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旺:董村见闻录
【栏目语】
2024年,《作家通讯》全新改版,推出新栏目“扎根笔记”,邀请在基层一线工作、驻点、深入生活的作家、文学工作者分享他们对于广袤大地和人民生活的观察与体悟,展现新时代作家和文学工作者“向人民学习”的精神风貌。
董村见闻录
■孟昭旺
今年6月,我的首部长篇小说《北乡谣》入选中国作协“作家定点深入生活”扶持项目。我把定点深入生活的地点选在了我的家乡——河北省沧州市南皮县董村。此前,我发表的一些中短篇小说,也常以董村为背景。董村于我而言,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存在,更是承载着深厚情感与心灵寄托之所在。这次计划创作的《北乡谣》篇幅达40万字,是一部大部头作品,我力求借这部作品全景式展现改革开放初期北方农村的风貌。这部作品的时间跨度不大,涵盖婚俗、丧葬、集贸、生育、耕种、养殖、服饰、方言、交通等诸多方面的内容。我原有的生活经验已不足以支撑如此庞大的叙事框架,急需补充生活的“养料”。项目获批后,我数次返乡,沉下心来,深入生活,汲取养分,向父老乡亲虚心求教,搜集到许多宝贵素材。
与老孙谈村史
董村原是乡政府驻地,以十字街为界,分东西南北四街。1995年前后,扩乡并镇,董村划归寨子镇。家住北街小石桥头的老孙,年逾七旬,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看起来其貌不扬,早年读过书,能识文断字。他当过生产队会计,也当过民调主任,是个有文化、脑子活、点子多的人。去年秋后,他在桥头开了家馃子铺,一早一晚,炸馃子卖。他炸馃子,用的是老手艺,用碱发面,柴火锅烧油,炸出的馃子劲道,香而不腻。
父亲爱吃老孙家的馃子,清早,我去买。老孙一边抻面、切面,一边与我攀谈。他说:“听说你在省城搞写作,写的都是咱董村的事儿?”我说:“确实写过一些。”他便来了兴致,说:“我考考你,你知道咱董村叫啥名不?”没等我回答,他便抢先说,“老辈子叫四合庙、高乐城。原先还有个大牌楼。” 说罢,扬起手臂,指向远处,“大概就是那个地界。”四合庙跟高乐城我是知道的,大牌楼却没听说过。他见我有些迟疑,便滔滔不绝地说起董村村史来,从高乐城说到思乡城,从“九鸡梦”的故事说到“状元坟”的传说。说20世纪初期,董村商业发达,往来客商云集于此,便有了“二抓鸡”烧鸡、“王小眼”冰糖葫芦、宣记木匠铺、李家澡堂子、庄记茶馆、王三爷棺材铺、徐记杠签子馒头、孙麻爷羊油干碗蜡等。说起这些,老孙如数家珍,眼里闪烁着光芒。称了馃子,我从包里拿出新出版的小说集送给他,说:“这里头,都是写咱董村的故事。”老孙略显惊诧,接过书,连声说:“好啊,好啊。”说罢,开心地笑起来。
村里有了“保洁员”
问题是,我们时刻身处现实生活当中,到底怎样才算“深入生活”呢?回村之后的我,也变得犹豫、困惑起来,一时竟无从下手。我琢磨着,不妨来个逆向思维,先搞清楚什么不算“深入生活”,把不属于“深入生活”的情况剔除掉,剩下的,应该就离真正的“深入生活”不远了。答案并不难想,成天闷在家里,肯定算不上“深入生活”。思虑良久,我决定先得让自己“动”起来。
第二天,我开车载着父亲,前往村子最东边那片地里去看玉米。在大队部门前的官道上,我们遇见了福爷。福爷跟父亲是老伙计,年轻时他俩一起挑河、逮鹁鸪、打野兔。两家又是地邻,每逢施肥、耕地、收麦子这类农活,一家忙完了,便主动到另一家帮忙,多年的交情就这么延续了下来。
福爷前几年得了血栓,在县医院住了十几天,虽说保住了命,却落下后遗症,走路腿脚不太利索,再也干不了重活了。如今的福爷,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身穿橘黄色马甲,胸前印着两个醒目的大字——保洁。瞧他的样子,精神状态极佳,说话时声如洪钟,脸上洋溢着光彩,满满都是自豪。彼此打过招呼后,我载着父亲继续前行。
路上,我问父亲:“福爷在村里当保洁员,一个月能挣多少钱?”父亲答道:“一个月800元呢,在农村,有这么一份稳定收入,活儿又不累,还给发服装,算是挺不错的差事了。”我接着问:“这钱是哪儿给发呀?”父亲说:“县里统一开支,每月到日子就发钱。自从村里有了保洁员,大街上再没人乱扔乱倒了,村子比以前干净了不少。”这么说着,路上又陆续瞧见两个保洁员,同样骑着电动三轮车,穿着橘黄色工作服,在车窗前一闪而过。那一刻,我对“生活”二字,似乎有了些许真切的感触。
收玉米
在农村,大部分“生活”和田间的劳作连在一起。深入生活,最直接也最根本的,就是到田间地头,体验耕耘、播种、收获的过程,体会其中的艰辛与喜悦。我家如今拢共四亩三分地,分成两块,一块在“东天边”,一块在“状元坟”,都种了玉米。金秋十月,玉米已经干包,玉米粒壮到顶尖,露出金黄的颗粒,珍珠一样,到了该收的火候。如今,村里有了大型联合收割机,再不用人力,户主只需在一旁抽烟喝茶,玉米连收带运,不消一顿饭的工夫,全部搞定。
我们正吃早饭,二叔骑车来通知父亲,国财的收割机收到“状元坟”一片了,眼见就能排上。父亲听闻后,撂下筷子,披衣跟二叔出门去。我也想跟着去看看,母亲说:“这有嘛好看的?想看,吃完饭再去。”吃完饭,收拾好碗筷,打了几个电话,回了几条微信,正准备出门,却见父亲从外面进来。我问他:“排上咱家没?”父亲说:“早收完啦,直接拉到收粮点。瞧,钱都拿回来了!”
要知道,早些年,收玉米可是件大事,男女老少齐上阵,男人倒玉米秸,妇女剥玉米,还要装车、卸车,少说要忙个三五天,累得腰酸背疼。不知不觉中,农村的生活渐渐变了模样,再不用起早贪黑、汗流浃背……
新式“大喇叭”
清早,村里的大喇叭发布广播:“南皮县气象台2024年10月3日发布天气预报——”女播音员语音标准,声音温和。广播喇叭播天气预报,倒是头回听到。父亲说:“这是县里统一安装的农村大喇叭,每天不定时播报。”我问:“都报什么信息?”父亲说:“国家大事、科技信息、天气预报、诈骗防范、文明祭祀、乡规乡约,嘛都有。”
大喇叭是村里非常重要的物件。早年间,通知村干部开会、出门在外的亲友来信、催促晚归孩子回家、寻找丢失的铁锨草帽钥匙鸡鸭,全要到大喇叭上喊一喊。我问:“现如今,丢了东西,还要往大喇叭喊不?”姐接过话茬儿说:“有群,微信群。”说罢,把我拉进董村的微信群,群名叫“董村学习强国二群”。姐说:“我在一群,你在二群。村里有什么事,耽误不了。这可比大喇叭好用。”的确,相比之下,大喇叭显得太费事,人要跑到大队部,还要找专门管大喇叭的老冯,老冯不在,事便耽搁下来。微信群更便捷、更及时,手机放在身边,拿起来就用,大事小情都能在微信群喊一嗓子。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微信群里新消息不断:缴纳养老保险、申请生活补贴、孩子打疫苗、某公司搞活动、新开楼盘大促销……五花八门。到开饭前后,十字街的各种营生——蒸包子、烙大饼、坛子鸡、凉拌菜都往群里发照片、发视频,供大伙挑选。带着乡音的吆喝声,配上生动的图片视频,生活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那一刻,我心里升起一阵温馨的暖意,我想,深入生活,不就是要融入这浓浓的人间烟火之中吗?
体检记
这天,天气晴朗,董村微信群里发布信息,组织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到乡卫生院免费体检。我问母亲:“这政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母亲说:“有好几年了,之前大伙儿嫌麻烦,不乐意去。后来,想了个办法,谁去体检,就能免费领礼品。”我问:“都是什么样的礼品?”母亲说:“有时候是鸡蛋,有时候是卫生纸,最近几次都是塑料盆。”我才注意到,灶台一角摞满了塑料盆,红的黄的绿的,五颜六色,想必都是体验时领回来的。
清早,我开车拉着父亲跟母亲早早来到卫生院。院子里早已排起长队,都是村里上年纪的老人。他们互相说笑着,有人去抽血,有人去拍CT,有人去量血压。有熟识的长辈见了我,互相打招呼。退休赋闲的老校长,刚做完心电图,我问他:“身体怎么样?”他说:“都好,除了有点血脂稠、血压高。”我问他:“校长,您今年有六十几岁?”他笑着说:“过完年七十五喽。”我称赞他:“可不像,看着也就六十多岁。”校长说:“现如今,生活条件改善了,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舒坦,活个七八十岁不算嘛。”
文学作品中的生活,源于现实的生活。如今富足美好的农村生活,蒸腾着热气,充满着喜气,这样鲜活的生活,也必将以文学的形式,被记录、被书写、被铭记。
农村的超市
西街口开了家超市,规模不小,这在农村是件新鲜事。这天,我领着小歌去逛超市,超市门前的空地上停满各式车辆。顾客从门口进进出出,个个喜气洋洋。进到超市里,发现这里竟与省城超市无异。商品品种齐全,分门别类摆在货架上:有生鲜、有食品、有干货、有护理用品、有文化用品,林林总总,琳琅满目。小歌7岁,活泼好动,在门口推上购物车,左瞧右看,兴奋不已。边走边选商品,他选了奥利奥、喜之郎果冻、香飘飘奶茶和一个“奥特曼”玩具。选完后,他开心地喊:“哇,今天又是个大丰收!”
我像小歌这么大的时候,董村物资匮乏,很难买到像样的物品,倒是有些傍名牌的“山寨”货,“鸵岛”墨水、“雷碧”汽水都有。
结账时,意外发现表妹家的大女儿春燕在超市做收银员。她原本在省城读大专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超市呢?一问才知道,学校正组织毕业生实习,她学会计,没在省城找单位,便在这家超市兼职,挣来的钱,准备买一部心仪已久的手机。我由衷地祝福她,也相信这只春天的燕子,一定会沐浴着和煦的春风,飞得更远,飞得更高。
跳舞记
吃过晚饭,我正在看手机。村西的德龙婶子推门进来,问大队部门口的汽车是不是我的,让我把车挪一挪,她们要在广场上跳舞。我忙拿了车钥匙,跟随德龙婶子出门,把车停到另一偏僻处。广场上已经响起音乐,是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伴随着节奏感极强的乐曲,大家欢乐地跳起舞来。
细问才知道,教中学音乐课的侯老师退休后,回村居住,专门购置了音响设备,利用业余时间,教村里的妇女跳舞。刚开始时,人们放不开,人少,渐渐地,队伍越来越大,发展到现在,老老少少,竟有三四十人之多。舞蹈队伍中,我意外地发现了三大娘的身影,她就住在我家斜对门,从小看着我长大,我对她再熟悉不过。想当初,她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多么保守而腼腆的人啊。她也看见了我,主动停下来,跟我打招呼,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是全家都回来,还是自己回来的?我一一答了。说罢,她重新加入跳舞的队伍中,伴随音乐,舞动起来。
那一刻,我深刻感受到,脚下的土地已经变成一片崭新的土地,眼前的农村已经变成崭新的农村。我的乡亲们,在物质生活得到满足之后,开始追求精神生活的富足,某种意义上,他们已经成为崭新的人。
老席新售
我们董村,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吃食——孙家老席。孙家老席是清朝年间,宫廷御厨嫡传,历经六代传承,名气越来越大。孙家老席,以传统扣碗为主,分“四顶六”(四个大件、六个压桌碗)或“二顶八”(两个大件、八个压桌碗):有红烧肉、黄面鸡、清水丸子、红烧鱼、芙蓉鸡、酥肉、红肉、白肉、红烧丸子、咸鲅鱼。小时候,凡遇有婚宴,也是上蒸碗,印象中必上两道“硬菜”,一个汆丸子,一个芙蓉鸡。菜一上桌,必然是一顿哄抢,瞬间盘光碟净。
那天,我特意去十字街的孙家饭店,点一桌“八大碗”。到饭店门口时,见路旁早已停满汽车。吃饭的客人,有乡镇的,有县城的,更有邻县不远百里、驱车前来尝尝鲜的。我见一旁有真空包装的蒸碗,工作人员正在打包,便问老板:“这是要往外邮寄?”老板说:“这几年,学着在网上销售。卖得挺好,跟到店的销售量不相上下。”我说:“咱这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啊。”老板说:“听说你在省城写文章,有机会给咱的老席打打广告哈。”我说:“一定一定。”
热气腾腾的蒸碗装进提篮,我的思绪又回到年少时那热闹喜庆的时光。美食勾连着我们童年的美好记忆,也寄托着出门在外的游子们说不尽、剪不断的乡愁。
这段时期的“定点深入生活”,让我感触颇多。在我看来,对于一名写作者来说,只有把文学的根脉深深扎进生活的土壤之中,才能不断汲取养分,创作出的作品才会有生命、有力量。未来的日子里,我也会继续诚实生活、扎实写作,写好我的家乡“董村”,用更多更好的文学作品,回馈给我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