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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松浦》2025年第1期|芽俩:寰宇螳螂(节选)
来源:《万松浦》2025年第1期 | 芽俩  2025年03月19日08:07

编者说

在北交最豪华的写字楼里,一场误判的偷窃风波撕开了大堂经理盛浩江傲慢与偏见的口子。当顶楼的艺术装置将天空平等投射给所有人时,盛浩江却被困在身份的夹缝中动弹不得……

寰宇螳螂

文/ 芽俩

北交市的中央商务区,每日车水马龙,庞大的建筑群互相映照着,在朝阳的照耀下闪着刺眼的金光。人们走在大厦之下,小得像灰。诚心祈祷不要有南飞的鸟误入,不然很可能由于分不清真实和幻象撞墙而死。

盛浩江抱着双手站在寰宇大厦8层的大厅内看着镜面般的地砖,挑了挑眉毛,这就是他身为大堂经理一天的开始,上个月他刚升到这个位置。他还很年轻,仔细看,脸颊上还透着仅存的微微稚气。寰宇大厦隶属寰宇渺沧集团,共108层,大厦的每一层都是不同的业务部门,盛浩江所在的8层是艺术酒店,6层和7层是寰宇艺术中心。艺术酒店旅游季的时候偶尔做做散客生意,但主要还是用来接待艺术中心邀请的一些艺术家。下一个展览的艺术家Allen Jason Ronald是美籍弗拉芒人,他习惯用光作为他的创作材料。盛浩江在布展现场转悠的时候,发现作品都是用不同颜色的灯光打出来的一些效果,工人正站在梯子上抠刻字的背胶。展墙已经贴了一半了,盛浩江如同往常一样对这半墙的具有繁复修辞的展览介绍感到些许迷惑,但神情上却要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策展人Evan发来一条微信:艺术家已经到楼下了。

盛浩江匆匆下楼,快到大门的时候看见艺术家、策展人在门口同集团老总一行人交谈,他下意识地环视了一周一楼大厅的情况,看到王丽霞正拿着扫帚簸箕往大门外走,偶尔看到点碎屑还用扫帚轻轻带一下。

“阿姨!”盛浩江没用嗓子而是用气声叫她,身子很敏捷地蹿到王丽霞的旁边,“之前不强调过了吗?咱们从7层的消防通道出去,不经过一楼大堂。”盛浩江警觉地又朝门口瞥,老总正在和Allen握手,估计马上就要进来了。王丽霞皮肤黑黄,瘦瘦小小满脸横纹,她习惯性把所有头发都低低地束在脑后,因此她的前额偶尔会飘着几缕碎发,她的神情有些惊惶:“对不起!小盛,我刚急着下来,楼道里有工人搬梯子,我忘嘞!”盛浩江眼瞅着门口的一群人就要进来,赶紧把王丽霞推到电梯旁边的楼道里。在收拾好表情朝门口打招呼之前,他对王丽霞补了一句:“对了!上次跟你说过别叫我小盛!叫我的名字。”王丽霞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好嘞!盛经理。”盛浩江愣了一下,随即熟练地朝门口打招呼。

说起王丽霞这个阿姨,盛浩江是比较不喜欢的,因为她和她的老公总是横冲直撞,操着一口掺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讲话如同在田间地头,不懂避着人。很多时候有重要客人来访,他们拖着个大纸箱子理直气壮地就从大堂的正中走过,干保洁的收点废品能理解,但是在寰宇大厦这样的地方,又这样明目张胆地来去,实在是违和,这也给盛浩江的工作带来过一些小麻烦。另外,王丽霞的老公不是大厦的员工,但是楼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他,因为传说他会“顺”东西,有一次把艺术中心的一张作品都顺走了,事后被查出来,他说他以为堆在入库口的都是一些废纸盒子,就给拉走了。一次两次还行,有一次失主直接带着警察找上门来,不由分说就让盛浩江辨认视频里的人是谁,那穿着打扮和举止,看着就是王丽霞的老公,事后怎么解决的,已经没人关心了,只是大家都好奇为什么人力没开了她。也许是便宜吧!王丽霞每天来上半天班,一个月工资却只有2000元。但是谁也不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保洁成天琢磨,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已经很多次了,后来人们默认只要有人因为丢东西找上门,就一定是找王丽霞和她老公的。

办理好了入住,策展人提议带艺术家在大厦里转转,因为本次展览会有一个“在地性创作”,他想让Allen在这栋楼里找找灵感。8层及以下都是盛浩江的天下,这里充满了他过去4年的工作痕迹,他用简单的英文给Allen介绍着,偶尔遇到比较困难的表达还需要求助Evan。Allen对于寰宇大厦里各种不同的业务部门并没有多大兴趣,参观了几层办公区之后,他提议去楼顶看看。这时候盛浩江不说话了,因为他还没有去过楼顶。

Evan用英文说:“去楼顶要特殊申请,稍等我一下。”

几个电话之后,Evan、Allen和盛浩江坐着电梯直达顶楼,其实盛浩江可以不用跟着去,但他还是厚着脸皮跟着了,Evan看了看他没说话。盛浩江有点蒙但又有点期待,因为自己很少能去8层以上的楼层,楼顶更是从未到访过。电梯门开了,秋天凉爽的风迅速跑遍了三个人的全身,这里是北交最高峰,现在是北交最好的季节!晴空万里,视线由近及远,可以看尽北交的风貌:群楼环抱下是古朴典雅的北交老城,再远处若隐若现的黛色山峦之后便是关外广袤的草原。三个不同的人,此刻却露出了同样的微笑。Allen赞叹道:“真好!多么美的北交景色!不过,Evan,”他转头,“这是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的景色吗?”Evan露出为难的表情:“当然,并不是。除了高级管理层,其他人是不被允许来楼顶的,如果要上来,除非有特殊原因,并且要向上申请。”听到这里,盛浩江不自觉抬了一下眉毛,Allen则流露出了非常遗憾的表情。

接下来的几天,盛浩江渐渐佩服起了Allen,艺术中心做了这么多次展览,他还是第一次如此钦佩一位艺术家。本次展览中有一件作品要求是在地性的现场创作,Allen结合那天登上楼顶的经历,做了一个名叫“The sky belongs to the people”的艺术装置:在楼顶的天台安装一台摄像机直射天空,并将摄像机所摄影像实时连接着展厅内的投影仪。展签上翻译得含蓄,中文翻译写的是“天空属于人们”。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北交最高峰的景色,职级的高低决定了一个人是否有进入天台的资格,但此刻在展厅里,艺术家通过作品打破了人为的职级限制,让所有人都可以共享这个本身就应该属于所有人的美景。每每想到这里,盛浩江总是心头一热,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会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小名——小栓儿,人总是在感动的时候想起自己很原本的东西。由于这件作品,这次布展期间盛浩江也格外出力,有几次Allen和Evan在谈论新作品的时候,盛浩江都很想插一句嘴:嗨!Allen,你知道吗,有一句唐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想这和你的作品有不谋而合之处。他要说英语之前总是在心里打上几遍腹稿,但往往这个时候却又会错过说话的机会。偶尔盛浩江会站在这件作品前看得出神。布展工作的末尾,王丽霞每天都会在展厅里来来回回地清理打扫。当这两人共同出现在这件作品前面时,盛浩江总会注意到王丽霞的眼睛从来都没有为这件作品停留过,哪怕一次。有一次,盛浩江忍不住问起来:“阿姨,你觉得这件作品怎么样?”王丽霞稍微停下手头的工作抬头随意地瞧了一眼,转而露出一个微笑:“挺好的呀!就是蓝天‘薄’云嘛!”盛浩江心下有些失望,站着不说话。王丽霞赶紧又赔笑道:“我是个粗人,我看不懂!”随即便拿好工具打扫下一个展厅去了。她走之后,盛浩江站在原地,他在想,自己那个远在滨海之地总是叫他“小栓儿”的母亲是否也会给出同样的回答。应该不会的吧!我妈还是挺有慧心的。他这样安慰自己。

每逢开幕式,总是盛浩江最活跃最繁忙的时候,也是最体现他这个大堂经理职能的时候。他喜欢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站在大厅里,看一切严丝合缝地按照自己制订的计划和流程走下去:观众引导、嘉宾签到、媒体采访、策展人导览、实习生志愿者和保安保洁的工作运行……这时候所有的人要做什么事,要取什么东西,要什么服务,都会最终汇总到盛浩江这里,他是开幕式的总调控师,调控一切。当然,只有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具体到每个板块的负责人都会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重要和不可或缺的。这是Allen在亚洲的首次个展,国内观众对他的名字还比较陌生,为了将这个来自大洋彼岸的陌生艺术家介绍给国内的观众,寰宇艺术中心在媒体采访上花了不少预算,一直从早上采到闭馆都还没有结束。按理说盛浩江已经升到大堂经理了,也不用一直盯着场馆,随便让一个夜班保安稍微看着点最后闭馆就行了,但是他还是让其他人先下班,自己坚持留了下来。他静静地在一边听Allen和Evan的对谈,试图练练听力,不过他们的语速太快,虽然听得很仔细,还是有一些细枝末节的信息缺失。偶尔需要纸巾,需要水,需要胶带或者剪刀的时候,大家又总是第一时间想到盛浩江。Evan中场休息去上卫生间遇见了盛浩江,跟他随口抱怨了一句:“Allen跟我说他今天晚上After Party之后要去北交的地下club玩,天哪!谁能陪他耗到天亮啊!我可不想喝一夜,明天还得来上班呢。”盛浩江想都不想脱口而出:“我能!”Evan瞪了一下眼睛:“你?你能喝还是能熬?”“都能。我能喝一斤白的。”Evan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拍摄终于结束,人们互相道别着往外出,剩下一展厅的桌椅板凳需要归位,盛浩江默默地做着这些基础的事情,此时的他心里一直在纠结一会儿如果闭完馆是否要去108层的楼顶参加After Party。他发信息问Evan:“Evan,晚上Allen确定要去club吗?”

“啊……看现场这情况还不太确定哎!可能吧!”

“那还要我去吗?”

“昂……我也不知道,他也有可能不去。要不然你先下班回家或者上来喝一杯,不过我们这桌人你可能都不太熟。”

有时候盛浩江不知道Evan是真的没情商还是中文没学好,不过是出了一年国而已,当然他也能想到一些更深的原因,这个行业里很多这样的人。

闭了馆,盛浩江犹犹豫豫地,但最后还是坐电梯上到108层。刚出电梯的时候,有两个保安拦他,他解释了一通无效,只能拿出和Evan的聊天记录,保安还是不想放他过去,没办法,他给Evan打电话。

“哦,没事儿,让他进来吧!”Evan语气随意。

盛浩江终于进到露台区域,所有的摊位呈三列排开,每一个摊位都是一道北交的名小吃。最东边横着的两个摊位属于特供,只做给领导桌的,主厨是北交两位餐饮界的明星,一个做法餐,一个做怀石料理。另外,西南角还有个烤乳猪的摊位。盛浩江走到一旁拿了餐盘和刀叉,正好活动策划在打电话,他就顺便听了一耳朵。

“钱您放心啊!我们活动结束后一周内结清尾款。”

“……”

“整场活动一共才二十万不到,我们还能赖你不成?”

盛浩江拿着盘子去排烤乳猪了,这是全场最长的队,人们交头接耳地讨论即将上桌的烤乳猪,按捺不住地兴奋。明炉旁边两个小伙子合力将烤至琥珀色的乳猪抬到了餐桌上,其中一个人抽掉了贯穿乳猪肛门和口腔的烤叉,又给它的嘴里塞了颗苹果,另一个则用牙签扎了两只去了皮的小番茄,分别插到它的两只眼睛里。摄影师冲破人群,举起相机一顿猛按快门,人人都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中。盛浩江皱着眉头盯着那只嘴里含着苹果的乳猪,脑子里闪过很多零星的画面。他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艺人的采访,经纪公司为了让旗下艺人练习最标准的微笑,通常会让他们笑着咬住苹果,久而久之就可以练成标准的露八齿的笑容了。乳猪刚上桌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有些慈悲相,但插上小番茄就完全是喜剧相了,像一只疯狂的小猪。相机吃饱了,主刀的厨师开始切烤乳猪,顺着乳猪骨骼和肌肉的走向,连劈带砍,瞬间一头烤乳猪就变成了很多块,盛浩江第一次直观地见证什么叫“大卸八块”!最好的腰部的那几块被精致地摆好盘端到了领导那桌,盛浩江排到的时候已经快没了,但总算也吃到了一块。他用刀将自己的那块又对半切了,用叉子送进口中,酥脆的琥珀色的皮下是一层绵密厚润的脂肪,再往下又是些许偏柴的瘦肉,三种层次同时在舌头上蔓延开去,香甜醇厚,很有回味。这时,Evan从盛浩江的眼前经过,他刚在领导那桌敬过酒,这时准备回到自己那桌,盛浩江跟了上去。

“Evan,我们今天大概会弄到几点?”

“啊?什么弄到几点?”

“不是说要去club吗?”

“哦……”Evan歪着头想了想,“还不知道呢!鬼知道要搞到几点啊!你看董事长对Allen多感兴趣呀!谁知道他们要聊多久。”Evan看到盛浩江盘中的烤乳猪,“哎!你排到啦!我都没吃上呢!”

盛浩江嘴角礼貌地勾起:“你吃吧!我刚已经尝了一块了。”

Evan笑起来:“那我不客气咯!”随即便煞有介事地吃起烤乳猪来,还要从鼻子里赞叹似的哼出来,一副享受的样子,这个样子使盛浩江很不适。接下来的时间里,盛浩江的注意力基本全在Evan和Allen的身上,生怕他们转场落下了自己。开幕式倒是参加不少次,但是对于盛浩江来讲After Party还是第一次。party嘛,除了吃就是聊,最主要的还是社交,毕竟可以上这个天台的人是被反复挑选和审核的,所以无论搭上哪根线,可能都是一条可以飞升的道路。领导那桌反复有人过去敬酒,人一多就容易哄起来,一哄起来就会有人开始表演才艺。看着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盛浩江心里想自己有什么才艺,想了半天好像从小没正儿八经学过什么,唯一的就是跟着姑姑姑父练过三年螳螂拳。想到这里,他吓了一跳!如果不是这么努力地在记忆力里搜寻,连他自己都快忘记这一茬了,毕竟螳螂拳这东西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显得太古早太遥远了,很多城市孩子可能连螳螂都没有见过。盛浩江知道自己平日里虽然是一副八面玲珑的样子,但内心却是一个羞怯的人。想到这里,他端着香槟杯走到露台边。和前几日明朗磅礴的晴空万里不同,北交的夜色显得格外明艳妩媚,今天有些阴天,城市的霓虹将纯黑的天幕染了色,山峦和村庄是无法看到了,剩下的只有喧嚣。盛浩江试图朝楼下看,汽车小得像蚂蚁,行人更是几乎不见,他有些头晕,收回了目光。

盛浩江再回头时,却不见Evan和Allen的身影,他四下环视才发现Evan正招呼着Allen和其他几个嘉宾下楼。盛浩江赶紧还了香槟杯朝电梯处跑去,快跑到的时候,载着Evan和Allen的电梯却刚关上门,他冲上去拼命按下行键,但已经没用了。另几辆电梯也分别在不同层。盛浩江虚踢了一下地面,右手抹了抹额头。过了差不多一刻钟,盛浩江好不容易下来了,Evan他们正要乘车走。

“Evan!”盛浩江一路小跑着,“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Evan脸上有些尴尬:“哎呀!不好意思啊!我把你给忘了,不过我们刚打了两辆车,正好坐满了,要不这次你先回去吧!辛苦了!”

盛浩江心里有些失落,但并不想表现出来:“嗯!好吧!那你有事再叫我。”

Evan客套且敷衍地说道:“哎!好嘞!辛苦!辛苦!”

两辆快车消失在夜色中,又只剩下盛浩江一个人了,他道别的手就那么随意地挥下来,显得落寞。不过很快他便恢复了精神,路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朝回家的地铁站骑去。

……

完整版请阅读《万松浦》2025年第1期

【作者简介:芽俩,作家、导演,1996年生于南京,现居北京。创作话剧《西直门大街170号甲》《嫦娥宫》,小说《人鱼姬粉饼》《流亡在故国》《瀛楼鸢尾》等,拍摄短片《南京喀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