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一 :和我一样
王丽一,陕西富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供职于青海日报社。
打开房门的那个瞬间,午后明媚的阳光正洒在客厅黑胡桃色的木地板上,散发出优雅又柔和的光彩。客厅的玻璃又大又亮,看上去明亮通透。阳光照射进来,在空荡荡的客厅形成了圆柱状的光束,细小的尘埃正在光束中尽情舞蹈。
李芬芳心里满是喜悦和骄傲,她像炫宝似的给马向墨讲述着自己的成果和构想,唠唠叨叨细数着这二十多天来关于装修的种种细节 :到时我们在这儿养两盆茉莉,我还要养盆薄荷、养盆米兰,这儿气候条件好,再不会像大西北那样难养活了吧。一定要在这飘窗上放个小书架,在它旁边安个小茶台,放三把舒服点的椅子,就买儿子喜欢的那种懒人椅,阳光好的时候,一家三口坐在那里看看书、听听音乐、聊聊天。对了,还得买个好点的咖啡机,儿子最爱喝现磨的咖啡……
马向墨边听边认真端详着,不时还这敲敲那摸摸。他没有李芬芳那样喜形于色,但嘴角也是止不住地往上扬:
“你呀,别全考虑你儿子的感受,这离你家宝贝公子上班的地方还有几十公里路呢,每周能见一次面就不错啦。”
“那又怎么样?不是已经很近了吗。不是为了他,我会大老远地跑到这儿买房子?大青海待着也不错,好歹在那生活了一辈子,我的闺蜜、死党们可全在那儿呢。再说了,不是为了他,我去成都买房也好呀,你瞧现在,多少青海人在四川养老?我们不就是为了和他近一点吗?他上他的班呗,这牙长点路,他十天半月来看一回总可以吧?真要是忙,我们就去看他嘛,开个车也没多长时间。一起看个电影吃个饭,不好吗?我明年年底就办退休手续,这儿气候好,条件好,多适合养老呀。等你也退了,我们就可以每天喝喝茶听听戏,到时候,你这个草原歌手也学两段越剧唱唱呗!”
李芬芳好像已经看到马向墨学唱越剧的样儿了,乐不可支,随口就唱起了平日里喜欢哼唱的越剧选段:“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骼清奇非俗流……”
马向墨笑了起来,也背着手轻哼起他的拿手歌——“草原的风,草原的雨,草原的羊群,草原的花,草原的水,草原的姑娘。啊,卓玛,啊,卓玛,草原上的姑娘卓玛拉,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卓玛拉,你有一个花的笑容,美丽姑娘卓玛拉。”
看着马向墨摇头晃脑的样儿,李芬芳不禁笑道:“你每次就会拿《卓玛》来PK我的越剧。诚心的吧!”
马向墨也笑,伸手打开了客厅的窗户,探着脑袋向窗外看去。眼前,是一栋接一栋的楼房,一直延展到很远的地方。远处,是纵横交错的公路立交网,透过隔音玻璃,隐约可见路面上一辆辆小汽车来来往往。俯身看下去,小区院子挺大,除了一幢幢高楼,就是楼宇间一片又一片的绿地。绿地上,东边伸出来一个小凉亭,西边闪出来一座小拱桥,这就是江南才有的模样吧,处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马向墨仔细打量附近的一幢幢高楼,感觉四处的楼宇像搭积木似的,高高低低,尽管错落有致,可依然密密匝匝的,让人有点透不过气的感觉。“还是有点密呀!”马向墨心里说,可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这是大江南的新城,是中国二线城市,总不能拿它和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四线以外的西部小城相比吧?大城市嘛,楼多,楼密,不足为怪,要不怎么叫大城市呢。
李芬芳也伸头向窗外看了看,瞅着外面那么多相邻的楼房,瞅着楼下那些小得和玩具一般的人儿,她不免有些感慨:
“老马,这就是马子轩成天念叨的国际化大都市的感觉吗?22层,是不是有点高呀?可能我们住惯了小高层,我怎么觉得有点晕呢!不过说真的,我俩还真是蛮能干的,居然就让这事儿一件接一件地办成了。”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哽咽起来。马向墨伸手揽住了她的肩,用力按了按。李芬芳一时百感交集,她抬头看了看马向墨,很认真地说:“我这辈子,没找错人。你是真懂我。”
马向墨笑了:“我敢不懂你吗,你呀,这变脸的速度比草原的云雨来得都快。”
李芬芳笑出声来:“我是认真的。想想看,这大辈子,还真不容易,不得亏一路上有你嘛。”
“少肉麻,关键是咱儿子争气。对了,明天请个专业的验房师过来看看,专业的事就交给专业的人办,我俩这外行就别瞎掺和了。”
“好,等这两天验完房没啥事了,我们再去看儿子,好好逛逛浙大和西湖。哎,你昨天跟儿子视频,他没接,怎么到这会儿也不回?”
“可能忙着吧。这小子,倒是发了条信息,说有事,等闲了在视频。”
“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忙啥,上学的时候吧,天天忙,天天泡图书馆,不让视频。这都工作了,好像更忙了,一个月也没见他主动视频过几回。你这儿子,真是随了你,理工直男!”
“不,不,这儿子也是你的,我觉得他更像你,性格、气质和你一模一样,做事有韧劲,不会花言巧语,是个实干家。蛮好蛮好!”
听到马向墨一本正经地夸儿子,李芬芳 “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从心底里,她哪舍得责怪儿子。
一
李芬芳和马向墨的儿子马子轩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却打得一手漂亮的乒乓球,而且是妥妥的学霸。他本科、硕士都毕业于浙江大学。要知道,上浙大,还是马子轩三岁多时,李芬芳在西湖边上许下的心愿。没想到,这梦想,后来竟让儿子给实现了。
鬼使神差的,那些年,李芬芳把这事一直看得特别重,那简直都不是心愿,而是沉甸甸的心事,甚至是魔怔了!记不清有多少回,但凡有点时间、能休假,她就会立马带上马子轩回杭州,首要的打卡地永远都是浙江大学。她管这叫励志教育,也叫现场观摩,好让马子轩从小就立下心雄万夫的凌云壮志。
她也担心马子轩考不上浙大,毕竟,浙大的名声、排名都在哪放着,那可是响当当的一流大学。要从教育相对落后的青海高原考到浙大,没有相当的实力是不敢奢望的。每次逛完浙大校园之后,李芬芳照例也会带着马子轩参观一下杭州师范大学、浙江工业大学、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包括自己的母校——浙江传媒学院,等等。这么说吧,凡是杭州城里的高校,就没有他娘俩没去过的。
反正浙江高校多,考不上好的,还考不上差的吗?李芬芳是铁了心地要让儿子考回浙江的。每次回杭州,她都备足了银两,变着法地满足马子轩的一切心愿,吃好的,喝好的,玩好的,住好的,总之,要让他彻彻底底迷上这座城,死心塌地喜欢这座城,一心奔着这座城市来!光是西湖和西湖边上的岳庙,她娘俩就不知去了多少回,只为马子轩说喜欢岳庙喜欢坐在西湖边上听故事听音乐。当然了,西湖边上的“楼外楼”,也是少不了要去尝一尝的,什么西湖醋鱼、龙井虾仁、莼菜汤,那可都是马子轩的最爱。
每次来,李芬芳都会认真地做一番功课。比如说去乌镇西栅,她会事先查一些资料,会看看茅盾以及木心的书,会选择一些马子轩感兴趣的话题做一些思考和研究。去年刀郎的《花妖》一出来,马子轩就兴奋地打电话给她 :“老妈,你好好听听这首歌,歌词真好。我一听就想起你给我讲过的那些关于杭州的故事,还有聊斋,感觉刀郎好厉害,我老妈也好厉害!”
马子轩小时候特别淘,属于孩子伙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种类型。5岁时和院里的小朋友玩游戏,差点用一把带塑料小子弹的玩具枪把邻居孩子的眼睛打瞎。为这事,李芬芳两口子魂都吓丢了,又是托关系,又是找医院门口的“黄牛”,陪着那孩子去北京同仁医院做各种检查。所幸没啥大事。临了,还得赔着笑脸拉着人家一家三口逛了北京故宫、长城和颐和园,好让人家消消气,心理平衡一些。谁家宝贝不是宝贝呀?直到现在,一想起那件事,李芬芳仍然心有余悸。那是一段多么难挨的日子啊。心急上火,一晚上一晚上地睡不着觉,白头发瞬间冒了出来,可她强忍着,马子轩打电话问询的时候,她始终和颜悦色、云淡风轻,心想自己都吓坏了,儿子不定吓成啥样?还能再火上浇油吗?
当时,赶着去北京,李芬芳把马子轩寄放在了姨妈——李芬芳的姐姐家。从北京回来去接儿子的那天,姨妈心疼妹妹,一见面就气哼哼地冲她嚷嚷:“简直是无法无天的小霸王,你可得好好教训教训他。再不长记性,还不知会闯多大的祸!”李芬芳那时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可看着儿子眼泪汪汪的模样,心里立时就柔软得一塌糊涂:“没事没事,这不没事了吗?再说了,我们顺便还逛了逛故宫、看了看长城呢。”姨妈撇撇嘴 :“你那也叫逛?没事去医院排个队逛着玩?再说了,飞机来飞机去的,一大堆人在宾馆连吃带住,不花钱呀?你的心可真够大的!就惯着你那宝贝儿子吧,亏你还想着让他报考浙大呢,我看呀,将来能考个二本都烧高香了。”5岁的马子轩因为好久没见妈妈,本来还眼泪汪汪的,见姨妈劈头盖脸地训斥妈妈,立马瞪起了眼睛,好一阵子都没说话。等大家在姨妈家吃过饭准备要走时,才发现姨妈正穿的靴子里满满的水,一闻,老天爷,那居然是一泡尿,还用问吗,这恶作剧一定是马子轩这臭小子干的。姨妈气得直跳脚,李芬芳却笑得前仰后合,这宝贝儿子,逗死人了,他怎么会想出这一招?
二
李芬芳姐妹俩都生在青海长在青海,可谓地地道道的青二代。她们的祖籍在浙江省余姚市,但李芬芳没去过几趟余姚。记得小时候,还跟随父母回去过过几个春节,后来,随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他们就再很少回去。待到自己有了儿子,李芬芳突然来劲似的,几乎年年都要去一趟江南。她越来越喜欢江浙了,尤其是杭州,西湖边上看一看,白沙堤上走一走,心情就好得不得了。余姚倒是不大回去,虽说那里还有几个堂姐表哥之类的亲戚,但老人都不在了,大家平日就很少来往。
在李芬芳的记忆中,余姚是个堪比人间天堂的地方。母亲一说起余姚,话题便停不下来,什么杨梅、糯米糕、猪油汤圆,什么梅鱼、黄鱼、鲳鳊鱼、海白虾,什么蛤蜊、吐铁、大青蟹,在母亲眼里,只要是浙江的、宁波的、余姚的食品,那就一定好吃,而且好吃得不得了。母亲特别喜欢为他们父女下厨,什么咸粽子,什么青团,样样做得不同凡响,即使是一条普通的鲤鱼,一经母亲之手,也能去了土腥,变得香味浓郁。每每提到江浙的吃食,母亲都特别骄傲,至今李芬芳都还记得母亲对杨梅的盛赞:“囡囡啊,你是没吃过新鲜的杨梅,那个要采下来趁着新鲜吃噢,酸酸甜甜,软软糯糯,蘸上白砂糖,好吃极了。你们啊,这些西北娃,可怜噢,只吃过杨梅罐头,那是不能比的。”母亲说这些的时候,还会像馋嘴的孩子般不停地咂咂嘴,惹得李芬芳和姐姐又是艳羡又是遗憾。什么时候,能像母亲说的那样,亲手采采杨梅摘摘菱角,坐在杨梅树下吃杨梅、划着小船吃菱角,那该多好啊!
儿时,院里的小朋友一起玩游戏,李芬芳和姐姐最热衷的,就是模仿《洪湖赤卫队》里的女游击队员,头上戴顶草帽,身上系个围裙,神气活现地拿根木棍,游来荡去。有一年,外婆寄来了印有上海字样的两件小背心,一件粉色条绒的,一件黑色丝绒的,这让李芬芳和姐姐在大院神气了许久,走到哪都穿着,还常常指给别人看上衣口袋上的那两个字——“上海”。对当时的她们来说,“上海”,就是一切时髦和时尚的代名词。外婆能给她们寄来有着上海字样的东西,说明余姚也不土气。
那些年交通不便,青海人很难吃到新鲜的海产品,回老家时一尝到外婆腌制的醉蟹,李芬芳激动得都要跳起来,那味道,只能用“鲜美异常”来加以形容,李芬芳和姐姐舍不得大口吃,只是一点一点放在舌尖上,现出无限陶醉状。哦,还有外婆做的碱水粽子,那真是天下独一份的美味。清香爽口且不说,单看那一个个青叶子、红丝带、四角玲珑整齐的小模样,就好看得如同工艺品。也不知外婆怎么能将粽子包得那样紧实娇小,巧夺天工。母亲固然也做得好,但比起外婆,终究还是差了一点。
那些食物的滋味,一直留存在味蕾深处,成了李芬芳和姐姐难忘的记忆,也是她俩谈及少年时光必不可少的话题之一。如今想起来,李芬芳还会忍不住流口水。说老实话,她下定决心让儿子考回江浙,就和江南的美食不无关系。随着母亲生病不能烹饪,李芬芳再也没有吃过那些属于母亲和外婆的美味佳肴。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这些年,她越来越怀念少年时品尝过的那些人间美味。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是怀念那些母亲安好的日子,还是怀念外婆,抑或怀念那些记忆中的味道。
三
李芬芳的父母是20世纪60年代初期分配到青海的大学生,那时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自己的大半辈子会在青海度过。父亲那会在海西蒙古族藏族哈萨克族自治州州委当干事,母亲在州民族师范当语文教员。青海的山川大地养育了他们,也让他们与当地的藏族、蒙古族、回族、土族、哈萨克族亲如一家,情同手足。在李芬芳的记忆中,少年时光,家里总有藏族、蒙古族等少数民族年轻人来吃饭,他们都是妈妈的学生。父亲和他们在一起,总是谈笑风生,他甚至给自己起了个藏族名字:李扎西。为此,李芬芳姐俩笑得肚子疼,她们央求父亲也给自己起一个藏族或蒙古族名字,父亲脱口而出地起了两个名字,一个叫央金、一个叫乌仁娜,但这两个名字都没有李扎西叫得响,连母亲班上的学生家长见了父亲,也都会这样问候:扎西老师好!父亲长年下乡,脸庞晒得黑红,看上去还真像当地人。加上他会说藏话,不少人还真以为父亲是地地道道的藏族干部呢。那是一段多么欢乐又温馨的时光啊,至今回想起来,李芬芳仍不无怀念。
李芬芳上小学五年级时跟随母亲回余姚过年,临走,母亲抱着外婆哭了许久,外婆就母亲这一个闺女,可惜相隔千山万水,外婆心脏不好,也不敢上高原。母亲就是那年探亲之后,才动了调回余姚的念头,学校都联系好了,可父亲却舍不得离开青海,几经犹豫,最后,还是留了下来,母亲不能独自走开,调动一事,就这样不了了之。李芬芳和姐姐私下里倒是遗憾过一阵,她们怀念在外婆家吃过的那些人间美味。要是调回了余姚,不就随时可以享受吗?
好些年,母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等退休了就回余姚养老。这似乎成了这个家的一个梦想和期冀,大家都在默默地为此做着准备。
可真等到退休了,却忙得什么也顾不上了。当时,李芬芳姐姐怀孕,母亲为照顾她而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后来,又帮她俩带孩子。先是外甥女姚姚,接着就是马子轩, 这一带, 就是七八年时光, 等马子轩也能上幼儿园了,父母准备着手在江南买房时,却不想李芬芳的母亲突然间就脑梗了。这事别说对老太太自己,就是对她们姐妹俩,打击也都特别大。虽说后来母亲身体恢复得也还可以,可行动、反应等各方面的能力已经大打折扣,当年那个家里家外一把手,做事干脆利落的老太太,就此成了需要借助助步器或者轮椅才能生活的病秧子。血糖高,血压高,三天两头就得住院调理。李芬芳姐妹俩说啥也不再同意父母回江南养老了。万一出个意外,身边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那怎么成?在青海,虽说气候条件差了点,可孩子们都在身边,有啥事都能互相照应。再说了,苏杭一带的房价节节攀升,已经高得让他们承受不起了。李芬芳和姐姐私下里也曾打问过杭州的房价,越问,越是彻底断了她们让父母回苏杭养老的念头。
四
人,往往就是这样奇怪,越回不去吧,越忍不住想回。从前精明强干的母亲,生病以后像变了个人似的,她越发依赖女儿依赖丈夫,常常念叨从前的一些事,动不动就掉眼泪。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故乡,是已经去世多年的外婆、外公。
李芬芳能深切感受到母亲对故乡的思念,每每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发呆,或者对着电视来来回回地搜寻江浙一带的风光时,李芬芳的心里总是沉甸甸的。可有什么办法呢?母亲已经这样了,身边根本离不开人,即使在江浙租个房子,她也没法去那里生活。
李芬芳其实也挺内疚的,当年,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回青海工作,父母退休后,可能早就叶落归根了。越这样想,她便越觉得江浙好。
让李芬芳下定决心的, 是儿子上幼儿园不久发生的一件事。那是一个高原的冬季,大雪下了一夜,马向墨出差在外,李芬芳送儿子去幼儿园。7点多钟,天还没完全亮,路上到处结冰,怎么也打不到车,李芬芳只能牵着儿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满是冰雪的路面上,跌跌撞撞,不时有摔倒的危险,已经能看到幼儿园的大门了,一辆车因为打滑向着他们冲了过来,李芬芳拉着儿子赶忙一躲,手套掉了,儿子被摔出去老远, 李芬芳也被摔得四仰八叉。冰雪覆盖中的大地冻得结结实实,李芬芳手上、腿上伤口不少,膝盖处的裤子也破了一个大洞,但她顾不得这些,一听到儿子的号啕大哭,她就有了万箭穿心的痛楚之感,所幸儿子并无大碍,只是腿上擦破点皮。那天的狼狈,长久地镌刻在李芬芳的记忆中,这使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杭州,想起苏堤,想起那里柔柔的水柔柔的风柔柔的柳枝。青海的冬天太漫长了,不是寒风凛冽就是漫天飞雪,头几回见雪,倒也觉得浪漫,堆个雪人打个雪仗,挺有意思的。可经常在风雪中赶路,尤其是带着孩子,可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李芬芳越想越觉得必须让儿子考到江浙。至于大学毕业后也留在那里的念头,是后来才冒出来的。一开始仿佛赌了一口气,只想着让孩子考回浙江,待后来回了几趟苏杭,尤其是逛了几次浙大之后,这信念遂越发坚定起来。江南气候好,如果父母当年早有归乡之计,如果没有自己和姐姐的拖累,母亲也许就不会脑梗了吧?每每想到这里,李芬芳总是追悔莫及!前悔容易后悔难啊!当时她和姐姐都成家不久,两个小家庭哪里离得开母亲的照拂?
母亲去世那年,李芬芳有小半年时间都缓不过神来,她不止一次对马向墨说 :“要是早点让爸爸妈妈回去就好了。我们姐妹俩对不起妈妈。能早点在那边买个房子也不至于后来……”马向墨总是安慰她:“你呀,别想那么多。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爸爸妈妈在青海工作了一辈子,你光看到他们惦记余姚,就没看见他们对青海有多深的感情吗?调动都办成了,不是也没有 走吗?”
李芬芳知道马向墨说得有道理,可她,就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你看,每次坐火车,从西往东走吧,一路上越走越绿,心情越走越舒畅。等再从东往西返回时,唉,却是越看越荒凉,尤其是过了天水,满眼都是光秃秃的山。难怪会有‘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名句千古流传呢。妈妈当年一定特别盼望叶落归根!”
“有她老人家在这陪着我们,不是也很好吗?西部荒凉归荒凉,可也有它的优势,有它的好,天地异常开阔,这晴空一碧如洗,没那么多楼也没那么多人,舒展、大气!”
两人的对话总是以李芬芳的一声叹息而结束。对母亲的思念,在李芬芳心里,渐渐变成了对浙江对苏杭的执念。
五
其实,李芬芳只是在嘴上偶尔嫌弃一下,骨子里,她还是蛮喜欢青海的,要不然,大学毕业后,就不会死心塌地地跟着马向墨回来了。她当时上的是浙江广播电视专科学校(后来并入了浙江传媒学院)。父母倒是希望她毕业后留在杭州,好让他们以后回归故里有个依靠,可李芬芳说啥也不同意。那个时节,她和马向墨如胶似漆,别说回青海,就是一起去撒哈拉大沙漠,估计也不成问题。
表面看,李芬芳不是一个特别感性的人,可在和马向墨谈恋爱这件事上,却实在让人大跌眼镜,她竟感性得一塌糊涂。不仅说爱就爱了,还完全一副恋爱脑,大学期间所有的计划,都因为马向墨而统统改变了。同宿舍的六个女孩轮番上阵,最终也是无功而返。当时大家就没少摇头:你完了,这辈子得让这姓马的吃得死死的。杭州不好吗?班里二十几个人,能留的都留了,当然,也有去上海和北京的,你倒好,为了一个理工男,不惜抛下我们一众小姐妹,要去支援祖国大西北建设了。
李芬芳和马向墨是在杭州高校间举办的一次青海老乡会上认识的,可以说是一见钟情。马向墨是家中的独子,父亲去世早,剩下了孤苦伶仃的母亲,加之马向墨报考的是定向委培生,于情于理,他毕业后都得回青海,没有选择的余地。既然马向墨没得选择,李芬芳索性也不选了。她很执拗,谁劝都是同样的回答 :没问题呀,青海是生我养我的故乡,比起苏杭,我更熟悉青海,喜欢那里的山山水水,更喜欢那里的人!再说了,我爸妈都在青海,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有什么不好?当时,李芬芳最好的闺蜜调侃她: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你不是喜欢青海人,你是喜欢青海的那一个人!李芬芳默认了。
彼时,青海电视台第一套节目刚刚上星播出,急需精兵强将。李芬芳一边安慰闺蜜一边畅想未来:回去就去省电视台,多好的事呀,我一定能当个好记者、名记者的!你等着,待我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再来好好犒劳你。
六
马向墨的父亲是山东烟台人,他是部队转业之后留在青海的,母亲则是当地人,马向墨的姥姥曾是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的第一代藏族女干部,还当过乡长。马向墨和李芬芳结婚前,李芬芳的母亲有些担心:你婆婆是藏族,你与她生活上会不会不大习惯?李芬芳让母亲尽管放心,说她不止一次去过李向墨的家,生活习惯上和汉族人家区别不大,无非是向墨家比较喜欢牛羊肉,爱煮“手抓”,李芬芳家口味清淡更偏南方一点。但因生在柴达木,长在柴达木,李芬芳早已习惯了天南地北的饮食,同学们在一起,你尝尝我带的,我吃吃你拿的,都是常事。
李芬芳和自己有着藏族血统的婆婆一直相处得很好。婆婆爽朗,大气,是个情绪特别稳定的人。每当李芬芳遇到困难的时候,婆婆都给了她热情的支持和帮助,李芬芳打心眼里喜欢并感念这个看上去瘦弱单薄却充满力量的藏族婆婆。刚成家那会,婆婆总担心她不适应这个家庭的生活习惯,还是她笑着告诉婆婆:“我爸是我们州上有名的李扎西,人家都说他是藏族呢,我怎么会不适应?”李芬芳常说自己有福气,遇上了一个千年修来的好婆婆,也因为有好婆婆才有了一个好老公。
事实也是。尽管也会有磕磕碰碰的事,可李芬芳却从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她和马向墨一路走来,更多的是生活的宁静和与宁静结缘的幸福感。他们彼此的心中都有对方,这就够了。为了马向墨和儿子,李芬芳其实也舍弃了很多,她甚至愿意为此而付出一切。有一年,单位有一个去复旦进修一年的机会,大家都在抢,可名额已经分给了李芬芳,她却愣是为了儿子而割爱了,气得主任一个劲地骂她没头脑。没办法,儿子就是她的软肋,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的地。她把自己所有的闲暇时光,几乎都放在了儿子身上,为他费心费力地做各种美食,陪他打乒乓球陪他练琴陪他上辅导班,只要是儿子的动议,她都要千方百计地落到实处。
在别人眼中,她的儿子马子轩虽然聪明却太淘气了,也太固执己见,像个有主意的小犟牛。但在李芬芳眼里,儿子可是样样都好,聪明伶俐,学习成绩好,自理能力强,还特别体谅父母。李芬芳两口子忙,有时顾不上照管他,他就自己照顾自己,一点不用他们操心。甚至,他们不在时,他会把家收拾得妥妥帖帖,偶尔,还会做一顿好饭菜,给下班回来的他们一个惊喜。
那年李芬芳过四十岁生日,正逢周六,这是李芬芳一家人难得的一个懒觉日。李芬芳两口子睡得昏天黑地,谁也没料到,刚刚小学五年级的马子轩却轻手轻脚地出了家门,先是到早市上买了一束红艳艳的康乃馨,接着又跑到李芬芳最爱吃的一家馄饨店打包了些生馄饨。李芬芳起床后不无惊异地发现,除了自己睡觉的卧室,家里到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餐桌上摆了一束鲜花和两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单看一眼马子轩写得十分深情的那张小卡片,李芬芳就被感动得无以复加,为此,她不知骄傲了多少年,谁一说起孩子,李芬芳就会情不自禁地晒一下自家的小暖男。
七
马子轩不仅暖,也争气,学习上很少让人操心,成绩在班里没下过前三。李芬芳表面大大咧咧,在儿子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定海神针”的模样,可只有她和马向墨知道,她对儿子有多少牵念,多少担心。就说高三这一年吧,马子轩的体重倒是没啥变化,可李芬芳却掉了十来斤肉,连白头发都再一次长了出来。她担心马子轩成绩不稳定,又担心他发挥失常,总之,万千焦虑集于一身,还不敢在儿子面前流露。考完试等成绩的那半个多月,她成天提心吊胆的,夜里老是睡不踏实,就怕儿子上不了浙大,甚至报不了浙江。
谢天谢地!成绩出来,李芬芳长出一口气,马子轩在全省理科排名进入前30,算是如愿以偿稳稳地进了浙江大学。当时,不少大学负责招生的老师把电话打到了家里,承诺各种优惠条件,李芬芳毫不犹豫地一一回绝。在她眼里,只有浙江大学这一个选择,无非是专业上的不同而已。马向墨看她那兴奋样,只是笑:“怎么搞得和你考大学似的,你不能让人家马子轩自己决定吗?”马子轩也笑:“没事,我的事我老妈可以做主。她选学校我选专业!我能考上浙大,功劳首先归我老妈,要不是她的励志教育,我还不定在哪淘气呢。”
李芬芳的姐姐惊叹不已,说如此看来,人生还真是早做计划、早有安排的好。一个当年还往鞋里撒尿的小屁孩,通过妈妈持续不断的励志教育,竟然就顺顺利利地考上了双一流的好大学。李芬芳则觉得自己特有成就感,比拍了个好纪录片得了个国家级大奖还得意。
就是那一年,和马向墨一起送儿子去杭州上学的同时,李芬芳便念叨着要在苏杭一带买房了。一向顺从的马向墨却对此持有异议。他说儿子才上大学,路还长着呢,先别急着买。万一儿子将来去了上海或者北京,甚至出国了呢?没必要这么急嘛,等等再说。
没承想,这一等,就等了很多年。马子轩本科毕业后又考取了浙大研究生。等研究生毕业了,房价已经涨得很离谱。李芬芳埋怨马向墨,在儿子的助力下,自己的人生梦想本来就要实现了,安家于江南,可以和儿子共享天伦之乐,多好!这一耽搁,别说杭州城,就连杭州郊区的房子也买不动了。
马向墨也窝火,谁能想到,这房价竟像火箭似的,噌噌噌地往上飞。
八
看着一天高比一天的房价,李芬芳是真生气也真后悔,要是儿子考上浙大那年就贷款买房该多明智呀。虽说她和马向墨工资都还不低,可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现如今,要在江南买个房安个家,却是那么捉襟见肘,力不从心。
儿子是学电子信息工程的,电子信息工程属于眼目下的紧缺专业,他还没出校门就遇到阿里巴巴校招,薪资待遇都不错,儿子不费周折地就签下了这家国内知名企业。
儿子的事算是尘埃落定,房子的事却一点着落也没有。无奈,李芬芳只能退而求其次。征得李向墨同意,她干脆把买房的范围又由杭州郊区扩大到了杭州周边地区。她安慰自己:儿子以后工作、成家了,不可能天天和他们老两口住在一起呀。我们落脚处离苏杭不远,现在交通又方便,与儿子见面的机会多得是。
就这样,李芬芳不辞辛劳地一个小区接一个小区地转,一个城市接一个城市地比,看环境、问价格,把所有休假时间都花在了选房上。
那段时间,马向墨的工作忙,没时间陪李芬芳,李芬芳就自己一个人四处奔波,甚至连多少年都不联系的亲戚也动员起来。了解各种购房信息,察看,比较,筛选……最终,好不容易在嘉兴选了这套100平方左右的期房。
这房子,李芬芳几乎一眼就相中了,说不上为什么,可能是自己与它有缘吧。在李芬芳看来,看过的所有房子中,就数这房子比较理想。环境幽雅,外观漂亮,楼层也好,价格还行,最满意的,是离医院、学校、超市都不远,有轨电车就从小区门口经过,交通很是便利。就它了!李芬芳同意了,李向墨和马子轩自然也都没有意见,他们父子俩都心疼李芬芳为这事的日夜操劳。
房子一订下来,李芬芳显然轻松了不少,她是个永远闲不住的人,很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那些日子,除了忙工作以外,她大多时间都花在了审看各种装修图样,考虑各种家具用品上。虽说买房遇到了一些困难,房子价格也并不便宜,把他们这辈子的积蓄都快掏干了。可李芬芳还是有着一种离梦想越来越近的欣悦感。她觉得,因为儿子,自己的人生几乎像是开挂了一般顺畅。是啊,儿子争气,老公体贴,要不了几年,就可以在自己向往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还能常常见到宝贝儿子。到时,再把老爷子接过来,一家人其乐融融,多美!她感觉自己以往所有的辛劳和付出都没有白费,那些和儿子一起奔忙的日子是那么美好那么值得铭记。生活,简直太给力了!
前两年因为疫情,很多企业的生产、经营状况并不是太景气,可儿子却照样干得风生水起,去年年底还拿了个优秀员工奖呢。闺蜜们打趣:你这儿子,太优秀了,小心让丈母娘抢去噢。李芬芳则十分开心:我儿子,当然优秀了,能抢上是她的福气。再说了,我又不是恶婆婆。我懂得分寸,不会干涉小两口生活的。偶尔和李向墨聊天,说起以前惧怕的退休生活,李芬芳的心里竟隐隐地有了某种期待。
九
一切来得是如此迅猛,如此猝不及防。
就在李芬芳和马向墨满怀喜悦验收装修成果的同时,马子轩打来了电话。电话里,他似乎惊异于新房装修得这么快,以至于反反复复地确认了好几遍。再后来,他支支吾吾地劝爸妈先别急着来杭州,来了,他也可能不在。李芬芳沉浸在即将与儿子晤面的喜悦中,根本没在意儿子说了什么,马向墨却敏感地察觉到了情况的异样。这孩子,还是头一次和父母这样说话,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你这几天有些忙吗?是在出差吗?我们还有一些收尾工作,那我们边弄边等你。”李子轩似乎下了决心:“不用,你们先等两天,我这个周六就来嘉兴,我们共进晚餐。”
虽然这和当初的设想有变,但李芬芳还是很高兴,儿子能来看看新房,参谋参谋不是更好嘛。但马向墨心里,却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这孩子,一向很有主意。这次是遇到什么不便明说的问题了吗?话里话外,怎么有点不同寻常呢?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周六下午六点多钟,和马子轩一起出现在宾馆餐厅的,还有一位女孩。女孩皮肤白皙,个头高挑,戴一副眼镜,看上去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李芬芳不禁大感意外,从来没有听说儿子有了女朋友啊,怎么突然间就把人领到了我们面前?她丝毫没有这样见面的思想准备,一时觉得自己多少有些狼狈。臭小子,你怎么不事先知会老妈一声呢?
虽说心里埋怨儿子,可李芬芳还是紧着让女孩坐下,问她喜欢吃什么,想吃的就尽管说。她怕女孩紧张,便不再多话。儿子招呼大家吃了起来。
女孩看上去倒也顺眼,虽然模样不是特别漂亮。李芬芳心里说,算了,儿子喜欢,就行了,只是不知道女孩干什么,她的父母又干什么?
见空气有点紧张,儿子遂开玩笑说:“老妈,艾晓静和您年轻时挺像的,有头脑有主意有韧性,做得一手好饭菜。哪天得 让她露一手,让您和我老爸品尝品尝她的手艺。”
李芬芳放松下来:“现在年轻人会做饭的不多,我们子轩在饭菜上也拿得出手,他做的咖喱牛肉是我们家的招牌菜呢。”
“我吃过,是很好吃。他擅长做菜,我比较擅长面食。对了,忘了说,叔叔阿姨,我是西安人。”
“噢,你在西安长大?父母现在都在西安吗?”
“是的,我在西安长大,也在西安工作。父母都在西安。”
“在西安工作?不在一个地方?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李芬芳大为吃惊,两个人天各一方,这能行吗?
“我们是在互联网大会上认识的,刚开始是异地恋,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李芬芳刨根问底:“你调到杭州了?”
李芬芳直直地盯着女孩,女孩显得有些慌乱,眼里透露出一丝紧张。
“不是,我辞了这边的工作,已经在西安投了几份简历,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马子轩说。
李芬芳耳朵里一向暖洋洋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尖锐、遥远,完全不是儿子的声音了。李芬芳依旧笑着,眼前却顿然有些模糊,她想拼命去抓住什么,却感觉一切都变得遥远苍茫,什么也抓不住。
“哗啦啦”,李芬芳手中的高脚杯碎裂在了餐厅光可鉴人的浅灰色瓷砖上。
马向墨一步跨到了李芬芳面前,紧紧地扶住了她的双肩:“你,没事吧?”看着马向墨担忧的表情,李芬芳终究没有说话。还说什么呢?好好地工作就这样辞了,连个招呼也不打。西安?这是从哪冒出来的城市呢?李芬芳的思维越发混乱了,手也有点颤 :“没事,我们走吧,我想回去休息一会。”
“妈,您别生气!我不敢给您说,就是怕您接受不了。您先别走,听我把话说完。我们已经好了快一年了。真的很好!我下定决心了,但我怕一告诉您,这决心就没了,我不想让您伤心。”
已经往外走的李芬芳停住脚步,声音有些变异:“你还知道我会伤心?不,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知道,为了退休后能来这里,能够和你在一起,我和你爸爸做了多少努力,费了多少周折!你不知道!”
马子轩拦在了李芬芳面前:“妈妈,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总得有自己的选择。再说了,现在交通那么方便,我们随时都可以回来的。”
李芬芳不想当着那个女孩子的面哭鼻子抹泪,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我和你爸爸在青海工作了一辈子,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在青海工作了一辈子,临到你了,我们就想着,你应该到好一点的大城市里去生活,一代人应该比一代人活得更好。你外婆一辈子都想叶落归根,可她最终也没能归根,你能回到这里,在这里生活,也算弥补了他们老一辈人的亏欠。可你,都干了些什么呀?”她说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马子轩苦笑了一下:“老妈,您在西部生活了一辈子,您难道不喜欢西部吗?你嘴上说喜欢江南,可你不觉得你最爱的其实还是青海吗?你看,这几年青海旅游多火呀,青海湖、茶卡盐湖、东台吉乃尔湖、金银滩草原、大柴旦翡翠湖、察尔汗盐湖、大地之血、U型公路、乌素特水上雅丹、艾肯泉,哪个不让人向往?我的同学对青海都羡慕得不得了。多少人把青海、把西部、把高原当成诗与远方的理想打卡地呢。每年夏天,有多少人奔走于甘青大环线,来看‘天空之镜’,来看‘大地之眼’。老妈,您不是也特别自豪吗?怎么轮到我,你就不答应了呢?再说了,我去的是西安,西安特漂亮,历史厚重,文化灿烂,您不是也特别喜欢那个城市吗?现在人们都在讲地球村,距离还是问题吗?我好不容易遇到艾晓静,我们真的能说得来,也能吃到一块。你不是也常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嘛,遇到一个对的人实在太不容易了。老妈,您就让我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李芬芳心有不甘却无言以对,她求助般地看向马向墨。马向墨自然也觉得意外,脸涨得通红。半晌,他才轻轻对着李芬芳耳语般地叹息了一句:“你这儿子,怎么就和你一样!”
李芬芳颓然靠在包间门口的墙壁上,喃喃自语:“和我一样?和我一样?怎么就和我一样了呢?”
长长的餐厅走廊一个人也没有,不远处的音响正在循环播放刘阳阳的那首《人间半途》:
把酒叹平生,把往事熬成药,一秋风雨敬桑田,从此无年少。我问月亮借华韶,再听秋风诉情长,一段芳华煮清欢,琐碎了平凡……
这首歌儿子不久前才从微信上推送给她,当时也是听得兴味盎然。此刻听来,却是一片苍凉……
李芬芳终于禁不住泪流满面。
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夜色正闪烁出令人目眩的光与影。