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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鲁平:栖居在扎根的大地上
来源:《作家通讯》2024年11期 | 夏鲁平  2025年03月17日08:50

【栏目语】

2024年,《作家通讯》全新改版,推出新栏目“扎根笔记”,邀请在基层一线工作、驻点、深入生活的作家、文学工作者分享他们对于广袤大地和人民生活的观察与体悟,展现新时代作家和文学工作者“向人民学习”的精神风貌。

栖居在扎根的大地上

■夏鲁平

我8岁那年,有一天,家门口开来两辆大解放汽车。陌生的司机跳出驾驶室,绕过车头,把我抱进高高的副驾驶座位,告诉我不许动,更不能碰任何东西。关上车门,司机就开始跟一群人往车上搬东西。我老老实实看着驾驶室里恐怖的机械,真就一动不动。过了好长时间,我家所有东西搬进了车厢,连破烂也装上了,那陌生司机才打开驾驶室的门,上车,刺喇喇发动引擎,将车开走了。我坐在他身旁,还是一动不动。大解放汽车一路摇摇摆摆颠簸了三四个小时,来到一个村庄。等我要下车时,身子却僵住了,最后是父亲从驾驶室里把我抱出来的。从那天开始,我家便落户在这个乡村里,这也许算是我的第一次“扎根”。这段生活,为我后来的创作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文学想象。

在乡村的日子里,我跟村里的小伙伴们整天拿着筐篓下河捞鱼、抓蛤蟆,登梯子爬墙掏麻雀窝,还上山寻找藏匿在草丛里的野鸡蛋,钻高粱地采摘吃得满嘴黢黑的乌米。小伙伴们知道我家是从城里下放来的,对我非常友好,他们教我如何制作铁夹子,如何将夹子埋进柴草垛旁的雪地里,开始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捕捉麻雀活动。

生产小队里有位猎户,每年大雪封山时,那猎人手拎一杆土枪,头戴狗皮帽子,身穿羊皮袄,裤子缠着绑腿,脚穿一双宽大的靰鞡。靰鞡是一种由无拼接牛皮制成,里面塞满靰鞡草的鞋。穿这种鞋,先得用一块棉布将脚裹住,左三层右三层,裹好后,再把脚蹬入鞋中。鞋面扎有牛皮绳,系紧后,鞋与绑腿连为一体,踩多深的雪,跑多远的路,脚都不会冻伤。猎人每次从野外回来,腰上的麻绳总会别有一只野兔或一只野鸡,那个样子,在少年们的眼中无疑是凯旋的英雄。后来,我根据那时的所见所闻,创作出一系列小说,收录在小说集《参园》里。

2019年,我的选题有幸入选“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借助这个契机,我重返了那个乡村——当年的九台县波泥河子公社王家瓦房大队北沟小队。毕竟50多年过去了,乡村的样貌与从前大不相同。我小时候经常看到的一群社员手拿锄头边铲地边说笑的打闹场景不见了,从山上流淌下来的清水形成的小河以及河床两边茂密的柳条沟不见了,猎户没有了,伤害鸟类的事更是绝迹……放眼眺望,满山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乡村变化最大的当属房屋。我记忆中的房屋皆是土坯房,房顶苫有谷草,室内为木头框架,棚顶、墙体糊着报纸和宣传画;现在则一律变成了水泥砖房,房盖镶嵌彩钢板,一家比一家阔绰。新的见识,新的视野,让我重新思考乡村,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

有一次,我抄近路赶往那个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村庄。当车驶入一处已经空落的村子时,直觉告诉我,眼前狭窄的水泥路可能就是我要行驶的唯一通道。透过头顶低垂的柳树梢和树梢间飞舞的蝴蝶、马蜂,我看见绿色的田野、大片的稻田和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是那样辽阔而壮美。车顺着水泥路向前行驶,路面坑坑洼洼,有几处积满了从地下冒出的清水,前行的道路变得异常艰难。这时要想将车折返已不可能,况且路两旁的防护林把本来不宽的水泥路挤兑得更加狭窄,头顶的树冠不知什么时候已在天空中密集地合拢,遮天蔽日,我的视线限定在几米以内。这显然是不经常被人走的路。正当我的车缓慢行驶之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辆带篷的三轮车。

我们彼此都无法通过。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农民停下三轮车,目测道路的宽度,说:“这路我天天走,还头一次遇到这事,咱们垫一下路面吧。”他没有因为一个陌生人的贸然闯入而说三道四,反而转身钻进路下面的树丛,弯腰弓背搬来两块石头,摆放在路边,接着又去寻找更多的石头。见此情景,我也赶忙下车从另一侧的树丛中搬运石头,与他先前搬来的石头摆放在一起。

我知道,这是与他攀谈的最好时机。于是,我这边张口说话,他那边跟着回答,长一句短一句的,我们虽然看不见彼此掩埋在树丛中的身影,但响亮的话语在田野中一声声回响。他说:“再往前行驶五里路,是两个村庄。这两个村子早就被规划了,每家农户得了拆迁费几百万,拿了钱的农户很多都搬走了,没剩几家。”我问:“那些农户搬到哪儿去了?”他说:“哪儿都有,凡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都到镇上或城里买了房子;也有人拿到钱,用来吃喝、赌博,结果全败坏光了!”我问:“你的钱保住了吧?”他嘿嘿一笑说:“我老婆管得严,钱下来,她搂在怀里就不撒手……我们是二婚,她前老头死了,带着一个闺女嫁过来那年,我40岁。以前,我一直是光棍,村子里的人都嫌我穷,没人肯跟我。现在我有了钱,有了工作,到公路上搞清扫,一个月能开两千多,啥事不愁。”

路边的石头已将路面垫出一尺多宽,三轮车碾压着石头小心翼翼地行驶过去后,他停下来,从车窗里露出笑脸,与我打招呼,说再见。以前我在公路上时常看到清扫工,但从没像这次一样,能有与他们近距离长时间交谈的机会。看得出,他平时很少与人说话,一旦得到机会,恨不得把一肚子的事全倒出来。我常想,他们是很平凡的人,他们身上的许多事,也许常被人忽略,而这正是一个写作者需要打捞的东西。

到达我小时候居住过的村庄后,我决定找一间空房屋住下来,走进这个村庄,走进他们当中。那段日子,我每天吃着菜园里的小葱、小白菜、茄子和黄瓜,清晨听着鸡叫和鸟鸣从睡梦中醒来,晚上听着蛙鸣、忍受着防不胜防的蚊虫叮咬入眠,可乡村的空气总是使我耳聪目明。我白天写作,傍晚找我少年时在一起打闹过的伙伴,听他们讲村里的奇闻异事,听他们放声大笑。那一刻,我感觉我对生活过的乡村早已陌生了,我必须尽快熟悉,在连接起我少年记忆的同时,真正了解现在的生活。

在乡村扎根的日子里,我学会了用农村土办法做大酱的全部流程,学会了如何用原始的工艺捆扎扫帚。当我坐在电脑旁写作的时候,那些沉淀下来的记忆,那些不经意忘掉的生活细节,竟然生动地浮现出来,活跃在眼前。

扎根下来,与当地人打交道,喝当地的水,吃当地的食物,呼吸当地的空气,每天都会有新的感受。

为了修改刚刚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我来到河北某县某处住下来,决意好好观察这里的生活。每天看着路两旁种植的芝麻和小麦,感觉耳目一新。过去我常听说,“芝麻开花节节高”,却不知怎样的“节节高”。这回,我从刚冒出头的芝麻秧开始,一直看到它们如何长高长大、开花结果。长长茎秆上的果实不断攀升,摘下一粒,剥开,里面挤满了排列整齐的稚嫩芝麻粒。三四个月过去了,芝麻茎秆长得接近一人高,还在开花结果,没完没了。

当大地草木茂盛、绿油油的时候,我看见地里的小麦竟然黄了、成熟了。采撷一株麦穗,想起白居易《观刈麦》中的“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看着眼前一片从未见过的麦田,我心中也不免诗意盎然起来。

居住在陌生的地方,我会有意识地去与陌生人打交道,与他们交朋友。这些人当中,有当地农民,有从外地过来的生意人,有专门投靠儿女、照顾孙辈的退休人员。每天吃过晚饭,我来到住处设有健身器材的场地,在两三个人中,听他们讲自己的苦与乐、烦恼与纠结,从黄昏一直听到深夜。这些人凑到一起,有时也说说笑笑,打哈哈凑趣儿。

记得头几年,有两个自带幽默细胞的东北人在这里相遇,一个人一边挠着腋窝一边发牢骚说:“我这两天打牌手真臭,一连输了好几百。”另一个人接话说:“你什么时候再打牌,叫我一声,我也想赢俩钱儿。”我在旁边听着,忍不住想笑,后来便把这两个人的对话写进小说《雾岚的声音》里。

2024年夏天,我有意多参加一些读书活动。在一次读书会上,我遇见了有着同样读书爱好的一位朋友,他是北京市通州区非物质文化遗产“瓤豆腐”传承人孙振洪先生。他在他所创办的鑫农禾生态农场搞了个读书会,不管耕作多忙,每周末都要组织人员学习国学,弘扬并践行传统的耕读文化。

说起“瓤豆腐”,据说这有名的北京通州小吃已有600多年历史。它始于安徽古城凤阳,当年朱元璋在行军打仗时,发明了这种将肉和豆腐包裹在一起,放入油锅煎炸,便于行军储存携带的食品。洪武十三年(1380年),瓤豆腐随朱棣沿大运河北上就藩北平时传入古城通州,后来进入寻常百姓人家。孙振洪继承祖辈传下来的瓤豆腐制作工艺,从黄豆浸泡、磨浆、熬浆开始,制作成卤水豆腐,再将卤水豆腐控干水分,包入不同样式的肉馅,做成了适合现代人品尝的瓤豆腐。在交谈中,我还了解到现在的农村土地承包政策、土地开发中的房屋拆迁的最新信息、通州区的建设规划以及未来的发展前景——这些皆为我的创作提供了难得的素材,也为我正在修改的长篇小说打开新思路。

扎根下来,熟悉陌生的环境;深入生活,触摸时代细微的神经末梢——我才感觉到我的写作能够真正进入生命体验当中。

除了“扎根”项目等契机,每年冬天,我也会在海南住两三个月,心中带着写作者的使命感,主动深入当地生活,观察不同的风土人情、人文景观。

写作之余,我徜徉在绿树环绕的甬道间,拿出手机,打开百度摄像镜头,对着陌生的树木进行拍照、搜索。旅人蕉、扇叶葵、火焰树、紫荆花、三角梅、木槿、棕榈树、槟榔树、橡胶树,很多树木的名字瞬间便出来了,我默默记下来,打量着它们。那一刻,我感觉被我打量的树木,仿佛有了感应,频频向我颔首,与我的情感深度交融在一起。有时候,我会捏起一片三角梅花瓣,对它的形状、对上面的纹理仔细端详。我的好奇,往往会引起从我身旁走过去的陌生人的好奇。

长久的居住,让我有机会看到一些植物在下雨刮风时的神态,在日光朗照下的模样。它们悄无声息地走进我心里,默默地驻扎下来,说不上什么时候便会出现在我的文字里。

我喜欢去当地的菜市场,喧闹、热烈,是观察生活的绝佳窗口。以前我从不知道地瓜秧还能食用,且油滑细腻,口感颇佳。卖鱼者在卖着马鲛鱼、黄花鱼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海鱼,卖鱼者全为当地口音,想打听鱼的名字,无论对方说多少遍,我都听不懂。买一只椰子,卖家按要求把选好的椰子放上砧板,哐哐挥刀削皮,露出里面圆圆的硬壳,不多时,喝椰子水的小孔出现了,插上吸管,椰子水清凉可口。最初,我觉得椰子水不是我的理想饮品,可经过几次品尝,不仅慢慢适应了那种味道,还喝上了瘾,觉得那是人间最美味的饮料。经验告诉我,喝完椰子水,要找卖家砍开硬壳,抠出里面的椰肉。椰肉白而纯净,或薄或厚,薄的颤巍巍,如人工制作的果冻;厚的浓香,放在嘴里咀嚼回味无穷,拿回家炖鸡肉更是一道佳肴。

喝过椰子水,便去寻小吃。在人流的喧嚣中,在美味的引诱中,穿过热气腾腾、烟火气十足的食品街,寻找到儋州米烂门面,择一桌椅坐下,买一碗这著名的小吃。米烂是由米磨成粉做成的米条,卖主早已将其一团团备好,客人来了,拿起一团放入热水锅中,搅拌捞出,盛在碗里,配上炒熟的花生仁、海米、腌制酸菜、小米辣、葱花、焯熟的青菜、牛肉,七八种小菜皆可随意取舍,浇上汤,端到桌上。随米烂端上来的,还有一碗海鲜汤,汤中有一两块小蛤蜊,表层漂浮着绿色的香葱花,看着平平无奇,可喝着鲜美可口。

吃饱喝足,再闲庭信步来到热气升腾的大铁锅摊位,买两个大粽子拎回家。粽子天天都有,馅大肉多,也是当地的一道美食。我还吃过有特色的小吃——鸡屎藤面,乍一听,心里多少有些排斥,走进店门,方知鸡屎藤是一种植物。此面呈绿色,菜丰肉多,味美实惠,食量少的人,一碗根本吃不完,那味道又时时诱惑着人放不下筷子,等一碗面见底,感觉早已吃撑着了。

沉浸在这样的日常生活中,我的“扎根”得到了拓展。新的生活,为我打开一个新的窗口,迎面吹来新鲜的风,吹动我长久的思绪。当我把这种感受写成一篇《你好,陌生人》发表在《光明日报》时,有位朋友在我的微信上留言:“你没白去海南,那种体验很是彻骨。”还有一位朋友私下对我说:“你走到哪儿,把心留在哪儿了。”是的,我的“扎根”就是让心在当地扎下根。

我终于又回到了东北长春。三段陌生之地的扎根,让我与从小居住的城市隔离得太久,一切似乎又变得陌生。也许正因为这种隔离与陌生,从前许多事物忽然明晰起来,时常触发我的创作灵感。说不上哪天,我还会走出去,选择在什么陌生的地方扎下根来——“深扎”永不止步。

现在,我要沉下心来,用我的收获与思考,进行一场秘而不宣的写作,把大脑中发酵太久的人和事写出来。我按捺不住地坐在电脑前,敲响了键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