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瑶音:多维的面貌 ——我的深扎体验
【栏目语】
2024年,《作家通讯》全新改版,推出新栏目“扎根笔记”,邀请在基层一线工作、驻点、深入生活的作家、文学工作者分享他们对于广袤大地和人民生活的观察与体悟,展现新时代作家和文学工作者“向人民学习”的精神风貌。
多维的面貌
——我的深扎体验
■李瑶音
2023 年初夏,我开启“定点深入生活”的模式。这是我带着明确的创作目的,回到家乡进行文学创作的一次重要体验。我珍惜着每一天,这趟回乡之旅,在我心中如同朝圣一般。
走进辑里
定点深入生活的首站是浙江省湖州市南浔镇辑里村。辑里湖丝曾是制作皇帝龙袍的御用丝品,并于1851年在英国伦敦举办的万国博览会上夺得金奖。据传,辑里湖丝细、圆、匀、坚、白、净、柔、韧,一根丝能穿起8枚铜钱,而一般的蚕丝只能穿起三四枚,再多就断了;一个春蚕蚕茧缫出的丝长达1300多米,而秋蚕缫出的丝也约有1000米——显然,这里的蚕桑业在当时的江南傲居榜首。要深度解读蚕桑文化,就得先进入这个地方,再顺着路子往前走。
朋友带我进村,到了王一士的辑里湖丝博物馆。个头不高的王一士生于1957年,是土生土长的辑里村人。他说他秉承“传承湖丝文化”的家训,下决心要“把湖丝文化传扬出去”。他于2018年自建800多平方米的辑里湖丝博物馆,馆内与辑里湖丝文化相关的传统农作工具、艺术品等共计有300多件,每年接待游客上万人次,曾有新华社等多家媒体前来采访报道。当他看到外国游客慕名前来时,感觉自己是真真切切地在向全世界讲述“湖丝好故事”。
农忙季节,王一士比谁都忙。每天,他不但要起早摸黑照料田间桑园的农事,还要在自己创办的民间博物馆里做事。他说他始终舍不得丢掉老祖宗传下来的制丝技艺,因此潜心收集与辑里湖丝有关的物件。2011年,“辑里湖丝手工制作技艺”入选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让他愈发坚定了守护和传承辑里湖丝这一非遗的信心。他创办的辑里湖丝博物馆集种桑养蚕和观赏、体验、教研于一体,免费向社会开放,让更多的人实地感受源远流长的江南蚕桑文化。“要知道,自辑里湖丝获得万国博览会金奖后,凡是‘走出去’的湖丝都打上了‘辑里湖丝’这个品牌。”他那骄傲的神色一览无余。
说着说着,王一士却开始黯然神伤,因为一直有传言说,辑里村将面临拆迁。不会吧?有着那么厚重桑蚕文化的历史名村要拆迁了?望着民间博物馆内宛如卧蚕一样的灵璧石,我糊涂了,是不是要去找专家请教这事?推掉一座村子是很容易的事,但如果再想原汁原味复制一个,几无可能,因涉及地理、方位、历史等诸多不可再生资源——那来自天目山脉、黄浦江源的水质,那水质里的各种矿物质、各种生物,一旦毁灭,再想它们重生,容易吗?同样是养蚕抽丝,为何辑里湖丝比其他产地的丝更细、更圆、更匀,难道不是与这个村子的地理物理等相关特质有关吗?
辑里早已不是蚕丝的批量生产地,如今还在养蚕缫丝的也就只有像王一士这样为了传承、为了有某种寄托的几户人家,他们怀着一种情怀在劳作,过着自己认可的好日子。在年轻人大都前往城镇的当下,是他们在守护着代代传承下来的历史名村。
对辑里要想有更多的了解,就得住下来。朋友说,这里好像没有民宿,没有可以招待写书人的地方。“整个村子要搬迁”的传言让村民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建民宿呢?
王一士的目光中流露出更多的迷茫,他觉得自己一手打造的辑里湖丝博物馆本该更上一层楼,让更多的人了解辑里湖丝曾经的辉煌。都说“在湖州看见美丽中国”,而在湖州的辑里村,则可以看到中国丝绸曾经的风光无限以及当下对传统的坚守。辑里村不能消失啊!
当晚,我离开辑里村,借宿在朋友位于南浔的庄园。庄园内的主建筑是一栋有几百年历史的古代豪宅。那晚我却无法入眠,整栋古建筑内就我一个人,不免害怕,实在想不明白,像辑里这样的古村,究竟还有多少即将消失?我这样的写作者,若无法在这样的村子里深扎,那么,我能告诉读者什么?
“深扎”的第一天,我跑题了。
来到潞村
我得赶紧确定地方驻扎下来,于是,我开车赶去潞村。潞村位于湖州市城南7公里,是一个具有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古村落,典型的江南水乡,属湖州市吴兴区管辖。因上世纪50年代钱山漾遗址的发现,这里被认证为“世界丝绸之源”。潞村是人类丝绸文明史上极其重要的一个古文化遗址所在地,见证了古代丝绸文明的发展历程。
这个和其他古村落一样有仙气的地方,我从未来过,只能依靠车载导航行驶。没想到,导航把我导到一家农户大门口,说已到达目的地。显然,这不是我要到的地方,是导航进入了盲区。我必须退出去,可窄小的村道,两边不是稻田就是池塘,我得先调转车头。这调转中进进退退的一番操作,竟让躺在一旁没被发现的钢条扎进了汽车底盘的挡板。这下真的进退两难了。我只好微信吴兴区八里店镇宣传干事车建民,向他求助。车干事看了我发的图片也懵懂,这是开哪里去了?
这时,来了位年轻人,我像是遇到了救星,要他帮我把钢条从车肚子底下弄出来。他趴下看车底,觉得问题不是很严重,就指挥我驾车进退,让车子终于摆脱了钢条的纠缠。
这时候,车干事赶了过来,他说,依方位,从我们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走过一座小桥,就是潞村前面的大路,但是汽车无法过小桥,我们必须把车子开回大路,绕一个大圈进村。
终于进入古村落,四周那幽然静谧的氛围,让路途遭遇的不快,瞬间被忘却。眼前的潞溪,让人眼前一亮,那短短500米的溪流之上,横跨了“腾蛟”“起凤”“化龙”“天保”4座石拱桥。车干事说,曾经,起凤桥两侧的潞村集市,因“不少一爿店,不缺一样货”而闻名遐迩。那时的水乡,好多村子是在一个个水墩上,就像一个个小岛,从这个自然村到那个自然村串门,要划船。而今,桥边的“水街”还原了水乡村市的热闹景象。
车干事还带我看了潞村绣娘工坊,工坊通过开展刺绣专业技术培训,带动村民在家门口就业。村里有绣娘,有蚕娘,潞村村民参与到各项活动的组织与管理中,将已有的非遗文化系统化、场景化。在《典籍里的中国》陈列馆,他们还设置了展示养蚕、缫丝、织造、染整、剥棉兜等丝绸制作过程的展品。
想象中的钱山漾遗址,应该在一个像海一样宽阔的大湖之畔,车干事却把我领进了一个小型博物馆。在这里我才知道,位于吴兴区八里店镇潞村百廿亩自然村、长3公里宽1公里的钱山漾,早已被围垦成了农田。目前遗址所在范围以水田为主,间有桑地、鱼荡、河道,占地面积达23.4万平方米。
钱山漾遗址出土有绸片、丝带、丝线等尚未碳化的丝麻织物,其中一枚绢片长2.4厘米、宽1厘米,经检测是距今4700多年的家蚕丝,是迄今发现年代最早的家蚕纺织品实物之一。湖州先民早有丝绸穿着,直至衣被天下。遗址中出土的陶器、骨器、玉器等,大多属新石器晚期遗物。钱山漾出土的文物,经岁月磨蚀,失去了曾经的璀璨光泽,却留下了文明的印记。
潞村,这个历史悠久的江南古村落,因钱山漾遗址,时光留在它身上的印记有着非同一般的痕迹。如想探得一二,须住下来,跟着村民过日子,追着他们讲故事。我把想法告知车干事,他说村里有民宿可住,但是现在村里基本没什么人会讲从前的事,倒是有位汤老师可以讲,平时他也经常给前来参观的人讲解。
汤斌昌老师很快来了。退休前,他就是这里的中小学教师,是本地很活跃的文化人。他从宋朝之前的木、竹桥,讲到宋后村中的四座石拱桥,讲到那时潞村的河中过往的官船商船带旺了河岸两边的桑蚕业……他讲到农家如何种桑养蚕,丝绸生意是如何做起来的,潞村的慎氏家族历朝历代为官为商对推动本地发展的意义,直至讲到南浔古镇的“四象、八牛、七十二黄金狗”——清光绪年间,南浔以丝商起家的家族,皆资本雄厚,财产达千万两白银以上者称为“象”,五百万两白银以上不过千万者,称为“牛”,在百万两白银以上不达五百万者,则称为“狗”,由此象征了丝商财产之巨。当然,所谓的“四象八牛”属民间说法,没有正规的数据统计和详细记载,但这反映了当地自南宋以来,耕桑致富、行商为豪的实情。在江南,在湖州,当时像潞村这样的蚕桑丝村比比皆是,它们是中国蚕桑丝业发展的根基。
听了汤老师一下午的课,我忽然明白,我就是在桑蚕文化的氛围里长大的,住潞村也好,去新市也好——这两个都是我的定点深扎首选地。既然潞村已经没有规模化的养蚕织丝厂,我得赶紧去新市,那里还有很大很大的漾……
沧海桑田,亘古不变。只要还有传承,还有记录,故事从古至今都不会流失。
“湖光潋滟绕潞村,桑绿稻黄韵依存。”白墙黛瓦、青砖小路,溪流横贯而过,走上古桥,杨柳依依,一眼望去,似能穿越千年。潞村,具有小桥流水人家之水乡风情特质,是江南古村落桑蚕丝历史长河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同样存在的,还有新市、新安、双林、练市、荻港、乾元……太多太多了,这些古镇古村像明珠一样镶嵌在美丽的江南大地,令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熠熠生辉,生生不息。
又见新市
新市古镇,也是千年古镇。这里曾是我外祖母领养的女儿出嫁之地。最近一次到这里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次由镇文联安排俞大庆做我的向导。
古镇藏龙卧虎。大庆把我带到了被誉为“古镇通”的韦秀程先生家,见面才知道他是当年县里很活跃的通讯员,2001年进入新市镇文化中心,专门做编镇志的工作。关于本地的蚕桑文化,他发表过不少文章,编著有《新市杂谈》等图书。韦秀程有依有据地讲起当地种桑养蚕习俗,滔滔不绝地叙述蚕桑文化的历史,并把他撰写、编纂的图书和相关资料,“有送有借”地给了我。后面的扎根调查,大庆就把接力棒交给了韦秀程,由韦秀程带我去看了古镇边的大漾、运河上的古桥、弄堂里的蚕桑馆……
新市是湖州市德清县的大镇,距今有数千年历史,建制历史达1700多年。千百年来居民临河建住,傍桥集市,形成典型的江南古镇风貌,也是浙北地区大运河侧的重要商埠,繁华而质朴。因人文荟萃,古镇有着众多的人文胜迹。这次到新市,我有了一个意外收获—— 一个鲜明的舞者形象,美丽而生动地出现在面前。当我还在为小说中的舞者形象设计动作时,她已在那里翩翩起舞。
事情也凑巧,那天县文联沈主席带我到新市,同行的有县舞协的张婕。他们有项重要工作,即与舞蹈家资华筠的女儿商谈建馆事宜。新市是资华筠外婆的家乡,在这里建资华筠舞蹈艺术馆,是个很好的文旅项目。我们一路就舞蹈谈了很多,我也说了想在小说中创作一个舞者形象。到新市见到资华筠的女儿,看到她那雄心勃勃势在必行的样子,我就觉得这事做成后,将是古镇一个独具特色的新标识,很难再被仿制。
果不其然,2024年6月,资华筠舞蹈艺术馆在新市落成开馆,随后各类舞蹈展演不断开展。11月16日,新市的古街巷弄人声鼎沸,喜气冲天,新市古镇舞蹈艺术季在此盛大启幕。在悠悠古韵中,舞蹈与生态相融,历史与现代交融,以“融”为主题的环境舞蹈展演,出现在古戏台、古拱桥、老河浜,年轻舞者像花儿一样绽放。《浣溪沙》《丝路·胡腾舞俑》《飞天》等节目竞相亮相,宛如一幅幅流动的画卷,呈现出独具特色的魅力。河流漫漫,蝶舞翩翩。《十八焕蝶》以拱桥为舞台,以碧水为依托,营造出一幅蝶恋花间的梦幻图景;《人在草木间》在水中舞台上,向观众展示一场茶韵与艺术相融、人与自然共生的碧波茶舞……舞蹈艺术给古镇添加了有趣的灵魂。
“便作在家寒食看,村歌社舞更风流。”千百年前,诗人杨万里来到新市,留下千古绝句。而今,一个江南舞蹈小镇形象,一张“舞蹈之源”的城市名片,就这样出现了。我小说中的舞者形象,也以“向新而行”的姿态,挥洒自如地舞之蹈之,带着丝绸的光泽与天地相融。
新市,让人流连忘返。
新安蚕娘
我想养蚕,尽管小时候看过农家养蚕的情景,可体会不到养蚕人的心境,只知道桑果子好吃、蚕宝宝可爱、丝绵兜柔软。乡镇城市化,大规模的蚕桑业早已向西部地区转移,儿时看到的成片成片的桑树林、一个又一个的蚕种场、大大小小的缫丝厂、从养蚕场丝厂涌出的年轻人那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荷尔蒙爆棚的情景,已成往事。我去了新安镇,那里有个小型蚕种场。
我到了一个叫五一村的地方,小小蚕种场,名字却很大——蚕桑专业合作社。实际规模是,只有4个中老年蚕娘在饲养春蚕。70岁左右的许姓老板是当地农民,提及养蚕具体事项,他说不清楚,让名叫引子的蚕娘告诉我。引子是她们几个蚕娘中的统领,是公认的养蚕好手。仔细看这几位蚕娘,我发现其中一位有点面熟。对了,她是我老姐小时的玩伴,她家与我外婆家在同一条弄堂里。她的脸庞像欧洲人,我老姐的双眸是棕色的且皮肤雪白,那时她们两个常被叫作外国人。有着这样特征的脸型,再老也会被认出来。果然,她也很快记起了我,说:“瑶瑶,你的眼睛没有变,和小时候一样。你现在已经40多岁了吧!”她应该是故意把我的年龄说小很多,是为了让我高兴吧!这位叫陶瑞仙的蚕娘,她和我姐也有20多年未见了,没想到她还在做蚕娘。
起早摸黑的蚕娘引子很认真,见扎碎的桑叶没撒均匀,她就要求返工,一个匾一个匾地重新搬来搬去,重新叠高放低。她每天除了养蚕,还要伺候家里的自留地,加上各种家务活,常常累得倒椅子就睡。儿子儿媳都不想她再养蚕,太辛苦。
那天,蚕娘们告诉我,次日一早4点她们就要喂食幼蚕,然后,各家养蚕的来领取这些春蚕幼仔。我说我会在这个点和她们一起,把整个过程录下来。没想到第二天凌晨,我居然打不开房门,稍一用力,门把手断了,我被反锁在里面。楼下大厅一片喧闹声,没人听到我的喊声。打通许老板的电话后却被他按掉。后来他解释,那会儿正忙着给蚕农发幼蚕。近一个小时后,蚕娘陶姐姐才接了我的电话,我终于被“解救”出来。
引子让我住他们家,能住到蚕农家里,自是最合适,而且都是自建的小楼,各种设施齐全。可一想到引子那么忙,她自己用餐都是马马虎虎应付,便没有接受引子的邀请,而是拉她坐下来,要她给我讲故事。
次日一早,引子喂了蚕宝宝,就到桑树林给我摘桑果子。乌黑发亮蜜甜蜜甜的桑果子,还是我小时候吃的味道。早就流传一句话:养蚕的还没有摘桑果子去卖的人赚钱。我很想问引子,你为什么不去卖桑果子赚钱,而是这么辛苦地养蚕?但我终究没问。如果都不愿养蚕,我们真的看不到蚕宝宝了。
我说,引子,我还会再来新安镇,要来看蚕娘。
新安镇,由勾里、下舍两镇合并设立,这里同样有着美丽的大漾。我乘船在浩瀚的大漾里,白色的鹭鸟在头顶飞翔,当我仰头看时,它们忽而一下贴着水面滑翔,忽而又翩翩飞进了湿地中的丛林。
这里的大漾,有的和新市连在一起,无边无际。
乾元缂丝
缂丝,又称“刻丝”,是中国传统丝绸艺术品中的精华,古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织中之圣”之称。缂丝工艺在唐代已臻成熟,一幅上等宫廷缂丝作品,用上纯金线、纯银线以及孔雀毛等多种名贵材质交汇缂织,再配以部分手工刺绣,雍容华贵,可谓巧夺天工。古人形容缂丝“承空观之如雕缕之像”。
中国的缂丝技艺,起源于河北定州,至宋代以后不断发展,到清代,缂丝业中心移至苏州一带。这会儿怎又成德清县乾元镇的非遗呢?乾元镇是德清的老县城,我的出生地。自县城移至武康后,我老家绝大部分亲朋好友搬到了武康。我成了乾元的匆匆过客。
乾元也是千年古镇。走进戚家弄蔡家旧宅,一座两层三开间砖木结构的房子,大门口挂着的“缂金堂”金字招牌,让我稍作停步,不得不仰视片刻。屋内摆满了精美的缂丝作品,有古画、团扇、阳伞……观赏的,实用又具有艺术性的,各呈缤纷,争奇斗艳。这就是声名鹊起的非遗工作室——乾元缂丝工坊。
缂金堂堂主、非遗传承人柯翔祥说,在这里,可以亲眼见证缂丝工艺的每一步操作程序,感受缂丝的精湛技巧,分享缂丝的魅力。说到传承,他从最早的缂丝起源讲起:缂丝起源于四大文明古国埃及,他们用树皮、动物毛发缂织,称为缂毛,传入我国后就选用了手感更好的蚕丝为原料,形成了独有的缂丝。它始于两汉,唐代盛行,宋达鼎盛,明清成皇家御用织物。在北宋与南宋的更替之时,随着政治中心和经济的转移,缂丝也由北方生产地定州,迁移到了南方苏杭一带,故有“北有定州,南有松江”之说。缂丝作品大多是一种集体创作的作品,很费功夫和时间,有时为了完成一件作品需数月乃至一年以上,显然,缂织彩纬的织工要有一定的艺术造诣。
从明万历年间到清朝的康乾时期,江南的丝织业被皇权牢牢控制,缂丝也成为皇权的象征。明清的龙袍衮服、宫闱之内的日用品、官补等等,无不是缂丝中的上品佳作。缂丝在清朝融和了缂丝、刺绣、绘画等多种工艺,出现了双面缂、毛缂丝和缂绣混合法。时至晚清,随着国势衰弱,战乱不断,缂丝工业出现了濒临灭绝的状态。
上世纪70年代末,中国改革开放,日本商家大批量向中国订购和服腰带和贵袈衣(日本和尚高档礼服性袈裟),缂丝行业迅猛发展,苏州、杭州周边地区缂丝厂家和作坊逐渐成立,除了生产缂丝艺术品之外,主要生产缂丝日用品和服腰带等。德清工艺美术厂应运而生,乾元缂丝就这样被保留下来,成为非遗项目。
讲到这里,柯翔祥说了一个小故事:德清工艺美术厂一开办,就去苏州请缂丝师傅。县里向请到的三位师傅承诺,不管将来怎样,县里(县二轻局)给他们养老至终。三位师傅除了一位早逝,一位活到90多岁,一位已经100多岁,还健在。县里的承诺一直兑现着。多么温暖的小故事啊,让我对以“人有德行,如水至清”为名的德清县,有了更深的理解。
说到自己缘何传承,柯翔祥讲,他父亲是工艺美术厂的花型设计师,他跟父亲学了这门技艺。随着彩色图片成为模板,花型设计师逐渐被淘汰,他却没有更换职业,而是继续从事缂丝行业,刻苦钻研多年,成了一名一线缂丝制作工人。上世纪企业改制后,面临缂丝技艺缺乏传承的困境,他接手了全县最后一家“缂丝工厂”,直到企业倒闭,他也没有放弃缂丝手艺。后来,浙江省文化厅得知有人申报缂丝技艺非遗传承人时,很是惊讶,也很激动,说,在浙江范围内寻找了15 年,都未曾找到,乾元柯翔祥的出现,填补了浙江缂丝领域的空白啊!
面对市场的困境,柯翔祥也曾想过放弃,但有着省里县里方方面面的鼓励,他坚持了下来:“我这里已经是浙江唯一一处缂丝的地方了,如果我放弃了,浙江就没有缂丝了。我这一辈子就学了一项手艺,是有传承责任的。况且,缂丝作为中国蚕桑丝织技艺,已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从缂金堂出来,乾元镇已笼罩在暮色中。一条条古巷,透出时尚和远古融合的光与影,一幢幢修旧如旧的老房子,时不时传出老人和孩子的声音——这个古镇,这个老县城,像很多村庄一样,大多数年轻人不是住新县城,就是去到杭州湖州这样的大中城市,甚至更远,留在这里的是古镇的老人和他们的第三代第四代小小孩。逢年过节,年轻的古镇人过来探个亲,或带朋友到古镇一游,也算过了一段悠闲时光。似乎,古镇也在恢复从前的繁华,以非遗传承的名义。
多维的面貌
在这样的城市化进程中,我的深扎有了多个维度的体验,有时不得不说也是一种考验。要感谢的是,我的小说《大漾》入选了中国作协作家定点深入生活扶持项目,这让我的深扎有了难以撼动的定力,面对一次次的困难,我都报以笑声,坦然化解。当然,各级文联(作协)对中国作协项目的支持,也是作家完成深扎的保证。
我想,随着我创作的延续,这样的深扎应该没有期限,只要笔耕不辍,灵感不灭,深扎就应持之以恒。近几年,我的江南书写力求有情怀、有信仰,既是温润的,也是刚毅的。我写儿时印象,写长辈经历过的岁月,写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想要写活写好,如没有相应的生活体验,没有从生活体验中悟出的真理,没有哲学层面的思考,就像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创作便是苍白的。尤其在江南的城市化进程中,再不去抓住那些即将消逝的好东西,我们的好故事也会跟着消亡,所谓的乡土文学将不复存在。我们很多伟大的作品,无不散发着浓浓的乡土情,弥漫着厚重的乡土气息。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书写者来阐述。深扎,是一个好作家的基本功。无论用什么方式深扎,你看到了,你听到了,你触摸了,或者间接见证了,那么,基于这样的前提进行文学创作,思路便不会枯竭,文笔便不会滞涩,语言便不会无力。
从2023年到2024年,深扎给了我太多启迪,太多信心。就说语言吧,在深扎中,我尽量用当地土话与人沟通,时不时去盘从前的古话。其实很多南方古话,是可以用相似的普通话来表达的。比如老布衫(衬衣)、鬼魃魃(鬼魂)、巴坦巴坦来(慢慢来)等话语,完全可以写出来,不按普通话来念,同样保留了汉语言的味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与家乡有关的东西,我基本不用普通话思维。很多人惊讶,说我的普通话越来越差,有的家乡话讲得比从前人还要土,还要古旧。我力求写出方言的精彩与层次丰富的情感,使文本能够贴切表达、富有个性、具有特质,可以穿越从前,跋涉青山绿水,走过田野乡村,抵达现代文明。
深扎是一门需要下苦功夫的功课,它能让写作者感受生活的多维面貌。我感谢深扎,也将继续深扎在广袤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