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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端
来源:中国艺术报 | 马慧娟  2025年03月13日08:39

飞机准备起飞时,河东机场一片朦胧,深秋的雾气四处散落,将停靠在廊桥的飞机、运输车辆、机场的工作人员和整个机场都环绕起来。持续加速后,飞机像逃离般,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一飞冲天,将脚下的朦胧甩在身后,在高处看,一切都显得深沉和神秘起来。飞机持续攀升后,就看到了黄河,横亘在平原的中间地带,随意地七拐八拐,将平原分割成了不均匀的两半,河东机场就在河边,所处的位置大约就是在河的东边。

黄河由一条随风飘扬的长丝巾变成一条线的时候,我们已经将雾气,将河东机场远远地甩开了,很快,黄河也看不见了,飞机持续攀升,到达一个既定的高度时,就像一只大鸟一样平稳地向前飞行,乘客们也开始忙自己的事情了,睡觉的,看书的,打开笔记本办公的,看向机窗外的……

八千米的高空就这样展现在眼前。大地很远,天边的云彩很远,同样的,网络也很远,一切都在这高空中寂静了下来。飞机在既定的航道上飞行,没有其他飞机来超机、抢道,也没有堵机这一说。仿佛这么广阔的天空之上,只有这一架飞机在飞行,我觉得,飞机驾驶员的旅途应该是孤寂的。

这几年,出门大部分都是坐飞机,很多时候我都喜欢选择靠窗坐着,不管我在干什么,一转脸,就可以看到窗外的风景,会被万米高空的壮观景色震撼到,会感受到人的奇思妙想和科技的进步,这么高的高度,向下看得久了,会有一种眩晕和幻觉,这云层之上,万米高空,我是处于哪个时间空间,处在哪片大地之上?

远处的云逐渐地近了,飞机和这些棉花糖一样的云朵擦肩而过,云朵并没有因为飞过了这样一只庞然大物而四散逃开,甚至形态都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它们闲庭信步,悠然自得地挂在天边,一团和一团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相互之间又用细微的云线关联着,就像大地上的村庄一样,在高处看是一个整体,但在地面上,大家又各自分离。

天空除了这样一团一团的白云,还有和海浪一样的云层,以天空为依托,声势浩大地聚集在一起,大有随时吞没一切的虎视眈眈之感,看着颇为壮观。有聚拢在一起的云,就会有落单的云,自成一体地挂在天空,拖着一个小尾巴,像一个抱着胳臂赌气的孩子站在天空远远地看着。也不知道下一次看见这朵云彩的时候,它又是什么样的形态?或者说,我们每次看到的每一朵云彩,其实都是不一样的,每次邂逅的每一朵云彩,都被重新整合,又形成了新的云朵。所以每一次在云端,我们看到的可能都是不一样的云,尽管,他们的形态都是一样的,组合也是一样的。

记得以前,我站在大地上仰望飞机的时候,我在一个文学群里问过一个问题:飞机在天上飞的时候,人坐在飞机上是什么感觉。当时一个文友说:坐飞机的感觉和你在村道上坐拖拉机的感觉是一样的。我当时大笑,怎么可能?那是飞机啊?拖拉机的颠簸怎么能和飞机比,如果在万米高空真的那么颠簸,岂不是挺吓人的。

事实证明,我的文友说的有一部分是真的,就是在飞机遭遇气流颠簸的时候,真的会颠簸,有时候还挺吓人。我很多次在飞机遇上云层颠簸的时候就会想起他说的话,坐飞机的感觉和坐拖拉机的感觉是一样的。看着抖动的小桌板,我也会下意识地抓紧座椅扶手,如同我坐拖拉机的时候紧紧抓住护栏一样。

之所以想起拖拉机,是因为在曾经的生活中,它带来了不一样的感受,让落后的生产力,比如犁地、碾场、出行都有了质的提升,在曾经的很多年,拖拉机在乡村都是先进理念和技术的象征。在移民搬迁的初期,我们也依靠拖拉机往返于两地,颠簸在路上的时间超过十二个小时。每次有大车呼啸着从我们的拖拉机跟前经过的时候,我就感觉拖拉机跟个玩具一样,随时都要被大车掀翻。而一辆辆大车呼啸而去的时候,我又感觉它像个老牛车一样,三百多公里的路途,它要走那么久的时间,还要伴随着一路的惊心动魄。

我无法感知开拖拉机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但十几个小时的奔波,拖拉机前面没有任何遮挡,风不停地吹着,柴油燃烧时产生的黑烟不时被风刮到脸上,让他的眼睛变得和兔子一样通红,鼻子下面堆积着黑黑的烟垢,他就这样顶着烟垢扶着拖拉机的把手狂奔。

好不容易走完了路途,回到老家崎岖狭窄的山路上时,小小的拖拉机又把自己扭得像一条灵活的蛇,我们在公路上的恐慌转变成了另外一种,这种速度与激情,恐怕只有拖拉机才能演绎出来。拖拉机嘈杂的声音停止的时候,我们的恐慌也随之停止,看到家门的那一刻,诸多感慨就会涌上心头。

时隔多年,我们开着拖拉机奔在路上的场景总是在我眼前闪现,一些记忆终将永远留在脑海里。坐拖拉机的事情已经很久远了,在机械化的进程中,拖拉机离我们的农业生产越来越远,为了安全起见,坐拖拉机也成为被禁止的事情,而在遥远的万米高空,我再次回想起那种感觉时,仿佛已经遥远得恍如隔世。

有人开玩笑说,远行这件事情,就是从自己待腻了的地方去别人待腻了的地方。很多时候的很多事情,我们因为不了解才充满着向往,才会心心念念。就像天上和地上的距离,就像在土地上坐拖拉机和在天上坐飞机。还记得我有一次远行后回到我的村庄,一位姐妹问我,坐飞机是什么感觉,我用我文友的回答说,坐飞机的感觉和坐拖拉机差不多。她也不信,我就笑。

她说,我们在地里收玉米,天上飞过去一架飞机,我就想,那飞机上是不是坐着你,那飞机是不是要飞去北京。要是我也能坐一次飞机就好了,我也想去看看北京。我说会的,现在的机票越来越便宜了,还有高铁,以后一定有机会去北京。她说,也不是钱的问题,就是家里走不开。我有点黯然,土地、牛羊、老人、孩子,哪一样都会成为大家的羁绊,似乎哪一样都是大家离不开的原因,比起理想和远方,现实一直都是那么丰满和理智。人也在现实与理想中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在云端,一半在尘埃里,精神在游走,肉体在生活。极少有人能把这两半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去生活。

而在前不久,我看她发的视频,居然是在北京西站,她终于去了北京,她可以暂时不用想庄稼怎么办、牛羊怎么办、饭谁做、娃谁管的问题,她一定是把这些事情安顿好了才去的北京。我在心里为她高兴,我也期待着我的姐妹们终有一天都能够抵达北京。不管是天上的飞机还是地上的高铁,只要能让她们抵达,那天上和地上的距离就是一样的。

我们经常说南北差异,这种差异在飞机上也是一目了然,每次到了西北的上空一低头,从云层的缝隙里看下去,大地上的丘陵仿佛一头头奋力拉犁的牛,都在向前,用力地、用力地拉扯,力的美、线条的美、齐头并进的美、不遗余力的美,就这样在眼前铺开。那种荒凉的、高远的、开阔的、自然的景观随着飞机的飞行逐步向前,浩浩荡荡,一望无际,千百年来的沧桑似乎在徐徐走过,大地上,人的喜怒哀乐,繁衍传承也在生生不息。

但飞机飞向南方的时候,却是另一番景象,一低头,绿色无处不在,层次分明,绿得让人心醉。在某一处的山头上,绿色空出了一片,几间房子,周围是数亩田地,一条小路通向山下,我猜院子里还有鸡鸭犬鹅,或者养着牛羊骡马。再逐步向前,就是险峻的山峰、隔三差五的河流以及成片的绿色覆盖的土地。两相对比,就会感叹地域的差异性带来的巨大不同,西北就像一个历经风霜、被生活打磨过的汉子,而南方则是一位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动人美女。不能说谁更出色,只能说是差异美和对比的不同,没有谁比谁更好,就像北方有皑皑的白雪、苍劲的大风、辽阔的视野和广袤的天空,但南方有秀丽的风景、温婉的春天、四季的翠绿以及潮湿温润的气候,世界因为有了对比才美丽,大地也因为风景不同才让人向往。

而在夜晚的天空飞行时,云彩都隐入黑暗,一切都被暗夜包裹,只剩下机翼闪烁着黄灯在暗夜里向前,与之辉映的是地面上城市的点点灯光,此刻的天地仿佛是颠倒的,天上的星星落到了地上,地上的厚重来到了天上,飞机最终奔着光明的地面降落,向着亮光落地,而飞机上的人也松了一口气,既为结束了一趟枯燥的飞行,也为平安降落在地面。天空的高度确实令人向往,但远没有脚踏在大地上来得实在。

出了机场,云端又那么遥远。回首看去,向远方,向高处,我们向往云端,我们也曾抵达云端,而此刻,我们也只是大地上的一粒尘埃。

(马慧娟,全国人大代表、作家、宁夏回族自治区吴忠市红寺堡区红寺堡镇玉池村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