。”

张晓把头低下来,害羞地告饶。秦武在一旁加戏,他先是追加介绍秦冲的产业、人品,又补充介绍张晓的情况,说无论从年龄、职业乃至各个方面来看,两人都是很般配的,何不试着发展发展。马尾辫撺掇着两人加微信、留电话,说希望下次吃饭的时候看到两人手拉手进来。秦冲看姑娘被弄得很是窘迫,便站出来打圆场,说:“别拿人家姑娘开玩笑,缘分的事,哪像你们说得那么容易!”

席间也就互相留了电话,加了微信。晚饭结束后,秦武提议去唱歌。马尾辫率先响应,说早就应该去折磨折磨嗓子了。又转过头来对秦冲说:“你必须去,否则没人倒酒。”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秦冲说:“唱歌我就不去了,我是左嗓子。”

马尾辫说:“谁规定的左嗓子就不能唱歌?”

秦冲说:“关键是唱得难听,会败了大家的兴致。”

马尾辫说:“照你这么说,怪眼儿就不能看人了?瘸子就不能走路了?寡妇就不能嫁人了?”

秦冲说:“这是两码事。”

马尾辫说:“狗屁!人间的事,都他妈一个屌样。”

秦冲抓住“狗屁”两个字开了一个玩笑:“你说的这个东西倒是一个样,左嗓子却各有不同。”见马尾辫没有反应过来,又补充说:“左嗓子不仅嗓子左,性格也左,属于钢铁直男,一根筋,往往不讨女孩子喜欢,待在花团锦簇中,就是自寻烦恼。”

马尾辫有些不耐烦地说:“那么多废话,你到底去不去?”

转移阵地后,人们又在歌厅里喝上了啤酒。秦冲不胜酒力,没喝,也没为大家搞服务,而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马尾辫把他拽起来,说:“你不喝酒,不唱歌,难道也不懂得撩妹啥的?”她把他拖到张晓旁边,说:“别说我不给你创造机会。”

两人尴尬地坐着,一句话也说不上。秦武过去,坐到秦冲旁边,问:“哥哥可要唱一首?”

“你知道的,我唱不了。”他摆摆手。

此时马尾辫从点歌机旁走过来,把话筒递给秦冲,说:“我为你点好了,《把悲伤留给自己》,很适合你。”

众人鼓掌,纷纷要求秦冲亮一嗓子。秦冲拗不过,只得拿过话筒站了起来。前奏过后,秦冲唱:“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完全不在调上,也没踩准节奏。按照马尾辫的说法,是孤魂野鬼在哭。众人捂着脸笑,身旁的姑娘也低下头去。秦冲接着唱:“既然你说留不住你,回去的路有些黑暗,担心让你一个人走……”

“停!”马尾辫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带头笑出声来。秦冲丢下话筒,臊得满脸通红,说:“我说我不唱,你们偏要我唱!”

过了好些天,秦冲想起那天晚上唱歌的事,不由得脸红。他实在憋不住,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唱得很难听,便给马尾辫发了一条短信求证,马尾辫在短信里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当时有多吓人。他说应该不至于。马尾辫说,也倒是,打呼噜的人从来不承认自己扰民。

他又像一台机器一样忙碌起来,白天不是到处谈项目,就是做宣传。到了晚上,要么是配合总公司搞产品研发,要么是策划促销活动。偶尔,他也会想起孔莉莉。

孔莉莉现在到底怎么了?她还和程峰在一起吗?程峰还会不会欺负她?想到这里,他突然想去找程峰谈谈。他觉得,以他总经理的身份,找一个销售人员谈谈私生活是很正常的。他让陆春约程峰在咖啡馆与他见面。坐下后,程峰主动给他递香烟。他也很客气,说自己主要是看在大家都是朋友的份上,才约了他谈谈生活。在他主动问起程峰与孔莉莉的关系时,程峰一脸茫然,看上去他真的是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他又问了一遍,“最近你们两人怎么样?”

“自从上次——”程峰说:“这几年,我没见过她。”

“不会吧,你俩不是在一起吗?”

“我和她?”程峰反问:“秦总你觉得有可能吗?”

“到底怎么回事?”秦冲说:“我前段时间见过孔莉莉,他说你们在一起生活,她还怀了你的孩子。”

程峰很焦急,他好像对秦冲所说的话感到无比吃惊。顿了好久,他才说:“秦总大约是记错了吧,自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我听说她和一个姓王的房地产商在一起,那人很有钱。”

秦冲把孔莉莉在电话里给他说的话对程峰说了一遍,程峰表现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等他说完了,程峰才说:“几年前我确实对她有过想法,时不时去找她,那时,她还在艺术团工作。自从那一次遇见你以后,我不但没去找过她,就连她影子都没见到过。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你说,我真的无从知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向秦总保证,我现在是一个安分守己的生意人。”

秦冲从程峰说话的表情和语气上判断,他没说谎,倒像是孔莉莉对自己说了假话。和程峰告别后,他给孔莉莉打了一个电话,没接。晚上,孔莉莉回电话,问秦冲找她有什么事,秦冲把白天见到程峰的事与她说了一遍,孔莉莉说,“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程峰呢?”

“你真的没说过吗?”秦冲甚至有些恼怒。

“没说过,是你搞错了吧!”孔莉莉说完,挂了电话。

正在他为孔莉莉与程峰之间的事情万般纠结的时候,他的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起来,打开一看,竟然是前些日子在一起吃饭并被大家拿来和开他玩笑的张晓。她发了两个字:哥哥。

有何指教?他回。

过了好久,张晓仍然没回信,他又发了一条:你在干吗。

半个小时后,他接到张晓的电话。张晓说她现在在一家传媒公司工作,主要做的是短视频广告,问秦冲有没有做广告的意向,要是有,可不可以支持支持。他回答她,只要视频普及面广、投放精准,他完全可以把广告交给她做。两人在电话里约定好了,转天,张晓亲自来他的公司,还带来了团队,为他的公司拍摄视频。一来二去,两人也就交往了起来。几个月后,他们真的成了恋人,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一天,两人去一个叫凤翅古镇的楼盘挑房子,挑完后从电梯上下来,在大厅里,遇到了王柳林。

他简直不敢相信,王柳林还是之前的那副行头,西装革履,腋下夹着包,正拿着手机打电话。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手里拿着一大叠资料。

秦冲故意在旋转门旁站了一会儿,待王柳林打完电话,便走过去,伸出手,说:“王总好。”

“是你。”王柳林很热情地握他的手,放开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机灵的小伙子,好久不见了,现在还做家具吗?”

“是的。”秦冲说,“请王总多多关照。”

他和王柳林谈着话,从大门里走出来,到了外面的广场上,与站在花坛旁边等他的张晓汇合。王柳林对秦冲说这个楼盘是他的得意之作,容积率高,绿化好,全是精装修,很快就要卖完了,问秦冲想不想考虑一套。秦冲对他说自己刚刚看了一套,想用来做婚房。王柳林看了一眼秦冲身旁的张晓,说:“你俩的婚房?”

“是的。”秦冲说,“我第一次谈恋爱。”

王柳林仿佛吃了一惊,但他见张晓在旁边,只得转过话头,说:“生意还好吧?”

“还行。王总要用家具的话,可要支持一下我。”秦冲说完,把头凑往张晓这边,在她耳边轻轻说,“你先在广场上溜达溜达,我有几句话要问问王总。”张晓走开后,他直截了当地问王柳林:“孔莉莉的情况你知道吧?”

“不知道。”王柳林说,“那年她办完个演后,再也没见到。”

秦冲没想到王柳林的回答是这个结果,简直难以置信。他又说:“如果我一直认为你们两个在一起,是不是会让你感到很不舒服?”

王柳林想了想,说:“不会,你有怀疑的权力。但我想告诉你的是,那年我们在一起吃饭,我就知道你不是她男朋友。”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秦冲笑。

“她那点小伎俩,还能瞒得过我!”王柳林说完,轻轻捶了一下秦冲的胸口,说:“你还想知道什么?”

秦冲一时语塞。王柳林说:“像我这样的人,在江湖上混,有时难免会卷入是非。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秦冲告诉王柳林孔莉莉现在的状况,说她为一个房地产商生了一个孩子,后来房地产商资金链断了,果断跑路,留下她孤儿寡母,她现在过得很糟糕。王柳林对秦冲说他了解的情况不一样,她是被艺术团的某个领导包养的,后来那个人因为经济问题被拿进去了,她才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说实话,很荣幸被栽赃,毕竟她那么漂亮。”王柳林说,“你应该听说过,为了她的个演,我花了一百万。前些年的一百万啊,可不是个小数目,结果大部分被那个副团长卷入了自己的腰包。”

“你说的那人,姓陶?”秦冲问。王柳林点了点头。

秦冲曾经怀疑过孔莉莉是陶副团长的情人,因为他之前为艺术团供过家具,在做账的时候,孔莉莉多开了几万元的发票。秦冲问她是否可以顺利地报账,孔莉莉让他不要担心,称她自有办法搞定。现在,不管王柳林承不承认他自己与孔莉莉的事情,孔莉莉和那位副团长的关系是可以确定的。可是,问题来了,孔莉莉为什么一口咬定那孩子是王柳林的,而且还把故事说得那么饱满?秦冲把疑问抛给王柳林,王柳林笑笑,说:“她愿意怎么说都可以,反正我不在乎。”

秦冲还是决定抽个时间给孔莉莉打个电话,或者亲自见见她。到了晚上,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张晓。张晓说,这个叫孔莉莉的人或许是生病了,否则她不会这样颠倒是非。秦冲说他亲自看见孔莉莉带着孩子堵在一个楼盘的大门外,难道她在那里等空气。张晓说,一个病人,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有一天,秦冲真的闲了下来,他决定去找孔莉莉谈谈。在路上,他想到张晓说的孔莉莉也许是病了的话,便将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前后在心里捋了一遍,发现有些事情真的无法得到解释。他走到故意居小区门外,掏出手机给孔莉莉打电话,问她在不在家。孔莉莉说自己在上班,要六点左右才能到家。秦冲问他在哪里上班,她说自己又回到艺术团去了。秦冲说他在小区外等她,她说可以。秦冲在小区外面等了一小时,等到六点半,孔莉莉还是没有回来。打她的电话,关机了。

秦冲向马尾辫求证孔莉莉是否又回到艺术团,马尾辫说她纯属是在胡扯,艺术团已经在上个月改制了,所有编外人员全部回家,连基本的安置费都没有领到,哪有孔莉莉的容身之所!

9

秦冲和张晓的婚礼定在元旦举行。父母从老家来到省城,直接住进了凤翅古镇的新房子里。张晓拜见了公婆,“爸爸”“妈妈”叫得无比亲热,让老两口很是受用。秦大伦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五万块钱直接给了张晓,让她拿去办婚礼。张晓也高高兴兴地接了,转手就给了秦冲,说这是父母的血汗钱,得用在要紧的地方。秦冲开玩笑,问什么地方要紧,是以后生孩子吗?张晓脸红,说大龄青年不能学小孩子开玩笑。两人打闹,老两口看着,笑得合不拢嘴。

酒席在离凤翅古镇不到一公里的依然酒店,一共三十桌,客人大多是秦冲这些年的合作伙伴、朋友,张晓因为来省城的时间短,朋友不多,所以没几个人。婚礼简化了仪式,没有司仪,甚至连摄像师傅也没有,只让两个朋友拿手机拍几张照片。秦冲和张晓站在酒店楼下,和前来参加婚礼的亲戚朋友们打招呼,等人们把桌子都坐满了,就上楼开席。在秦冲和张晓正准备撤离的时候,他们迎来了最后一个客人,此人是孔莉莉。

她穿着一身蓝色长裙,领角上绣着白色的蝴蝶。她的脸上施了脂粉,浓淡相宜,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黑色手包,右手中指上戴着金色的戒指。她走路似微风吹拂的麦穗,步履轻盈,像一只蝴蝶一样轻轻地落在一对新人的面前。

秦冲差点失声尖叫。他不相信孔莉莉会来,也不知道是谁告诉她婚礼的时间和地点。要让他不解的是,上次见面时,孔莉莉邋遢的穿着还让他无比揪心,而今天,她忽又还原成那个富贵人家的公主,眉宇间又重新显露出清高的气质。秦冲此时仿佛又回到当年的剧场,他和舞者之间的距离是如此的近,近得仿佛自己也融入到美妙的画面之中。孔莉莉伸出右手与他相握,她修长的指甲上涂抹着淡紫色的油脂,她的掌心冰冷,仿佛整个人来自天外。

“祝你幸福。”孔莉莉放开秦冲,转而抓住张晓的手,微笑着打量她那张比自己略显宽大的脸,也说了一句“祝你幸福”。她从手包里掏出红包,递给秦冲,告诉他不能嫌少,因为这是最诚挚的祝福。做完这些,她说,“饭我就不吃了,还有事,赶时间。”

秦冲愣在那里,半晌不说话。孔莉莉走后,他还在继续发愣。张晓用胳膊推搡他,问:“这是谁呢?让你这么失态。”

他说,“这就是孔莉莉,想不到她能来。”

马尾辫和几个女人坐在一桌。席间,她们不停地说笑。秦冲和张晓去敬酒的时候,被她擒住不放,说自己是红娘,劳苦功高,非要一对新人敬她三杯。秦冲知道她的厉害,不敢推脱,便把酒杯倒满,一边告饶一边吞酒。张晓不喝酒,用矿泉水,也一杯一杯地干。三杯喝完,马尾辫又说,“酒倒是喝了,但歌还没唱,你多少得表示几句。”

秦冲知道她是故意刁难,便说,“这是什么规矩?哪有逼新郎唱歌的!”马尾辫不干,非要让他唱几句。邻桌一位来自秦冲老家的长者见状,端了酒走过来,大声唱:

好个月亮爬上山,

好个妹妹下河滩。

月亮不落哥不走,

妹妹不来心不甘。

这是故乡的山歌,唱歌的人是秦冲的三叔。小时候,三叔带着秦冲上山割草,放牛牧马,高兴时就在山梁上大声歌唱。秦冲不会唱,三叔说,秦冲是个公鸭嗓,他一出声,女娃儿就被吓跑了。

三叔唱完,对大家说今天是个好日子,自己虽然献丑,但内心高兴,如果有谁还想听,他可以继续唱。秦冲含泪扶三叔回到座位,重新回到张晓身边,看见马尾辫也在悄悄拭泪,便伏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刚刚孔莉莉来过了。”

“是我告诉她的。”马尾辫重新端了杯子,对秦冲说:“真心祝福你,咱们认真干一杯。”

吃完饭,马尾辫又带着几个朋友去秦冲的新房里闹腾了一番,至晚方散。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秦冲开车送张晓上班。车行至龙洞大桥,见几个交警人员守住桥头,不让驶过。桥身两边站了很多人,都探出脑袋往桥底下看。秦冲下车询问,人们说是有人跳桥。他只得返回车里,掉头行走,寻找其他路线。把张晓送到,秦冲返回自己的公司,刚坐下,就接到马尾辫的电话,说孔莉莉跳桥身亡了。

他呆在沙发上,半晌没有缓过神来。马尾辫在电话里“喂”了几声,没有应答,只好挂机后又重新打过来,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秦冲说,“真是没想到。”

“我们一起帮忙料理一下她的后事吧,她家里真的没什么人了。”马尾辫同他商量。

他沉吟了许久,说:“好吧,听你的。”

他显然没有像马尾辫说的那样抓紧时间赶到现场,而是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像看电影一样在心里过了一遍孔莉莉在他的人生中从出场到落幕的所有镜头,最后一个场景,定格在自己的婚礼上。

孔莉莉的骨灰盒由秦冲亲自选购,是一个用胶粘合起来的精致的盒子,没有用木工钉,盒盖面板上有千手观音的雕像。孔莉莉葬在故乡罗卓的金钟山下,她的坟和姑姑孔文娟的并排在一起,上面的一块地里,埋着她的父亲孔文豪。

孔莉莉留在家中的手机里有一条没发出去的短信,接收者是她的妈妈。至于什么内容,秦冲没有问,马尾辫也没有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