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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5年第3期 | 衡世敏:电影院
来源:《四川文学》2025年第3期 | 衡世敏  2025年03月17日08:35

衡世敏:2003年生,四川成都人。现就读于四川大学。曾在《安徽文学》《飞天》《青年作家》《诗刊》《四川文学》《厦门文学》等发表作品。

想到返乡,她似乎便闻到了大巴车启动之前的尾气和车厢里散不开的土烟味。哪有什么歇气的地方,拿塑料袋往屁股下一放,台阶处坐了一排人,像是电线上的麻雀。一天发车两趟,早七晚五,都是饭点,口袋里揣着热乎的鸡蛋和玉米。她念书的时候,爸觉得吃鸡蛋让人聪明,特意托在村里的亲戚捎来土鸡蛋,雷打不动每日煮两颗,都腾给她吃。第一次吃时她被蛋黄噎住,爸喂水,轻拍她的后背,她又被呛住。爸说,笨,吃个蛋都整成这样,果然该补一补。后来见着其他形态的鸡蛋,她也觉得气管猛然被堵住了。毕业之后工作,妈每回到成都瞧她时,也总会带一整口袋鸡蛋和排骨,将她做摆设的冰箱塞得满当。合租的室友埋怨,都串味了。她觉得害臊,叫妈下次别带了。妈反倒怪起她不好好吃饭,一天到晚就吃那菜叶子,下巴都尖了。“营养的,”她解释道,“故意这么吃的。”

妈大抵还能懂一些,她自个儿也忧心身上堆起来的肉,但面对一盘绿油油的菜,仍免不了露出担忧的眼神;爸比妈更会用智能机,平日里短视频刷了不少,却觉得上面的内容都是作秀。他将视频转发到家庭群里,附带上自己的见解。对于减肥,爸直说她是在糟蹋自己的身体,瞎跟风。网络上的声音,她开一个免打扰便听不见了;回家则逃不掉唠叨,逢年过节定是要胖几斤的,他们嚷着要好好给她补一下身体。妈让肉铺老板割油水最足的那块肉,先熬出猪油,再将小肉块煸成油渣,好好一碗冬瓜汤上面也定要飘着油珠子。炖得酥烂的大肘子,切丁鲜肥的东坡肉,大碗装的梅菜扣肉,还有那鱼火锅,嘴巴一吸溜,三角峰便只剩下鱼骨架子。吃几口腻了,还有一大锅粉子醪糟汤候着,热腾腾地下肚,尽是米酒的清香。她心里觉得抵触,但吃腻了天天拼好饭的嘴却不拒绝碗里堆起的食物。只有在身体吃不消的时候,她才觉得家乡是多么亲切。

爸总叫她,有空就回家来看看。和妈单独通电话的时候,妈却让她没事别回来。她也不想回去。可爸偏偏在这个工作的节骨眼上病了,说是在干活时伤着了腰,在家里躺着。她问妈:“情况严重吗,要不要转到市里来看病?”妈没吭声,也不说是什么情况。最后是爸一把夺过了手机:“小问题,躺几天就好了,你周末回来看看。”她心里着急,第一回请了两天年假,顾不上经理甩脸色,买了最近一班回去的大巴。

出城的时候正是下班高峰期。车屁股后亮起的红灯像是无数双充血的眼睛,在黑夜里兀地亮起来。明明下午才喝了一杯咖啡,睡意却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将她淹没。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最后彻底阻隔了她和这个世界。她梦到刚升上县高中那会儿,家里买了一辆电瓶车。每天早晨她都坐在后面,妈挡住了大部分风寒,但她的脸仍被吹得刺痛。李响骑得飞快,自行车超过她们时,总会拨一下铃铛。越发嘈杂的声音。一个刹车,她的脑袋撞上玻璃窗,疼痛将她从睡梦中拽了起来。妈的脸正在窗外闪烁,到站了。

“不是叫你别来吗?”她将行李箱拿下来,妈抢着要拿,被她用一只手挡住了。“担心你不安全,”妈笑着,两手空空的模样有几分局促,“吃饭没?”她笑了,妈总是拿她当个孩子:“我都是奔三的人了,哪会不安全。这不赶着回来吗?还没吃,回家下碗面。”她挽着妈的胳膊向车站外走去。

以前的县城黑得早,不光是天,也是家家户户的灯。只有少许的铺面还开着,不过也是杂货铺或者冷锅串串。展开的小木桌,灯泡用一根线吊起,淌下的辣子泛着绮罗的光泽。如今文林大街上满是亮起的商铺,在这一条不足九百米的正街上,车道两旁尽是出来过夜生活的人。年轻人手里捧着一杯奶茶,再拿几根炸串。上了年纪的牵着自家小孙子,瞥一眼门口的立牌,像是教育孩子,又生怕旁边的人听不见自己说话一样,嗓子眼里安了个喇叭:“喝这死贵的玩意干啥?都是香精,哪有什么奶、什么茶!”街中央新开了一家美甲店,头周促销九块九。即使是身材发胖的中年妇女,也三三两两去凑热闹,在店门口举着手拍照,再发到朋友圈。但第一周过了,恢复正价,怕是只有兜里有几个的小年轻会来了。她看着街上涌动的人群,竟觉得几分恍惚,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城里。每隔大半年回来,她总是觉得头晕目眩,已经全然认不出家乡原本的模样了。

“爸怎么样了?”她问起家里的情况,不免有些担心。爸本就一身老病,县医院许多药没有办法报医保,他肯定舍不得拿药,多半自个儿贴张膏药就完事。他连车票钱都想省,总是叫妈一个人进城看她。从这里到成都,一趟车票四十块钱,来回便是八十,对于妈和爸来讲,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刚来成都那两年,家里还可以补贴一些,后来她工作的地方搬到了天府三街,中午一顿盒饭便要二十五,妈要卖十几斤厚皮菜才能赚着,也就帮不上忙了。幸好还有天天拼好饭,可能不干净,但一定便宜。晚饭不吃,一天十来块便能搞定。偶尔他们在电话里问起她的情况,支支吾吾半天,末了也不过是让她吃好一点。她不知道该怎么向自己五十多的爸妈开口,自己在成都过得很拮据,也不愿意让老两口操心,总是草草说几句便挂了电话。但是,见客户的时候,衣服的吊牌没有剪,用别针藏在里面,不时刺着后颈,只眼巴巴盼着晚上将裙子退回去。请同事吃饭的时候,老早之前便开始囤券,一张小小的二维码,代表着一桌的菜品。她突然意识到,一张红票子也开始变得不值钱了。小时候跟着妈卖东西,帮着套口袋和找零钱,一张青蛙皮都觉得是好大的数目,如今不过是联络感情时的一场电影,连爆米花都不能买。朋友的男友带着她一起炒股,没赚不说,本钱也倒贴进去,最后两人闹掰了,她和朋友也没了往来。路过公交车站台前的广告牌时,她总是忍不住唾一口那些明星。有一张老天爷赏饭吃的脸,光坐着都挣钱。睡眼惺忪地站在蒸笼般的车厢里,她想着自己忙上忙下一整日,不过是两张红票子,还是考勤全满的情况下。她忍不住落泪,落着落着就化为了叹气,后来气也吐不出来了,玻璃窗上倒映出自己麻木的脸。

她责备自己,对家里的关切少了,连和爸妈的交流都变得生疏。妈佝着背,搪塞道:“不严重,躺几天就好了。”她不明白这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声气也高了起来:“妈,你们瞒着我干啥,有病就治,爸也上年纪了。”妈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问话打断了:“陆敏,你回来了?”她立刻认出了他,脸在烧烤店的烟气下熏得通红,忙往前走了几步。妈先接话:“李响,刚下班?”李响说阿姨好,又将头转向她:“果然没认错,一看这背影就知道是你。好久没见了。”她张了张嘴,脑海里幻想过的重逢变得支离破碎,下意识地瞧向了妈。妈推了推她的胳膊:“李响呀,你的高中同学,不记得了?”她尴尬地笑了一下:“你变化可真大,都认不出来了。”李响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考公上岸了,形象上得管理管理,还行吧?你倒是跟以前一样。”

跟以前一样?她更加懊恼了。虽然走得急,刚刚又在大巴上眯了一觉,看起来或许有些凌乱,但总不至于像个邋遢的高中生。她摸着头发,心烦意乱地想着昨晚应该洗一洗:“考公上岸了呀,恭喜你。”李响亲切地责备她:“之前在老家都没碰面,也没你联系方式,过年时同学聚会你也不来,大家都不知道你过得咋样——你当时为什么删我QQ?”她心里更加不自在了:“可能没有改备注,不小心误删了吧。”他们站在街头,相互加了微信。他看上去沉稳了一些,穿着衬衣和针织毛衣,和她一样,都是深蓝色的。她不喜欢蓝色,每一个晴天都是光线的酷刑,二十五层的写字间即使拉上窗帘,也被对面玻璃折射的阳光塞得满当。但是经理很喜欢这个颜色,办公室里的同事不约而同地换上了同色系的衣服,她不能不合群。

妈轻轻拿过了她的行李箱,让他们聊,自己顺道去买些卤菜,这次她没有拒绝。“前段时间我妈和你爸在新建的广场上碰着了……听你爸说,你现在还在成都工作?”他主动问起她的情况。她心里怪爸多嘴,怎么随便就和别人谈起她的情况,只点了点头。他倒是来了兴趣,问她是私企还是国企,是什么岗位。她怎么不知道他对她竟有探究的冲动,上学时每一次见面他都是匆匆的,似乎埋在了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

“还行。”她最后说,“我得回去了,爸身子骨不好,要回去看看。”他似乎被她的回答弄糊涂了,盯着她,过了半晌才露出理解的笑,又问她要待几天。“三天,我只请了明天的假,周一又要回去上班了。”烧烤的油烟味更重了,肥硕的生蚝闪着白光,叫她胃里直犯恶心。“那要不要一起看个电影?”他邀请道,上前半步。她触电似的退回,犹豫着,但是目光和他对视时,嘴里的话便转了一个弯:“什么时候?”他看上去也松了一口气,似乎这件事情演排了许久,就等着她临门一脚答应了:“明天下午四点。”四点,她心里一动,看完之后刚好是饭点。她琢磨着他的神色,但在黑夜里怎么都瞧不真切,头顶的白炽灯只勉强让人脚下的影子清晰了一些。“那就这个时候吧,”她感觉烟味已经钻入了胃里,随着每一次开口向上涌,呛得人说不出话来,“我得回去了。”

他们客气地在街头告别,谁都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路边的桂花终于开了。今年天气格外炎热,本在夏末的花期直到九月才展露些许。阵阵凉风袭来,沁人心脾。她头一回觉得自己大学里学的东西是有用的,古人的话,放在当下也不为过。字字不提香味,却又将花香送来了。她走近了,那桂花香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傻孩子,站远些。你站那么近,闻不到。”妈站在单元楼下,声控灯亮起,将那一圈照亮,自己却不进去,而是将行李箱从左手换到右边,踟蹰着:“敏儿,你也别怨你爸,只不过是想见见你,觉得你一个在成都待着不安逸。”“什么怨不怨的。”她糊涂了。

妈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爸的吆喝声打断了。爸的脑袋探出了窗外,中气十足:“你们俩在下面干站着干啥,赶紧上来。”刚刚被悸动掩过去的疑惑顿时串了起来,她瞪了妈一眼,心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抢过行李箱便往楼上走。妈跟在她身后,到三楼转角处时停下来歇气,见她也停下来,忙挥了挥手让她先上去。“你的腿怎么了?”她忍不住问道,同时答案也自动跳进了她的脑海,针扎一般。“上年纪了,”妈脸上还是那温和的笑,“膝盖就坏了,没什么大问题。”“吃点钙片。”她本想关切几句,话说出口却像门诊医生开的流水处方。看着妈矮小的身子,像一颗晒干的苦杏,她满肚的怨愤又咽了回去。

爸已经在玄关处等着了。上次过年回来时,他似乎还没有那么矮。背高高拱起,像是一个簸箕,将衣服都撑得变形。“吃饭了吗?”“没。”“你这孩子,坐车前也不知道吃个东西垫肚子。”“这不是听说你伤了腰着急,直接回来了吗?”“就是闪了一下,又不是什么大问题。”“爸,你这是在糊弄谁?”她看着爸好端端地站在眼前就来气。一想到周一回去经理不高兴,自己可能被穿小鞋,她便忍不住叹气,怎么就摊上这样一个家。“我专门请了假回家,就是担心你老人家伤了身体,结果你什么事都没有,那叫我回来干什么?”“回家需要什么理由,”爸也嚷嚷起来,“难道等我快要病死在床上了,你才肯回来一趟?叫你周末回来,哪知道你沉不住气,这就跑回来了。”白天经理的黑脸像一个迟来的巴掌,扇得脸生疼。她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烫得眼皮子来回抽动。一眨,眼泪便全部落了下来。

“先把东西放下。”妈按住了她的手,“我去给你下一碗面,吃点热乎的。”爸被她气得背过身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又磨蹭着递来两张纸巾,“没长醒,多大个人了。”她抽泣着将皮鞋脱了下来,早上赶地铁走得匆忙,后脚跟的创可贴粘错了位置,后跟磨得皮都刮下一层。“到底有啥事情?”爸的声音听起来像患了一场重感冒:“李响,你那个高中同学,还记得吧?”“我刚刚还碰见他了。”爸的肩膀顿时展开了:“缘分啊,他和你说什么了?”“他约我明天去看电影。”她几乎猜出了接下来的话。“那正好,”爸将身子转过来,“李响今年考上公务员了,他跟你说了吧?”“说了。”“他目前还没对象,这个也说了吧?”她沉默了。“人家妈想着你们是同学,知根知底,还特意来问你的情况。我们就想着,你们见见面,发展一下,毕竟也到年龄了。公务员多好的工作呀。”“我得上班。”“辞了吧,没盼头。”“你说没盼头就没盼头?”“那你说说有什么盼头!”她语塞了。她不知道工作有什么盼头,不就是糊弄一口饭吃,大家都这样。爸妈想让她回来发展,她在县城里肯定能过得更好。不用交房租,每天回到家妈便会准备好可口的饭菜,不用在狭逼的出租屋里过着破破烂烂的生活。但是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抵触着这一切——至少此刻,她是想要出去的。

“那我的工作怎么办?”她环顾着熟悉又陌生的家,这么多年过去了,家里仍一点变化都没有,墙壁上残余着她小时候的涂鸦,空空的鱼缸里还有她从河边捡回来的心形石头。爸见她似乎有往下聊的趋势,心情大好:“县高中缺岗位,你的二姑还在学校里做主任,通融一下,很容易进去的。你看看,在成都这么多年也没有做出名堂,也到三十的坎了。比你年轻的、有能力的一抓一大把,还不如回来。”

“没名堂?”她看着眼前这个衰老的男人,他因为秃顶,额前已经成了M形,在灯光的照射下,像是路旁随处可见的快餐店灯牌,“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先吃饭。”妈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走了过来,上面漂着红油辣子和葱花,还铺着一床流心的煎蛋和几片刚买的卤肉。爸不服气地小声嘟囔着:“我哪一句话不是真话嘛?”

她感觉辣椒油窜入了鼻腔里,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刚吸进去的面条也喷到了地上。妈连忙帮她顺气。在妈有节奏的拍打里,她恍惚间回到了婴幼儿时期。爸总是骄傲地说,她命贱,生产时脐带缠了脖子,竟然还留着一口气。产婆一拍,便哇哇地哭起来。八个月大时便断奶了,可以吃米糊糊,好生养。在辣痛之中,她意识到爸说的都是实话。

“慢点吃。”爸说,“又没有人和你抢。”她呛得眼泪鼻涕流了一把,吸溜面条时嗓子眼里还有糊住的辣意。“还有一个鸡蛋,别忘吃了。”爸嘱咐道。她的气终于顺了,面条也见底了。“明天约的是什么时候?”爸问道。她没有吭声。“去见见吧。”妈也在帮腔。妈知道她从前喜欢过李响,她和妈以前总有很多话要说。

“下午四点。”她放下碗,进了房间。爸妈见她松了口,也没有再说什么,只叫她好生休息。休息,她感觉这个词也变得陌生起来。每日八点过到家,往床上一躺,便开始漫无目的地上滑、下滑。她不知道自己看了些什么,但迟迟不愿意闭眼。第二日醒来时,手机还躺在另一半张脸上。屏幕亮了起来,李响给她发来了定位和电影介绍的链接。爱情片。她迟疑了一会,犹豫要不要道一声晚安,最后只发了一个表情过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梦里光影重叠,教学楼的铁栏杆在阳光下烤得发烫,阴影打在走廊上,她的思绪和蝉声一样聒噪。妈进来了一次,问她想不想起来吃早点,爸特意去买了锅盔和豆浆,还多加了一笼她爱吃的牛肉。她半梦半醒,思绪又被拽到了公司楼下的流动小贩,他们推着一辆小车,卖鲜炸的油条油饼,也卖预制包子。见她没有应腔,妈也没有再催促,只说一会起来后加热吃。门掩上了,她又沉入了苍白的睡梦里。

许久没有见到的同桌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上次听到她的消息,还是过年时发结婚请柬。女人的肚皮高高顶起,一只手扶着腰,另一只手牵着穿花裙子的女儿。她完全没有办法将眼前这个被吹鼓的人和偷偷躲在卫生间补口红的同桌联系在一起。女人热情地问起她的情况,她含糊了几句,又说自己还有约,得赶紧走。“是和李响吧。”女人露出了然的笑。在这个巴掌大的县城,没有隔夜的消息,尤其沾点情的,人都还没有见着,话就传开了。任何一件出格的小事都可以成为亲戚朋友口中经久流传的八卦。她看着女人的笑脸,不知怎的竟感到毛骨悚然。“我当时就觉得,”女人黑乎乎的睫毛扑闪着,眼里又冒出了光,“你们兜兜转转最终会在一起的。”

听起来多么像是命运,但她却觉得这话拽着,喘不过气来。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和女人告别,看着对方扶着大肚子,消失在了街角。她向前跑,一刻不停地向前跑,身体却越来越沉重。她向玻璃窗看去,却发现自己牵着女儿,笑着和另一个人攀谈。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她随意吃了两口,又穿上了那双打脚的皮鞋。妈递来了一小块膏药:“家里没有创可贴,先将就一下。”她涂了口红,又觉得颜色太艳了,和身上这条米色的连衣裙不搭,便抹去了。快出门的时候,头发丝却变得不听话起来,耳朵前遮挡脸型的那两缕头发怎么摆都不对劲。妈安慰她,已经很漂亮了。她有些惆怅地看着镜子里弥漫的皱纹。昨天见李响的时候,他还是那么年轻,一张脸俏生生的,真俊。是不是他们天生就更抗老?买了无数的精华,和黄金一样的价格,抹上脸,自己却还是变成了黄脸婆。长期晚睡后的眼袋,久坐而堆积在腰间的赘肉,还有下垂的皮肤,似乎往那里一站,人们就可以闻到她身上三十岁的味道,贫穷、不再年轻和一事无成。

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是这世上又有什么应该?她在娘胎里便输了。她花了十八年才去到的大城市,是许多孩子一开始的起点。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怨,妈的白发,爸浑身的病,但心里总是飘过这样的想法:要是一开始我不是我,就好了。

李响发来消息,说已经拿了票,在门口等她。她赶忙出了门。这原来是一家足浴楼,据说是县城里富商外娶的前妻开的。刚开那会儿,县里涌入了许多年轻的姑娘,头发染成了金黄色,说话的腔调都和这里不一样。当地的年轻人心痒痒,常见着一大群小伙子推攘着,红着脸进去,习以为常地出来。老人说:“毒瘤,要坏事。”没过多久,富商便破产了,前妻也跑了,这楼便荒废下来。两年前又有一个老板看中了这里,开发成了县里第一家电影院。这对于小地方的人来说,很新奇。过年时,人们拖家带口都要来看,她也和爸妈一起来了。不知怎么的,这县里的电影票竟然要比外面的贵上一些,三个人足足花了快两百。想着爸妈是头一回进电影院,她又忍痛买了可乐和爆米花。爸一听到价格就开始咂舌,看电影时也不安分地动来动去,最后竟然头一歪睡了过去。散场时,爸大声埋怨,现在的电影是越来越不行了,不知道在笑啥名堂,花了那么多钱,还睡得落枕了,不如在家里看。但在家里,爸连电影频道是几台都不知道,手机里总传来斗地主丢牌的声响。妈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告诉她,自己看得很开心。但是她心知肚明,妈的脑袋也是耷拉着,偶尔惊醒后装作感兴趣地往前坐一坐,但没一会儿又睡过去了。

县里的大部分人都和爸妈一样,对现在刚上映的片子不感兴趣,也嫌贵,赶时髦看过一回后,便不肯再来了,只零零散散有年轻人光顾,或者带孩子来看几回。如今,大厅只有一个工作人员,既卖东西又检票,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无所事事地刷着屏幕。

电影院里没有开空调,走在厚地毯上,几乎没有一丝声响。厅里只坐了几个人,她和李响的位置在正中间。两人坐下来后,似乎融在了空白的空气里,她鬼使神差地提起了昨晚梦见的那位老同学:“她现在怕是有孩子了吧?”“大的已经念小学了,小的才三岁。我妈前不久碰着,听说又怀上了。”“小学?”“她一毕业就办了酒席,隔年就生了头胎,到法定年龄才去扯了证,”李响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早婚才是传统。像我们俩这样的,恐怕才是别人眼里的不正常。”她当然知道小地方只要出了学校就要被家里催着结婚,每次通电话的时候,爸总旁敲侧击她的情况,或者故意说哪个熟人又抱了孙子。她不由地苦笑:“她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现在怕是全变样了。”

“我记得她还是你的高中同桌。”李响将爆米花桶放在了她的怀里,米花碰撞着,发出窸窣的声响。她惊讶他还记着:“但后来也没联系了。”“上学那会你们就不太熟。你总是一个人,中午的时候只有你留在教室里背单词。”她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应承这些怀旧,她已经快记不清十多年前的事了:“你记性真好,我都忘了。”“贵人多忘事,”李响似乎在开玩笑,但语气里却藏着刺,将她扎得哑口无言,“怪不得昨天都认不出我了。”

她想说,和他相关的,自己都记得。当年,他们是那一届的最高分,理科和文科。县高中门口拉起了红色横幅,他们的名字紧挨在一起,在阳光下闪着亮,像镀了一层金。他们对彼此都很熟悉。周一的晨会上,他们曾无数次并肩站在运动场前宣誓。当蓬勃的声音飞出学校时,她总是用余光瞥向右边。他鼻梁上的眼镜,因为熬夜而冒出的痘,在她眼中都是那么的可爱。他知道她在看他,她也知道他知道自己的羞涩,但是他们的交流仅限于考完英语之后的对答案。高考完后的谢师宴上,她听见他说之后要留在北京闯荡,她那颗皱巴的心拧了又拧,最后在周围人的道喜中展开了。

李响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几乎被烫得跳起来。但转过头直视时,又发现他的神色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真切,衣服还是昨天那身,她不喜欢的蓝色。她将头转向了电影屏幕,干看着没有变化的黑色,似乎将周围也拉得更沉闷了些。她能听见自己两排牙齿来回摩擦,吞咽爆米花时耳鼓膜的声响,还有冰块在可乐里的碰撞。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把玩可乐杯,冰块正在融化,小水珠顺着杯壁流下,将她的手心打湿。“这部电影是讲什么的?”她搜肠刮肚找了一个话题。“爱情片。”李响说,将身子完全陷入了皮椅中,“大概就是相识相爱的过程吧。你也知道,就那么几个套路。”

她不知道说些什么来接上。屏幕还是黑的,显然这家电影院还不够成熟,甚至连播放前的其他电影预告和广告都没有,像是只在墙壁上挂了一块幕布,放上了几排按摩椅,便开张了。县城里的人投诉了,也没用,只有这么一家,大家便勉勉强强地过下去了。好不容易电影开始了,却发现是之前和同事看过的一部。她对这个题材本来就不感兴趣,不过是同事在办公室喊着,她不好意思推托,便跟去了。看完也便没了印象,所以昨晚李响发电影介绍链接时,她都没有发现之前居然看过。她瞪着眼睛,看着屏幕上的男女羞涩的脸,还有桌间传递的字条。女主角总是在接水的时候偷偷瞥向心仪的人,一张红扑扑的脸无须多言便是最好的台词。自己当时也是这么明显吗?她不禁失笑。

黑暗里,李响的指尖碰到了她的手背,迟疑了一下,又慢慢地搭了上去,包裹住她整个蜷曲的手掌。她哆嗦了一下,犹豫着想要把手抽出来,但是看着眼前男女互诉衷肠,还有出门时爸妈期望的神色,她又慢慢地松了力,任由他牵着。

毕业之后,她也谈过几段恋爱,但每一次都是草草结束,似乎一旦迈过了三个月,鸡毛蒜皮的事情便会占据爱情。分手时总是免不了争吵,但也是万分疲倦的,还没有吵上几句她便偃旗息鼓,捂着耳朵不耐烦地说:“够了,你只知道指责我。”男友摔门而出,她一个人待在出租房面对满地的狼藉。她总会想,要是当初勇敢一些说出心思会怎样?或许她的初恋不再遗憾,也可能是同样的结局。李响在北京过得还好吗,有完成他在每一次带领宣誓时大声喊出的理想吗?可是现在,他们都回来了。李响就坐在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冰,她的掌心很热。

橘黄色的灯光下,两人围坐在饭桌旁,窗外是淅沥的小雨。屏幕再次恢复了黑暗,四周的顶灯亮起。李响没有放开她的手,仍紧紧地握着,温声问她,周围有一家很好吃的家常菜饭店,想不想继续聊几句。这是她昨晚便料到,也是爸妈希望看到的。吃饭的时候,她坐在正桌前,妈坐在侧边剥青豆,说晚上如果回来吃饭就整个豆儿烧茄子下饭。爸的头总算从报纸里抬了起来:“要是他约你吃晚饭,就去;要是没有,就算了。我们家也不是硬要攀这门亲。”“那你还火急火燎装病让我回来?”她咬了一口锅盔,腌萝卜丝的清甜和牛肉的辣味融在一起,脆生生的咸香。“啥子叫装病?”爸吹胡子瞪眼,“你没看到我腰这儿真的不舒服吗?今早给你买这玩意,排队排得我腰疼。”她本想呛回去,但是见爸的手时不时挪到腰间揉着,又将不客气的话和沾着辣椒面的香菜一同吞了下去。

或许爸是对的,她也到年纪了。回来是顺理成章的事,大环境不好,挣不到钱,家里爸妈也都老了。她没有拒绝,李响牵着她朝外面走去,两个人都如释重负。出了电影院,眼前便亮了起来。不再是走廊昏暗的灯光,或是大厅里惨白的白炽灯。刚看完电影的年轻人走出来,埋怨着音响不好,声音一大就糊,还不如在家里看痛快,白花了几十块钱。或许下一次回来,这家电影院便会像先前那般,再次被转手、粉刷,变成另一个名字。

“这电影挺感人的,”李响说,“让我想起我们读书那会了。那时候可真是天真,压根儿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她有些意外:“我倒不这么觉得。女主人公不应该回来,她的事业明明刚有了起色。”“回来也挺好,地方虽然小但是熟悉,没有什么风险。你想,她在大城市里每晚回来只有空落落的出租屋,回来之后却有家人和可口的饭菜。”她看着李响的侧脸,他刮了胡子,也理了头发,脸上的青春痘消失了,还穿着笔挺的衬衣,看上去真和高中时不像一个人了:“所以为了一桌可口的饭菜值得吗?”她没有说,那一桌可口的饭菜也是女主人公的母亲做的。在电影的结尾,从厨房端菜出来的也是系着围裙的女主。

李响没有接话,只是将菜单递过来,又问起她之后的打算:“听你父母的意思,之后是打算回来发展了吗?”“还没有想好。”她心烦意乱,还在纠结刚刚对于电影的讨论,随意勾了两道菜,便递给了服务员。“我没有想到你会回来。”她试图笑得客气、轻松一些,但是仍然没有办法阻止自己的心脏一点点沉入胃里。李响很平静地说:“也到年龄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附和:“确实,都快要三十岁了。”

关于年龄的话题让两个人都沉默了一瞬。她试图从他的脸上发现更多曾经的痕迹,但是只看到了眼角旁的细纹。原来他和自己一样,也不再年轻了。

“考公也是好出路。”她道喜,却不免有些怅惘,“铁饭碗,以后就吃国家饭了。”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说自己发现北京行情不好,本来想考成都的公务员,但是人太多了,连考两年都失败了,第三年选了县里,终于上岸了。他没有戴眼镜,或许是忘带了,也可能是戴了隐形眼镜。当她直端端望向他的眼底时,她仍觉得不自在。服务员上菜的时候,他终于停止了讲述自己考公的经历,语气里带着神气:“虽然工资不高,比你的要少,但是胜在稳定和福利好。长远地看,是比在大公司里打工要好的。”

眼前这个夸耀的男人真的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吗?她记得高中的时候他特别喜欢在笔记本的边缘画上翅膀。在一次对答案时,她鼓足勇气问他喜欢画画吗?李响的眼睛在镜片之后看不真切,声音却那么诚恳:“我想要飞起来。”知道他要去北京的时候,她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但是现在,坐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快要三十岁的男人罢了。

李响给她夹了一块鱼肉,像所有见面的老同学一般回忆起从前:“还记得高一时,学校组织我们国庆节放假前看坝坝电影。分年级看,但好多人赖在操场上不走,偷摸在队伍后面看了一天。大家都想往前坐,最后全乱套了,李老头怎么喊都控制不住场面,就连加做卷子也行不通。当时你们班的座位就在旁边,那是我们俩第一次看电影。没有想到再次一起,是这么多年后了。我们现在就和当时一样坐在一起,这也算是一种缘分了。”

她没有顺着话头说下去,而是问:“你为什么想要和我见面呢?”李响犹豫了一下:“我妈和你爸在广场上碰到了。”“你之前说过了。”“他们觉得我们很合适,毕竟是知根知底的老同学。”“这关他们什么事?”“毕竟是两个家庭的事情。我们也确实很合适。”

她看着他,摇了摇头,抹去了记忆里所有关于他的想象。这张脸如此陌生,不再是自己青春时最亮眼的那一抹色彩了。李响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些什么,似乎觉得这一场见面已经是板上钉钉。她终于醒悟,自己念念不忘的李响,其实只是一个理想的影子。

她叫来了服务员,起身结账。在他错愕而羞愤的目光里,她感到真正的如释重负:“当时,我没有坐在你身边。我在教室里,忙着做布置的试卷,这样国庆节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复习了。所以,我也不想为了那一口以后可能完全不会存在的可口饭菜而放弃这一切。”

后脚跟不再疼痛,她飞快地奔回了家。叫卖豆腐脑的小贩开始卖第二锅,搭着老面馒头的三轮车定时出现在街头。妈买了一块老豆腐,熟稔地和小贩聊着近况。自她初中开始,家里便一直在这个妇女手中买。见她回来,妈并不惊诧,只是问她电影好不好看,又问今晚要吃些什么。“你才说过要吃青豆烧茄子,来一锅豆腐烧汤,再炒一个回锅肉就好了。”她接过妈刚买的豆腐。“明天想吃什么?”“妈,你看着做吧,”她轻轻扫去妈花白头发上掉落的桂花,“我后天下午就回去了,但是以后周末会经常回来的。”

妈笑了,她也笑了,像是落了满地的桂花。单元楼下的桂花树,像是挂满了一簇簇的阳光碎,随风闪动,传来阵阵的飘香。她感觉自己将要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